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箱

镁光灯打下来,

踩着六平米的卧室地板

——就像站在综艺节目的演播室里。

“那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说,

所以我只是在被动地想起它们。

 

我站在桌子前面,把手伸进恐怖箱里。

我的手穿透漆黑的箱体,四壁沉默地包裹它。

在面向您的透明隔板的后面,诸位看到了什么呢?

没有半米长的蜈蚣、长满毛的蜘蛛或负子蟾;

也没有炉灶的火、挂画里的幽灵,或者泳池里有奇怪味道的水。

 

我只是摸到一部旧手机。

恐惧此刻突然有了形态。于是我能够看到,五年级的、小小的我,红着眼圈站在我面前。

 

噩梦是从这里开始做起的。彼时,我——或者说她,正身处安徽,和朋友乃至全班同学坐在返回宾馆的四十人大巴车上。晚上八点出头,后排一定有人已经早早睡了,又被举着车载麦克风的老师喊醒。她就坐在第三排靠近过道的一侧,此刻还在为即将开始的研学而兴奋。毕竟她才五年级而已,与朋友一起去外省这件事当然对小孩有足够大的吸引力。

高楼的灯光渗进车窗,剩下的路也就大约只有下车再走进宾馆大门的五十米。老师的声音总那么严厉,即使是研学活动,她也没有放过她的学生们。“听好,明天八点前大厅集合,七点钟开放食堂早餐……”这些就像母亲在留你一个人看家的时候,会和你来来回回说上五遍不止的叮嘱。而五年级的小孩决定拿出她旧旧的手机开始记录老师口述的时间表,自己再额外精准到打算定几点的闹铃。若是现在,我会表扬她有时间观念和记事的好习惯,但曾经名义上的我的老师没有给她哪怕一个机会。

老师的声音和动作都不容任何反对。

“拿来。我说拿来!给我。”拿着麦克风的女士瞄准的是这位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的手机。她不明白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她甚至没像后排的几个小子一样在玩游戏。

她开始做些无用的挣扎:“但我只是在记……”

“拿过来!”可老师一字一顿,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小孩的借口拒绝。

于是她乖乖地、乖乖地把手机从脖子上挂的绳子上解下来,好让老师捏着手机的手能够抽回去。小孩只是摸了摸被勒了一道的后脖颈,顺带安抚了一下邻座被吓到的朋友。

那位老师撂下一句什么,今日我已经不太敢确认了;不过当时的我笃定她一定说了“写完检讨来找我换手机”这样类似的话,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当时回房间第一件事情是翻着房内的抽屉找纸笔,天真地希望履行所有她听得到的要求。

 

但坏事找上门来了——我的意思是,她房间的门在半小时以后被敲响了。老师就站在门外头。

我的检讨刚开了个头,还没写完,怎么办呢?她和朋友被带出房间之前还在这么想。直到站进密闭寂静的电梯里慢慢上升,她才感到一股巨大的紧张,随着湿冷的空气一起紧紧包裹着两个五年级的孩子,让她喘不上来气,好像所有东西都哽进喉咙里。她觉得害怕,连呼吸都不敢带出一丁点声音,于是留给她的选项只有轻轻慢慢的抽气;她不敢抬头看成人的眼睛,于是目光只能向下瞟着自己的鞋尖。

两个孩子被领进老师的房间,她们并排挨着,像两只企鹅贴在一起试图取暖。我似乎面对着她们,所以我能看出她们眼里流动的不安。她们没说任何一句话,于是训斥就理所应当地来临。

“我不管你在干什么。老师说话的时候还看手机干别的,你就是玩疯了,看手机着了魔了!”

“你也是,”她转而看向另一个完全无辜的女孩,“你们两个是好孩子,怎么还会这样呢?你们平时都很听话,为什么今天就不明白了呢?”

我看到她微微偏头看向左边,另一个女孩已经哭了。如果是她一个人在这里被骂,她或许还能够再坚持一会儿;可一想到明明室友不必受到任何批评、是自己牵连了别人,这份恐怖的思绪就在头脑里蔓延疯长。于是她再听不下去任何话,眼睛也就开始刻意地眨起来。这是能够让眼泪慢一点流出来的好方法,但很遗憾的,并没撑太久。

 

后来呢?后来发生的东西,我不愿再用上面的方式讲。如果说屋内受到的是语言攻击和没源头的道德绑架,那屋外发生的事情才是真正让我记到现在的。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老师让我们一个一个敲开这层楼的房间门,找到一个“正确处理了被收手机情况”的男同学,问他是怎么做的。我们不认识这层楼住的班级里面任何一个男生,不确定敲开门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倘若他们没有一个人开门怎么办?他们开门了、看到两个眼周发肿的女孩,又会想什么?尴尬感和恐惧感几乎让我定在原地不动了,但最难过的是,我们仍旧照做了。

我记得有人眼里露出震惊,也有人真诚地提出帮助,但无论哪种反应,都在一遍遍袭击我们的羞耻心。而敲开的门里,没有人知道那个男生住在哪间房。

那时候,我们五年级。

 

询问无果,最后我们被老师拉回房间。我几乎能看到那时的我的正脸,眼里的情绪被一层水雾盖住。起初我觉得她是在看着我,满是愤恨地埋怨我为什么当时没能让她做出哪怕任何一种形式的反对和拒绝;当我感到背后刮来凉嗖嗖的晚风时,我才像从梦里醒来一般察觉到,原来她盯着的是那扇在宾馆四层的房间里大开的通风窗。除了想把那部手机扔下去,我不确定她当时还有没有想过别的东西。

看着我自己,我的眼泪终于也连成一条细线,随之流下来的还有很多事情。是数学课上因为压力太大答不上问题被老师罚站,同学都盯着我;是计算错得略多,练习本就被老师扔出去,砸在我的脸上又掉到地上,我在全班注视下弯腰去捡。我的自尊都顺着水流冲走了。

从躯体上的小孔窥视内心,此刻我和Z才真正重合。对师长的恐惧和抵触,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积攒的。

可悲的是,我从未能够真正完全摆脱掉它。

 

我站在桌子前面,试图把手从箱里抽出来。

我的手陷入漆黑的箱体,四壁涌动着挽留它。

在面向您的透明隔板的后面,诸位现在应当已经看到了。

所以最后,我要说:忘掉难过的事吧。

这就是结束语。

 

 

作者阐述:选择了记叙事件。我能够完整的回忆起这件快六年前的事情,但行文并不完整,可能是我的潜意识抗拒那些太过真实的情节。

我从小到大写东西都有一个准则:只要不是专门为了记录当下情感或是发泄情绪,任何选材就都要是我能够与事件和解之后的。我现在能够心平气和地写下这些,不算难过、不算愤怒,但只是觉得这对以前的我——那样的我和我们——是否有些太残酷了?写到这里,又开始有些难以言说的感受了。

很混乱的文章,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但,大概,慢慢把还算稳定的外皮下怪异的成因剖开给人看吧,当然也包括给我自己。一棵树上总有虫蛀的,人也是;而区别就是,我只写下了虫蛀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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