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长话短说,高三栋骑小摩托的时候,把脚底板摔裂了。他不仅把脚底板摔裂了,还把后座上的小妞摔跑了,——就这样,他还要拄着双拐给唯一的哥们张实秋当伴郎。
即便这是唯一的哥们,他本来还想推脱一番,省得在婚礼上狼狈不堪,使他忧郁潇洒的男性形象只剩下忧郁;但张实秋不吃这一套,一张牌就压住了高三栋——贼笑着告诉他,那几个搞影视投资的也来。算了,艺术是什么?艺术也要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高三栋拧出一副挣扎的姿态,这没办法,要想把那个片子拍完,他就是求爷爷告奶奶也得把钱拉过来;不然男主、女主、摄影、灯光都得撂挑子走人,而他高三栋得一辈子当个惹人啼笑的电影解说。
高三栋站在出租屋门口的全身镜前面打量着自己的着装。头发,令人满意的齐肩的长度,以及恰到好处的卷曲程度;西装,无趣的伴郎西装;脸,他自己那张帅脸;皮肤,够黑够硬气。真自恋,去他妈的,高三栋骂了一句。可惜的是拄着双拐的他矮了至少十公分,一下垮塌了不少。电话在他推开家门的前一刻响了,波罗米亚狂想曲大唱起来。
“栋哥,”新郎听上去不怎么冷静。这不像他,他是堂堂正正的研究生毕业两年就收入可观的法律顾问,心态稳如一匹久经沙场的老马。“你小子出门了吗?发言的时候别说车轱辘话。”
“我你还不信?有几个人能有你栋哥的文采?”高三栋歪嘴笑了笑,是的,今天谁都该给他点根烟。
上海的天气突然开恩,雨积云层都给这位新婚的法律顾问让了道。草地铺着有油画质感的阳光,各类奶油色的鲜花被摆上来,还有加了蕾丝边的椅套。高三栋和他的双拐一起靠在旁边的墙上,真是光鲜啊,结婚原来是这么件光鲜事。在他老家山东,结婚就要敲锣打鼓红红火火,恨不得街坊邻居都别想睡个安稳觉。可张实秋这小子,平时看着一副事业狂的样子,结婚时弄得这么洋气,比他一个编导生都要懂罗曼蒂克。想到这儿,高三栋咂了咂嘴。路过的亲戚朋友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朝着他的双拐投来同情的眼神;用自以为他听不到的音量议论他纽约流浪汉似的造型。但他不在乎,他见的多了。现在他只在乎他那几位浑身铜臭的再生父母,——话音刚落,两个挺着珠圆玉润的肚子、头顶锃亮的双胞胎似的中年男人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他们瞟一眼高三栋,顶起嘴角的褶子交谈几句,再瞟一眼高三栋。呸,真令人作呕,钱,钱!强忍着反胃的感觉,高三栋拄着拐蹒跚过去,可刚想要攀谈几句,两人竟自顾自地找伴娘搭讪去了。
“别着急。”张实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嘿嘿地笑,把一朵花插在高三栋胸前的西装口袋里,“有时候还得俗着点,是吧。”
婚礼的进程很顺利,转眼就来到傍晚,人群在晚霞和音乐声中浮动着。
按照约定好的流程,高三栋敲敲杯子,摇晃地站起来,为他的哥们说两句。起身时他隐约听到了议论声:窸窣的,关于他的双拐和头发。他提醒自己别去看两个投资人,可当他忍不住瞥过去的时候,他们正用和蔼的、温柔的、良善的目光朝这边看着。
高三栋瞬时一愣,心中灿烂一笑,“俗着点”,他随机自信地开口。
“张实秋,我哥们,那时候我们还在合租,有一天他回来,告诉我,今天遇到了个小妞,特别是那么回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说不清楚,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后来我想到《一代宗师》里的这么句话,‘有时候,我昨天遇到一个人,感觉他非常有意思,印象深刻。但后来就再也碰不上了,人生就是这样。’不过,张实秋没有错过这个人。”
礼貌的掌声。两个大肚男人咧嘴乐呵一阵,高三栋感觉身体里有蠕虫在亢奋地爬。他让自己偏过头,对他们报以微笑。然后他继续慷慨激昂,连珠炮似的说下去。他并没注意到掌声一次比一次零落,——他的七窍都被感动的泪水堵住,还没溢出来。
“……所以,祝我们的新郎新娘像查尔斯和凯莉一样,永远相爱!”
最后的掌声中,新娘突然忿忿道,“但他们是永不结婚的,对吧?《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为什么?”她竟有些委屈起来。
宾客一片哗然。高三栋显然没料想到,有人还会纠结起这种细节,甚至会当场提出这种问题。这是他和张实秋在合租的时候看的电影,那时张实秋和他都受了情伤。“他给那个小妞显摆这部电影,招得她倾慕无比,然后很快就忘了是谁介绍给他这么伟大的艺术品的。”高三栋不快地想。那姑娘不喜欢高三栋,不知道是因为她不满他在背后管她叫“那个小妞”,还是担心踏实肯干的张实秋被他带偏,或者只是和所有人一样单纯地厌恶他。
“不,不……”他挣扎着解释几句,不满的声音压倒性地盖了过来。大肚子男人和蔼的笑容在油光满面的脸上扭曲变化,高三栋被吓得一跳,——分明的戏谑与嘲弄。他们的牙也露出来,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十分刺耳。
一拍桌子,新郎手忙脚乱地稳住场面,“劳驾,劳驾!栋哥学电影的,大家别介意,他没有别的意思,是吧,栋哥!哎,现在栋哥都是电影解说界的红人了,媒体、流量,这都是时代的前沿啊。”下面的议论声似乎并没有减弱,反而随着“红人”这词一出,大肚子男人的声音更响亮了。高三栋最恨的就是这份他赖以生存的自媒体职业——又爱又恨,它至少让他吃了口饱饭,又极大程度玷污了他心中的圣坛。
“垃圾。都是垃圾。”高三栋神经质地笑了笑,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不过人们的嘴很快被端上来的蛋糕堵住了,恢复固有的喜悦祥和。
高三栋趁着甜品上桌的功夫溜出了院子。他靠在花园的铁门上点了一颗烟,压制着心中的怒气。他想起《浴血黑帮》里男人们穿着西装抽烟的样子,又想起王家卫镜头里那些烟酒均沾的男男女女。他们逃离,挣脱枷锁,而他高三栋窝囊的一辈子都要困在钢镚和面包中间了。不行,这不行,他也得跑。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去哪儿?往西开。去哪儿?往西开,追日落去!往西开!
“我问你去哪儿?”司机脸上挂着一种看着精神病的表情。
高三栋把腿搬上了车,拎起双拐塞进后座。“啊,先往青浦去吧。”
他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嫉妒张实秋。
他不应该愤怒的,不应该嫉妒的,艺术家怎么能嫉妒呢!可张实秋没有一处不让他羡慕。高三栋也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这么干了——因为面子上的破事儿跟人闹掰,过后自己后悔一番,说自己被猪油蒙住眼睛了,看不清明亮的艺术了;唯独张实秋能忍他,一又一次,凭他像个幼弟似的瞎闹——也许在张实秋眼中他连小孩子都不如,十分有九分的窝囊废。
几十分钟之后,汽车行驶到夜幕的边缘,司机叫醒了眼皮打架的高三栋。
高三栋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打开车门,夏夜的冷风吹翻了他的脸。他靠在桥栏杆上,江面波光粼粼,对味儿,就是这样的。他暴力地扯下胸口的花,张实秋给他别上的花。然后做出一副痛苦的、难以抉择的表情。就是现在。挥动大臂,他像投掷标枪那样把它扔了出去。漂亮的弧线,如果有人恰好拍下了这一幕……不,他不该这么想的。那可是张实秋的婚礼。
谁他妈在乎。
一阵风更猛烈地吹过来,掀开了他脸上的所有头发。这时,一阵与刚才不同的、真切的悲哀和低落翻涌而上。他又失去了唯一的朋友。这似乎并不可悲。
他思索着。可悲的是他的艺术和尊严一同跳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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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阐述:坦白来说,好久没有写过这么不令自己满意的东西了。写到后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很多热情去写他,甚至有点生厌。没有人物关系和明确的家庭系统影响的人物写起来好难。这篇好像拯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