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城

Olivia出生在一个先进的世界。

 

公元2830年,人类在微观粒子领域取得重大突破,各类科技成果数目指数级增长。公元2843年,第一个空中城市诞生,标志着人类开启了文明的新世纪,在百年间,人类迅速完成了由地表“旅居者”到空中“缔造者”的伟大飞跃。公元3001年,人类联合国秘书长在和平鸽广场宣布,“人类已经彻底摆脱土地的束缚,依靠人类源自高等基因中伟大的创造力,为我们的后代开辟了充满希望的新世界。”

 

产能足够丰富,人们的时间多了,有了足够的时间发展自己的爱好。

就拿我们的Olivia说吧——Olivia喜欢读书,那些书一下子让她钻进新奇的世界。

书比这个世界一切的受人们喜爱的游戏更有趣。

早些年间,因为父亲工作忙,读书也成了她为数不多了解新事物的方式。

第一次知道有种紫色的果子,叫“葡萄”,也是从书上。

“葡……萄……葡萄!”Olivia喜欢这个发音,稚气的声音在光里震荡着——不是阳光,是人造光。

天上的太阳辐射太强烈,人类就筑起屏障挡住阳光,再创造出人造的灯光——这是最适宜儿童骨骼生长发育的强度。

 

小小的孩子也快快地长大了。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质子工程师!”

“很棒的志向Jacob——那么——Olivia?你的梦想是什么呢?”幼儿园的老师在人造光下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

七岁的小女孩被点到,接着,空旷的,好像一切都裹了梦幻白光的教室里,她说:

“我想种葡萄!”

老师光下的笑容一滞:“你是说植物基因工程吗?”

小女孩用力摇着头。

“就是种葡萄!”她一字一顿,尝试解释自己的意思,“那种紫色的,外皮有些涩涩的,但是里面酸酸甜甜的——有籽的那种水果!”

她等待着老师的肯定与赞赏,棕色的眼睛是盈着光亮的,不是人造光,比人造光更加美丽。

人造光下的孩子们都窃窃私语起来,老师吃惊的表情会令人以为Olivia做了什么粗鄙不堪的事。

Olivia落座,觉得身上冷,看向窗外。

哦,是比太阳更明媚的人造光。

身边的同桌,才与她约定了要一起去博物馆,挪着悬浮的椅子,往边上蹭了蹭,仿佛Olivia带了什么了不得的病原体,染上会要了命。

“葡萄”成了一个笑话,她成了一个异类,在黑色的学校里,在美丽的新世界里。

但这件事,终究是成了孩子们和父母聊天的嚼头——如果说对孩子来说,Olivia是个传染源,那对家长来说,放任这件事发酵,让自己的孩子在这样的年纪接触到Olivia这样的小孩,简直是灾难。

于是,在不到一周的时间,Olivia成了众矢之的,越来越多的家长来找学校,大骂学校的失职,要求Olivia这样粗鄙危险的人退学。

总有“重要的事情”的父亲,为了这场浩劫回了头。最终,Olivia还是以一个较为体面的姿态离开了学校,那之后,Olivia也再没让这种事发生。

 

Olivia年岁渐长,也开始觉得,或许比起那种古董一样的低等食物,人类培育出来的更高等的植物,有更多的汁水,更多的维生素,她现在最喜欢吃的金果A4-119IV就是这样的。这些人造植物各有各的甜法,但总之,就是甜,有的甚至堪称“极致的享受”。

从小学到大学,她看了百年以前,人类笔下的“葡萄”,那好像是种很讨人喜欢的水果。选择专业时因为种种原因,她真的选择了植物基因工程,并且一路进入了父亲想让她进入的研究所,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后来Olivia回想起来,怪不得她从小接触的绘本,有那么多都是讲植物的。

和父亲相同,她也成了编码水果基因的工程师。

 

空中城是彻夜明亮的,总是一副繁华的景象。这里人人爱人,绿植与形状各异的纯白建筑相映成趣。即使到了夜晚,一切也都好像是美好的——这里就是乌托邦,是美丽的新世界。

 

 

昼夜明亮的实验楼走廊里,尽头是一面高高的落地窗,映着走廊里渺小的身影。

今天是Olivia28岁的生日,从前连发梢都散发出愉悦气息的一头棕色秀发被束到脑后,盘起来,不要有一根发丝妄想离开紧紧裹挟在一起的头发,显出特立独行的姿态。白色实验服装是纳米打印的,极为合身,一笔流畅地勾出腰身和腿。冷静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在走廊里回荡着。

一个影子从窗前落下,步伐停滞。

片刻。

脚步声开始在走廊里不由分说地四处乱撞。

 

只需要一瞬间,Olivia感到心悸,是父亲。

 

楼下,尸体已经被机器人围起来,它们背对着尸体,释放出其他的分子来掩盖血腥味,冰冷的仿真石地板上,寒气蒸腾起来。女人怔怔地看着地板上躺着的男人,像断线的木偶,灵魂散落了一地,没有闪光,只是这样融进了夜晚的黑,再也不见。周围,人照常走过,流水样的车流不曾停歇。

 

Olivia收到了短信,手机透明的荧幕上,电子的蓝光淡淡地书写一行信息“您的父亲已被确认死亡,请尽快赶往……”,她关掉了手机,又向前走了几步,与机器人沟通完,看着摆渡车上下来的机器人,不在乎父亲七扭八歪的尸体,只当一滩烂泥,迅速地铲进车里。

女人想要抬手阻止,要求它们把尸体摆正,但机器能懂什么呢,它们只是在做人要求的事情。它们的主人,不想任何有关“血腥”“死亡”的阴影,留下一点在这世间。

最好的情况是,除了死者的家属,不要再有什么无关的人知道。

 

纯白的实验大楼入口处,回头望着尽头从另一个渺远的时空穿梭而来的人造光,拙劣地模仿着日出的模样,处理完所有事宜的年轻女科学家过了这一岁,瞬间苍老起来。

微迷起眼睛,感到恍惚,早上父亲精心包装的礼物还放在床头,未来得及拆开。

他真的很少对这些外表用心,但连缎带都如此精美,上面的蝴蝶结难掩笨拙。

 

尽管机器人用庞大的运算系统,计算并验算父亲是自杀的。可Olivia难以相信,因为父亲一直是一个极度理性的人,情绪的波动都很少,大多数时候都维持着,或许是妥帖地扮演着各种关系中那个角色,除了一次……

 

脑海里来不及浮现出画面,视野已然伴随她略显紊乱的脚步声,来到了一面没有一丝瑕疵的光滑墙壁前。

这是父亲的实验室。

 

“认证通过。”

 

反着光的白色墙壁中间出现规则的,发着蓝色微光的裂纹,随后裂纹变宽,向四周延展去,最终呈现出长方形的开口,刚够一人通过。

尽管多次踏入过这个实验室,这次有所不同,一切对Olivia来说,陌生悄悄浸染进了这个熟悉的空间。白色让这里更干净,更冷。

没有一整个托盘的果实样本,也没有父亲的训斥和指导,只剩下这间实验室而已。有所不同——应该是父亲破坏了系统,给那面墙上开了口,也恰好够他跳下去。年轻的科学家每一步像踩在薄薄的冰面,担心稍重稍快,会让她跌落,所以轻柔地走在纯白的坚硬地板上。

站在父亲跳下去的地方,脚踝仿佛被什么寒冷的东西扣住,收紧,用力往下扯。脚边,躺着一本,正被风翻着页,发出沙沙响声的笔记本。这个凌晨屋外的车流没有明显变化,世界在正常运转着,只有Olivia觉得,自己的时间停滞了,停滞在了有父亲的时候。

那是父亲的笔记本。Olivia小心地捡起来,随后在实验室的各处,努力抓起父亲最后那些碎片——报告和笔记本——她平时不能碰的东西。

 

监控里,年轻的女科学家抱起收整好的东西离开了实验室。

 

抱着一箱子的东西回家后,Olivia悠悠荡荡上了床,陷进梦里。透明的半环绕式窗户,变成黑色,隔断了大大的房间与外面更大的美丽新世界。

 

梦里又回到了她第一次读到“葡萄”这个词那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转过头,她看见了父亲,他的脸被纯白的光揉搓模糊了,Olivia辨别不出。

她问了很多问题,但是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似乎手下是一只单纯的羔羊。

接着,忽然又变成了她刚就职那天的景象,当她和父亲说技术成熟时,父亲训斥她。可这次Olivia仿佛是旁观者,看着父亲对自己的批评。“不要说成熟——你还没真正开始探索——这会阻碍你进步——”

然后是父亲和她并排检验实验成果的时候,父亲说“有的事情,不一定就是表面那样——有时我们的技术却已经无法解决一些……”

“什么?”

Olivia只看见父亲坚决地摇摇头,不回答一句话。

她似乎总是那个在说的人。

 

不知何时离开了梦境,也不知何时从一滩泪水中把自己搜罗起来。

她爬起来,又到了实验室。

T39-176II植株培育成功了,是昨天晚上她正在处理后事时检验成功的,Olivia作为组长自然是最大功臣。

这之后,大家又开始着手下一个项目。

对基因的改造,永远不嫌多。

午餐时间,Olivia依照习惯,把自己的成果以一种不如往日潇洒的字体,记录在本子上——像父亲一样,不断提醒着自己身为人类有着无穷的创造力,拥有改造一切的力量。所有的成果就是对这一切的证明,父亲就是这样一步步前进的。而往日的字迹,正是被这样的构建出的信仰,吹动得洋洋洒洒。

笔尖的影子立在黄黄的纸面上,洇出刺目的墨点。

她想到了父亲的笔记本。

 

往日的回响从笔尖的墨点中,溢出。

 

“爸……你为什么要用纸笔?”

“只要人想——你就没有隐私可言——我可信不过那些电子产品,私密重要的东西反而还是实物安全。你也要记住,重要的东西——必须得是能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的。”

 

自以为找到突破口的女科学家当即布置好任务,离开了实验室,驾驶纯白的飞行器回了家。

事实并不遂人愿——她所找到的只有那些早已发表到网上的,人尽皆知的科研草稿。

 

后天,是父亲的告别仪式,再多的泪水与奋力逃离的奔跑也无法战胜时间的洪流。

父亲确实是死了。

 

Austin作为 Stapleton多年的合伙人兼老友,自然要到告别仪式走一趟的。

已然一头银发,戴着方框眼镜的男人——六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平整的服饰来到了告别仪式的会场。

大多数人还没有到,他看见老友那个孩子,曾经还小巧可人的Olivia已经长成了高挺的模样,背对着泛起蓝光的入口,盯着中间被冻结的死人的脸。

 

Olivia已经准备好一切,但还未到开始时间,人也大多没来,只需要看父亲那陌生又熟悉的脸庞一眼,便又会陷进去,自以为被冰冻的回忆融化成为心里的泪水。

透明的封存好的遗体,有着父亲那张曾经轮廓分明却神色柔和的脸。Olivia自从初中那段时间后再次认真端详起父亲的脸,那张她原本应该熟悉的脸,却悄然间染满了沧桑。这张脸,马上就要看不到了。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独处吧。

除了科研的时候,讨论问题的时候,其余时间的相处,只好追溯到Olivia小时候。Olivia记得,那时候父亲从没有时间陪她,他总是要工作——也有例外,他曾也被逼无奈,不得不回头看看这个不省心的女儿。

Olivia厌恶的一段回忆,一股脑冲进她的视野。

 

七岁的孩子一头棕色秀发披散在肩上,瑟缩的,惊惧的……她不明白,一个“葡萄”为何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她被要求退学。

懵懂并不等于傻,只要有心,就能轻易感知到身边莫大的恶意。

从同学——

“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怎么有人要去接近土啊——原始人——”“你别过来,我怕你把土腥味传染给我——”“你的基因是不是和低等动物的重合率很高啊——”

从那些孩子的家长——

“太粗俗了——”“简直是没有开化!”“这是文明的倒退——我的孩子怎么能和这种人待在一起——优良基因该退化了——”“学校的失职——教出这样的学生来——”“这种亲近土的低劣基因到今天怎么还没淘汰啊——”

从老师——

“那个孩子可能真的是精神有问题——没准真是基因的问题——”“怎么办啊这事会不会影响政府给学校的拨款啊——”“这种小孩到社会上也是危险分子——会导致社会倒退的——”“话说这种低等基因会不会还影响别人啊——我看就算要留下上学,也要尽早和别的学生隔离才好——”

 

Olivia也尝试过反驳,后来渐渐地,也就不说话了。她只是站在人潮和唾沫星中,默默地听着。

有时候,她自己都要信了,是因为她的基因没有别人高等,是她还没有进化。

 

此刻,她又站在门外默默地听,听校长说自己为学校带来了多少困扰,影响了拨款,说她如何给学校带来了舆论上的不良影响,如何引起了学生家长的联名声讨……

父亲起初想要为她辩驳,但听到“葡萄”后,闭上了嘴,再张开,就只剩下用来平息怒火的言论,温和有礼。

 

那天父亲接她回家,一路两人没有言语。到家后,父亲并未马上离开——像平时那样。他蹲下来,把小小的Olivia罩在自己人造光下的阴影里。

“Olivia Stapleton——”

Olivia抬眼观察着父亲的表情——很难看清。

“你为什么要种葡萄。”

“……对不起……”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我想知道葡萄的味道……”

父亲猛然握住她的双肩,严肃,郑重,Olivia不得不正视他的眼睛,他瞪大的眼中有红血丝爬上来。

“你记住,那是低贱的物种——你不应该向往——知道吗——是不应该的!”他的话,重重地砸在光洁的地板上,也在少女心里压了许多年。

那是在她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失态。

 

“Olivia?”

女科学家转头,是一张被年岁霸占的熟悉面孔。

“Uncle Austin.”她点点头,摆出礼貌的笑脸。

 

Austin有些惊讶,真是和老Stapleton像极了。不一样是,没他父亲那股子倔劲……他想起来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必须要土了——”一头银发,眉眼温和的老科学家一只手指在空中用力地点着。

“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还没发现能种出它的科技——”

“可是现如今解决遗传病变才最重要不是吗——或许那种科技就不存在——我计算出了无解的答案——”

“无解是不可能的——”

“Austin——我们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总有科技解决不了的问题——土是太久远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反而成了谜团——可我们原本应该是最了解土的——”

“你不要有这种论调——这是一派胡言是返祖逆潮——难道你要学那些亲土派吗——”

“我说的是事实!无论如何我要下去采土——至少能解决目前的问题——”

“你给我冷静一点——无论如何我也是不可能和你去的!你是错误的!”

“我们现在反倒不相信自己研究的结果了吗?”棕色的眼睛里有洞察一切的质疑,又或许,有某种深邃的悲戚。

Austin不得而知。

深呼吸。

 

“我相信,我相信科技能解决一切——我们都应该这样相信。”

老科学家凝望着这位昔日老友,最终叹了口气。

“你不像是个科学家了……你相信的不是事实,你为了自己的主观信仰否定了实验展现的事实——你听着,无论你去不去,我都会去。”

“Stapleton——你最好别去触这个眉头……”

“我不仅会去——这件事不仅应该被我知道——所有人都有权利知道——又或者说——那些亲土派未必都胡言乱语——所有人都认同的信仰未必就是真相——”

“谁会在乎真相!”

“不想被欺骗的人。”

老科学家决绝地转身,Austin蓝色的眼睛瞬间阴沉下来,盯着老友的后背,仿佛看到白色的衣服混上血迹的样子。

老家伙——你让我没有选择。

老友也有对方不知道的秘密角落,譬如Austin,已经默默成了核心政府的手足。

 

 

“真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老Austin先开口了。

“……”Olivia目光淡下去,又转头看向父亲的面孔,说:“是啊,真突然。”

 

一阵没有意义的寒暄。

 

Olivia因为与Austin已算熟悉,虚假的仪式结束后,便与Austin去找了家咖啡厅喝咖啡,说起父亲死因不明不白这回事。

 

“现在的机器探案手段精准度几乎100%,孩子,我知道你心里确实难接受这件事……但毕竟已经发生了……”

“我只是想……如果,如果我最近没有在一直忙项目……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去和他做实验了……父亲会不会和我说些什么……至少不会这么突然……”Olivia还是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落泪,便转过头,看着窗外洪流一般的飞行器们,用泪映出人造光。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与你无关,孩子。”白发老人眼里有种神圣的悲悯,这件咖啡馆像成了他高尚的殿堂。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

“事到如今,原因不再重要了……孩子,要向前走……你父亲不是说过的吗。向前走吧,丢下这件事,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吧……”

“……”

聊到这一步,Olivia只能勉强地点头,算回应了长辈的关切。

 

良久的沉默后,两人分别。

回到家,Olivia又坐在了沙发上,不断地回想起父亲的神情,仿佛被击中后僵硬的背影,最终他那经过精心编码的红细胞,汩汩隐没在黑暗里。

世界变成了黑色的。

吵吵闹闹的空中城里,藏了孤孤单单的人。

 

 

Olivia自此,算一蹶不振。只要是脑海中再现关于那天的任何一点记忆,便会要愧疚许久。新的项目要求她的大脑永不停歇,她这么久以来真正对从前信仰的一切感到了厌倦。她并不会因为父亲的死亡获得一分钟的假期,一切都是按照手机的通知来的。

父亲的死亡,在这个充满了人造光的世界看来,好像一个人的死亡并不值得一点时间的怀念,一切都要向前走,不要停。可蓝色的丝线总是纠缠不休,环绕她的脖颈,令她窒息。

 

终于某一天,Olivia觉得自己干不下去了,于是将项目单丢在了办公桌上,要去找研究院院长提辞职的事。

 

她被叫去了办公室。

“你觉得,你给我发的是些什么——嗯?!自我放弃!这是自我放弃!”

院长愤然而起,仿佛看着什么不可饶恕的东西。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是因为你父亲的事吗?”

“……”

“你父亲作为我们起家的最大功臣,必然不会想看到你如今浪费天赋这样的局面——你会让他失望的……与他共事,这一点我敢担保。”

Olivia并不想看他。

“你该学会放下……而且,毕竟也一个多月过去了……该放下了。给你一个下午的假期,回去想想,明天准时来。”

“我的辞职报告——”

“走吧。”

 

Olivia回了家,院长的话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也许她真的该放下,否则,她永远无法好好生活了。

大家都该好好生活的。

 

Olivia看向床头一直未动过的生日礼物,带着某种对释然的期待,拆开了缎带。

那是一本笔记本。

还有一张字条:

我想你需要知道,也希望知道。

 

 

那本笔记本里,第一页写的:原始葡萄重培研究。

父亲几乎尝试过所有的培养液,在人类能触及的理论范围内的,一切有可能的培养液——这些都记录在册。几乎每一天,都有所记录。

他投入的心血,结晶,成了一个笔记本。

 

“不应该的”

脑海中,父亲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时隔这许多年之后,她似乎再回想起那句话,听到了父亲穿越时空的不甘与痛苦。

不应该,那仿佛是他们这一代空中城中的人类不应当触碰的禁果。这抵触中是轻蔑还是恐惧似乎有些说不清了。

Olivia感觉到了这些。

 

翻着纸页,到了最后,只有一句话,匆忙潦草得,好似,是片刻努力抓下的思考:

只有土是培育出葡萄的希望,原始的植物离开了土就无法存活,但我们已经失去土地了。但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回土地了。

 

日期……是父亲自杀那天。

 

一切都错了……父亲不可能自杀。

 

与那次“种葡萄”相隔二十多年,她因这一句话踏上了“种葡萄”的旅程,这个预想中的谜底过于显而易见到了讽刺的程度,土,是土。历史书里,一切农作物都来自土的,自然,如果基因没有改变,地表一切如前,土就还能培育出葡萄的,那种不被现在人所看好的,皮有些涩的原始葡萄。

她想要代替父亲,枉死的父亲,找到土。

她就这样驾驶着飞行器出了门。

与此同时,一个悬浮在空中的摄像头现出行迹。

 

穿过无数的云层,她期待着下一秒看见与众不同的绿色,来自土地的绿色,像语文书里写的那样,历史书里画的那样。

猛然,船体似乎遭受了撞击。

 

尖锐的警报声响起:“警告,舱体已被破坏——”

 

监视器里,女科学家慌乱片刻便镇静下来,船尾追逐的是几艘小型无人机。

 

电磁波扰乱了飞行舱的导航系统,又是一阵颠簸。

 

扶住掌舵,便开始一轮追击。

 

云层间,舱体穿梭在一片激光的密网,一切似乎都能连成一条线了——是有什么不能触碰的东西——要通过人的死亡掩埋——是父亲发现的土——还是——还是什么——她要看到土地——她一定要看到土地。

重叠的云层,似乎为了她的执着,一切都被斩开了,又或许是,她将自己埋入了白色的风雪。

 

独自驾驶满身黑色疤痕的飞行器到达了地表,这里什么都没有。

广袤的土地无限延展向远方,带着希望,全部消散了。紫色的雾气诅咒一般压在这片土地上,但这片不毛之地似乎已不在意一点点有毒气体的恶毒。Olivia对这样的结果毫无准备,因为在一切他们能触及的书上,这里都是至今为止,一片美丽的森林,是植物与动物的乐园。

空气明显不是正常的颜色,没有准备,是不能离开飞船的,飞船显示,外壳接受辐射超标,发出警报的声音。

“舱体破损,有毒气体侵入。”

 

眼眶湿润了,仿佛什么巨大的东西离她远去了,并非失去重压的轻松,那是一种透了顶的空空荡荡。

 

第一代离开土地的人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离开的呢?现在的人们,对于“土”已经发展到了忌讳的地步,仿佛说出这个字,会导致他们变得低贱,会返祖。

对土地的鄙夷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或许,第一代离开土地的人,心里是厌恶,解脱,是终于丢下了累赘,是向往天上那个可以触及的天堂。他们不在乎天堂诞生的代价,并决意在未来将自己描绘成高高在上的物种,睥睨众生,散发着伟大的光辉……

但此刻,Olivia对这片土地有了莫名的眷恋,原来这里,是人类诞生的土地,也许人,也无法真正的离开土地,就算我们培育出了无数的品类供人类享受,终究培植不出来自土地的原始葡萄。像她,面对着父亲留下的谜的谜底,踏遍了无数材质的大街小巷,走廊奖台,却从来没有真正站在过,她来的地方,她从没踩过土地。因人们因为创造出能让人“摆脱”土地的科技将自己奉为神明,神明应当远离土地,于是他们远离土地。其中或许有尝试接近的,但都畏惧于“与众不同”而同样选择了成为“神明”。

女人的手上已经有了皱纹,指尖抚上飞船冰冷的窗,柔柔的,想要抚慰土地千疮百孔的心,想要拥抱,想要感受,却终究要被坚固的窗隔离起来,好好地保护住。

泪水融进了手上褶皱的缝隙,变成了小溪。

对现在的人类来说,我们真正已经失去土地了,从这片荒原,到贴近土地的心。最后只留下了,无限的,将自己与土地隔离的,傲慢的心。这不可以被侵犯,人们就用基因的优越性来继续支撑着,提到了“土”让他们过敏的“自尊”受不了,他们好像不再高等了,为了捍卫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优越感,便要贬低土,用践踏来证明自己能够站立。

但现在,人类所面临的品类遗传病可能只是一切不幸的一个引子,失去土地的人类,究竟会到怎样的田地,难以预料了。

对土的鄙夷,对原始葡萄的轻蔑——未必是真的瞧不起……那是对失去自己那畸形的骄傲的恐惧。

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空中城,她也不再想回去了——几个无人机已经围了上来。

手触上冰凉的,制造精良的舱门,她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触碰这样冰冷的东西。

她打开了舱门,深吸了一口,紫色的犯罪的雾气,融进了土地里。

 

白发的Austin关掉手机——新闻界面赫然登着,“科学界新星陨落——著名女科学家航空器故障坠落。”

“真是一点也不听话。”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远方霓虹灯照亮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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