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出声地尖叫，只记得自己僵硬的身体和那一张张凑过来的关切的脸，以及难闻的气味。
那是个美好的上午，或者说，本来是个美好的上午。那时我5岁，我和其他小孩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唱着一首歌。所有小孩都在开心地又唱又跳，老师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这是一首教大家认识英文元音字母的歌，非常简单易懂，唱完这首歌，大家就都能学会。可惜，我只唱到了字母O，那个小孩也是，只因为那可怕的意外。原本这是多美好的上午啊！10点多的太阳已经透过窗户照进了幼儿园里，阳光越来越暖和，和大家的笑容一样灿烂，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
那个小男孩，明明生病了还非要来幼儿园！明明生病了还非要吃那么多香蕉！明明生病了还要站在我的后面！站在我后面就算了，他还吐了！吐了就算了，还吐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后脑勺像着火了一样灼热，心脏在胸腔里乱撞，仿佛要把身体撕开了。裤腿上是触目惊心的污渍，周围除了他那张病恹恹的脸都是其他同学关切的脸。他们把脸凑得越来越近，扬着眉毛、张着嘴议论纷纷，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如果他们正和我处在同一个地狱中，他们就不会这么悠闲了。
屋里有三个老师，一个老师赶快把那个生病的男孩扶到教室的大垃圾桶前，他好像又吐了。这回倒霉的就是大垃圾桶了。我被另一个老师搀扶着，紧跟在他们后面走向了医务室。一路上，那个男孩再也没吐，哪怕老师一直为他举着垃圾桶。我则是一瘸一拐，哪怕我的腿没有受伤。我看不见当时自己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得到，一定是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来到医务室，那个男孩躺下，医生给他的家长打电话。另一位医生擦掉了我裤腿上的呕吐物，又用带酒精的毛巾擦了我的腿。那是一条深紫色的、带彩色圆圈的裤子，自这件事以后，我再也没有穿过这条裤子。
中午吃饭时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感觉就像自己快要吐了，只有一条裤腿是脏的，可是我两条腿都很僵硬地抬起来。这时我看见爸爸远远地走来，他一定是来接我回家换裤子的。
晚上妈妈也得知了这件事，我怕他们讨论这件事，再次勾引出这一天生不如死的经历，于是我让妈妈播放一集音乐声很吵的动画片，这样他们要是问我更多细节，动画片声就能盖过他们的问题了。
现在，我可以笑着讲这次经历，然而，那个呕吐的男孩成了我永远的噩梦，一旦有人呕吐，就能把我吓个半死。
小学二年级，我转到新学校。我的铅笔盒是个半透明、有别人铅笔盒两倍大小的塑料盒子。刚到这里，我大大方方地拿出铅笔盒。后来有人大惊小怪，我还发现其他同学的铅笔盒都比我的小。这时我把铅笔盒藏在桌洞深处，不再拿出来，而这，让我陷入了一年的困境。
“你的铅笔盒呢？”我的前桌轻蔑地说。她呲牙咧嘴地嘲讽着我，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一条缝，十几颗大白牙向外呲着。紧接着一阵狂妄的笑声传了出来，每一个“哈”字都在重击着我。“哇！好大呀！”我的同桌向我的桌洞里看了一眼，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这两个人总是一起嘲笑我的铅笔盒，可惜我们坐在靠墙边，老师看不见，也就管不了他们。前桌狰狞的表情，总让我把她想象成女巫，同桌总是附和着前桌，他姓黄，于是我把他想象成一条大黄狗。他们就是一个邪恶女巫和她的跟班大黄狗。
语文课上，老师让我们课上写完作业就找她批改。等我拿着作业本回到座位上，只觉得全身一颤，蓝色的大铅笔盒正躺在我的桌面上，翻倒着，那么刺眼！紧接着刺耳的笑声传来，又是我的前桌和同桌，这次还捎上了旁边两个姓金的同学。四张大笑脸一起扭曲，但我知道我此时的表情一定更可笑。哪个小孩会因为在桌面上看到自己的铅笔盒就惊慌失措？哪个小孩会因为同学的大惊小怪就不敢把铅笔盒拿出来？他们并不觉得我的铅笔盒本身可笑，而是他们捉弄我时，我惶恐的表情可笑。那个还没有朋友，不知反抗的“颜艺”小孩让他们感到自己很强大。捉弄一个被老师认为遵纪守法的好孩子带给他们挑战规则的刺激感。
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在几星期内就看穿了我大部分的弱点。他们知道我有多看中规则，于是故意在写数学作业时抄我的答案。我赶紧抓起作业纸，想把书合上，结果那一页却被撕裂了。呲啦的一声，伴随着那令人抓狂的嘲笑声。
一直到二年级下半学期的期末考试，他们仍然在嘲笑我。期末考试那天，一个坐在后排却让老师不省心的同学被老师要求坐到前排来考试。由于老师对我的信任，我被要求和那位同学换座位。这就意味着我要当着全班的面拿出自己的大铅笔盒走到后排。大概，我弯着腰，抱着铅笔盒一脸焦虑地跑到教室后面的样子也够前桌笑好一阵了。
“我是你的耻辱吗？你为什么不买一个新铅笔盒？”我常常想象可怜的大蓝铅笔盒这样问我。它可跟着我这个没骨气的小孩丢了一年的脸了。被撕裂的数学作业是否也在哭泣呢？我回到家后用宽胶带把那一页粘好了，可是它作为无辜的数学作业没有犯错误，为什么它要落得被撕裂的下场？还有我的教科书，上面不知道被前桌她们乱画了多少页。教科书是否也看着自己被画花的脸，欲哭无泪呢？老师怎么会想象得到，她喜欢的学生，一个遵纪守法，学习认真的同学正在被嘲笑却不敢说。爸爸妈妈又是怎么抑制住想替我解决问题的冲动，忍受自己孩子在学校受到欺凌这件事，又不得不告诉我他们相信我？
最终还是老师发现了问题，要求前桌和同桌向我道歉，还把他们的位置调走了。
前桌在四年级成了我的朋友。我真喜欢看她虚心地问我题，那一副诚恳的表情让我安心。真喜欢曾经嘲笑我的人为我的一切成就欢笑，我在这个班里已经没有敌人了。
我这位朋友曾经给我讲了些小区里道听途说的八卦，也成了我的童年阴影。
“咱们隔壁班谭某某，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的爸爸和后妈有一个小弟弟，他们常常虐待他。有一次小弟弟把他亲妈留给他的毛衣弄坏了，他哭了一天，眼睛都肿了。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其实他特别可怜！还有2班的周某，他的爸爸妈妈常常虐待他，不给他饭吃！他为了在学校吃饱，尽管对海鲜过敏，他还是吃了好多海鲜丸子，结果出了红疹子。老师问他为什么要吃海鲜，他说，他必须吃，家里不给吃饭，必须在学校多吃点。咱们班那谁的奶奶特别凶狠，有一次在超市，别人插队插在她前面，她直接抓住那人的脖子把他拎起来，掐死了！真的死了！”
“我弟弟有个朋友，性格挺像你的，前几天从窗户摔下去，身体扎在小区围栏的尖刺上当场就死了！你看，这块围栏上是不是少了一个尖刺，他们后来给锯下来了，因为上面沾了小孩的血！你要是还不信，咱们班冯某某的爸爸当时就在场，还录了像！”
隔壁班同学被父母虐待，同学的奶奶在超市杀人，一个小孩摔出窗户当场死亡，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都成了我的童年阴影。现在，我已经看出了这些八卦的漏洞，肯定是别人编的。一个对海鲜过敏的同学为了吃饱，可以多盛米饭呀！一个老太太在超市杀人，肯定有监控，她怎么可能还没进监狱！一个小孩在一秒钟内摔下楼，怎么可能有时间掏出手机录像！更让我难以理解的是，我当时居然信了！还回家难过了半天……
作者阐述：呕吐事件和铅笔盒事件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写下来。呕吐时间只是单纯造成了生理不适，而对铅笔盒事件的反思让我学会了很多，关于如何不被同学的不良行为改变，关于自尊，关于如何不伤害别人……四五年级我对前桌有着强烈的控制欲，特别希望她能崇拜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