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夜爬上海岸,她从没想过会用她布满褶皱与老茧的双手亲自把丈夫的骨灰放进灯塔的壁龛。小孙子已经在隔壁睡着了。他不常来这儿,因为祖父的葬礼,他城里生活的父母才会允许他在这灯塔,这他祖父母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睡上一晚。
她平直地躺下,把头落于枕上,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能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安眠曲沉沉睡去,但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她徒劳地翻身,想伸手触到那相伴几十年枕边人的温热躯体,又不得不松开手,任思念从掌心流走。她睁大了双眼,期望着漫溢的泪水能疏通她心中的壅塞,但泪水早已在悲伤中耗尽,她手足无措。
轻轻地她起身,挪来一把椅子,在灯塔的落地窗前缓缓坐下。墨色的眼睛向着远方望去,只有海天交融处的那一片黑暗。海波晃荡着,把黑暗推向沙滩。黑暗吞蚀了灯塔,顺着那掉了颜色的铁皮爬向她的床沿,攀上她枯躁的银发和不再光滑平整的皮肤,最后涌进她的心里,钻了一个洞。她闭上眼睛,想看清那个黑洞。时间就这样陪着她,静静等待着深夜的探问。
等到黑暗在月亮从灯塔后冒出来的那一刻黯然消散,她才看清那悲伤离去后盈满内心的孤独。她想到那个与她相伴六十余年却突然离去的人,忽觉自己成了一滩海水,或是海上飘来咸湿的风,无身也无形,连一条小鱼也托不起,抓不住,只能在沙粒与浪花的间隙中慢慢滑进虚空。她颤抖着,哀恸地意识到自己如这灯塔般孑然一身,孤立于岁月中。恐惧攥住了她,她害怕水手们难睹灯塔的光,害怕再没有船只靠在她的海岸,只有当她倚着隔壁房间的门,听到她孙子平稳的呼吸声时,那慌恐才渐渐消减。
于是她离开了,离开了这座萦绕她一生的灯塔,住进了她女儿城里的家。
时间伴了她太久,再不得继续停留了;光阴的齿轮慢慢转动,灯塔已有一年没再出现在她眼中。但海岸常浮现于幻梦,那不眠的夜晚被装进了小孙子的糖果盒子里,直到在昏黄台灯下,她补着男孩的小袜子,澄澈的月光与无际的黑暗突然倾泻而出,她顺着袜子的袜口跳下,发现落入了她空洞的心脏。她惊觉恐惧还未离开,温暖的灯光填不满那令她畏怯的孤独虚空。她缓缓抬头,视线从窗外的落叶窜进茂密的丛林,攀上喷着黑烟的火山口,滑入秋草遍地的平原,回到了那片海岸。海岸边,灯塔仍在暮色中屹立。
在一个灰色的裹着白雾的阴天,她再一次走进了灯塔。把床铺安放好后,她靠在椅子上,同那难忘的夜一样,同她五十多年的朝朝暮暮一样,向着那海面消失在天空的一线之地眺望。
海面平静无比,不见一丝裂痕。她闭上眼睛,听着海浪拍打灯塔锈迹斑斑的铁皮,想象着一抹海上清风带来的咸腥。她的思绪顺着海风飘散,乘着水波悠荡至记忆的蒙尘角落。她想起在丈夫离世那天,在灯塔脚边依偎了几十年的小船被海浪拍散了,仅剩残断的木板在礁石上呻吟。那船儿是她和故去的丈夫第一次来灯塔时留下的,陪伴了灯塔几十年的岁月,最后湮灭于深沉海水中。
她轻轻走下楼梯,来到灯塔外沿,抚上它在岁月中伤痕累累的铁壁。她张开双臂,拥住灯塔破碎的墙面。一次呼吸间,她成了灯塔,看着一条条船儿到来、歇息又离去,看着一个个人出现在她生命里,陪她走过一段岁月又在不知哪一天飘然而去。船总会离开,可灯塔还在这儿伫立着;旅客总会到站下车,可列车不会停滞。她不再害怕了,第一次挺直腰板,用她宽阔的臂膀面对那如海的孤独。
又是一个明月夜,月光把沙粒变成了珍珠。她看着孤独的灯塔发出的苍白光柱,映在漆黑的海面上成了银灰的丝带。那光芒似冰泉让她的心浸入其中,她终于找到了久违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