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

1941年6月21日,德国,布格河。
天光近暗了,码头处陆陆续续地有人聚集。有三三两两的,有拖家带口的,还有孤单一人的。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讲着不同腔调的家乡话,互相注视着,蜷缩着,等待真正的夜晚的到来。
远远的,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金色头发的女人用双臂紧紧的抱住长过膝盖的风衣,双手环在腰腹前,踩着厚底的微微破烂的长靴,疾步向码头走来。
又过了一会儿,布格河东岸已经人满为患,天色也终于完完全全地暗了下来,只能看见不远处驶来的铁船,发出微弱的鸣笛声,听见人们愈来愈高的躁动声。
女人极力挤过疯了似的人群,右手扒住了船舱门。
“哦,阿琳娜,你不是前一阵子刚回来,怎么又回去了?我们长官可说了,老苏现在可不太平,骷髅的密度可比汉子们的生育率高得多!”检票的小男孩冲着女人撇着嘴说着。阿琳娜挤出苍白的微笑,“多谢了,小兄弟。我会保重的,毕竟现在这地方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没个好日子的”。小男孩老成地摇摇头,“你这不是有喜了?日子也不错呢”,说着指了指阿琳娜的小腹,放她进去。阿琳娜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紧紧地绷着脸,拍了拍男孩儿的瘦肩。
可怜见儿的阿琳娜小姐,又穿过了闹做一团的妇人们,和半梦半醒打量着她的男人们,挤到了厕所里面。刚落了锁,肚子里的小东西便不安分了。“阿琳娜,我可终于出来了,憋死我了!你的大衣真臭!”小家伙从阿琳娜的大衣里面钻了出来。阿琳娜叹了一口气,恶狠狠地揪着女孩的辫子,“听着,我不知道你他娘的叫什么名字,但是你如果还想顺利地到那天杀的苏联去见你的爹娘的话,就给我闭嘴!什么都不要说,直到下了船,我让你出来。我们这是在偷渡,偷渡你懂得 吗!”小女孩闭了嘴,丝毫没有被吓到,还是微微笑着,甜甜的看着阿琳娜。“真他妈该死!好不容易逃出来,看到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大胆儿,就答应了带她找她没心的野爹娘。我真是蠢笨,活够了怕不是!”阿琳娜忿忿地自言自语,重新裹好行头,作势踹开厕所门,又将门轻轻关上。
好在小东西还算懂事儿,一路上都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天色依然黑得吓人,船上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可是阿琳娜心里老是不太妥帖,总觉得心里一晃一晃的,几天没吃东西了,胃里却往上翻着。看着接近的熟悉的港湾,她估摸着,快要回苏联了,那是她的家,但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莫斯科街头抢旋风肉卷,在叶卡捷琳堡排队去买发酸的奶酪包着酸凉的红菜。忽然,怀里似乎懂了一下,进而,又是两下。是很有规律的,轻柔的,舒缓的拍打,抚摸着阿琳娜的小腹。手心十分软,软到能将人融化,阿琳娜不敢稍微动一下,生怕弄疼了这久违的温度。
奇迹般地,女人感觉自己的心跳缓缓的慢了下来,被撞的生疼的肋骨也终于消停下来。“小东西,你也不算太坏,是不是?”阿琳娜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声线,原来是这么柔和的,或许,是因为曾经柔和过。“喂,反正你也是个蠢货,不妨就告诉你了。我的孩子,现在要是还活着,肯定会比你还漂亮呢!而且,她肯定都出落成一个大黄花闺女喽!”不知道小女孩是听懂了,还是睡醒了,她轻轻地掐了阿琳娜的小腹,表示不满。“好好好,你他妈的不是蠢货哈哈哈,你也是小黄花闺女!”
过了一小会儿,女孩小心翼翼地低声开了口,“阿琳娜小姐,你也是苏联人吗?那你为什么要去德国呀?”阿琳娜愣了片刻,回答小女孩的,只有沉默。“阿琳娜,你知道吗,贝加尔湖在冬天的时候最美,冰都结满了,是蓝登登的!还有还有,你必须要在七月下旬的时候去莫斯科,这样才能有海军节,还能看到好多穿西装的汉子呢!哦,对了对了,滴血教堂的洋葱头可比柏林的三角顶子好看多了,你说对不对?”又是一阵沉默,阿琳娜认为自己内心是无比平静的,只是听到了无比熟悉的那些地方,就自然会联系到曾经记忆中的种种酸甜,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的。“阿琳娜,你理理我,等今年的谢肉节,你就住进我家去,我让爸爸妈妈给你做大肉糕!”
至此,她终于朝着看不见的远方点了点头,双手卸了劲,松开禁裹的围巾,任凭面上是一片冰凉。
如果非要说,是哪一刻,引着阿琳娜,在冥冥之中,亲吻着苏联的生辰之地,带着她走入生死的交界,那边是此刻无疑了。她是曾经拥有过的,拥有一切。在雪天,也有父亲把伞完完全全地倾向她,直到看见他腿上一排排的创口贴。还记得他说,“这是爸爸的纹身,你看,是不是特别的酷!”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天色将要放亮,船也轰鸣着,即将靠岸。人们都互相搀扶着,安慰着对方,向着船门走去。阿琳娜也跟着一群啤酒肚的军官,缩紧了大衣,往前尽力的挤着。
顺着人群,来到岸边,登时一瞬,便是阔别10年。吹着熟悉的海风,阿琳娜微微撂下紧耸的双肩,轻轻地,用双臂环住自己,感受苏联,带给她的一丝慰藉。
“喂,家伙,看见没有,就跟着远处的那个人走,把你家地址告诉他,再把我教过你的,漂亮的话都说上一遍。”说着,阿琳娜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些吃饭的家伙来,递给女孩,一手推着她,向远方赶。“阿琳娜小姐,你答应过我的,要来我家吃肉糕的!对了,我叫卡曼,你千万别忘了我啊!”小女孩说着,竟留下了眼泪,晶莹的泪珠就这样顺畅的滑落。阿琳娜始终背着身子,在无人处,就没人能看见她的脆弱了。
就这样,女孩走了,阿琳娜就这样独自站在凌晨的涅瓦大街,不顾行人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
她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不知道自己能在今天开炮,明天砸诚的战乱中苟延残喘多久。可是,在那边呢?也不过是出卖着自己的身体,和德国军官们调笑风月,过着奴隶班的日子罢了。
那么接下来去哪?哦对了,就去列宁斯大吧,那是小时候爸爸妈妈最喜欢去的地方。
她就这样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是有多久,终于,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列宁斯大。
这里是一片广场,旁边紧挨着红场,百货商场,滴血教堂。或许是一路上的颠簸劳累,亦可能是因为十年来的不知饥饱,阿琳娜走到了广场上,就像是突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倒下身子,躺在了地上。十年啊,是什么概念?是一个人从幼稚走向成熟,也很可能是史书中,无数人一生中最为波澜壮阔的华章。
第二天清晨,布格河东岸的一声巨响,换醒了沉睡中的苏联人民。飞机、战船,向着美丽的王国呼啸而来。人们忙着逃难,或是英勇的投入战斗,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列宁斯大角落里蜷缩的人儿。倘若她是个虔诚的东正教徒,耶稣上帝恐怕已经亲吻她,用她入怀了。她就这样长眠着,嘴角还漾着说不清的笑意。
1941年6月22日,纳粹德国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以事先拟订好的一份代号叫“巴巴罗萨”的计划,出动190个师,3700辆坦克,4900架飞机,47000门大炮和190艘战舰,共550万人,在航空兵支援下,兵分三路以闪电战的方式突袭苏联,自此,苏德战争全面爆发。
苏联于1945年4月30日攻占德国首都柏林,1945年5月8日夜间,德国举行了无条件投降仪式,投降书于1945年5月9日凌晨生效,苏德战争就此结束。
现在倘若你再想去苏联看看,那已经不太可能了。不过,你可以从机场坐飞机去俄罗斯的首都莫斯科,去看看纪念第二从世界大战胜利的胜利广场,和列宁大帝的雕像。胜利广场,以前,是叫列宁斯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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