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孩子都没有

/献给小时候的我,她真的帮了很多。

 

 

<病>

2013年,T在离家15分钟脚程的社区小学上一年级第一个学年。一年级班主任长了一颗蘑菇头,皮肤像灰白的蘑菇培养土。T不喜欢学校。上午第二节课和第三节课课间,阿井因为拉肚子,让蘑菇头打电话给家长接回家了。T也想回家,T嫉妒阿井。T和蘑菇头说:T也肚子疼。T的家比阿井家近,T不需要家长来接也可以回家,T比阿井更适合回家,阿井已经回家了。蘑菇头斜着眼睛瞪T,蘑菇头冷冷地说,T只是为了回家。蘑菇头不相信T肚子疼。T最喜欢用肚子疼请假回家。T真的肚子疼吗?T也不知道。

小学二年级暑假,妈妈带她去北京郊区上夏令营。她在整个夏令营期间都见不到妈妈,每个人只有一次给家里打电话的机会。她太想家了,她太想妈妈了,她跟老师们闹脾气吵着要回家。她不情不愿地做所有事,即使营地里有小鸡小羊和小狗,即使她爬树、捡栗子和摘核桃。每天只要太阳开始落山,她就会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从晚饭直到睡觉。她发烧了,也许是思念成疾。她祈祷温度计达到36.5度以上,这样她就是真的病了,她的病不是假的,她可以借此回家了。她躺在老师的小屋里问能不能让妈妈来接她。老师从头顶仰望她,说:不至于哦,问问妈妈的感冒偏方就好了。

三年级,我看了一套小学校长写的书,第三本讲的是学校里的孩子们去山里参加夏令营。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封夏令营邀请信,校长在信里面写到山区的艰苦、与家长分离的挑战,他说:“娇气包和胆小鬼可参加不了。”
我只记得这句话了。

 

<晓语>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参加了什么中小学生的比赛,是为了小升初报名的,班里大多数同学都去了。比赛的其中一个项目,是小朋友们都坐在一圈,挨个走到中间给老师讲自己的名字由来。我就是那时知道晓语的。T晓语,我夭折的名字,我爸想要破掉家族沉默寡言的诅咒给我起的,名里还有一支怀我时窗边红隼的羽毛。我爷在起名网站上给T晓语测试了,她分数太低,没有让自己活下来。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想起晓语,愈发觉得当年剥夺了她,就像把我灵魂的某个部分也剥夺了一样。我忍不住想,T晓语如果长大成人,会成为谁呢。她能多说些话吗,她能比我更幸福吗。这就像我有一个尚未出生就已早夭的孪生姐姐,她不是我,但我背着她的人生。也许我有这样强烈的想法,是因为我真的有一个未出世的姐姐,但我不想再问起妈妈了。

但我确实不会说话。我从没见过窗边的红隼,我的名字里没有羽毛,也没有话语。还没上小学的时候,一个幼儿园同学来我家里玩,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爸在房间里关着门,没有妈妈。那个小女孩,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但我还记得我始终觉得她长得像福娃里的妮妮,那只绿色的燕子。也许她就叫妮妮,所以我才这么觉得。大部分印象都模糊了,但我们发生了争吵。她不再理我,我躲进自己的房间。爸爸关着门一无所知,没有妈妈。我想,我应该很害怕,又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在A4纸上拿棕色蜡笔写上“我是坏孩子”,然后贴在自己胸口。我应该很害怕,站在门前像即将在全校面前发言一样犹豫和紧张。但最终我打开门了,然后走到妮妮面前。我什么都不说,我不会说话。她看着我,看着那一行字,缓慢地读了一遍。她轻飘飘地说:哦,我又认识了新的字。然后一切如常,不再理我了。我忘了她有没有说谢谢你,她好像说了谢谢你。但我不想听谢谢你,我想听她大声说:不、不,我原谅你了。我想看到她脸上惊喜和懊悔的表情,我想继续和她玩,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她说谢谢你。

后来我终于敲了我爸的门,带着那行字走进去。我只记得爸爸很生气。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会说话。

我不知道。我只是无法避免地想到晓语。我想晓语会说话吗?她会不会坦坦荡荡地说: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我们接着一起玩好吗?她会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恐慌和犹豫吗?她会敲开那扇门告诉爸爸吗?如果不会,她是觉得没有必要,还是因为不敢呢?我不知道。不管怎样,晓语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堵塞了我的喉咙,她的羽毛割断了我的舌头。晓语从未来到过这个世上,我从来都不是晓语。

 

<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好学生>

1 永远不要答错
小女孩今年上幼儿园大班,马上就要从幼儿园毕业了。今天有一节公开课,她的班主任要在一屋子老师面前给他们讲汉语拼音。教室中央的空地摆满了整整齐齐的桌椅,和她平时上课的教室不太一样。班主任嘱咐他们,一会儿上课一定要积极举手,不要冷场。课讲到中间,班主任问到一个问题。班里大多数学生都举手了,小女孩可以看到那几个经常举手的小孩都在里面。她想:老师肯定会点那几个总是回答问题的小孩,如果我举手,倒可以让这个画面更好看一点。于是小女孩高高地把手举了起来。
但班主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点了从来不举手的小女孩,让她到前面的白板写“雨”的拼音。
小女孩走上去,接过笔,她想:“雨”是yu还是uy呢?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她把刚刚在座位上想好的答案忘的一干二净。她知道自己不能犹豫太久,她最好拿到笔就写上去。
她在白板上歪歪扭扭地写:u y(三声)。
班主任尴尬地笑。
小女孩艰难地走回座位,艰难地坐下坐好,艰难地忍住眼泪,艰难地假装自己还在听课。
现在听课的陌生老师和她的同学们都知道她是一个糟糕的学生了。

2 永远不要上课走神
小学的时候小女孩每周都有英语课,六年间英语老师换了很多个,让她也不记得具体是哪一个老师了。现在的小女孩已经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深受老师喜欢的羞涩和乖巧的小孩。一节很普通的英语课,她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轻轻地对着翻开的课本发呆。她在想什么呢,昨晚读的小说、猫咪在树顶跳跃,她自己写的小说、狼群踏着峡谷滚滚而来,书上角色滑稽的脸、比她看的任何绘本都要丑……反正她没有听英语老师在讲些什么,她的脑海里是另一个世界,早已飞出这间教室,飞到广袤的小女孩的宇宙里了。
突然间英语老师点了小女孩的名字,问了一个她完全不知所云的问题。
小女孩僵立在座位上,恐慌地感到全班视线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感到天旋地转的恐惧,眼前发黑,站在人群中间不知所措地沉默。
老师毫不留情地看着她。
小女孩前排的女生小声告诉她答案:Her dad……!
小女孩嗫嚅着从嘴里吐出重复,老师什么也没说,让她坐下了。
小女孩右手边坐着她的好朋友,她们每周五都会去对方家里玩。那个女生斜她一眼,不屑地说:谁叫你不听课。
小女孩低着头,此后的一天都在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3 永远不要随便贴标签
小女孩考到区里最好的初中。初一第一节语文课,老师要学生们轮流自我介绍。她打定主意要在三年初中的初始给老师一个合适的印象,希望老师没有随便点名的毛病,或者至少不要让她毫无准备地起立发言。早在起立介绍的学生还离她三列远的位置,她就已经反复在心中修改和默念了自己的腹稿八百遍。越到离她近的同学站起来,她就越觉得手脚发凉,浑身发抖。
终于轮到她了,老师鼓励和好奇地看着她。
小女孩摆出笑容,装出自然的样子讲出自己的名字,她试着让自己还有幽默的余地,她笑着说:我有举手恐惧症。
老师诧异地耷下脸,很显然她不喜欢小女孩的幽默。老师又宽慰似地笑起来,教导她:不要随便给自己贴标签,我会帮你。
失败的幽默和示意。小女孩怀疑自己的话起到了完全相反的目的,她坐下,忘了自己有没有想哭。
未来她总是想起初中语文老师的话。她再也不敢定义自己了。

 

<奇幻世界>

现如今我的名字是15号塞沙特,而已经拥有了一个丰富的个人世界,这主要是塞沙特之前历届的我逐渐积累下来的财富。从现在回头研究这个个人世界的发展史,我可以很确定的是主要的财富积累都在初中之前完成,也就是基本在黑米的时期之前,大概有然、玛蒂尔达和考林的功劳。由绘本和儿童文学堆成的、模仿和新尝试、零散的画、有故事的画、小说和插图、报纸、诗……在纸箱子里、塑料箱子里、床底下、柜子里。那些大小不一的纸片、对折窝成册的厚纸、水彩本和速写本、各种颜色的毛根、棕色纸皮的田字格本……我童年的另一重生活,在现实之外,没有衣柜也可以走进的魔幻世界。那些作品数量庞大、种类繁多,从每一本烂尾的小说里都能看出我那段时期在读什么书。阿达森林的猫、白雪报社、魅影法师的冒险、动物侦探集、远征军……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原型。太繁乱,太散太杂,我想到三个比较有代表性的。

小学一二年级,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但一定是某个低年级的时期。我刚刚求着我妈妈买了一个iPad,小小的迷你的平板,在我那时看来却很大。我几乎把Appstore里面所有的小游戏下载了一遍,我发现我最喜欢玩收集类的游戏,用各种手段填满图鉴的那种。大概受疯狂动物园影响最大,我最喜欢这类稀奇古怪的创意,模仿它做出一套很成熟的游戏。我把A4纸裁成片,每一张纸片上画着一个稀有动物,左上角写它们的稀有度,背面写它们的简介。动物模板有猫狗兔鸟,我把双线本隔两页窝一个角,所有猫的卡片放进一个角、所有狗放进另一个角,诸如此类。我还邀请我的同学来玩这个游戏,具体怎么玩已经忘记了,大概是很简陋的一套运气机制,玩家只要抽中了新动物,我就现场给她画一只新的。那些我还有印象的卡片比如:外星猫、鼠猫、透明鸟、护士兔、拖把狗……

小学四年级,我们面临区里体测的压力,每天课间操把我们四年级的小孩都拉出去跑步。学校操场不够大,我们必须在小区里面绕着楼跑,在硬实的柏油路面和参差不齐的灰色地砖上一遍遍踏上脚印。我们绕的那片区域的构造很独特,每一圈里还有一个部分,我们必须跑上楼梯,再从大马路侧面的人行道跑下坡。有时我们还会在小空地上做蛙跳,体育老师们在各个转角不动地守着我们转过去。我当时大概刚看完凯瑟琳拉斯基的动物小说,猫头鹰王国里小猫头鹰受月光催眠的场景也是在大峡谷里一遍一遍地绕圈。我还记得那时是冬天,我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跑步。我总是穿着一件灰色雪豹纹的羽绒服,笑笑跑在我前面,比我矮一小截,穿着一件纯黑色羽绒服。小雨总在笑笑旁边,她是我们班个头最小的孩子,有大眼睛和长睫毛,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回家我就开始写小说,我、笑笑和小雨,在小说里分别叫灰豹儿、朵儿和樱桃,分别是灰色豹纹狼、黑狼和白狼,我把她们都画了出来。我们三只小狼,误入一个邪恶狼群的领地,被抓到峡谷里没日没夜地奔跑。这个邪恶狼群以此来折磨其他的狼,满足自己邪恶的权力欲望,站在峡谷顶端凝视奔腾的狼群,直到他们跑死为止。每天去跑步的时候,我都看着笑笑的黑色羽绒服,幻想那是小狼乌黑的皮毛。

小学六年级,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路灯的影子,然后编出了一种叫影人的生物。我想那时我应该在看科幻小说,但这个故事的氛围大概又受到梦书之城的影响,可能还关联了几个梦和舞台剧,甚至是更小时在小区里玩的游戏。那是我在妈妈撺掇下第一次在word文档里面把故事打出来,而不是折几张A4纸,再把一切涂写上去。那是我写的第一个几千字的故事,我一心想把它完整地写出来,但是我没有。到现在它都只有一个序和半个第一章,我从来没有想好过后续发展。影人是一种影子般的生物,说白了就是拥有独立生命的人形影子。没有实体,没有立体,只能附在面上。区分影人和影子的根本在于:影人不受光的影响,可以自由移动和变形,但影子必须随光而动。我还记得我的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影人用剪刀的影子剪掉了路灯的影子,那盏路灯随后就嘎吱嘎吱闪烁了几下,彻底亮不起来了。这个小影人因为随便剪掉影子,相当于杀掉了一个路灯,违反了影人的某种戒律,所以被影人大会点名批评了。我上初中以后每天坐地铁回家,冬天天黑得早,出了地铁口小区灯火通明,影子凌乱。有一天晚上我在高耸的围栏上看到一片一闪而过的影子,也许那是汽车驶过留下的,但我确信我看到了影人。

 

<电视失真之夜>

我很小很小时一个朦胧的印象,一楼高的巨石从山坡上滚下来,砸死了来不及逃跑的挖山工。一直以来我都记着那是大人的电视画面,或一个孩童的噩梦。这片恐怖的记忆压在我心底深处,直到十几年以后我才知道它曾真实发生过。一天夜晚母亲讲起家族秘史,姑父的父亲死在孩童出世之前,炸山时剂量出错,被滚落的巨石砸死。
那一晚我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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