我永远致力于追杀我:水和红玫瑰

 

“许多的异教徒,他们的死亡,并不以火刑的方式”

 

    我是“水”,我一直都知道我有个姐姐,是株“红玫瑰”。

我知道我有个妹妹,我讨厌她。

 

“Flora亲爱的——过一会姑妈就要来了——快去换好衣服——记住,亲近亲戚社交场合的衣服——”母亲用慈爱的口吻说。

“好的母亲。”

“红玫瑰”回到了房间,打开古典的红木衣柜,里面齐齐挂着许多套衣裙,平整,浮动的光彰显它们的高不可攀。Flora自然对“亲近亲戚社交场合衣着”的规定记忆深刻的。母亲说这些规定都要记忆深刻的。

要穿宝蓝色衣物,里面衣袖的袖口必须搭配蕾丝边,只能是收腰的,裙撑要用博罗威特式的——她照着这规定开始穿着时,已经想象到了人们对她的夸赞。翻找裙撑时,压在底下的什么东西露出彩色的一角,被她一下子扯出来。

一件针脚粗的拼布裙子,只够套在身上,其余没有一点像个“衣服”的样子,没有版型,不是被人们喜欢的颜色,那种在这个世界从没人见过的东西仿佛另一个世界来的。

一块夺目的绿色,变成了一潭水,边上是芳草地,野雏菊,金色头发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裙,跪坐在湿漉漉刚下过雨的草地上,穿针引线,把一块块碎步拼凑起来。

“红玫瑰”从画面里抬头,见到正对着镜子的自己,棕色的头发,宝蓝色的长裙,紧紧的束腰,手里攥着不伦不类的丑陋东西。忽然,镜子晃了下,后面探出一个头,姑娘的头发是淡淡的金色。

“姐姐——能把那件拼色衣服还给我吗?”

“红玫瑰”骤然将衣服丢在她身上,便以一种不顾死活的姿态,跑到床边,手插进枕头下又拔出来,狠命把刀捅进正换着衣服的“水”的心脏,有些钝却不要紧的,心脏里泵出的血,喷涌出来,溅到“红玫瑰”的脸上,她扭曲的脸,稍和缓下来,瞪得极大的双眼,小了些,后来,连眼皮也垂下去了,冷冷的目光,落在地上盖着拼色破布的尸体上,血淌到脚边。

她心安了不少。感受方才极为稀缺的氧气,随着自己胸前的起伏,抽取进来,挤出去。

 

“哦——天哪这是我们可爱的小Flora吗?!快来让姑妈看看——” 肥胖的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浮夸地笑着,正坐在描金的绒布沙发上,招呼Flora过去,抚摸起Flora白净的小脸。

“姑妈的打扮也看着很年轻呢——”红玫瑰温婉一笑,甜滋滋快要浸出蜜来。

大家都穿着宝蓝色配色的衣服,这很好。

Flora落座,大家开始谈笑起来。姑妈忽然拍手:“哎呀呀,都要把这件事忘记了——这是上次Flora在我那里找画师画的——肖像画——”姑妈的仆从拿着半人高的画框进来,把包装的牛皮纸撕开。

“哎呀呀——这真是不错的!”母亲从此只当这画是瑰宝了,其他人也赞不绝口。

“看看这曲线——多精准呢!真是像真人一样——”

“当然也是我们小Flora瘦小精致的功劳啦——”姑妈笑着看Flora。

“红玫瑰”脸上也是迎合且满意的微笑。

 

“哦对了——您来做客——正赶上这边艺术沙龙展呢——他还是投资人呢——明天不如去看看?”母亲拍了拍父亲示意到,满面荣光。

“啊——这是很好的——”姑妈点头。

 

是夜。

窗外的月亮将白霜覆盖住远处山间的那片黑黢黢的森林。那片森林对“红玫瑰”来说,算不上远,掀开窗帘,就能望见,但再往里,就看不见了。那片森林,仿佛什么光都照不进去,月光自不必说,可白天,里面也是黑黢黢的,在外面没法看见里面的景象。

人间的日光,穿不透它。

Flora将视线移开,嫌恶那片死气沉沉的森林,不如森林外面阳光,也没有人们的欢声笑语。

怪安静,怪孤独的——

没人知道那林子里有什么……但谣传说,总是些可怕的东西,不然为什么人进去了就不再回来?

Flora觉得人们说得对。

但她也奇怪,怎么会有人进去的——这外面的笑声和阳光,真比不上阳光都温暖不了一点的林子吗?

 

掩上窗帘,安然入眠。

只到半夜,嘴里干得难受,下楼找水,路过父母门口,恍惚着听见什么“简直异教徒”一类的字眼,母亲想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和父亲说个没完,Flora端着烛台,喝了口水,又回屋了。

 

第二天一早,厚重的裙摆扫过草上的晨露,一家人从郊外的房子穿戴好出发,乘着马车到了城里看画展。

父亲环绕展厅,像巡视自己的宫殿,到了一面墙前,他大惊失色,他那金碧辉煌完美无瑕的宫殿遭人残害了!

 

“这东西是谁收进来的?!”他怒目圆睁,手指高频地点着某个角落,放了一幅小型的画,策展的闻声忙不迭跑来,也同样大惊失色,赶紧吩咐人把这作品丢出去。

“肯定是谁偷偷摆进来的——这群异教徒真是越发张狂了!”策展的指着画大骂道。

“简直不顾人伦!怎么敢把这样丑陋的东西摆进来的!”

“社会破坏团结的邪恶分子!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将来总要弄死几个以示警告才好!”

“红玫瑰”探头看,那是一个裸体的,有些肥胖的女人,直勾勾盯着画布外面,和周围那些面容神圣,身材纤细的裸体画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未细看,便被角落一个一闪而过的踪影牵走视线——怎么是她。

那头她无比熟悉的浅金色头发。

是“水”。

她跟着那个抱着画要丢到门口的侍从一路走着,“红玫瑰”便掏出刀子,在人群中,步子越发迅疾,后来竟追赶了起来,成了在黑色的浪潮里奔涌的红色血液——出席艺术的场合,大家要穿红色的衣服。

画被随意撇到后门,画框大抵裂了,发出响声惊动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水”也在边上站定,穿着上次没穿上的彩色碎布衣服。

女孩在街上回头,看见了自己的姐姐,笑着打了个招呼。

在阳光下,世间一切的纯真美好,都成了一滴水。

滋润早已干裂丑陋的土壤。

“红玫瑰”厌恶这样的滋润。她上前,亮出了刀。寒光映着她已经染上血色的棕色双眼。

“水”开始没命地奔跑起来,“红玫瑰”便锲而不舍地追上她,杀了她,简直是她的宿命。“红玫瑰”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厌恶这个妹妹——“水”太过于挑战她的一切底线,这样的妹妹存在,让她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如果人们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妹妹——不知道会如何评价她们一家呢——

太该死了,这样的东西,怎么在这个世界上,又偏偏是我妹妹。

这样的恨意也成了从下到大,这个妹妹一露面后狠命的追杀,可她好像无论如何都杀不死,每次只能用力捅上几刀,见到血涌出来,见到她像断线木头,整个坍塌在地上。

便又能安心一段时日。

 

今天也要杀了她。

 

“红玫瑰”这样想。

 

看着浅金色从容地穿梭着,她一路追着她到了街角,才用力揪上她的头发。

“你怎么又出来了?!”平时被称赞的可爱的仙女一样的女孩,露出狰狞的面貌,脸上某块肌肉因为过度的愤怒而抽搐着。

“我喜欢那幅画——姐姐——”她颤抖着,亮晶晶的蓝色眼睛看着姐姐,她总是能用这一套欺骗别人,叫人以为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可怜,只有“红玫瑰”清清楚楚知道她挑衅的样子是多么的可恶,多么想叫人杀了她。

“闭嘴——我是说,你怎么敢为了一幅画,就来打断我们平稳幸福的生活——你要当个博人眼球的异类——异教徒!你怎么连累上我们全家!”

“我没有想要连累你们……我只是说我喜欢什么而已……”

“你不可以喜欢!不可以喜欢那种东西!你知道你要是被人发现了——我们全家会处在什么境地吗!你这个疯子!!!给我滚远一点!再也别出来打扰我们!”

“可这也是我的家啊……这不是我们家吗……姐姐?”

她竟然还双眼噙着泪了?!

“红玫瑰”越发怒了,胡乱发力拉扯她那头金发,确定了她真的无力法抗,便又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脖子,像掐一枝花一样,前后不带丝毫怜惜地晃动着,等到她感到手里那一摊东西,沉沉地往下坠,才顺势撒手,担心她是装得,又重重拿脚尖踢了两脚,见她没有反应,才松了口气。

可算是安静了。

这该死的妹妹。

“红玫瑰”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用刚刚掐死她的手,抽出精致的丝帕,沾了沾鼻子,又看了看手,担心这污秽的东西沾染了自己,都变得不白净了。

一个黑发白衫的男子,看着地上摔坏的画,叹了口气,默默前去,捡起来,叫人给看到了。

自从知道了我的存在,她知道了我是怎样的人,只要我一出现,她就开始要杀了我。她总是会尝试各种办法,总之一定要弄死我,哪怕追着我许多条街。

这样的追杀,断断续续,在我们共同存在的每一年,甚至每一个月里发生。

其实我知道,我还是会死亡的。死亡很痛,我不喜欢。但我总是能一次次活过来,而就算知道她的手段如何残暴,我也许要面临更多的死法,知道更多的痛苦,这一次的消失,会不会更加煎熬?

她也曾经不止一次逼问我,究竟为什么一次次出现打扰了她的生活,但凭什么不能说,是她打扰了我的生活呢……她为了自己的安心,永远地追杀我,好像这是她毕生的事业,是我们的宿命……

但我并不为了他们一家活着,为了她心安而活着——是一次次我珍惜的东西,坚信的东西,让我活过来……她才是那个一次次打扰我,毁灭我的人……可是……

她的力气太大,我阻挡不住。

但我还是会努力抓住,她追着我的时间,还没杀死我前——我会尽可能爱我所爱的一切,珍惜那些值得珍惜的人,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正义……

 

 

自她掐死“水”之后,确是安稳了一段时间。

姑妈回家了,Flora一家又过上了稀松平常的生活。

清晨,母亲张罗Flora去院子里采点花要漂亮的,鲜艳的,讨喜的——总之也是“红玫瑰”熟悉的标准。她便听话乖乖去了。

很快,就抱着一束花,沾了清晨的雾气回来了,每朵花都是那么惹人怜爱,甜蜜芳香。

“真是太美了——亲爱的——去用那个花瓶插好吧——”母亲认可道。

“红玫瑰”点点头,到了客厅,把花插起来,整理着发现,这花里或许因为她刚刚分了神,有一朵还没开的白色雏菊,放在这鲜艳的红色玫瑰堆里太过扎眼丑陋,她有些懊恼,怎么会分神揪了这样的东西下来,便将染成淡红的指甲放在细细的花茎上,用力一掐,皮鞋快速地踏在地板上,到了门口,将这破坏了红玫瑰团结的白色雏菊一甩手丢进草丛里。

这才算是拔掉了一根眼睛里的刺。

 

“什么?这真是太好了……”“红玫瑰”隐约听见父母之间的谈话,这正是母亲在说呢,那语气,仿佛世界从一场巨大的劫难中得救后的惊讶与欣喜。

“说咱们去参观——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张狂了,不弄死一个,将来就会越来越多!”父亲嫉恶如仇道。

母亲的视线越过父亲,看见了正站在门框边的Flora。

“Flora亲爱的——”她招手示意Flora过去。

“红玫瑰”走了过去,顺从地像只小兽钻进母亲怀里,母亲带着满意神情地轻抚她棕色的,为人称道的秀发。

“我们周末要去看异教徒的处决——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她抬头观察母亲期许的双眼,说:“当然——我希望见到正确的事被执行。”边说,边重重地一下一下点着头。

“很好——这是我的女儿!”父亲点头,表示了自己十足的认可,他真觉得,这个女儿是他的骄傲,养出这样的被人们赞美的女儿,好像拥有一切美好的品德,是一桩光宗耀祖的事。

父亲越发容光焕发了,满意地捋起来那一撮棕色的胡子。

 

死刑商定在了周日的黄昏。

 

血色的夕阳一点只为刑台上的一个人带去惴惴不安的气息。

对其他人而言,这则是鲜红色的狂欢,整条街道都充满期望地躁动起来。Flora一家人也同样。

但看着木柴搭建起的“宏伟建筑”上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人,“红玫瑰”也感受到了那种不安与警惕在空气中,极富规律地鼓胀着。

因为残阳里,她看见了那最能给她带来惊慌的身影——浅金色的头发烧成了红色,今天她只是一身白色丝绸裙子,精神看来不及上次了。

正当“红玫瑰”手中的刀在温暖的红色里闪耀寒光,映照出美丽的脸,那该死的妹妹已经上了刑台,低端已然点了火,在夜晚最为炽热,将整条街烘得沸水一样,台下陆续开始响起诡异的尖叫。

 

我很害怕。

尤其是站在台上,看着下面人如同黑色的虫子一样发出非人的狂欢的声音。

还有看见我的姐姐又一次对我掏出刀的样子。

今天我又现身了,走上刑台,想要救下那个,被抓起来的画家——他要被当做“异教徒”处决了,为着他批判了他们的审美,不认同他们的价值——所有人都要为了这个小镇活着——并且让这个小镇欣欣向荣——走向永恒。

我冲上去,用我那钝到伤不了人的刀,割开他那并不结实的麻绳,拉上他的手,迎着台下怪兽的呼喊,从火里,跑出来。满头大汗。

所幸火焰为我让路,冲向两侧,成了巨浪。

姐姐追了上来,我赤脚踏在全是尖石子的路上,我又开始同她赛跑,我们跑着,那个画家摔了,他洁白的衬衫上都是血污,这一摔,又是尘土溶了血,成了泥,姐姐追了上来,他用力将我推到远方。

“跑,快跑——你会比她跑得快的——”

我回头看向他,眼泪和血让我无法看清他的面貌,只知道,他二十多岁的样子,黑色的头发。

“我在她手下死了很多回了,我不在乎——但我希望你能活下来——这样才是对的——”

“可我活着,就是为了你不要死去啊……”他竟然会望着我笑出来,“这样的地方,还会有你这样的人啊……真好。”他用力爬起来,靠着火柴一样的腿,摇晃着站起来,扑向了红玫瑰。

飘摇的灰烬,奔向了火。

“跑啊——不然一切都白费了!跑啊——”

 

我只好听他的,头也不回地跑,可还能跑多久呢?

跑到我觉得脚都要被石子划得烂掉了,就拖着那两摊没了知觉的烂肉接着跑,接触到松软的草,看到紫色的星空正侵染最后一点血色,大地停止呼吸,身边的一切仿佛被我劈开,全都抛到脑后,成了影子。心跳加速,再加速,空气被机械地抽进,挤出,好像将我的鼻腔磨出茧子——四肢已经快要断线,或许我第一次活得这么长久过,让我不觉生出了激动,更是喜出望外,自己竟真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我知道,她还在后面追。

于是一头扎进了那片月光照不进的森林。

再后面的事,大家都不知道了。

人们只知道,有个叫Flora的姑娘,一头扎进了森林,再也没出来。

 

 

作者阐述:

借鉴了一点《恶意》和《潘神的迷宫》的叙事方法()文中的“水”是那个本质的,不群的“我”而“红玫瑰”是出于对孤独的恐惧,且面对外界的标准缺乏自我评判的“我”,这二者是对立的,只会一方压倒另一方,当我要考虑别人对我的评判标准,我就难以避免地产生了许多牵挂,无法自由自在去当那个本真的“我”,这点我最佩服的还是马塞尔·杜尚。文中两次写“红玫瑰”杀死“水”,看起来有些血腥暴力,但我们用一切外界标准束缚住自己的过程,为了融入某个所谓“群体”(合群仿佛还是因为身边大家都说“要合群”)让我们优秀地扮演了许多角色,却忘记了扮演自己,难道不比我的描写更残酷吗?不比“红玫瑰”做的事情更令人惊骇吗。有时好像是“自我”让我们不安稳了,好像这些“安稳”本来该存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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