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d Omens/CA】哭向月

某天刷到一个词组“cry for the moon”,算是这个词组的灵感。

cry for the moon,要天上的月亮,想做做不到的事。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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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天使和恶魔要准备两份新婚礼物,真是个好春天。

最后一抹寒流悄悄过去,亚茨拉斐尔把夹棉的大衣收进衣柜,穿上单衣与克劳利走在伦敦街头。亚茨拉斐尔喜欢春天的原因不只是天使的本性和各色盛放的花,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天气转暖让克劳利不再昏昏欲睡。

克劳利再怎么也不能对抗他的生物本能一—他是蛇,蛇要冬眠。之前很多个世纪他都是这样度过一年一度的寒冷冬季——他逼迫漂亮的羽毛笔听他的口述写出未来两个月的工作报告,然后向亚茨拉斐尔道个别,晒一晒自己的羽绒被,陷在蓬松的被窝里美美睡一觉。

但是这个冬天他没有。

亚茨拉斐尔注意到他总打瞌睡时也有问过他,他哼哼唧唧没说出什么来,总之是说了什么他想看冬天的月亮究竟是什么样的。

“但是月亮不会变呀,”亚茨拉斐尔歪着头问他,“夏天的月亮和冬天的月亮都是它,记得么,还是你帮它来到这儿的。”

那时候亚茨拉斐尔吃完他的最后一口甜点,克劳利于是仰头咽下最后一口酒,在墨镜后,他八成是在看着亚茨拉斐尔,他说,“不,我的好天使,它会的。”

亚茨拉斐尔隐约记得那天他们约好了要在哪个晴朗的冬夜躺在大厦天台上看月亮。但克劳利不冬眠的每个冬夜,他的都昏沉的像缺少睡眠的老年人,就算坐在冷冰冰的长椅上也点头打瞌睡。

克劳利终究是没看到一眼冬夜的月亮。

哦,新婚礼物。

当然是为猎巫人和女巫夫妇们准备的。

他们的感情经过几年稳定下来,终于准备在教堂中通知上苍,我要和身边的这个人永远绑定在一起,通过后天的情感联系而不是先天的血缘纽带。

他们俩提着选好的礼物,已经快要走回克劳利的公寓了。

在他的公寓里包礼物也是克劳利的建议,“这种枯燥的工作应该有点有趣的背景音乐”,他说。亚茨拉斐尔反驳说书店里播放黑胶唱片的机器就很有趣,克劳利像往常一样翻了个白眼,耸耸肩,然后开着宾利直奔他的公寓。

好吧,宾利的好处又加了一项——天使总不能在闹市区开启车门然后啪唧跳下去——至少在众目睽睽下不行。

克劳利的公寓有个很棒的放映机,只要挂上用来放映的白布就可以像看电影一样在家看喜欢的影片。他把一堆礼物和礼物纸扔在办公桌上,打个响指,放映机就自动开始播放《伦敦生活》。

他倒不是对这部剧有什么感觉,只是对即将会发生的一幕心存期待,比如——“噢天哪克劳利……他们在教堂里……哦他还是位神父!”亚茨拉斐尔津津有味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结结巴巴得说道。

这把克劳利逗得哈哈大笑,这段剧情总会过去,礼物也慢慢被包了起来。很划算吧,一下午的消耗只是克劳利厨房里的一壶茶和一包夹心饼干,一罐曲奇饼,几块方糖。

沙德韦尔夫妇的结婚仪式办的很简单,只有最亲近的人被邀请来观看他们对上帝起誓的过程,这群人包括牛顿和安娜瑟玛,还有两只超自然生物。

那天天气真的很好,伦敦的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祸害苍生,只给他们留下一大把金灿灿的阳光穿过教堂的彩绘玻璃和漂亮的窗格。

“克劳利先生没来吗?”安娜瑟玛穿着深蓝色礼服,在亚茨拉斐尔身边到处寻找克劳利的身影。

“呃……他临时有点事,可能,甚至你们的婚礼他也没法到场……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对你们人……夫妻是很重要的时刻。”亚茨拉斐尔扬起他很漂亮的微笑,看起来和与整个场景非常融洽,他似乎就属于这里——喔,但他不希望大家想得那么细,他和彩绘上那些光屁股的天使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认识他们,没和他们说过话。

他的手悄悄背到后面,两手交握。右手袖管中忽然闪出一条黑影,钻进左手边又不见了。

“哦,天使,这话听得我我头昏脑涨,加上这烤炉一样的地方……”克劳利变成一条纤瘦的小黑蛇,现在来到了亚茨拉斐尔的耳边,轻声低语。蛇身或许更难控制他分叉的舌头,总要吐出来嘶嘶两声,呼吸喷在亚茨拉斐尔耳边,让他觉得痒痒的。

“那么你或许应该听我的话,乖乖待在外面,说实话,这用不了太长时间,不是吗,”亚茨拉斐尔也悄悄同他说话,“哎,聆听主的话语时不应该分心的……”

耳边的小蛇狠狠嘶了两声,钻进他的脖颈不见了。

克劳利并没有那么多机会去欣赏几场婚礼,特别是那种举办在教堂中的,还有亚茨拉斐尔在身边的。他在暗处悄悄看着这一切发生,两个人的生活从此就要和对方息息相关,再也没有任何保留和空间,像两个史莱姆的融合。

反正他是看不出有什么好开心的,但是沙德韦尔夫妇看起来从未如此满足过。他们在满足什么呢?完全被另一个人的生活容纳?

克劳利不由得看向身边的天使。他的皮肤细腻的如同上好的蚕丝,克劳利离他咫尺之遥,甚至有一部分正在附着在他身上,他必须很小心地收起自己所有尖利且叛逆的鳞片,它们只要刮到亚茨拉斐尔的皮肤就一定会弄出很难搞的伤口,天使可不能用神力来至治愈这些——只要想想他要怎么写关于这次神奇迹的报告——治疗恶魔克劳利用鳞片给我弄伤的伤口?

天使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他似乎沉浸在圣歌和这些听起来很神圣的话语里。克劳利忽然想到,从很久之前,真的很久,当他还是个天使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天生被刻进这些话,但他从未真正聆听过。

现在他已经尽数忘掉了,像它们被刻进脑袋,堕天时,他们把这些印记洗去了。

在这个教堂里,他是唯一一个抽出时间想这些事情的恶魔——完全拥有对方,真的有这样的吸引力吗?

就是说,如果只是要拥有对方的陪伴的话,克劳利和亚茨拉斐尔在过去的六千年里都在这样做,但是,你知道,谁都没有想到要结什么婚,对吧。

台上的夫妻终于亲吻了彼此,教堂中欢乐的笑声和掌声经久不绝。

离开教堂时克劳利听着亚茨拉斐尔和安娜瑟玛讲话,小姑娘看看起来充满了向往,“如果我和牛顿的婚礼也能这么成功就好了。你知道,我们的妈妈们坚持要好好办一场……好吧,说的也是,毕竟一生就这么一次……可这累坏人了,有太多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亚茨拉斐尔从鼻子里笑出声来,他的眉眼轻轻套下来,慈爱的看着身旁的小夫妻。克劳利缠在他的手腕上,他能感觉到亚茨拉斐尔的脉搏加快了,如果没猜错他的脸也是红扑扑的。作为天使,在被爱意包围的时候会感觉到晕头转向,就像微醺一样,是的,很可爱吧。

“哦亲爱的,我觉得你不必太过担心,你们的婚礼会是一场完美无缺的婚礼,什么都不会出错的。”奇迹的声音一闪而过,克劳利翻了个白眼,这个报告又要怎么写?拯救一场无可救药的人类婚礼?

不过,至少安娜瑟玛担心的婚礼绝对不会出错。

目送安娜瑟玛和牛顿的车走远之后,克劳利才慢悠悠从亚茨拉斐尔身上爬下来,慢慢幻化成人形。

“绝对不会出错,嗯?这个月的奇迹额度又少了一个。”刚恢复人身让他有点不适应,走起路来像缺少了几块骨头,浑身看起来软趴的,扭得很起劲。

亚茨拉斐尔还沉浸在那浓郁的爱意中,并不介意他说自己什么,“哦,克劳利,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奇迹。”

“唔……随你,反正我是看不懂婚礼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意义,”克劳利哼哼唧唧的声音里还有刚蛇信子嘶鸣的余韵,“你知道,就算他们在那里面站上神坛,说多少誓言,上面那位也不会听到,不会在乎的。噢,更别说还有离婚……”

“克劳利,拜托,婚礼刚刚结束,现在说离婚很不得体……”亚茨拉斐尔总能找到地方去反驳他,这其实才是他们对话的精妙之处, “而且,我认为,重要的不是主是否在意,噢,虽然他是否在意都不应该由你我来评价,因为主的意思是不可……”

“不可言喻的。”

“对,不可言喻的。我是说,重要的是,他们彼此在意,这就好了,誓言就是这样的东西。除了发誓的人的真心,有谁会在乎一个轻飘飘的誓言呢?我是指,人们又不是在地狱法官面前起的誓。”

“哇哦,说这话有点地狱的味道,”克劳利挑挑眉,“但是我觉得你是对的,天使,是这样的。”

“而且你想,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但总有人愿意拿出如此宝贵的东西与另一个人分享。多浪漫啊。”亚茨拉斐尔昂扬的说下去,克劳利走到路边,给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是啊,当然。一辈子只能看着这个人的脸慢慢变得无趣又苍老,没法拥有哪怕一点自己无伤大雅的小密,确实很浪漫。”他从另一边上车,拧开火,发动机立刻开始轰鸣。他伸手换上另一张地下丝绒乐队的光盘,车内变得聒噪起来。

亚茨拉斐尔至少可以听出他是在讽刺自己,轻轻哼一声之后没再说话,车内只有乐队尽兴的嘶吼。

克劳利并不只是在讽刺,事实上,他是在讽刺,这没错,他并不觉得这种契约有什么浪漫所在,但他说出那些看他变老的话,脑海里就立刻浮现出他们的一些回忆,他不得不剪切掉原本准备的长篇大论,然后换一张很吵闹的碟片,假装事情就结束在这里。

他想,在人类的角度看来他们应该幸运的不像话,他们甚至不必看到对方老去,他们不会老去,他们想要年轻就可以年轻,想要垂垂老去就可以白发苍苍。他们知道彼此最深的秘密,他们与彼此做过最胆大包天无所顾忌的事。(欺骗该死的天堂和地狱?

他们才最应该成为彼此的伴侣。

克劳利的心忽然抽动了一下——但是,但是他不知道今天早上天使吃了什么早饭,牛奶里有没有悄悄加一块糖,穿的睡袍究竟是那条复古真丝的还是最近兴起的亚麻材质,他不知道他每天写日记时泡的可可究竟是八分烫还是九分,不知道他究竟像不像自己,在每天夜里抱着天使羽毛的代替品枕头睡觉。

他其至要满身大汗地收起鳞片才不会划伤天使的皮肤。

他们的距离像……像……像人间与月亮。

月亮啊,它甚至伴你同行,但不论谁伸出手去,也触不到它半点寒芒。

克劳利有点出神, “红灯!天哪克劳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停下来了……”

他从黑暗里抽出黏粘糊的思绪来,看到前面的指示灯红得刺眼,拉着小孩踩着高跟鞋的女士皱着眉瞥他。

“噢,不是什么大事,天使。这样就挺好……”

“什么?克劳利,这可算不上好……”

他悄悄把碟片的声音调小了点,这样亚茨拉斐尔的声音可以堪堪伴他一路。这声音对他来说像安定针剂,总能把他从危险的深思中拽出来,然后强迫他思考要去哪里吃晚饭比较好。

能提醒他现在就很好,他和天使近在只尺,关系得体又亲近。

好吧,这几天可闲不下来,还有另一场婚礼要参加呢。克劳利想,会有人在小黑蛇身上装饰纯洁的白玫瑰吗?

他一定要找亚茨拉斐尔要一朵,让他帮自己把刺拔掉,然后缠在自己身上。

下一场婚礼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如果只论婚礼上随处可见的白玫瑰和手捧花的话。克劳利随着音乐哼起歌来。这条路的角度很棒,能看到开阔的视野,在伦敦街区不可能看到的东西。夕阳也照亮了很远的天边,那片云渐渐变成粉红色了。

给帕西法夫妇的礼物也是粉红色的,亚茨拉斐尔亲自挑选的颜色——不会太过艳丽,更加适合年轻的女孩子——他从一本最新的杂志上看到的。他才不会理会克劳利说什么“杂志”这个东西在当下这个时代就是不流行的代名词。

下一场婚礼与刚刚这场如同隔得很近的节日,只是要更加盛大一点。选择的教堂也更加高大明亮,教堂门口铺了不染纤尘的红地毯,漂亮的花篮里插满了白玫瑰。牛顿·帕西法从来没有这么阳光自信过,他挽着他的妻子站在教堂门口接待每一位客人。

安娜瑟玛穿的是颇有些家族历史的婚纱,亚茨拉斐尔能看出这是老物件,至少有百年的历史了,针脚和蕾丝花边都做得细腻且用心。她站在丈夫身边,明艳的五官绽放出很耀眼的情绪。

“噢,克劳利先生终究没能来吗……”安娜瑟玛看起来很可惜,“毕竟他总是陪在你身边的,亚茨拉斐尔先生。”

亚茨拉斐尔迅速的笑了一声,“呃,是的,他……最近很忙,你知道,有些自己的事……他也没有总是陪在我身边,我们只是碰巧……”

“哦,是的,哈哈,害羞的先生,我知道,”安娜瑟玛用她戴着闪闪的钻戒的手碰了碰亚茨拉斐尔的肩膀,“碰巧!”

克劳利将这些话全听进去,这让他觉得蛮好笑。天使每一次刻意掩饰的失败总能让他觉得开心。他还不算总是陪在天使身边吗?有几千年了,他的下一个工作地点在哪里永远取决于天堂给亚茨拉斐尔安排什么鬼地方。

“碰巧!哼?”他依旧是小黑蛇的模样,在亚茨拉斐尔耳边悄声晒笑。

“咳,我希望你不要介意,”克劳利喜欢闻亚茨拉斐尔身上的味道,和他身上一直温暖的光,他能感觉到他的肚皮变得暖呼呼的,这阵暖意又随着奔流的血液一直流向所有部位,他很久没觉得这么好过,“而且,我可不觉得我说错了,我们,呃,差不多可以这么说吧。”

好吧,至少这个形态给克劳利一个绝佳的机会表达自己的不满——他狠狠吐了吐舌头,很不得体地把口水溅在天使滑腻的后颈上,然后钻进衬衫看不见了。

孩子们就坐在亚茨拉斐尔身边,大人们在聊天的时候他们正凑着头读一本书,克劳利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眼书名,结果被亚当一把抓住,差点给他吓回伊甸巨蛇的样子——那可不好,他的肚子要被这神圣之地烤焦的——听说有人喜欢吃蛇肉,ew。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克劳利先生?”亚当和金色眼睛的小蛇面面相觑, “是什么恶作剧?”

“噢,亚当,我以为你已经是个普通的孩子了。”

“我也想……”

“教堂,孩子,这是教堂,天杀的神圣之地。我可是个恶魔,记得吗?我没法自己到这来。于是我变成这样,藏在他身上。”克劳利回头看看什么都没发觉的亚茨拉斐尔。他正和谁聊的开心,顺便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吃起来。

“哇哦,酷,”亚当点点头,他的卷发蓬松得弹了弹,“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场合,你知道,恶魔之类的,像我之前见过的那些就不喜
欢。”

“来见识见识而已,确实没什么兴趣。

“唔,其实我们都觉得你会来。”

“哦?为什么?”

亚当很狡黠地笑了笑,他圆圆的鼻头皱起来,“我们在期待下一场婚礼,你知道,亚茨拉斐尔先生和你。”

克劳利在听完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闪过很多词,有百分之八十他不能说给小孩子听,剩下百分之十是蛇的语言,你不能说给小蛇听的那种。最终剩下的百分之十先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一会。

我为什么要和天使结婚。

我们怎么会办这样的婚礼,我甚至都不能走进教堂,这小孩蠢得没救了。

婚礼好俗,我和天使的关系已经很……很……

他想不出来了,他没法骗自己说他很满意他们现在的关系,他想起上一场婚礼结束时伴着渐变的粉色夕阳他想到的事,那些事他都希望知道,亚茨拉斐尔的全部他都希望参与。

至少能在下一次危险可能发生的时候,让他不至于像几百年前在法国那样惊慌失措,至少给他一个做英雄的机会,让他能打响那古老但忠诚的响指。

“克劳利先生?”亚当皱起眉,他不知道眼前呆滞的小蛇在干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人类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

克劳利被自己的想法顿住了——危险。

是啊,危险。

那些危险算什么,法国大革命的砍头机器?二战间谍的枪口?那些东西什么都不是,天使也能打响他的响指来脱身,他的出现可有可无,多余说不上,至少不是必需品。

真正的危险是克劳利本身。和克劳利走在一起的天使永远不能脱离危险。他们怎么知道天堂或者地狱什么时候想出新的花招来把他们戏弄一番?把谁扔进一浴缸圣水或者把谁架在地狱火上烧烤?

他的梦只能给亚茨拉斐尔带来永恒的危险,把他也拖进如同自己一样的深渊。克劳利已经在深渊待了六千多年,他身边一直有一点光明,太暖太亮,以至于他把这当成理所当然,他错以为他不曾陷入深渊。

“亚当,你还很年轻,呃,”克劳利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磕磕巴巴,“你知道,不是所有关系好的人都要结婚,特别是,我,一个恶魔,和亚茨拉斐尔,一个天使。”

亚当歪了歪头, “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很爱他,应该不会错啊。相爱的人结婚,我妈妈是这么告诉我的。”

“如果你很爱谁,最好不要错过他,”亚当指着他们在看的书,《霍乱时期的爱情》,对小孩子来说是成熟了点,“我是说,这本书不错,但是我觉得我不会想等我喜欢的人一辈子的……”

“哦,看在撒旦的份上,” 克劳利有点过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直到他意识到他在跟一个小孩子大吼大叫,“我们的生命是无穷无尽的,我能一直陪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什么样的傻瓜,会想伸手够到天上的月亮?”克劳利的声音没有降下,尖细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流出来, “人永远拥不到月亮的,孩子。”

亚当没在意他的大吼,毕竟这孩子听过撒旦大吼大叫,这点声音还吓不倒他。或许更多是因为克劳利现在就是一条可爱的小蛇,像一只口袋精灵,随时可以被装进口袋带走的那种。

“好吧,如果你真的是这么想的话,好的,”他把克劳利轻轻放回亚茨拉斐尔的袖子上,那儿有一个蓝宝石的袖扣,克劳利把尾巴缠在上面,“但我不觉得亚茨拉斐尔先生是月亮。况且,你们的生命很长,你要等很长时间……”

亚当咕农着,声音越来越小,孩子们问他在跟谁说话,他摇摇头说没事,指着外面说找到了新的游戏可以玩,他们就一股脑全跑出去了。

克劳利的舌头不断嘶嘶响着,他把这块蓝宝石缠得更紧了。他看着亚茨拉斐尔青筋鼓起的手,指甲被修剪得整齐又可爱,像只软嘟嘟的招财猫的形状。

这怎么不是月亮呢?

而克劳利甚至连凡人都够不上。

“哦克劳利,怎么跑到这来了,”亚茨拉斐尔抬手,才发现克劳利缠在他的袖扣上,用手指把他接下来,依旧放在肩膀上,耳朵边,“那地方有点危险,你知道,人们可能会看到,或者你会掉下来什么的,都不太好……”

“嘿,天使,可以带我出去吗,我不想待在这了。”克劳利的声音听起来病恹恹的,亚茨拉斐尔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噢克劳利,教堂弄得你很不舒服吗?还是别的?”

“嗯,我想是教堂……我要出去,麻烦你带我出去。”

克劳利忽然真的感觉到教堂本身给他带来的灼烧感而不是因为他灼热的想法——他真的觉得不舒服了。他一秒都不想在天使身上多待,现在他只想躺在宾利的驾驶座上,把车载音响的碟片换成一张更激烈一点的。

“啊……克劳利,你的鳞片划到我了……希望不会严重……”克劳利有点泄气,他没再注意哪片鳞片划到了亚茨拉斐尔。

要不就随便弄下一片来,下次找他去道歉吧。

如果还有下次找他的机会的话。

亚茨拉斐尔把克劳利放在教堂背阴处的草坪上,他并没有立刻变成回来,而是一下子窜进灌木丛里跑不见了。

“不舒服就好好休息一下!”他听见亚茨拉斐尔压低声音向空气悄声喊到。

克劳利没回话,慢慢爬到没人注意的地方恢复人身。他走到教堂门口。

大门还是敞开的,漂亮的礼裙和精致的西装在里面摇晃,有时某个女士尖锐的笑声刺破空气传到外面。那里依旧如同火洞一般散发着熊熊热气,克劳利站在门口,他觉得火长出了舌头在舔自己的脸,滚烫又恶心。

教堂门口的花篮中插着娇嫩的白玫瑰,大部分在盛放,最外层的花瓣已经有些缱绻的意思,像衣服卷边了那样卷起来,但被撒上了水珠,也显得徐娘半老,依旧明艳动人。很少的一些半开半闭,有很蓬勃的生命力。

克劳利挑了一支半开的玫瑰,握在手里带走了。一根小刺刺痛了他的手心,手心有汗,伤口滋滋啦啦的疼起来。

没有人为他摘下白玫瑰,也没有人帮他拔掉花枝上的刺。

美丽的事物,美丽的事物都会伤人。

有两个月,克劳利没再见过亚茨拉斐尔。

他知道的,如果自己不去找他,那只天使只会觉得自己过得开心又自由,因为他正是这样过生活的——开心又自由,独身一人。他身边有克劳利在,那很好;如果没有,那也好。

有一天下午亚茨拉斐尔倒是打来了很多个电话,那些电话全被转到语音信箱里,他留下的话也被扔到答录机里面,像就地把这东西当成一个垃圾箱。

那天下午克劳利在书桌前转了又转,差点就变成蛇的样子缠上他的红色大椅子,这样就能让那双该死的手消失,让它们没法控制不住的伸向电话听筒。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急事,克劳利这样安慰自己,如果事情真的很紧急,有这打电话的时间,他应该亲自来找自己一趟,按响那该死的门铃。

如果是这样的话,克劳利想自己肯定再也忍不住,他就打开门,把这几天的想念都藏在平常的闲聊里和盘托出。

但等到凌晨两点,街头的小混混们都陆陆续续从酒吧里晃晃悠悠走出来,他也没等到亚茨拉斐尔按响那个门铃。

谁再等这个傻天使,谁就是混蛋。

睡觉了。

克劳利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醒来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正穿过厚重的深灰色窗帘缝隙照在他眼睛上,他金色的虹膜简直像块真正的宝石,每一个角度都在熠熠生辉。

噢,克劳利可没心情想这些,他只觉得这刺眼的阳光照的他浑身犯恶心,像天使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说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可怜的天使,他甚至弄不清楚什么是正义,哪边才是邪恶。

又是那个天使,不想他会死吗?

他打了个响指,那扇大落地窗一下子变成一堵墙。好了,除了常亮的小灯,克劳利的公寓真正看起来像个阴冷潮湿的洞穴了。

真正的黑暗有助于他的思考,比如现在,他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想想这几个月来的脾气究竟为何而来。是因为亚当说的那些话吗?自己已经反驳过他了。是因为教堂的恶心圣歌还有那朵枯萎在书桌玻璃花瓶里的白玫瑰?但是它只是一朵小玫瑰啊。

还是因为亚茨拉斐尔的迟钝?拜托,他迟钝了几千年了,这从来不是他的错。

这从来不是赛跑,是克劳利走得太快了,不是吗?而亚茨拉斐尔从没有什么理由去追,他只在后面,静静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这才是让他悲哀的。

他走的太快,现在已经慢不下来了。

杀死天使要用地狱火,杀死恶魔要用圣水,杀死人类随便用什么都可以。但亚茨拉斐尔啊,你要如何让克劳利杀灭他熊熊燃烧的爱意?

克劳利必须完成这场只有一个人的赛跑,他身后有一只手在推,他停不下来。

可终点线是水中的月亮,他那么努力,其实是在背道而驰。

克劳利骂了一句,伸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嗨,克劳利。”

“撒旦啊……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吗?你现在怎么老往电视里钻?”新闻节目里坐着哈斯塔,他正扯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做一个疹人的微笑。

“我也没有办法,撒旦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哈斯塔指着那个电话机说,“我哪天一定要把答录机拆掉。”

“唔……有什么事?”克劳利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他正和自己的情绪搏斗,不应该有别人参与。

“噢,是有一件事,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哈斯塔挑了挑眉,一坨有些恶心的粘液从他眉毛上渐渐流进他的眼睛,“你的天使男朋友,最近没联系吗?”

“男朋……没有!那又怎么了?”

“呃,也没什么,我只是听米迦勒说,天堂昨天把他叫走了,神神秘秘的,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真正的大天使把他叫去了,说不定是那位的意思。”哈斯塔耸耸肩,“我以为你知道的。”

“哦……”克劳利唰一下站起来,挥手间电视自行关闭,他迈着大步走向玄关,穿上外套,摸了摸里面的车钥匙。他弯下腰,从橱柜下面找出亚茨拉斐尔书店的钥匙。

如果他要出远门,应该用了什么神迹保护那家书店,恶魔的奇迹是打不开的。克劳利攥着钥匙的手心开始濡湿,他希望能用到这钥匙,至少说明亚茨拉斐尔走的时候有时间考虑到他最重要的书店,而不是慌慌张张地一下子把门关上。

宾利车在伦敦中心区主干道上开的飞快,路上遇到所有的汽车都开始让路,克劳利已经数不清他超支了多少奇迹。如果要清算,那哈斯塔肯定也要被罚,谁让他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

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憋气很长时间了,他的呼吸开始不稳。没事的,他这样安慰自己,亚茨拉斐尔是只天使,回天堂,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像在外面蹦跳一天的小狗崽回到自己的小窝。

他的书店应该被好好锁起来,他最重要的藏书架应该被盖上防尘布,关掉水电和煤气,拉好窗帘,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然后再离开。

他肯定会这样做的。

到了书店克劳利跳下车,下意识打了个响指开门,他已经做好被挡回来的准备了。但是,但是大门向两边敞开了。

克劳利顿了一下,踏进了书店里。

所有书都像平常一样在外面摆着,往里走,天使的书桌上一本书敞开着,才翻到扉页,一只金色的钢笔摆在上面,没盖帽。旁边是他的天使翅膀马克杯,里面放着加了奶的茶,已经冰凉浑浊了。

克劳利觉得他的心要被抽走了,胸膛中央开始剧烈的搏动起来,他略带机械的走出书店,店门应声关闭,他看到的最后一眼,是“营业”的牌子还好端端的挂在外面。

现在好了,克劳利,他对自己说,就是这样了,你甚至不再有机会等他。

他忽然怨恨起前几天的自己,他想起了昨天下午的几个电话。

他的天使究竟在什么心情下,把最后的时间全都留给打自己的电话。而他甚至一个都没接,亚茨拉斐尔最后听到的只有冰冷的滴滴声。

如果他再等一等,克劳利不由得看向覆盖在伦敦顶上的一朵阴云,事情会变得不一样吗。

——这次的分别和之前所有的分别都不同。就像总有阴天,月亮总会暂时缺席,但这次月亮消失了,消失在晴朗的夜空中。渴望月亮的傻瓜在地上痛哭,他不知道这次月亮还会不会回来了。

又过了三个小时,坐在酒吧喝完瓶子里最后一滴酒的克劳利做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决定——他应该再次踏上去天堂的路。

酒精灼烧着他的胃袋,里面只有这一种东西可供消化,确实是有些难为。

克劳利走向那扇自己踏进过千百遍的旋转门。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衣,具体来说是把往上皱起来的衬衣向下拉了一下,在原地踏了两下黑色的漆皮皮鞋,出离坚定的走向那条电梯。

但你知道,去天堂的电梯,能够在上面的超自然生物先不说圣洁,至少不能像克劳利这么邪恶——穿着一身黑色,踩着动物制品的皮鞋(其实是人工仿品,好心的恶魔并不想追究这些事),生了火红的头发,戴着漆黑的墨镜,午后才会起床,从不光顾任何一家教堂,最后的最后,还是一只恶魔——这就注定他没法像他要找的亚茨拉斐尔一样,端庄的站在电梯上走完全程。

他想过很多招数,包括从上面兜头浇下一盆圣水——这也太残忍了点,同时又有点小题大做,像发动一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来处决一只可爱的小麻雀。

但当他真正站在上面的时候,除了脚底感觉到有些微微发烫之外,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呃,这才叫真正的异常呢。

人类的政要机关门外都要设计无数个关卡和无数个金属探测仪来确认来人的安全性,克劳利可不会相信天堂这种自视甚高的地方会随便让一只恶魔闯进去。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等他。

电梯很长,克劳利觉得有些无聊了,他的心其实没什么时间留给“无聊”这个情绪,但他确实觉得无聊,亚茨拉斐尔的安危似乎被他抛在脑后。这条路可比向下走长多了,他想,怪不得每次述职的时候天使总是会慢一点,他要坐在门口的宾利上让好几张罚单一起消失。

想得到这里他又觉得伤心起来——或者是委屈——亚茨拉斐尔也有一次比他要快,就是那次他位地狱众恶魔介绍他的大作——M25公路的时候。那次他走出大厦的门,夕阳把天边染成热烈的橘红色,他的宾利如同一只浴火的凤凰,安静地在路边等他。

亚茨拉斐尔已经回到书店了。

他记得那次,他也有几天没主动找亚茨拉斐尔讲话。

只有几天而已。

克劳利总比不过亚茨拉斐尔的,他说的不理人是真的可以持续下去,直到一些比琐碎稍微大一点的事情打破他们之间的坚冰。两个月,两年,最长的得有一个世纪。

他栽在枕头上睡觉,半梦半醒间闻一闻一下信箱或者门口有没有天使的气息——没有——接着又埋进枕头里,这样昏昏沉沉了一个世纪。

睡眠真的是人类发明的伟大的东西之一,有了睡眠,克劳利可以给自己不断躁动着胡思乱想的心脏按下一个暂停键,不要想为什么天使真的可以这么长时间不说话,不用想自己究竟算什么,不用想他还有多长的路可以触到月亮。

—阵烟雾从电梯上方无法看清的所在飘了下来,克劳利下意识屏住呼吸,他对人类发明的可吸入麻醉剂有所耳闻,或许天堂采取了相同的措施。

可惜克劳利只是一只恶魔,在这烟雾的作用下他慢慢感觉到兴奋,感到困倦,感到一切他只有在嗑药的时候才能感觉到的事情——哦,完蛋了,天堂这鬼地方要让我吸过量然后挂掉——他最后的自我意识这样想。

眼前忽然明朗起来,是他几千年没有回到的天堂的景象,在天堂大厦外面,它们依旧保留了天堂最初的景观,数不清的翅膀,光环,尖顶的教堂和跑来跑去的小天使。

克劳利觉得眼前的事物闪得特别快,他自己并没有走那么快。一转眼他已经身处某处法庭中,他认出法官席上坐着的是米迦勒,底下的公诉人是加百列,而他的天使,他的亚茨拉斐尔,被滚烫的金绳绑住手腕,坐在被告席上,翅膀低垂,缓慢的忽闪着。

他好像感到克劳利走进这个房间,他忽然转头看向自己——克劳利的心脏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被子弹击中,被警箭射中,被匕首插中——当亚茨拉斐尔的大眼睛看向他,他被依靠的感觉如此清晰,这带给他从未有过的疼痛。

克劳利几乎能看到亚茨拉斐尔眼中蓄满的泪水,他悲伤,疑惑,愤怒,一滴这样成分复杂的泪水顺着他柔美的眼角滑落。他多想在这里面读到哪怕一丝对他的怨恨,告诉他都是因为他这个恶魔,他才会如今坐在这个法庭上接受审判,接受这样的结果。

“亚茨拉斐尔——有罪,判处堕天之刑……”

但没有,像极了他之前拼命理解天使的善意里面有没有一丝爱意,答案都是一样的——没有。

克劳利尝试张开嘴喊他的名字,叫“亚茨拉斐尔”这个名字,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肺部被喊叫弄得生疼,可他没法说出任何话。

转瞬间法庭也在轰隆声中消失,只剩亚茨拉斐尔和一众飞在天上的天使们,它们齐声唱着颂歌,声音绕梁不绝,响彻云霄。亚茨拉斐尔在哭,克劳利能感觉到,但听不到。

他脚下的云层逐渐变薄,下面透出火焰的颜色来。这真像极了观赏一出绞刑,只不过亚茨拉斐尔的麻绳拴在脚下。

火舌穿破了云层,亚茨拉斐尔终于坠落下去了——他看到云层下面的事——亚茨拉斐尔穿过他深爱的人间,如同繁星坠落,却没人看到,它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似平也没注意到脚下的道路全变成滚烫的硫磺池。

千年前,他也在这硫磺池中痛哭尖叫。

亚茨拉斐尔凝脂般的皮肤被烧出斑驳硬块,他的羽毛在火焰下蒸发,只剩翅膀的骨架在奄奄一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是嘴巴却努力张合着。

克劳利看到他的口型——“克劳利”。

“亚茨拉斐尔——!

声音终于从他的嗓子里逃出去,他残存的意识留给这几个音节。

他的月亮坠落了。

“……孩子们也来探望你,我的意思是不好让他们看到这样的场景,呃,我并没有说你的样子很奇怪,我是说,他们毕竟只是孩子——但是他们还是进来了。事实上他们并不害怕,还在你的身边摆了苹果,真是可爱,不是吗……哦!上帝保佑,你终于醒过来了!”

克劳利的头痛的像用圣水加消毒液洗了头,还做了个头部护理。但他听到亚茨拉斐尔的声音从身边传来,那么近,那么平常,没有任何沙哑,没有任何异常。

他惊觉,唰一下睁开了眼睛,金色的光几乎变成实体透了出来,把正讲故事的亚茨拉斐尔吓得一哆嗦,又抿着嘴唇笑出来。

还是那样的亚茨拉斐尔,白嫩,温和,漂亮;闻起来是讨厌的天使气味,加上一点点古龙水的味道,还有一点自己公寓里植物的味道。

他就活生生坐在自己的床边,一只伤口还没愈合的手还放在自己的鳞片上。

克劳利终于松下一口气,舌头也嘶嘶吐出来一下,慢慢闭上眼睛,“我不喜欢苹果。”

“哦,那太好了,因为他们给你放的那个苹果,呃,我太饿了,你知道……”

克劳利哈哈大笑出来。亚茨拉斐尔真的回到自己身边了。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但是,你知道,加百列他们告诉我说,座天使他们找我述职的时候,你,呃,坐上了电梯,试图到天堂来找我……”亚茨拉斐尔磕磕绊绊地讲出那天的真实情况,“然后,然后电梯可能给你了点苦头吃,呃,他们也没想到你能从迷雾里逃出来,还,还……”

“什么?我脑子晕乎乎的,正想听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呃,还喊着我的名字,你知道,已经不是‘喊’这么简单,据米迦勒说,呃,她在别处办事都听到了……然后他们在门口发现你时,你已经变成了这样,睡着……”

“唔,我倒是记得这里。”

“所以他们说,呃,说我们是一对……一对……你知道,就是那个……”亚茨拉斐尔并不是必须这时候说这些,但他忍不住,这些话在他心底积压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这些想法并不真切存在,直到他也听到自己的名字。

天使不应该流泪的,他们有上帝的感召,他们应该完全理解上帝的慈爱。

亚茨拉斐尔一向对此持有恰到好处的疑惑,于是他因为这声撕心裂肺的名字而流泪了。座天使那些疹人的眼睛于是全部转过来看向他的泪水。他在无尽的生命中,在无数的眼睛里,从未有过这种物体的出现。

“我不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知道,你和我,我们俩……只是我们俩而已……”

他的头更疼了一点。

他以为他能继续等待下去,像晴朗夜空下疲惫的旅人总有一轮或圆或缺的月亮伴他同行。

但这算什么?“我们俩,只是我们俩而已”?

他和亚茨拉斐尔之间的十五公分,似平装下了一整个宇宙。

伊甸大蛇慢慢盘曲起来,他现在正对着床边皱着眉看起来害羞且疑惑的亚茨拉斐尔。他似乎总是不确定的。他身上有无限的可能。

对呀,这才是克劳利害怕的地方——他的无限可能中,有没有哪怕一个是留给自己的呢?

他睁开金色的眼睛,强忍着头痛把头支起来,这要一条蛇很努力才能做到,所以千万不要强求他的姿势有多么优美了。之后的亚茨拉斐尔总会用到这一幕来评价他的走路姿势,克劳利也觉得他没说错,但他绝不会承认。

“亚茨拉斐尔,天使。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亚茨拉斐尔如他所愿地浮现出有些恐惧的表情,他万分不愿却能预见的表情。他的嘴唇紧张起来,张合了几下,哼唧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却什么也没说。

窗外落下一只鸽子,咕咕叫了两声。风声很大,吹得初春的树叶沙沙作响。有辆车从公寓底下的路上疾驰过去,喇叭声都随风飘远了。

他们听着这样的声音,四目相对,什么话也不讲。

克劳利的舌头嘶嘶响了一下,终究是趴下去了,他把头埋在身体卷成的空隙里,“很好,天使,我明白了。我现在很好,你可以回到书店了。”他能想象到亚茨拉斐尔现在是一个怎样为难的表情,牵扯到这种事他惯会为难,这次也不例外。

克劳利感受到不同于他曾经过的矛盾感——他想要亚茨拉斐尔永远纯真,永远无忧无虑,又想他被自己晕染,永远受到人类发明的这种感情的折磨。

亚茨拉斐尔没有离开,当然了。他很深重地呼吸了几下,像下一秒就要带着哭腔说出什么。但他又沉默了,克劳利痛恨这种状态。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想吗,亲爱的?”他还是叫克劳利亲爱的,叫得顺畅且亲切,其中包着痛苦,“是关于那个电梯。”

“它让不该登上的人,或者恶魔,看到他们最深的恐惧。这样他们便会知难而退,他们不会就为了坐这趟电梯来战胜根植于内心的恐惧的。这个方法一向管用,从没有错误的人登上过它。

“呼……除了你,亲爱的。他们说你看到了我,是吗?看到我因为与你交往而堕天,看到我也在那个硫磺池里。”

克劳利的尾巴尖用了甩, “别说了!”他有点烦躁。他早就猜到那团烟雾的作用应该如此,不过没想到别人也能看到——可恶的天使们。

亚茨拉斐尔的故事戛然而止,克劳利觉得有些好笑,他可从来没这么听过自己的话。或许自己还算是蛮重要的,至少现在?

“所以呢?”

“哦……”亚茨拉斐尔叹出这个字, “克劳利,你知道我不能说……”

他几平要哭出声来,他把手放在克劳利的鳞片上,他不再害怕它的尖锐和即将带来的痛苦。

月亮啊,它飘在河水中。它说,我不能说,我讲不出,我是圣洁的,我是正义的……

克劳利抬起头来,凑近亚茨拉斐尔的手,他亲吻了他小指上的尾戒,出乎意料的是冰冷的,而不是他预想的滚烫。

“那就不用说,我的月亮,”克劳利决定放过他了,他不应该为自己的执念遭受痛苦,像堕天,像现在,痛苦只需要落在自己身上,他应该永远像盛开不败的白玫瑰,“好好回家去吧,嗯?”

但亚茨拉斐尔终于哭泣出来,他的眼泪砸在灰色的床单上,绽放出小小的花儿。“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月亮。”

“是我永远无法得到的。”克劳利把头靠在他手上,“天使,不要哭。”

“你不能这么过分,克劳利!”亚茨拉斐尔的颤抖越发剧烈,他几乎整个伏在盘曲的大蛇身上了,这让他感觉到凉爽,克劳利的身体没有温度,但他说的话句句烧人心肝,“上帝告诉我我不需要效忠他,我被……我被主抛弃了,现在你也……也要抛弃我?你怎么能说,你从未拥有我?我的所有灵魂,都不再为上帝燃烧,而是!而是!”

“安娜瑟玛,还有沙德韦尔……他们都得到了最爱的人,但是克劳利,我们,我们永远只能是我们……”

他的语言变得混乱而且毫无条理,克劳利呆呆的看着亚茨拉斐尔这个看起来永远优雅且有条理的天使一片片崩碎下来——像一座矗立经年的石像被答痕侵蚀,被风雨折磨后的玉山将倾。

克劳利沉默的待在原地,亚茨拉斐尔的眼泪还在啪嗒啪嗒滴下来,他嘟囔着怎么会有这么失败的天使之类的话,伏在自己身上颤抖。

“等等,你是说……”

“为了你,克劳利。”

“……你是说,你从不介意我卑微又罪恶?”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的我们并不了解对方不是吗?但从那次教堂的事情之后我就不在乎了。我是多么罪恶的天使啊……喔,这时候不应该说这些,我还很伤心,因为你要离开我了。”

“嗯……我知道一句话让你不再伤心,愿意听吗?”

“嗯?”

“我爱你,天使。”

唔,从结果来看克劳利的告白很成功,虽然缺少很多他想过的元素,比如一束很像亚茨拉斐尔的白玫瑰和随之而来的一些氛围感,但这都不是问题,因为他们有很长的未来用来完成这些事情,楼下的拐角处就有花店,里面的花儿永远美丽新鲜。也缺少在很多人看来的浪漫剖白,或者什么互诉衷肠之类的东西,可他们已经相识六千余年,再多的话语都是枯枝落叶,与他们流光溢彩的记忆相形见绌。最终,从结果来看,他现在变成一只形状合适的蛇,把亚茨拉斐尔围在中间,头轻轻放在他耳边,这就是最美好的故事。

今天的夜晚也晴朗,月明星稀。

东方人常用圆月以示圆满,可今夜弯月如钩,高高悬于天鹅绒似的深蓝的天空中——克劳利从窗帘小小的缝隙里看过去,那弯月亮从未如此亲切温暖。

月华满地,给那张床切割出一片规整的矩形,轻盈又大方地洒落在上面。月光的一角照在亚次拉斐尔眼角,他的眼睛变成耐人寻味的月光色——是克劳利的月亮才有的颜色。

哭向月的孩子,总算惊觉他的月亮早已拥在自己怀中了。

End.

——————
作者阐述:是英剧《Good Omens 1&2》的衍生,所以其实脑子里构思是英文的,写出来有点奇怪的译制腔。我第一次看原著的时候就觉得蛇这个人物塑造的蛮吸引我的,他的人物发展体现在自身从理想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转变,这一点其实体现在很多地方,第一季中间包括第二季结尾他都提到过想和天使去到半人马座阿尔法星隐居,这并不是逃避,更像是认识到了天堂和地狱的本质(没有好坏只是对立的两方)之后一种悲观的心态。

原作中的第二季结尾两个人因为观念不合而产生了矛盾短暂的分道扬镳,这都是因为蛇和天使在书店里那一番鸡同鸭讲的话造成的,或许神明都因为难以共情不善于表达,天使和蛇相爱但是却又在保持可恨的“相敬如宾”模式,不仅碍于对方阵营和身份还因为对于彼此的定位,相爱应当分享生命中的每一个点滴对他们而言早在这六千年做到了,但又因为“人间与明月”间的距离又不完全互相拥有。crowley奔赴天堂寻找azi,踏上电梯那一刻他就将生死抛到脑后,只为寻找失踪的月亮。历经的幻象后和azi慢慢敞开心扉,填补了两人遥不可及的空隙,再多的锋利的鳞片和白玫瑰枝上的刺都不会再让他们受伤。只属于恶魔的爱让高悬于天堂之上的月落入他的怀中,迷雾散尽,便可沉溺于月光中,温暖彼此。

作家恰克帕拉尼克说,“比起写你的角色知道什么事,你必须提供细节,让读者知道那些事。比起写一个角色想要什么东西,你必须描述那个东西,让读者也想要它。”这种避免对人物情感、想法直接描写的手法我用在了天使讲述Crowley勇闯天堂的对白段落,他在听到蛇的呼唤后落下一滴泪——所有的彷徨、爱恋、六千年厮守的时光、想触碰又不敢伸出的手……全都溶在这一滴泪里,不言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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