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回忆二稿(未完待续

一九九五年七月的一天,家里的电扇送去修了,我实在受不了房间中的闷热,一个人拿着蒲扇跑到出来,抱着栏杆发呆。

“喂,小鬼,你在想什么?”正想着该怎么说服妈妈多给些钱明天在校门口买个鸡蛋仔吃,一道清脆而娇媚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声音的主人此刻站在我的旁边,她脸很白,应当是涂了粉,嘴唇很红,右眼下方有一颗黑色的痣,头发烫成时下流行的大波浪,双手放松地搭在栏杆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如果不是她还穿着睡裙的话,看起来会很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我知道你!你是阿泽哥哥的老婆。”住在203的阿泽哥哥三天前结婚,每户都亲自送了喜糖,我记得她当时挽着阿泽哥哥的手,穿着旗袍,妈妈从她手中接过喜庆的红盒子,拉着我连道“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那盒喜糖也在当晚被我全部吃掉了。

“记性不错嘛。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着外面发什么呆啊。”她的纤纤玉指来回摩挲着那根烟。

“没发什么呆。你要点吗?”我指了指她手上的烟。

“废话,你在这里,我点什么点。”

“我爸以前经常在我面前点烟的。”

“你爸人呢?”

“他在监狱里。”

我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恢复正常。我们之间沉默了片刻,她又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钟伊敏。你是不是还要问我几岁?我八岁了。”

她笑了,笑的很好看,像楼下花店卖的玫瑰。

“还是个聪明的小鬼,”她敲了敲我的额头,“那聪明的小鬼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觉得她实在是个奇怪的大人,小孩子怎么能明白大人在想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大海?”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大海,于是我随口一猜。

她瞪大了眼睛,低声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露出十分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是会读心术吗小鬼?我真的在想大海诶。”

“真的吗,我随口猜的。”我有些骄傲起来。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想大海吗?”她又抛来另一个问题。

“…我猜不出来了。”

“因为我想去看海。”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应该不是眼前的海。

“那你直接过去就好了。”我指着前方的海水,有一艘刷着绿漆的船刚好经过,引擎的声音传到我们耳边时已经被空气截掉许多了,闷闷的,跟天气一样。

“海?你这叫海?香港的海才不是海呢。我想看的,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海,旁边要有金黄的沙滩,成排的棕榈树…总之不是这片海,是洛杉矶那种的。”

落山鸡?怎么会有地方起名叫落山鸡啊。我憋着笑问:“你去过‘落山鸡’吗?”

她没看见我脸上的笑意,低着头认真地回答:“没去过,所以才想要去啊。”

“那你怎么知道那里是你说的那样子?”妈妈告诉我,所有的事情,除非亲眼所见,不然不要断定它是真的,世界上有太多的流言和骗子。

“我就是知道。”她又转过头来,笑着看我,但却不像是在看一个字都没识全的小学生。

“好啦小鬼头,你是不是还要作业要写?你进屋去吧,关好门,我真的忍不住要点一支烟了。”她的打火机已经在她手上关上又打开好几次,金属盖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比爸爸每次点烟前划火柴盒发出的摩擦声要悦耳很多。

“不要叫我小鬼头,”我认真地看着她,“叫我伊敏。还有,你叫什么?”她给我的感觉与这里的其他邻居都不一样,这让我无端生出了一种勇气去完成我提前成为大人的愿望。对着其他人我绝对不可能说出这句话。

“好,伊敏,我叫梁佩兰,你叫我佩姐好了。”她没有一点诧异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看到她有个浅浅的酒窝,有点像学校里的文老师,不过文老师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抿出来。

“为什么我不能叫你阿兰嫂呢?”楼下住的肖平哥的老婆,就让我管她叫阿玉嫂。

“为什么要叫我嫂子啊,我本来就是姐啊,对你来说,我和阿泽应当是独立的两个人,你我之间又没有血缘关系,干嘛要叫我嫂。”

        我没有听懂佩姐在说什么,也没时间搞懂了,因为她已经把烟放到了嘴边,关上门前,我看见香烟升起的白雾飘向空中,很快消失不见。

        那天之后,我和佩姐熟了起来。她成为在这里除了妈妈之外我最熟悉的大人。

        我放暑假,妈妈在医院的工作很忙,佩姐是晚上上班,我每天写完作业就会去找她。她会和我下棋,一起听留声机,带我喝奶茶吃鸡蛋仔,偶尔也去图书馆看书。这样一来,炎热的暑假好像过得很快。

她没有告诉我她在哪里工作,只说她是歌手。歌手就会上电视啊。我偶尔会想象她在电视台工作的样子,穿着华美的连衣裙,带着珍珠项链和耳环,踩着高跟鞋,发型哪个流行烫哪个,举着话筒,台下的观众都为她鼓掌。这样一个人,我竟然与她是朋友。

我和学校里的好朋友说,她们都不相信。小灵说歌星怎么会住在我们这么普通的房子里,当然是住在山顶,或者就是自己坐拥一大片海的别墅。

“我们这里也能看到海的。”我在心里反驳。

我们的新教室有一张很大的地图,我一眼就看到一个叫洛杉矶的地方,原来不是“落山鸡”。文老师说那里有很漂亮的海。

“比香港漂亮吗?”我问。

“也许吧。”

“我要怎么样才能去那里?”

“坐飞机,或者坐船。不过都要花很久。坐飞机会快一些,坐船也许要花上几个月。”

吃牛腩河的时候,我把原话转述给佩姐,她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飞机应该会很贵。我还是坐船吧。”

那天吃完,我和佩姐从楼梯上来,就看到妈妈焦急地在门口徘徊,看到我,她仿佛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将眉头皱起来,冲过来拉过我的手,问:“你去哪里了?不是让你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吗?你怎么不听话?”

佩姐抢在我前面回答:“我们去吃了牛腩河。莉姐你放心,我一直都在旁边的。”

我看到妈妈强撑住脸色,挤出了一个笑容,对着佩姐说:“辛苦你了阿兰,谢谢你请阿敏吃牛腩河,我们先回去了。”说完拉着我就走。妈妈的手劲很大,我根本无法抵抗,只能转头看佩姐,她冲我做了鬼脸,然后挥了挥手,我冲她笑,她也冲我笑。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笑容能比那天灿烂。

“钟伊敏,你之后再也不能和陌生人出去了,知道吗?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佩姐不算陌生人…”

“怎么不算?你只知道她是阿泽的老婆,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

我摇了摇头。

妈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抓紧我的肩膀:“她有没有带你去什么奇怪的地方?有没有去歌舞厅?”

我一头雾水,只觉得妈妈掐我掐得好痛,“没有啊。”

妈妈抚了抚胸口,随即郑重地对我说:“阿敏,你听好,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和她来往了,听到没有?”

“为什么?佩姐对我很好啊。”

“没有什么为什么,大人的事小孩不懂。你就只管读书。”

“可是…”我刚想说话,妈妈就松开了我,转身进了厨房。留下我愣在原地。

小孩小孩,每次都这样说,我明明不是小孩了。

小孩有自己的判断。所以妈妈不在的时候,我还是会去敲203的门。大部分时候都是佩姐一个人在家,偶尔会看到阿泽哥。阿泽哥是的士司机,总是要载客,所以很晚才回家。佩姐总是说:“晚点回来好,最好永远不回来。”我以为她是像tvb里的女主一样娇嗔,只觉得阿泽哥和佩姐好恩爱。

       佩姐一直在瘦。她原来的身材真的可以比过港姐,现在脚腕骨突出的有些吓人。我问她为什么瘦这么多,她说是为了保持形象。

      “可你原来的形象就很好了啊。”我嘬着口中的棒棒糖。

       她嘴里也叼着棒棒糖,脸颊泛白,嘴唇因为糖的滋润有了些血色。

       “佩姐应当是生病了。”我暗暗想。

       香港没有冬天。圣诞节的时候,我上身还只用穿一件毛衣,佩姐在吊带裙外面套了一件红色的大衣。我们站在阳台上,看着太阳沉到海底,树上绑的彩灯亮起来,所有树都像圣诞树。

       放假的前一天,文老师突然没有来上课。放学之前,校长进来告诉我们,文老师遭遇车祸,过世了。

       班里一瞬间安静了。紧接着哭声此起彼伏。我的同桌开始用衣服擦鼻涕和眼泪。我哭不出来。此前我没有经历过任何一个人的死亡,也不太懂什么是死。只觉得以前每天都会见到的脸,突然变成了一张黑白相片。有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往后几十年的人生中。

       我告诉了佩姐,她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我:“你觉得人死后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是天堂或地狱。”

       “我小时候看过维京海盗的故事,他们认为死后人的灵魂会回归海洋。”

       “死后就不会再痛苦了吧?”

       佩姐没有回答我的话,自顾自地说:“如果真的能这样就好了。”

       我看到妈妈的身影已经站在了楼门口,还没来得问佩姐的话是什么意思就急忙说了拜。关上门后从猫眼看去,佩姐点了一支烟又很快掐灭。她撩起了披肩的头发,我看到脖子上有一处白色的膏药,白纱布底下藏着我不认识的佩姐。

       学校的同学们已经交换圣诞礼物和贺卡了,我突然想到,我也应该给佩姐画张贺卡。抽出彩色卡纸,选了湖蓝色的一张,却不知道该从哪里画起,只写下了Dear佩姐。深思熟虑后,我找出课本,翻到了有海滩插图的一页,拿出水彩笔。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洛杉矶,但应该差不太多。

       大人有太多难以实现的愿望,我也只能帮她到这里了。

       几天后佩姐收到我的贺卡,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我觉得她是真心喜欢。她告诉我她从没收到过贺卡,我心里有点难过。我告诉她以后每年我都会给她画贺卡,她愣了一下,随即不相信似地笑起来。

       “我不会一直在这里,你也不会。你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怎么办?”

       “我会找到你的,天涯海角。”童年的许诺就如吹起一片羽毛一样容易,但我们都明白它是世界上最有分量的东西。

        我看着佩姐的眼角逐渐盛上眼泪,在快要漫溢的那一刻,她蹲下抱住了我。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学着电视剧里那样轻拍她的背。她没有哭出声,可我早就听见了她内心的倾盆大雨。

        上学路上,总有同楼起得早的阿公阿婆在楼下晨练、谈天。我路过,他们总是跟我打招呼,我也回以“阿公阿婆好”。直到有次我忘了拿铅笔盒,小跑着折返回去拿时,才听到刚跟我打完招呼不到三分钟的他们,说着我和我爸妈。他们说我爸进监狱是因为偷拿了老板的钱,还对老板的女儿图谋不轨,而我妈早就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三天两头不回家。我词汇量很大,三言两语就听明白了他们在议论什么。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空穴来风,可我还是流下了眼泪,我没有勇气冲过去和他们对峙,只得低着头红着脸跑过去,关上家门才大声哭出来。

        那天我迟到了,老师告诉妈妈。妈妈听了我说的来龙去脉后沉默不语。

        妈妈也没有勇气。

        那天晚上台灯亮了很久,我伴着妈妈的压低的抽泣声入眠。

        后来我见到那些阿公阿婆都快步走过,再也不看他们一眼。虽然诅咒他人不对,但我希望他们没有好下场。

        我偶尔和佩姐走在一起的时候,会碰到他们。他们用令人反感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俩,我们很有默契地加快脚步。有时候还没走远,就会听到他们刻意提高音调,用嘶哑的声音说到:“真不要脸,还天天和小孩在一起,也不怕带坏小孩。”他们还会骂很难听的词,这时佩姐就会把我的耳朵蒙上。“听了脏耳朵。”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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