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雨也无晴

呼啸的寒风不绝于耳,从白茫茫的一片中,一个不停乱动的在更衣室里扭来扭去的孩子,穿着漂亮的训练服,后背是用彩虹色绑带编织的大镂空,每一处车缝线都点缀着些许小而璀璨的钻,全身散发着奶油蛋糕般的香味。好不容易,妈妈把她按在凳子上,穿好了,一双还未没有妈妈的手大的冰鞋。小孩眼中散射出好奇的光,带着激动与期待,被妈妈和教练轮番抱着,一路抱到了冰上。稚嫩的脚刚刚触碰莹白的冰,照猫画虎似的学着教练的步子,一点,一点,一下,一下,在丝滑的冰面上伸出脚摸索着,身体向前倾斜,两只短短的胳膊直愣愣的架在两侧,时不时甩一甩,保持平衡。她站住了!聚焦着所有人的目光,没有摔倒。她尝试着轻抬脚,稍微挪动,缓缓地在冰上蹭着,就快要滑起来了。
“你家的孩子,天生是滑冰的料!”
场下的教练拉住了孩子的妈妈,语重心长地嘱咐着:“只要让她跟着我,总会出成绩的。”
妈妈晶莹的眸子里闪出晶莹的泪光。“啊,我终于能实现我的梦想了”她欣喜若狂,转过头搂住一旁玩耍的女儿,小声地哭着。
从此,小香怡的生活日程里,加上了一项:
上午7:30-12:30,星宏奥B馆,找佟教练上课

“我喜欢滑冰,在冰上感觉像是要飞起来!妈妈,你也会滑冰吗……”
熙熙攘攘的更衣室里,人挨着人,人挤这人。人群不断散发着热量,空气中飘浮着蒙蒙的水气,似一条条浅白色带着青调的丝带,条条环绕,交融,缠绵在半空。妈妈蹲坐在地上,利落地从冰包里掏出护膝,护臀,拉过女儿的腿,不耐烦地把冰鞋套在脚上,向上挽起几圈裤脚,一边系鞋带一边应付着女儿:“对呀,妈妈也会啊,但你一定会比妈妈滑得更棒对不对?” 女儿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佟教练,佟教练直勾勾地盯着母子俩,身上超长款的黑色羽绒服与自己身上薄薄的两件训练服,像是在两个季节。
“妈妈,我上冰了,拜拜!”
佟教练滑在她的前面,那么纤瘦,那么柔美。小香怡望着教练的背影,痴痴地挪不开眼神,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啪叽”“啊”,冰鞋刀齿卡在了冰洞里,她瞬间失去平衡,身体前倾,整个人重重地拍在冰上。教练还在前面滑着,小香怡抬起头,仰起脖子,想叫住身前的人,双手艰难地支撑其瘦小的身躯,上半身离开冰面,好不容易扶着单腿撑住,膝盖不知怎得一呲溜,整个人再次重重地拍在冰上。
“妈妈!妈,妈妈,呜呜呜……”。
小香怡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一醒来,就躺在了家里的床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昨天和今天,明天和后天,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意外总会来临。
同样的上午7:30-12:30,同样的在B馆,同样的听了无数遍的烂熟于心的音乐,同样的幻灯片般在脑海中放映过上千遍的步法,只是今天似乎有些别的不一样了。
冰场上,今天的冰格外的硬,不用俯下身子用指腹去触摸,扎实的脚感从刀刃一直向上延伸到被冻僵的大脑皮层。
在梯队大课上,她是不出彩的那一个,皮肤黑黄,依稀可见点点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雀斑胡乱地排铺在她的脸上。一双麋鹿一样迷蒙的眼睛,似乎有一层雾气飘浮在圆杏般乌黑的双眸前,看不透她的心。
乔克塔,莫霍克,括弧步……
夏塞,夏塞,她和着音乐的节拍在心里默念,生怕自己踏错了鼓点,或是走错了弧线,出错了脚。
她一次次悄咪咪地滑到教练跟前,不奢求夸赞,哪怕是一个眼神也好,可教练好像没看到她的渴求,置若罔闻,就这样她滑走了。
有些麻木了,每天都差不太多,每天的进步却是差得不少。下周的此时,她已经站在比赛场上,接受着裁判团的审判。
身体变得轻盈,不是动作更加轻松,似乎身体变成了团团积雨云,带着难以驱散的怨气朝着天空更高处上升上升,再上升……
“砰!”云朵再也兜不住沉重的小冰晶和小水滴们,它,不得不放手,天空下雨了。
鲜艳的血从她的下颌的裂口处缓缓流淌,一切都那么平静,身边路过的人的冰刀将鲜血涂鸦在白色的光滑的冰的画布上,构成一副美丽的风景。
“佟教练早。” “嗯,早。”小香怡的下颌上多了一块纱布,也只是多了一块纱布。一切还在继续,命运的车轮不断加大着马力。
这一眼就看到头的日子,还要再过多久。

转眼间,小香怡14岁了,还是要感谢她的妈妈,在寻找教练资源的同时,运营着她的个人社交账号,现在的小香怡,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运动明星。每场比赛结束后,她总会收到一场来自粉丝们的永不落幕的娃娃雨。粉丝们的爱,也成为了激励她继续前进的动力。
JPG选拔赛就要开始了,这次分站赛她抽签抽到了瑞典。满怀着周围人的期待,小香怡和妈妈登上了前往瑞典的飞机。
直到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小香怡还是想不懂,为什么佟教练去陪着另一位选手去泰国站比赛,却不陪着自己。
结束了六练,小香怡疲惫地坐在回酒店的大巴上。
瑞典的大高原,并不崎岖,反而是平缓的,放松的。从大巴车四四方方的窗子向外望去,在城市与乡村的边界线上,当地人忙碌着迎接黑夜,巷口小木屋的啤酒坊的门虚掩着,麦芽酒花的浓烈的香气偷偷从狭小的缝隙中钻出,钻进她的鼻子。人家里偶尔还有几个烧柴火的,黑乎乎的拐角烟囱向天空时不时吞出几团灰白色带着水乳朦胧雾气的炊烟,橘黄色的电灯一盏盏亮起,通往小镇的路上,温暖得要把人融化掉。
“叮咚”,手机收到一条妈妈的消息:今晚比赛的赛事组有聚会,宝宝你先自己睡吧,记得把明天的比赛的衣服和化妆品收拾一下,明天早上来不及。
小香怡按下关机键,头无力地倒向座椅靠背。她不明白,这么重要的日子,为什么身边最亲密的人都有事,都有比自己更重要的,可以把自己扔在一边的事。泪水悄无声息地从脸颊划过,在冬日的寒风中,留下一道道栏杆似的泪痕,深深刻在她的脸上、心中。

“教练,你告诉我我是什么啊!我是可以被随时抛弃随时捡起的备选吗,我是什么啊,你快说,快说,我是你的学生我是你最好的学生,不是吗,教练?教练……”
抽噎的、断续的、语序混乱的……
“你先别哭,我最反感你哭了。”电话的那头传来冷冷的女声,明显地,教练一如既往地觉得她又在耍脾气。
“我不陪着你,妈妈也不陪着你,不是觉得你自理能力强吗,这可是对你的信任啊,你又怎么了?”
“嘟”电话挂断了。
回到酒店,她一夜无眠。
清晨,睁眼便是妈妈忙碌的身影。从妈妈嘴角止不住的笑容,她很快就猜到了昨天聚会的内容无非是和裁判拉拢关系。可她内心最鄙弃的便是这种私下里见不得光的金钱交易。“宝宝你醒啦,快点去洗脸,吃完早饭你还得歇会儿再热身。”
小香怡默不作声,一个惊人的计划,在暗暗酝酿。
暴风雨就要来了。
坐上大巴,和妈妈告别。一路上她沉默不语,从她平静的像一摊发臭发烂的死水一样的眼睛中,看到了她死去的心。

候场室内,工作人员一一在选手签到表上画钩。“Who’s XiangYi Chen?”无人回应。意识到了不对,工作人员立即出动,在整座体育场地毯式搜寻着她,众人的心紧紧揪起。妈妈的手机响了。
诺大的体育馆中,多了一个哭泣的人。
赛场上,“The next player,XiangYi Chen from China”解说员充满激情的介绍着这位来自中国的明日之星。观众席的欢呼声掌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能听见有人大喊着她的名字。
咦?陈香怡人呢?
导播镜头扫射了一圈,最终定格在空无一人的冰面。

直到比赛结束后,人们才从锁门的卫生间里,找到了小香怡。

 

谩骂声,哭泣声,推搡声,吵闹声,场面乱成一团

从此,赛场上再也没有小香怡

后记
人们再次看到她,是在一家东北的小冰场里,穿着厚厚黑色长款羽绒服的陈香怡,围在一群小孩子中间。退役后的她成为了一名初级教练,专门负责带初学的小朋友。“年糕和Coco,你们两个人给大家做个示范好不好?”年糕和Coco,都是陈香怡为学生们起的小名。站在这踩了一辈子的冰面,她自信地迈开步伐,热情洋溢的舞步,在全场飞翔,刀子在冰面上勾勒出圆润且优美的弧线,柔软的身段随意塑造着不经意间便惊艳万分的姿态,时间定格在那一刻,万籁俱静,只剩下那带着不舍与不甘的回眸,和释然的微笑。谁又能说她真的放下了呢?但谁又能说她被困在了过去的记忆里呢?她不再只是谁的女儿,谁的学生。她在冰面上翩翩起舞,开启了只属于自己的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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