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窗帘,于是她走,最后她的世界变成了好的。
1
悬在半空,百尺神像立斜阳。她张开双臂拥抱高天,垂下的头发由黄金铸成,流转圣光。晚间礼拜混着教堂钟鸣为修女唱诗作和声。
在神像的脚下,乌乌泱泱万民叩首,他们华贵而臃肿的锦袍摩擦光滑的石英地面。在天空之岛下是广袤的土地,岛屿的阴影映在地上,黑暗中偶有嗥鸣声,很快便被虔诚圣洁的诵经声掩盖了。
神像有婀娜的身姿姣好的面容,但最动人的还是那一双由琉璃铸成的眼睛,透明的,璀璨的,不怒自威不笑自慈,仿佛上天垂目怜悯众生。
祷告完毕,众人起身却并未离去,贪婪痴迷地盯着神像的眼睛。只见从琉璃侧缓缓步出一个女孩。她与神像有七分相似,双目澄澈却难掩哀伤。这一瞬,不只是贵族,连底层大陆的饥民们都爆发出狂热的尖叫。
女孩在玻璃桥上行过一圈,施施然离去并未理睬这固定的流程。回到房间后,石门应声锁上,她又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坐在琉璃玻璃后,俯瞰众生。
此处可以睥睨天空岛的所有壮景,可她却躲进了床底,蜷缩在角落。
这副景象她已经看了十年,她也被看了十年。她每天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被所有人凝视。正如此时此刻依旧有人在广场上流连忘返,注视着琉璃后的她。
她被凝视,被监视,日日夜夜,三万六千天。
她被允许要任何昂贵、罕见、稀有的的东西。代价是做圣女,被万众瞻仰。
划算的买卖
可是她只想要一个窗帘。
蜷缩在床底的女孩,突然钻出来疾冲向石门,握拳叩门,一边发出尖锐却零碎的喊叫:
“放我!!!出!!!…………我!我要!!!走!!!!”
她像野兽一般撞击嚎叫,退化的语言能力不足以宣泄她积攒的情绪,她只能一次次用光洁的额头去撞石门,用修剪圆滑的指甲去抓挠,留下一门血痕。
广场上的人纷纷驻足,望向高塔之上,神像瞳孔中的女孩。她绝望地悲泣,仿佛哀怜众生,只能惩罚自己来换取心安。
“她,她真的,太美了……”一个人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当她像曾经千百次发生过的一样,晕过去时,从门外有修女鱼贯而入,为她上药,整理着装,又安放在床上。她又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为万物虔诚祷告。
2
是日夜晚,女孩背对着玻璃窗,一动不动。
倏尔,她以微弱的声音开口,似乎是练习过很多遍终于鼓起勇气:
“请……请您,笔和纸,我要。”
话语弹在墙壁上、琉璃窗上,四处无声。
半晌,壁炉上的石砖被挪开,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呼吸停滞一瞬,手陷进被褥中借力,她扶床缓缓坐起,看到正前方托盘上的羽毛笔和混着金粉的羊皮纸,亟亟膝行几步,赤脚下床便去拿过纸张。她注视着,胸膛起伏手指蜷起,似乎是为自己大胆的想法而恐惧,又似乎是惊喜于这迈出的第一步。
在月光下,她紧紧揽过这一沓羊皮纸,似要把它融入自己的心脏。
3
日复一日的祷告和诵经,贵族便得以掩饰太平,陆地上父母残害子女食人骨,岛屿上鱼子酱混着牛排倒在垃圾山上。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还是日复一日的沉默出场。
唯有房间里日渐多的书,撕碎的废纸、空掉的笔墨以及光洁的床脚彰显不寻常。她很庆幸,那些臃肿的老头们没有发现,又或是发现了也不屑于施舍一分注意力给她。
这日清晨,又有陌生人带着她离开,来到了神像后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她早已习惯每月一次的短暂离开,曾经这是她最渴望的,而今却也感觉如芒刺背。都是被监视,在哪里不一样。
这次接待她的人换了面孔,是一个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看模样约有四十岁,和油光水滑的一众老头站在一起,显出诡异的荒诞感。即使这些虚伪的禽兽令她惊惧,也禁不住由衷赞赏男人的身姿。
她站住脚,立在男人身前,低着头数地毯上的条纹。
所以她没有看到,新任权臣一手握着金权杖,瘦高的身影遮挡住帘子里如死鱼的国王。他拿起侍从托盘上的羊皮纸,递过去。女孩趁机瞥了一眼,却被男人如鹰一般的眼睛勾住视线,短暂愣了两秒。
正当她察觉失礼又低下头准备接过时,男人扯住了羊皮纸的一角,身体微微向前倾,在她耳边轻轻说:“勇敢的小姐,我拭目以待。”
冰冷的刀刃一秒间刮过她的每一寸骨肉,男人松手,任由羊皮纸掉到地上,黑色的袍脚旋转簸扬。她浑浑噩噩的被修女带离。按习惯,明天是一月一度的大祷告日,她会在众人面前宣读这张羊皮纸。
羊皮纸的边缘被汗洇湿,漾起褶皱。
4
她又一次登上台子,手拿着羊皮纸微微颤抖。底下叩首的众人看不到她额角的汗,听不到她紊乱的呼吸声。她瞥过地面,在千千万万张人皮面具间找到了跪在第二排的男人。他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衣服,金色流苏垂在胸前,和他泛白的两鬓相映,若雪山升金光。
她不能再等了,哪怕危险,也要试试。登上琉璃台,深吸一口气,如千万遍彩排过的,她流畅地说:
“下午好,我想离开这里,请大家帮帮我。”
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她知道身边虎伺狼隐。
“我被关在这里十年了,没有自己的空间。”
她余光瞥到修女大惊失色,台下的男人缓缓抬头,看不清脸色。
“我不要做笼中鸟!”
她的声音在颤抖。
两侧的侍卫冲到琉璃台上,坚硬而冰冷的盔甲贴在她的皮肤上,镇的生疼,镇的她心中发冷。
她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准备,但当事件走到她意料之中的地步时,她还是害怕到颤抖。或许她天性胆小怯懦,或许这十年注定她只能做木偶,轻轻一动都会满地木屑,正如同生锈的唇齿只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是水晶台中易碎的瓷娃娃,被放在聚光灯下,万人仰慕。她是折了翅膀的笼中鸟,不再拥有翱翔的能力和自由。
她又想起了那个男人,他锐利而野心勃勃的目光。此刻他正在琉璃台上。
她被关在房间里,听他慷慨从容地发表演讲。他说她日夜为百姓生民担忧因而痛苦难言,他说她心怀天下寝食难安,于是渴望超脱,追逐灵魂的自由。他说每个人都要学习她的精神,不顾物质上的缺失,追求精神富足。
天空之岛的臣民们叩首、高呼、歌颂神女圣德。大陆上的人们隐没在阴影里,伫立、沉默。
而男人只是微微颔首,她望着他的背影,想,他本就属于高天。
5
夜晚,女孩静静躺在床上,背对着琉璃窗。
她安静时真如神像,本来无一物,空灵而洁净。
这是她被关禁闭的第二个月。激动的情绪退潮,只余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叠沓而生。
门吱嘎一声打开,三四个修女点燃壁灯,而后又毕恭毕敬地退下。金色袍脚曳地,权杖打在地面上。他笑着,因年龄流逝而微微凹陷的眼窝中,狭长的眼睛不带一点笑意,亘古的阴影皆生于其中。
“小姐,你做的很好。”火焰在他眸中跃动。“我欣赏你的勇气与无畏。”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蜷起膝盖,一双眼睛警惕的看着他。
男人没有在意她的敌意,自顾自脱下手套,掖在身上,“愚蠢的人都只看到你的美丽,只有我看到你出色的品质。真不懂那些蠢笨的老头为何暴殄天物,把你关在这里,空度十年大好的芳华啊。”男人搓了搓手,四周阴冷的气息涌动在石屋里,琉璃窗剔透,割裂月光,好似水晶棺。
女孩动了动,肩膀向前耸,微微颤抖。
“看来你有点冷,盖上你的厚被子吧,用它蒙上你的头吧!这样就看不到别人的目光了,不是吗?然后你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做八音盒上的舞女了,歌唱、旋转、日日夜夜。你不会有忧愁,不会有悲伤,不会经受饥饿之苦。多美好的一条路啊!”男人声音逐渐激昂,一步步逼近床上的女孩。她埋起头,喉咙挤压着发出悲鸣。男人终于停在一步开外的地方,火焰不知什么时候灭了,月光下,他的影子笼罩着女孩。
“我亲爱的小姐。我理解你的懦弱,这和仁慈相依相生。”男人放缓声音,如同歌舞剧中男主角的腔调。“我垂怜你的遭遇,并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女孩渐渐抬起头,小鹿一般的眼睛望向男人深邃的眼眸中,泪水滚滚。男人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晶莹眼泪。
她感受着男人温热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带着薄茧的手指擦在皮肤上泛起痒意。她却如久行之人忽见水源,迷恋这甘泉。男人一点一点为她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时间被拉的很长,长到恍惚过了几百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您叫……什么名字?”
男人似是有点意外,他带着笑容回道:
“洛斯。你可以叫我洛斯。”
6
自那以后,洛斯先生常常到来,多数是乘着黑夜。在火焰下,他讲女巫和她的小木屋,说紫罗兰盛开会有蝴蝶翩翩飞来,谈论宇宙之外还有怎样的神迹。他为她诵读圣经,在轻柔的月光下,讲述亚当和夏娃甜蜜的果实,歌颂众神功德。
开始时,她往往枕在自己的枕头上,静悄悄的,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陷入梦乡。过了几个月,她会坐在床侧等待,翘首以盼他的到来。当他带着一身寒气进屋时,她会为他脱掉外套挂在门上,而后抱着今天要读的书籍凑到正在摘手套的洛斯身旁,点起蜡烛,为书上字体笼上暖色光晕。
禁闭的时间飞速流逝,当她被再次带上琉璃台时,世界已春意盎然。她看着暖阳春草,流云飞鸟,想起的是那些传说,是天地初开,是恩泽众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