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乡

太阳几乎是在一瞬间沉下了海面。我加快了速度,希望能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渔船点起灯前赶到。照着他给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那间半挂在沙滩上的房子,它的一半浮在海上,随着深色水波轻轻晃动着。房子西南角有一扇小窗,昏暗的灯光从百叶窗的夹缝中挤过,映在漆黑的海面上。他曾告诉我,房子最大的一扇窗在他父亲的房间,朝着陆地。淡蓝色的窗框下一个摇晃的小木桌上堆着父亲的书、报纸和一瓶酒,那些都是他母亲所深深鄙夷的东西。自他出生后,他的母亲就再没在那房间里过过夜,她厌恶那里的一切。

在弯曲的指节触碰到深蓝的木门前,我仍回想着他对母亲的评价:一个固执而蒙昧的女人,一个逼迫丈夫放弃梦想、妄图将儿女的一生封存于海港的愚顽妻子。在成年时离开这片海岸后他就再没回来过,也再没见过他的母亲。他说,在他母亲眼中,大海是忠诚的,而他离开了海洋,离开了家乡,哪怕他找到了更好的生活,他也是叛徒。他一直希望我打消来访的念头,但我执意要去,我想把我们订婚的消息告诉他母亲。

我轻轻叩了叩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他母亲。她的嘴唇薄而苍白,眼眶深邃,鼻子高挺,古铜色的暗沉皮肤显现着阳光照耀的痕迹,枯燥的头发已经半灰,被她随意地盘在脑后。她脸色冷峻,眉头紧皱着,像海浪涌起的波纹似乎从未被抚平过。一双有着不属于她年龄的漆黑和锐利的鹰眼盯着我,充满疑惑和警惕。

我鼓起勇气向她吐露了我的来意,手忙脚乱地掏出包里的各种身份证件和相册,希望她相信我不是个骗子。她仍盯着我,眼神渐渐带了些温柔。她接过我的背包,露出宽大而布满深褐皱纹的手臂,像是在阳光暴晒下干裂的土地,领着我走进了这间晃晃悠悠的房子。

我们在铺着蓝色格子布的餐桌旁坐下,挨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我翻开相册的最后一页,从后往前细数着过去时光中和她儿子的各种趣事。她默默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瘦削板直的脸颊上展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她的指尖跟着我的讲述游走,划过一张张照片,映入她眼中成为点点星光。

我滔滔不绝地讲着故事,一页一页向前翻。最后我们在第二页发现了一张年代久远的胶片,她儿子正站在渔船船头,望着翻滚的鱼群开心地笑着。她轻轻拿起照片,凑近自己的眼睛细细端详着。半响后,她轻轻放下胶片,合上相册还给了我。

“我们家少了一个好水手。”她的眼神又变得锋利,眉间却夹着苦涩,“他绝对会是个好水手,女孩儿们也会安安分分地嫁人过活——如果没有他那个乱读书的父亲的话。”

她双颊紧绷着,一言不发,沉默着为我收拾出来了一个房间,安置好床铺。房间随着海洋浮动,床像行驶在海面上的小舟,轻轻荡漾着,安抚着渔翁的梦。半睡半醒间我瞥见了门缝里透出的一丝光亮,那是门前台阶上油灯的光。他的母亲坐在油灯旁,托着腮,深深地望向大海。在太阳跳出海面前这一个钟头的时光中,蓝色侵染了大地,从海到天再到一只只刷着白漆的渔船。蓝色笼罩了万物。
她就这样看着海,用她那漆黑而锐利的双眼。她看到十年前以她名字命名的那条渔船报废在海岸,看到十六年前漫步海角的颓丧丈夫,看到二十三年前年轻而无畏的姑娘踏进海面。那姑娘用一双猛禽般的黑眼睛战胜了海浪的坚硬,用她薄而倔强的嘴唇打败了海风的粗粝。那姑娘眺望海面,我站在她身后,也朝着那海天一线的地方望去。我能看到很远,看到海波经过三千米的旅程再一次拍在沙滩上,看到城市在陆地上慢慢成长。但她的眼中只有海。海水消失在天空的那一点,就是她世界的尽头。

 

 

作者阐述:

这个人物一半源于《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书中的《船》一篇主人公的母亲,一半来源于我自己的理解创造。原书中对于这个人物基本上是完全的否定态度,用母亲的迂腐衬托父亲“走出渔村”式的明智,也因此被一些豆瓣上的读者批评“不够女性主义”。但我个人历来对书中的各种女性人物有滤镜,反而更觉得这个人物有魅力,念念不忘,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想写这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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