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遊び(初稿)

有点长 哥们儿终于写完啦啊哈哈哈哈哈哈

4月3日 24:00

注意到对面女孩有意无意的视线,命又把卫衣袖口往下拉了拉。真是的,早知道自残还会留疤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她一边在心里咒骂着5年前留下一堆烂摊子的自己,一边手忙脚乱地接过女孩手上的金枪鱼饭团、养乐多和果汁软糖。
“420日元。”太长时间没说话的缘故,她的声音出口先凝滞了一刹,轻轻咳嗽两声才把话从嗓子眼里挤出去。
女孩付完钱,拎着东西急匆匆离开。命看到一个毛茸茸的钱包从她腰间掉落,而她本人一无所知。要不要捡起来还给她呢?可要是她以为我偷了她的钱包怎么办?要是她钱包里的钱其实都是赃款怎么办?要是追她的过程中她以为我是坏人慌忙逃跑不幸从天桥上摔落死掉怎么办……命胡思乱想时,女孩已经注意到丢失的钱包了。她折回店门,捡起钱包,用不满的眼光瞥了一眼命。命咬着手指,假装欣赏着架子上各类杂志封面。啊啊,所以说和别人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真的很麻烦啊。
——一之濑命的人生准则其一:不多管闲事。
杂志种类五花八门。新闻报纸、娱乐八卦、色情杂志——命紧紧盯着两眼衣着清凉的性感美女,身材真好啊!突然她意识到这种行为不符合自己高冷美少女的人设,于是不舍地看向右面的漫画周刊。啊,这周的周刊少年RUN封面是《羽毛球少年》呢。下周就是结局篇了,男主角宫本羽在全国联赛中跻身八强,接下来就要踏上决赛的赛场。——真想快点看到真正的结局啊!
“不行,我不想看。”她小声对自己说。万一在更新前死了,没读到结局岂不是一生的遗憾?
——一之濑命的人生原则其二:不怀抱期待。
指针指向24点整,正好把命从“期待漫画更新算不算违反人生原则”的纠结中拽出来。她整理一下口罩,抓起脏兮兮的军绿色小挎包,刚要离开时,手机屏幕亮了,是妈妈发来的LINE。
“命酱20岁生日快乐哦!新的一岁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唉,转眼间就长成无趣的大人了。命不无伤感地想。像现在这样有钱就宅在家里,没钱就来便利店打工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呢?难道要这样过一辈子吗?唉,越想越无望,难过得想死掉,干脆放弃思考吧。
——一之濑命的人生准则其三:不思考未来。
该怎么回复妈妈的消息呢?命一边无聊地翻着和妈妈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一边思考着,上一次通信还是祝妈妈新年快乐。她想像动漫里的可爱女孩一样发一个可爱的表情包,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图。她只是没有和别人聊天的习惯而已,绝对不是因为她没有朋友——命有一位极其亲密的好朋友,目前两人已经同居三周了。那孩子一切都好,只可惜它是一颗鹅卵石,不会用LINE聊天。于是命随手按了几个礼貌又疏离的平假名:谢谢您。对面很快发来一个小猫表情包。
命决定给自己买个小蛋糕。她买了一盒提拉米苏,想了想,又拿了一小包生日蜡烛。
4月4日,真是世界上最不适合当生日的日子。

命大跨步走在寂静无人的天桥上。耳机里放着她最喜欢的乐队的歌曲,燥热的节拍透过鼓膜,直直敲打在心脏上;旋律的电信号流经四肢百骸,每个细胞都幸福地伸展开。她盖上卫衣兜帽,既遮住没洗的头,又能隔开外界噪音,达到免费降噪效果——嘛,虽然深夜的街道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声音。
随机播放的下一首是命最喜欢的歌。“这首曲子最棒的就是歌词。听这首歌不看歌词比没听过还糟!”命如是说。所以她特意打开离线数据,捧着手机欣赏歌词,继续大跨步走在寂静无人的天桥上。
下一步踩空,命摔下去了。
幸运的是,她的帽子奇迹般地还戴在头上,所以看到她尸体的路人不会注意她油兮兮的头发。
不幸的是,她死了。
头朝下重重摔在地上的倒数十九八七六秒,命还想着“以后走路再也不看手机了”“希望提拉米苏不要摔坏”“宫本羽好帅好想看结局”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最后一秒,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4月4日,真是世界上最适合当忌日的日子。

x月x日 xx:xx
“姓名一之濑命,性别女,死亡年龄20岁25分39秒,性格无可救药的糟糕。以上还有什么异议吗?”
“呃,请问,这里是黄泉之国吗?你是……伊邪那美?”命假装没听见“性格无可救药的糟糕”这句尖锐的评价,举起手弱弱地问。
对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这里是天堂,我是天使。”
……抵制文化入侵。
更让命沮丧的是,看样子天使是一位认真严谨的天使。所以那句评价大概率不是它的玩笑,而是客观事实。
“一之濑命小姐,我们对您的死亡深表遗憾。”天使依旧笑眯眯,丝毫看不出遗憾。 “但是请您振作起来,我们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由于您正好是今天第1000个死掉的人,而且正好是在生日死掉的,而且正好活得很悲哀,所以我们决定赐予您一个特殊福利——请您许一个愿吧!”
“谢……谢。”命嘴角抽筋,差点没撑起一个礼貌的笑。
许一个怎样的愿呢?一般这种时候都会说“我希望能实现无数个愿望”吧。
“这是犯规的哦。”
那“我希望我能复活”?
“同上。而且这不是您的真心想法。”
拥有读心术的天使真是世界上最烦人的东西,比昨天买的海鲜味杯面还糟糕。命烦躁地抓乱头发,摸到一手油。
“给您个提示:不能抱着占便宜的想法许愿,想想您真正想做的事吧。”
真正想做的事……真正想做的事……
命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片花花绿绿。
“我希望我能读到漫画《羽毛球少年》的结局!”她脱口而出。
天使满意地眯起眼睛,像高贵优雅的反派一样拍了拍手:“真是个不错的愿望。”
“你们要怎么实现?”
“杀了漫画的作者,让她来天堂给您讲剧情。”
“请千万不要这样做,拜托了。”

《羽毛球少年》是最近极其火爆的热血运动漫画。男主宫本羽小时候从电视上看到了羽毛球比赛,被选手奋力击拍的英姿深深吸引,从此爱上了羽毛球。但小学和初中都没有羽毛球部,身边人也对这项运动兴趣缺缺,羽只好把梦想埋藏在心底。升上高中后,羽终于如愿以偿,加入了梦寐以求的羽毛球部。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前方等待他的是更大的舞台,还是更高耸的障碍?
——这是漫画单行本出版时的简介。命看过很多漫画,唯独对这部情有独钟。“为什么会喜欢这种热血少年漫呢?”命问过自己很多次,“明明每次看到他们拼搏的身姿和闪耀的笑容,都难受得像吞了千万根针一样。我嫉妒得快发疯啊。”
但是看到他们那样为某件事奋不顾身,就算是我这样阴暗的人,也会如飞蛾扑火般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们的世界吧。
《羽毛球少年》是作者田中优的处女作。那家伙刚刚22岁,还是大学生的年纪就已经出版一部爆款漫画了。她在漫画方面是个才华横溢的怪物,在为人处世上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她的前助手说她每天买夜宵都会帮助手们带一份;她的编辑说每次单行本出版她都会向出版社寄一封手写的感谢信;甚至她的同学也在网上说她在高中就是风云人物,每天中午都和不同的人吃饭。哼,夜宵也好,感谢信也好,都是笼络人心的技巧罢了。命酸酸地想。不就是每天和不同的人吃饭嘛,命才没有嫉妒呢,她高中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楼梯角落里吃。和别人吃饭有什么好?还得费尽心机想聊天的话题,还要把自己带的妈妈特制充满爱的蛋包饭分给对方尝尝,还能尝尝对方带的天妇罗——妈妈一直嫌油炸食品对身体不好,所以从来不做天妇罗给命吃。和不同的人吃饭,一定能蹭到不同口味的天妇罗吧……
果然还是让天使把田中优杀掉好了。

“那您有什么好的办法吗?”天使翘起二郎腿,食指在桌上“嗒嗒”地敲打着。
“唔……一般来说,漫画家会在更新周期的前几天先画好草稿。最近更到结局回,改成两周一连载了,所以作画时间也更充足。”命想起她前段时间看过的漫画家访谈。不管是多么风光无两的漫画家,面对ddl的淫威,也会像sm游戏里的m方一样俯首称臣。
命摇摇头,把这个不恰当的没品比喻甩出大脑。
“所以,”她接着说,“我猜结局的草稿已经画好了,至少剧情发展已经敲定了。如果你们能让我再活一天的话,我可以试着把草稿偷出来。只要一天就好。”毕竟命只看重剧情,不在乎作画和分镜的完成度。不看书是因为她晕字,高中生活的可悲后遗症。
天使罕见地露出了苦恼的表情。“一之濑小姐,我需要斟酌斟酌。”
它挥挥手招来一群潦草的鸟。它们的形体出自乔治布拉克之手,盖着马蒂斯高饱和的潦草笔触,和长相极其文艺复兴的天使形成鲜明对比。天使对着鸟群低声耳语,鸟群又呼啦啦飞走了,把天空涂成印象派的风格。
真是不明白,天堂怎么能没有日本画。命正想着,两只浮世绘风格的仙鹤袅袅而来,衔着一卷金帛。天使接过卷轴,沉吟片刻,冲着命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恭喜您,他们同意了,但是有几点要求。”
“首先您只能复活24小时。无论您有没有实现愿望,一到4月5日24时25分39秒,您就会立即从人间回到天堂。”
“其次,由于灵肉耦合技术还不完善,所以只要您感受到疼痛就会强制回到天堂。”
“最后,这一天内您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对人间造成实质性的改变,和您产生交际的人也会被清整记忆。所以抛弃道德感,大胆地去实现愿望吧!反正记忆清整的工作不由我负责!”
天使张开双臂,语调从温和儒雅变得近乎嘶吼。看来它是真的很开心不用干活。
不得不说这款一日人间游戏平衡性和可玩性都极佳,具有成为爆款的潜质。唯一的缺陷就是摊上命这样一个demo玩家——她不会打游戏,所以每次都开挂。这次的挂是她对疼痛的高耐受性。命从小到大打针毫无感觉,对口腔溃疡毫无怨言,从来没有过痛经,什么撕倒刺抠痘痘甲沟炎小脚趾撞桌角更是不在话下。
“那么,已死之人一之濑命的人间一日游,现在开始!”

4月4日 00:00
意识恢复时,命没有感受到预想的剧痛。她在人行道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和都市里难得一见的星星大眼瞪小眼,眼睛睁得生疼也装不下所有可见光点。她自讨没趣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抹了一手黏糊糊。她嗅嗅,一股巧克力的甜香。果然提拉米苏摔烂了呀,她懊恼地想。这个生日过得比提拉米苏还烂。
一阵无力感袭来。免疫系统为了愈合伤口以八倍速运转着,夺走肌肉拉扯运动需要的所有ATP。命拖着再走两步就会化成一摊史莱姆的身体,艰难地迈进家门,扑在乱七八糟的床上。
在薯片筒和牛奶盒的陪伴下,命陷入了比薯片还鲜香、比牛奶还甜美的梦境。

4月4日 12:36
命用手扒开眼皮,迷迷瞪瞪地按亮手机屏幕。36,岌岌可危的电量。向下看,怎么还是36?哦,时间是12:36。
时间是12:36?!
命直挺挺地起身,被窝腰板和双腿形成一个标准的直角三角形。她踩上灰色的毛茸茸白兔拖鞋,脚都来不及放进鞋窝里,猛地冲进卫生间。镜子里的女性黑头发黑眼圈白皮肤,像一下手就用16b铅笔乱涂一气的素描初学者,为了突出对比度,一点颜色都不肯施舍给皮肤。
真像女鬼,不过还确实是女鬼。命自嘲地笑了。
“只剩不到十二个小时了。”命喃喃着。别说偷漫画原稿这种艰巨的任务了,十二个小时还能干什么呢?
能洗一个头,换一身压箱底的荷叶边纱裙。即使梅雨将至的暮春气温乍暖还寒,冷得恨不得裹一层棉被,也绝对不穿笨重的毛衣。
能散步到兔山商店街逛一下午。花几个钢镚换可乐饼。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感受热量温柔地拂过睫毛和鼻梁,心情也幸福得飘飘然。再买一束鲜花,百合花就很好,纯洁无瑕又香气扑鼻。趁花店老板打包花束时扯几句闲天,不着痕迹地透露今天是自己生日,听听不同声线的生日祝福,心满意足。
能泡在最喜欢的歌单里坐一晚上电车。交通费也许很贵,不过谁会在意呢。撑着脑袋看向窗外,天色由蓝变粉,由粉变橙,最后定格在yoasobi的群青色,只有闪过视网膜的电线杆和划过鼓膜的音符同频共振。amazarashi主唱秋田弘如树干一样虬苍的唱腔响起,自己就是在人生之海沉浮的困惑少年;播到あたらよ某首抒情悲伤的曲子,就假装是月曜日九点档的青春恋爱女主角,思念着早已死翘翘的爱人。
在井野地站下车,步行三分钟到墙皮斑驳的一户建小灰楼前。敲敲门,来迎接的是扑面而来的拥抱。身体先是一瞬的僵直,筋骨慢慢在无声的暖意中融化。伸出手轻拍她有些佝偻的后背,送给她百合花的洁白和清香,然后笑着说:妈妈,最近我一切都好。你可无恙?
“……咦?”
女鬼轻轻拨开黏在一起的发丝,露出潋滟的两只眼睛。
“我在哭吗?”
此时此刻,命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死掉的事实。

她糊一捧水,重重拍在脸上。
“……目前三个方案。第一联系编辑部,编个凄惨的身世……就说我从小体弱多病明天要做手术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读到漫画结局。不过他们肯定听过很多类似的说辞,八成会拒绝。成功率20%,姑且试试吧”
“第二直接联系作者本人,说服她把草稿给我看。田中优应该是个热情感性的人,但结局篇保密工作很重要,成功率大概40%。”
她死死盯着镜子里乱发间露出的眼睛,语速极快地呢喃着。
“方案三……直接溜进编辑部。出版社是可以参观的,能不能找到漫画草稿不好说。成功率50%。”
“三个方案依次试一遍吧。”
命的脑细胞全都用来思考任务方案了,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和她某一条人生原则相悖——永远活在当下,不思考也不规划未来。
深呼吸,提起肺再重重压下去,把比耳机线还乱的思绪压成一根弦。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

4月4日 13:14
摇摇晃晃的电车是最适合睡觉的。命刚从12个小时的睡眠中醒来,又快要回到梦乡里去。
随机播放的歌单突然跳到一首摇滚,命吓得大叫一声,吸引众多目光。她猛地捂上嘴,脑袋要低到胸腔里。
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她默数5秒,确定乘客的注意力又回到各自的手机荧光屏上,才掏出手机狠狠按下“移出歌单”的按钮。音乐继续播放,把睡意挤出大脑皮层。天啊,主唱的声音实在太性感了。命思考着,最后还是把它加回常听歌单。这个乐队真该好好感谢主唱,要是大家都像我一样把起床气迁怒于音乐,乐队的下一张专辑销量肯定好不了。
命胡思乱想时,电车到站了。她被JR线里如信浓川一般奔流不息的人群吓了一跳,不自觉缩起身体。她一边碎碎念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一边顺流踱步,即使没有人听到她细若蚊蝇的声音。当命终于穿过闸机时,如释重负感冲昏了她的头脑,甚至产生了被自动门拥抱着的错觉——茫茫人海里唯一一双愿意接纳她的、无声的红色小三角。
以往一个小时起步的路程二十几分钟就结束了。不愧是急行列车啊,速度确实配得上这个词语,价格也比站牌上鲜红的“急行”二字还刺眼。
命感慨着,顺手从路边花店挑了一束百合花。

4月4日 13:25
明明下定决心要来了,甚至花了高达1300日元买急行券和花束。然而面对熟悉的门户,所有勇气烟消云散。
命脑子里天使小人和恶魔小人在打架。天使小人的脸蒙太奇一样闪烁不同的模样,恶魔小人倒是长得和昨晚的天使如出一辙。天使小人诚恳地推她伸出手,刚要接触到木门粗糙的质感,被恶魔小人一下子扔回来,差点一拳打在鼻子上。
“没关系的,鼻子砸歪就砸歪了,反正你也不喜欢它的宽鼻翼和矮山根,不是么?”天使小人温柔地拍拍命。它的面容终于定格,五官和恶魔小人一模一样。
命拎起两个便宜家伙,把他们抡到天堂和天使作伴。
果然今天不行啊。命叹了口气。要是在她犹豫时门自己打开就好了,省得她纠结,也推她了却遗憾。
不要再想下去了。她小声对自己说。别忘了人生准则第二条,不怀抱期待。
没有人来敲,门是不会主动打开的。要是不敢敲,那就赶紧滚蛋吧。别满脑子装着“没准会发生巧合呢”这种惺惺作态的想法。太恶心了。
命转身离开。
她不甘地踢着小石子,脚尖的力气丝毫不逊于内心痛骂自己的声音。
下一个拐角,小石子被一双旧布鞋拦住。命抬头,道歉的话刚要脱口而出,就被定在了原地。
“……命酱?”
老天爷真是不长眼,漫画里才会遇到的美丽巧合怎么能发生在我这种人身上呢?

4月4日 13:30
“啊呀,真的是命酱呀!”烫着羊毛卷的矮胖妇女紧紧抓住命的肩膀,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用力,不好意思地轻轻松开。妇女退后两步,细细端详着命。明明是充满爱意的目光,命却感觉自己被一层层剥开,从粉红乔其纱到血红心室壁。百合花被她下意识地藏到身后,紧紧攥着,比高中时代的不及格试卷还见不得人。
“……妈妈。”
“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天天吃泡面那种垃圾食物。”
谁家23岁的成年女性还长身体啊。命很想这么反驳,最终却只吐出了一声“嗯”。一个就像这段话一样可有可无的回答。
沉默。
“今天几点钟起的床?”妈妈露出一个笑容,试探地问。命看出她笑得勉强,心里暗暗向妈妈道歉。
“八点半。”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其实是不想听唠叨而已,命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谎。
“呀,这么早!是今天上午有什么安排吗?”
坏了。
“嗯……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庆祝生日。”
“哇!”一个感叹词,命听不出来其中包含的是惊喜还是惊讶,“命交到朋友了吗?”
“下班路上认识的。”
“啊啊——真是太好了!”这次妈妈的笑容充满由衷的喜悦。命把脸别到一边,盯着黑色运动鞋上纹理清晰的污迹。她突然厌恶起妈妈,然后再次悲哀地心说一万遍对不起。
“那孩子是个怎样的人呢?拜托了,和我多说一些吧。”
“呃……她……她皮肤很白很滑……”
“……啊?”
命盯着妈妈胸前的镀金项链,在脑子里拼命搜寻鹅卵石所有能拟人化的特征。直到看见妈妈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奇怪的话。
“不是不是,嗯……她家里有钱,所以保养得比较好。”
妈妈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笨蛋妈妈,也不想想我这种家里蹲怎么可能和富家女交上朋友。
“她脸圆圆的,身材丰满。”
“她不爱说话,性格比较安静。”
“上次她从台阶上摔下去,把我吓坏了。可她一声不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命从支支吾吾变得滔滔不绝,妈妈微笑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或者发出“这样啊。”“怎么会?”“真有趣!”之类的评价。终于,命绞尽脑汁也编不出来了。
“你们上午去哪儿玩了?”
“我们,嗯……我们去哪儿了呢?”
我在说什么啊。
命强颜欢笑,恨不得当场找根绳子上吊。妈妈却饶有兴致地追问“去哪儿了呢?”
“我们……去汤田婆婆家吃烤肉了!”
“汤田婆婆家”是烤肉屋的名字,离井野地不远,小时候妈妈经常带命去吃。所以每当提到“美好的事”时,命总会第一个想到,也只能想到那张小小的烤肉桌和忙前忙后的老婆婆——不知道她叫不叫汤田。
“诶?真的吗?”妈妈十分惊诧。
“嗯。我们在我家集合,一起坐电车过来。但是她下午有工作,所以先走了,我就在附近遛弯儿。”
“这样啊……”
又是沉默。
阳光明媚,清风温柔。在这样温和的日子里和朋友一起吃烤肉,多么普通又温馨的一件小事。然而因长期居家而苍白如纸的皮肤却被紫外线刺痛,五脏六腑排斥着过于清新的新鲜空气。命离开房屋正如鱼离开水,不适感是机体提醒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
于是命立即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很美好,但她不属于这里。
命的胃里有什么在翻涌,快要涌上喉咙。当然不是烤肉,是什么呢?
明明身体声嘶力竭地告诉她快离开,仍有某根无形的丝线把她拴在原地。是什么呢?
“……嗯,命这样的好孩子就应该过上幸福的生活,妈妈一直都相信着哦。”妈妈低下头,嘴角微微上扬。
那副表情无数次出现在无数段午夜梦回里,回忆过度美化,镀上一层层夕阳晖光,连同时间陈旧而腐朽的气味封存成泛黄的老照片。不需要前因后果,仅仅是那样一个画面,就让人自然而然的感受到无数个拥抱,无数次落在头上的抚摸,无数句安慰的话语。
命“哗”地吐了出来,与之一同倾泻而下的是滚滚热泪。
“我幸福吗?”
死掉之前,她曾问过自己很多次这个问题,答案都是肯定的。不用应付人类的虚与委蛇,不用担心未来的前途归宿,现状和高中时命描绘的理想生活完美吻合。多开心。
直到一小时前,她才从镜子里自己的眼神中看出另一种回答,被她强硬划为思想错误的一种回答:放弃社交没有带来安宁,而是孤独;放弃追逐没有带来平静,而是空虚。眼泪背后,穿着初中校服的命对她说:你好,我不幸福,我怎么会长成这样的大人。穿着睡衣的命颤抖地伸出手,掐住初中生的脖子。后者只是怜悯地望着她,并无反抗。
然而她再也无法杀死她了。

“好孩子,好孩子……”
妈妈轻轻拍着命的后背,怜爱地呢喃着。命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童年。她变了,妈妈没有。
“难过的事别自己憋着,跟妈妈说说吧。”
可惜我做不到,命悲哀地想。难道要她直截了当地对妈妈说“你女儿正为自己死了这件事发愁真是对不起”吗?
所以她又含含糊糊地挤出一个“嗯”。
妈妈没有注意到命的敷衍,或者她注意到了但不在意。她捧起命的脸,用纸巾擦拭唇角的呕吐物,望着命的眼睛说:“命酱,也许现在你过得不如意,但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出现转机。”
“你会想,要是我没等到那个可能怎么办呢?”
妈妈把脏兮兮的废纸塞回包装,又掏出另一包纸巾给命擦眼泪。
“人类最狡猾也最可敬的地方就是,等不到希望,他们就自己创造希望。人生苦短,像月曜日九点档的爱情剧一样,没一会儿就播完了。单是站在原地怎么能享尽生命的所有美好呢?”
“去追寻吧。去主动和好事相遇吧。这是心中有爱之人才能做到的事。爱是动力,也是奖励。”
“我深爱着命,无论是生命的命,还是一之濑命的命。”
“希望你也深爱着命,无论是生命的命,还是一之濑命的命。”
“好吗?”
妈妈白忙活一场,命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浸透纸巾。妈妈干脆用手替她拭去眼泪,分不清滚烫的触感来自新鲜泪水还是妇女的指尖。
“嗯……嗯!”同样的回答在泪水里浮沉,支离破碎。命一遍遍重复着愚蠢的单音节,总有一个会把她胸中躁动的感情载入妈妈的心海。如此慈爱宽广,溶解她的所有怯懦和悲伤。
命拼尽全力扯出一个不像样的笑容。
“我之前做了很多任性的事,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会熬夜了,也不会在床上吃东西,不会把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
笑容染上鼻涕眼泪,像洒上盐的蛞蝓一样融化。
“我刚刚才发现,我明明深爱着命,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别扭地不愿承认。”
“但是我一直都清楚的是,妈妈,我深爱着你。”
命把藏在身后的百合花束塞进妈妈手里,“我要去完成一件很厉害的事了,为我加油吧!”她转身跑走,在妈妈眼中烙下一个单薄的粉红背影。
和敬语一起留在原地的,还有妈妈泫然欲泣的神情。

4月4日 14:06
命急匆匆走在椚椚丘街上。
她四处张望着路边一家家熟悉的老店,它们无不斑驳脱漆,门庭冷落。这家蛋糕店的提拉米苏可难吃了,不知道怎么能开到现在。那家杂货店怎么改名叫クソ了?命停下来,眯起眼睛使劲看着招牌,才发现两个片假名的中间都有胶水的脏黄色痕迹。她反应过来:店本来叫タツ,招牌年久失修,笔画掉了。命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笑声。
洗衣店、早餐店、烤肉店……烤肉店去哪儿了?
早餐店旁边应该是汤田婆婆家,但命只看见一扇覆满灰尘的玻璃门,透过灰尘依稀可见屋内满地废纸箱。
玻璃门背后贴着一张白纸,在满屋狼藉的衬托下,它鲜明的白也暗淡几分。纸上的铅字传达着店面招租的信息,没落下任何一个笔画,完整清晰。
我刚才真是撒了一个世界上最烂的谎。命想着,再次加快脚步。她越走越快,路过椚椚丘高中时,几乎算小跑着逃开了。
不,这不是逃。
风拂起出门前刚洗完的头发,她打了个寒噤。不知是因为穿得太少,还是因为从海马体袭来的片段记忆。她干脆不顾形象地疯跑起来,纱裙摇摆,恍若粉红船帆的舞蹈。
是把过去甩在身后。

4月4日 15:27
刷新,默数5秒钟,再刷新。
命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田中优的私信界面,什么新消息也没有。她点进田中的个人主页,一条条翻看着。她什么都发,无论是新剪完头发的不露脸自拍照,还是路边见到的小猫小狗,一天能发几十条推文,今天却一反常态,上一条推文还是五小时前发布的。
命按下手机熄屏键,惆怅地看向来来往往的人群。
一小时前,命向编辑部打电话询问漫画结局,果不其然失败了。那男人的声音仍回荡在她的耳边,堪称完美的反面教材:“不不不不好意思,我我我们总编说……说了,结结结局无论如何都不不不能对读者透透露。呃……希,希望您能撑到下周再死?祝,早早早日康复……”
聘用这种员工,这家出版社迟早倒闭。
手机屏幕亮起,推特的消息通知映入眼帘。命急忙打开软件,与田中优的对话栏赫然出现两行冰冷的文字:
“不好意思,我们总编说了,结局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读者透露。谢谢你喜欢我的作品,祝手术顺利,早日康复。”
命捧着手机,左看右看,怎么也不相信这句话是田中优发来的。她想象中田中的回复应该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非常不好意思(╥﹏╥)我们总编说了结局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读者透露(๑ó﹏ò๑)谢谢你喜欢我的作品我超级开心!!!祝ロック酱手术顺利!!!早日康复(((o(*゚▽゚*)o)))羽也会为你加油打气的✧*。٩(ˊωˋ*)و✧*。”
ロック是命的昵称。
模仿着心目中田中的说话方式,命斟酌措辞,:
“田中老师好温柔www人家真的很害怕做手术(ó﹏ò。)人家怕身体撑不到结局出版的那一刻……而且读老师的漫画总能带给人家勇气(^0^)/所以拜托了请给我看看吧!!!!!”
命满意地反复阅读这两行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教科书般完美的请求!
刷新,默数5秒钟,再刷新。
田中优始终没有再回复。

4月4日 16:18
“啊呀你真讨厌~人家还在上班呢~”
前台的年轻女孩旁若无人地打着电话,每句话后面都要加一个甜腻腻黏糊糊的波浪号。她一边和电话对面的人打情骂俏,一边低头欣赏美甲,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命。
命知道自己从小存在感就不高,但如此被忽视还是让她有点伤心。不过也好,这样就方便潜入了。她蹑手蹑脚地从侧门溜进去,不想波浪号出奇的敏锐,冲她大喊一声“您好您有什么事吗?”结结实实吓了命一跳。
“呃,我,我是来参观的……”命不敢看她的眼睛,于是低下头,正好看见了她的美甲,是宫本羽痛甲。真不愧是漫画出版社的前台人员啊。
“哎呀没什么~只是有人来了。老公你等一下哦~”波浪号放下手机转向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问道:“您有预约吗?”
“啊,呃,这个……预约嘛……嗯………应该有吧……”
波浪号皱起眉头,“没有预约是不能参观的,要不您预约一下?”她双手在键盘上飞舞,比聋哑人还灵活,“最近热门漫画临近完结,参观的人比较多。我看了一下,现在约得排到三个月以后了。
“我有预约!”先不说三个月以后她还活不活着,漫画下周就完结了,这之后再来有什么意义呢。于是命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完全没想好该怎么圆谎。
“您的名字?”
“一,一之濑いの……”
“啊,是一之濑伊野(いの)吧。我刚才在官网上看见您的预约了。”
一之濑伊野,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真是谢谢你了!
“不过……”波浪号抬起头,狐疑地打量着命,“预约信息上写的是男性……”
“这个……其实女装是我的爱好……”
一之濑伊野,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真是对不起了!
“好,好的。请进。”波浪号一脸不敢置信,“顺带一提,您女装的技术真是出神入化……”
“谢谢您。”命转身离去,留下波浪号石化在座位上。
刚离开波浪号的视线,命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我刚才真是撒了一个世界上最棒的谎,她想。

RUN出版社是一家新兴的漫画出版社,起步晚,规模小,完全靠着《羽毛球少年》在竞争激烈的业界杀出重围。它位于一座写字楼的顶部三层。第一层是新设置的《羽毛球少年》主题展,可以买到很多周边和单行本,可谓漫画死忠粉的天堂——价格也像天堂一样高就是了。第二层是员工办公室和会客室,第三层是会议室和资料室等等。
命用尽本就不多的理智,才遏制住想要在一层野性消费的欲望。“一之濑命记住了,首先你没钱,其次你没时间。快去做你该做的事!”她像和尚念经一样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路过的员工看向她的目光都好像在说“漫画界果然都是怪人”。
命直接来到三层。三层有好几个房间,除了财务室和卫生间以外都没有门牌指示。命长叹一口气,认命地一个个试起。她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是楼梯。
命知道自己找错了,但在rpg游戏里,遇见楼梯怎么能不上去看看呢?于是她气喘吁吁地爬了两段,台阶尽头又是一扇门。
她推开门,比白炽灯温暖数倍的阳光迎面而来。
这里通往天台。

第二扇门是锁着的。
第三扇门是印刷室,窗帘紧闭,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巨型打印机吞吐纸张的隆隆响动。命小心翼翼地踏入其中,突然听到一声充满警惕的“干什么?!”她吓得丢下一句“对不起走错了”转身就跑。
第四扇门也是锁着的。
命推开第五扇门,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像第三扇门一样吓人。如她所愿,门内灯光明亮,桌明几净,白色纸张散落一地,一个黑色短发的女孩蹲下整理着。听到命进门的声音,她只是抬头瞥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鼓捣手上的事。
看样子这里应该是会议室了。命环顾四周,没什么新发现。她刚要离开,突然注意到短发女孩拿着的手稿——上面画的正是宫本羽。命想起前两天田中还发了剪头发的照片,不由怀疑起女孩的身份。
“您是田中优吗?”
短发女孩一怔,很快摇了摇头。
“这样啊。”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观看着女孩的动作。纸太薄,她不用指甲扣,而是用指肚隔开纸和地板,再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纸夹起来。即使纸面没有沾染一丝灰尘,她也固执地吹吹,每张都如此。
会议室不通风,闷热一点点爬上命的脖颈,再化作汗水沿着脊背滴落。蹲着的动作更消耗体力,短发女孩对热的感知也比命更深刻。她不经意捋起袖子,想起什么,又迅速地把袖子放下去。
然而命已经看见了,那些和她小臂上一样触目惊心的道道伤痕。
黑发女孩头更低了,发丝垂下,遮住她的眉眼。过了几分钟,又好像过了几世纪,她终于整理完了手稿,起身离开。
“您知道田中优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好吧,再见了(じゃ、また)。”
“再见(さよなら)。”
短发女孩向走廊尽头的方向走去,消失在第一扇门后。

4月4日 16:31
命冲到天台的那一刻,田中优正把她仔细整理好的那沓手稿洒向天空。洁白的、柔弱的纸张,义无反顾地投入天空的怀抱,和风跳起神圣的华尔兹,把画面抓不住、文字戳不透的感情尽数倾吐而出。连颜色都不曾拥有的它们,在命的眼中竟如此鲜活。有一瞬间命甚至把它们看成盘旋的候鸟,征服了几万公里的颠簸,远赴一场春天。
“它们在飞哦。”
优双手交叉背在身后,抬头望着远方,留给命涂满寂寞的背影。
“田中老师……”
命走近田中优,却在距离她五米处停下了。她有一种感觉,再走近一点,名为田中优的图层就会逐渐透明,直至消失。
“我也想像它们一样。”
“可对于没有翅膀的我们来说,飞翔即为坠落。”
田中优猛地转身,直勾勾盯着命的眼睛,“好吧,那就坠落吧。”
“嗯……”命一时语塞,“坠落很疼。”
“活着难道不疼吗?”
“坠落会让爱你的人伤心。”
“活着难道不会让恨我的人伤心吗?”
“爱你的人和恨你的人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呢?”

4月4日 16:35
田中优盘腿坐,双臂抱胸,背弯成驼峰。命弓起双腿,后背靠在脏兮兮的墙面上。
“我是《羽毛球少年》的作者,你知道吧。”
命对漫画作者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一提到这部漫画,她总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也为了让田中更好受一点,她笑着说:
“《羽毛球少年》是我最喜欢的漫画!”
“《羽毛球少年》是我最讨厌的漫画。”
命惊异地看向田中优,她面无表情。
“这部漫画只是我用来锻炼画工的试水作,就像TWO老师的《两拳超人》一样。没想到出版之后反响那么好。”
试水作都能成为漫画界的顶流,天才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
注意到命略带妒羡的目光,田中苦涩地笑了,“人气会成为阻碍我创作的最大因素,这点我最初怎么没有察觉到呢。以前我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没有大纲也没有约束。但如今每更一话,我都不得不考虑更多:编辑的意见、读者的来信、网友的讨论……”
“所以现在,广大读者喜爱的那部《羽毛球少年》已经不是田中优的作品了。它没有田中优的思想感情,田中优也不喜欢它。”
“那你想创作什么类型的漫画呢?”
“唔……大概是《去往深渊》和《魔法少女小方》这类的作品吧。”
“跨度真大……”
“都说了《羽毛球》只是试水作。因为高中时有打羽毛球的经历,而且能练习人体动态,才选了运动这个题材。”
“所以你刚刚扔掉的是……”
“是结局的草稿。”
命好希望当时她能再勇敢一些,和草稿一起跳下去得了。
“还有不到一周就要更新了吧,为什么要扔掉呢?”
“因为我画不出来啊。”
田中的背更弯了,头发在她脸周围形成结界。命明白她是不想让自己看见她的表情。
“我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结局了。”
“我想了很多种剧情,把最满意的一版画成草稿交给编辑。他没说什么,只说让我再改改。可我看出来了,他眼神中流露的情绪明明就是失望。”
“我讨厌草稿,所以把它们扔掉。我也讨厌无能的自己,所以和它们一起死掉。”
“归根结底,一切都怪《羽毛球少年》这部漫画。那真是个烂到家的作品啊。”
不知不觉,命攥紧了拳头。她不喜欢别人否认她喜欢的作品,即使对方是作者也不行。她也怀疑起眼前阴郁颓废的漫画家,这真是网上说的那个究极大阳角吗?
“你不留恋你的家人朋友和粉丝吗?”
田中整个人趴了下去,声音闷闷的,“我也想啊,谁让我做不到。”
“啊?我一想到我死后妈妈悲伤的表情都忍不住想哭了。你怎么可能做不到?”话是这么说,命想象不到一向乐观开朗的妈妈哭泣的样子。但她知道人间一日游结束后,妈妈看到自己的尸体,一定会悲痛得无以复加。想到这儿她感到鼻子好像被悲伤堵住了,吸了几下,还要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装作感冒。
“我对身边的人没有感情。”
“小学时最好的朋友转学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妈妈出差回来总要怪我怎么不给她打电话,是不是一点也不想她。可我又没什么话要对她说,当然不会主动打电话啊。初中毕业典礼上大家都哭得稀里哗啦,只有我因为终于逃离了那个疯子班主任而窃喜。”
“后来我迷恋上了漫画。漫画里展示了很多美丽的情感,我很震撼,也很困惑。思念他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我想吃奶奶炸的天妇罗想吃的不得了,这种抓心挠肺的感觉是思念吗?”
一般来说这叫馋。可惜现在的气氛实在不适合吐槽,命只好把话和口水一起吞回肚子里。她真后悔今天没买点天妇罗尝尝。
“我交了很多朋友。我想了解他们的性格爱好、思维方式、人生经历。也许足够了解是产生感情的基础,事实也是如此。我和他们越熟,他们身上的缺点也越显著。不可思议的是,缺点显著的他们在我眼中比完美的他们还要可爱。我以为我已经掌握人与人间的情感了,然而高中毕业典礼上再次重现了初中时的场景。他们在哭,我不知所措。”
“哦对,当时我还沉迷社交网络。”现在不也是吗,一天发几十条推文的田中优女士。“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小女孩,她天天割手,我看不下去就加了她的LINE,没想到聊得还挺投机。真讽刺啊,当初劝别人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现在自己也开始了。你应该看到了吧,我手上的疤”
命低着头没有回答。
“我们聊了小一年,直到我升入高三,学习变忙,就注销了所有社交平台的账号。现在想想真是对不住那孩子,一句话没说就人间蒸发了。直到今天我才再次收到她的消息——她生了重病要做手术。而且说话语气也大变样,之前脏话不离口,现在竟然每句话后面都要加一个颜文字。真是人生无常啊。”
“……她叫什么?”
“之前叫レインボー,现在叫ロック,也不知道怎么对R开头的字母情有独钟。”

命一言不发地打开推特,点开田中优的私信界面,发了一句“小优老师您好我是您的粉丝”。她瞥见那两行颜文字含量超标的消息,恨不得穿越到15:27分把它撤回。
她戳了戳田中的肩膀,像螃蟹一样趴着的田中拱起身体,“怎么了?”
“看看你的推特私信。”
优掏出手机,手机壳上印着她们最喜欢的专辑的封面。
优看了一眼手机,然后放下,又看一眼,再放下。
她站起身,机械地踏步到天台边缘。
“我现在要结束我作恶多端的一生了。永别了。”

当然,命拉住了她。更出乎优意料的,命抱紧了她。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小优终于再见到你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真的好想你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优听到“小优”两字打了一个激灵。她满脸通红地开口要说些什么,看见命滚滚而下的泪水,最终还是闭上嘴。
她伸出双臂,回抱住命。

“你不见之后我担心了好久,你知道吗?”
“……真的非常对不起您。”
“你不见之后我难过了好久你知道吗?”
“真的非常对不起您。”
“你不见之后我茶不思饭不香吃啥啥不香你知道吗?!”
“真的非常对不起您!!!”
优又变回螃蟹趴的姿势——据她所说这是田中优表达歉意的最高礼仪,和土下座一个意义。命对此的回应是一个沾满泪水的白眼。
“不过知道你一直好好活着,现在也这么活蹦乱跳的,真是太好了。”命又露出一个沾满泪水的笑容,“再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呢……你是把眼睛捂住了吗?”
“R大人,在发光,好刺眼。”
命气得狠狠吸一下鼻子,在优后脑勺上使劲弹了一个脑瓜儿崩。

4月4日 17:01
“终于再见到我,你有什么感受?”
“……我继续讲我的故事吧。”
“别逃避我的问题啊喂!”
优从螃蟹变回人类,然后四仰八叉地躺下,从人类变成翻面王八。
“你真的生病了吗?”优转过脸看着命,眼珠滴溜溜地转,“我看着也不像啊。”
“哦。你真敏锐。”命扭过头,赌气地不看她。
“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地找我要漫画结局?”优起身,在命的另一边躺下,正好四目相对。
“这个很难解释。”命把头扭回去。
“告诉我吧告诉我吧——”优又换一边躺着。
“不行!”命又扭头。
“我不换了我累了。”优躺在原地,“你告诉我,我就不跳楼了。咱们聊聊天吧。”
“……昨天晚上我死了。”
“啊?”

听完命的奇妙经历,即使是优也不禁啧啧称奇。
“听说我死了,你难道不难过吗?”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可不像个死人,我想难过也难过不出来呀。”优理直气壮地说。她以为命会再给她一个爆栗,但命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倒是优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了。
“对不起,我真是一个自私的人啊。”
“有吗?”
“别反问了,你还看不出来嘛。我画《羽毛球少年》还有练习人物塑造的目的,但是我画出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我自己。宫本羽是别人眼中阳光开朗的我自己,赤木衫野是妈妈眼中任性冲动的我自己,影山成夫是我眼中冷漠消极的我自己……故事里的每一种感情也都是孤身一人就能产生的感情。自己没考好的失落、抢到好价谷的开心,落到角色身上就变成了输的失落、赢的开心。”
”可是也有很多动人的友情篇章啊?比如鸟守高中篇和男子联赛篇?”
“那些只是拙劣的模仿而已,我画的时候可完全没有被打动哦。”优苦笑着拍了拍命的肩膀。
“我觉得正因为你画的是自己才厉害呢!有很多人被你的角色救赎,换句话讲,不就是被你救赎了吗?”
优微微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命。命被她看得发毛,眼神躲闪地问:“你……你看什么?”
“有点惊讶你能说出这种话。”
这人什么意思啊真讨厌。

命双手托腮,认真思考着什么事情。优也不吭声,静静眺望着高楼大厦。
“问一个有点冒昧的问题呀。你参加过亲近之人的葬礼吗?”
“我想想……还真没有。”
“那我明白啦!”命双手合十,一边说着一边将指尖“唰”地转向优,“朋友转学也好,毕业典礼也罢,我——网友也一样。分别后你不感到伤心,并不是因为你感情多么淡漠或者你们的关系多么塑料,而是因为你知道他们还好好地生活在世界的某一角。”
“……欸?”
“我亲爱的人们只是离开你的生活,奔赴自己的未来。他们还活着,还有幸福的人生。既然如此,只是失去我又算得上什么悲伤之事呢——你是这样想的吧?”
“小优老师,你并不自私哦。我发布第一张自残照片的时间是15岁生日,也就是5年前的4月4日。最后一次大概是升入高中后第一个月内,那时你已经是一名高三生,可你仍然等我放弃自残时才注销账号。”
“你没有因他人而感到悲伤,说明你从未经历过真正的离别。这种没有感情反而是一种幸福呢。”
优的瞳孔微微颤抖,她垂下眼帘,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
“嗯,我也这样觉得呢。”

4月4日 18:23
“啊,23了,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不知不觉,优和命已经在天台上聊了一个多小时。可惜漫画家是大忙人,晚上还有一个应酬。“在商业应酬上也能谈笑自如,此乃阳角社畜的必杀技!”家里蹲又炸毛了,撒泼打滚不让她走。
突然,一张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纸糊在了优的脸上。命凑过去一看,画面中央正是宫本羽那张帅脸。“你丢掉的草稿来找你报仇了,阳角社畜快使出你的必杀技呀~”阳角社畜手忙脚乱地想把它揭下来,像一只跳踢踏舞的八爪鱼。命笑得直不起腰。然而踢踏舞的下一个舞步,八肢不协调的八爪鱼小姐一脚踩空,正好从天台边缘滑了下去。
一瞬间,命的眼前闪过无数个可怖镜头。它们的主色调无一不是血红色,主角无一不是田中优。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命的思维如一团乱麻,本能驱使她远离边缘那里危险,意识却告诉她,快去啊,那是你除了鹅卵石之外唯一一个朋友。
于是她拼尽全身力气把优推回安全的地方,自己因为反作用力掉了下去。
重力开始大显威风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此刻她眼中映出的只有无限深邃的天空,还有哭喊着向她伸出手的优。
现在除了妈妈,还会有第二个人为我的死哭泣了。命甚至心生窃喜,像咬破了装满幸福的胶囊,幸福感在胃部炸开。她恍惚以为自己不是在坠落,而是飞翔。
优涕泗横流,哭得实在是很惨,完全无法相信她刚刚才说出“我对身边的人没有感情”这种话。命不忍心,大声冲优喊“我没事!”声音被风声和心跳声盖住,她自己都听不见。应该告诉她的,即使我在人间死掉了,也会好好地生活在天堂的一角。如果她明白这一点,会不会就不那么难过了呢?
今天经历的一切在她脑中像小学生的流水账日记一样过了一遍,“最后还是违反了第一条人生准则啊。不多管闲事。”她轻不可闻的叹气声被风裹挟,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不见。其实从她冲到天台来找优开始,这条原则就已经随着优的手稿一起丢到九霄云外了。谁叫一之濑命的人生早在4月3日24:00就结束了呢。
命再也不嫉妒宫本羽了。我可做了一件比你帅气一千倍一万倍的事情!命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想到自己还是没看到漫画结局,笑声戛然而止。
她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就算她的痛觉再怎么不灵敏,从13楼摔到地上也一定能感觉到疼。
命闭上眼睛。疼痛什么的怎样都好,她恐高。

小剧场
优:你能表演一下那个吗?对,就那个,(单拳扶额表情凝重)“对于没有翅膀的我们来说,飞翔即为坠落。”
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田中优你好讨厌!(捂脸乱叫)
优:不过这句话真的很适合出现在单行本封面上呢。下一本漫画就这么画吧!

作者阐述:作者困了,各种细节梗明天(今天)再解释吧。作者讨厌数学,因为作者的数学作业还没写。作者觉得虹凉是极般配的。作者觉得自己写的人物很飘,写到最后和一开始的设定完全不同。作者睡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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