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是什么,你靠近点给我说说,我这老糊涂了,怎么都看不懂这些个数儿了”
许泾渭箴口不言。
“你丫是听不懂话怎么着? ”
这次他终于听懂了,许泾渭的面部极度抽搐了一瞬。不过十几年浸在体制内的染缸里,也不是白吹的,许先生迅速挤出一个完美的赔不是式的笑容,随即向着桌后的老头子递话,“魏董,诶呦呦,老爷子! 您先消消气,怎么着也不能让我这不做人的晚生气着您了不是!” 许泾渭坚信当领导的就是喜欢特权,你不哄着他捧着他,哪有什么权利带来的享受。
“这些个破纸啊,都是跟着我一块干活的一帮小孩子啊,说什么这个他们这个月的业绩不错,一群不懂事的,吵吵着管我要客户给的提成还是怎么说来着。我这一想,我哪里有这能力这胆子,这不把这些个毛孩子的账目拿过来给您过过目,是哈是哈”。 说了一会儿,老魏头却只是闭着眼睛装睡,许泾渭可是知道的,在这套班子里混,最怕的就是你跟领导说话,人不理你,这只要是对方一接茬,你就好继续着一圈一圈的缠着针线活。
“那老爷子您先歇着,这几天不刚忙完一个大单子嘛,诶呦这可是多么的不容易啊。那我先出去了,有事情您随时叫我。”许泾渭打定主意不再提那张纸,也笃定那老头子心里是有数的。
“许泾渭,你等一下,就站在那,不用过来。”老头子还是把眼闭着,“说来可恨,史戚申呢,比你跟着我的日子那短了不知有多少,但是你的这个账目里的家伙啊,确实是有问题的嘛,多出来的这笔,够养活多少人了你应该是清楚的。税务局嘛,清者不来,来者就不清,可是你错就错在不该过了这个火候。姓史的既然跟我提了这个问题,人家就不免算是清的,我也不好不给个交代。”
许泾渭知道,史戚申是史董事长的儿子。自己向来也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税务局的,每个月拿着垫底的工资,还得想着养活老婆娘。自己账目上没有问题,哪里有什么飞来横财。不过,有没有,兹是史家魏家的地盘,人家叫说煤球是白的,自己是绝对吐不出半个不字。
魏董终于觉着眼睛闭够了,坐起身子继续说着,“你看咱们先这样,现在这个国家反腐力度是越来越大,我们做税务局的可最是难办。你啊,是我最最器重的人了,你就帮着我演一出杀鸡给猴看。就委屈你先跟着孩子们一起干一阵子,让姓史的那位暂且顶了你的位子,回头我再随便找个理由把他一抹到底,你还是官复原职,这样也算是给了交代。小许啊,你说怎么样啊?”
许泾渭一阵心寒。明知道魏老头子是最怕史老头子的,这俩老头子凑一块纯属是狗嘴里吐不都出象牙。可这不还是得奴才一样应着笑着,要不连“小许”这个位置都得撒手让人,自己就得彻底滚出税务局的肥田了。现在,自己好歹还有这破地方的黄豆大小的股权——小到让自己时常忘记。
和小毛孩子共事的日子,是真他大爷的不好过。他们会用最尊敬的语气叫着他“许总”,特别强调和上扬的“总”,无时无刻地有一种更加刁钻的方式提醒着许泾渭:窝囊的怂包,你现在什么也不是哦~
许泾渭自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过去十几年都是这样。他心高气傲,自以为能考清廉二字和圆滑马屁在比粪池子还脏的税务局混的风生水起。一开始一切如他所愿,他就是一块端着臭清高气质的挡箭牌,谁跟他混在一起就多多少少沾了点“好”气儿。可他只是对领导圆滑,对下属平级就时时刻刻的挺直腰杆,把所有领导撒到自己头上的气照翻一番儿,泼到下属和同事脸上,还得拿着臭知识分子的内股子劲儿。结果就是,领导不待见,同事个个得罪了个遍,兜里总共三瓜俩枣。
此刻,许泾渭意识到,自己错了,自己彻头彻尾的错了。
正陷在无穷的回忆里,许泾渭突然感觉到冰冷的内心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滚烫,烫的简直要看见自己的太奶了!好的,是一杯咖啡,一杯个位数的雀巢速溶咖啡。洒他的,是一张稚嫩的面庞,是了,是这帮毛孩子的头头。许泾渭刚想大展身手,把从魏董那里听到的高级骂人词汇运用到孩子头身上,就看见他一脸平静的朝着自己笑了一下——许泾渭很确定,这是嘲笑——紧接着没事人一样的走了。
如果说是哪一刻让许泾渭真真正正地决定主动跳进税务局的墨缸子里丢大粪,再将混合物一滴不剩的倒在所有人的脑袋上的话,那么就是这一刻。他气透了,他再也不想过点头哈腰的日子了,他甚至还想让所有人,尤其是史戚申和他的倒霉老爹,冲着自己点头哈腰。
通常来讲,做到这两点只有两个办法:你投胎技术高;你给的实在太多了。可我们的许先生是个两袖清风的穷光蛋,爸妈都是玉渊潭下棋和菜市场砍价的高手,这两点一点不中。那么就得想办法中一点。没钱就偷,没家世就伪装成一个有背景的人。是了,许泾渭选择了第二种,因为来的快。
时间来到了下个星期四,密云水库。
许泾渭看了眼表,是上午10:30,距离和傅参先生约定的一起“钓鱼谈心”的时间,还有一个半钟头。北京的郊区和城里果然是割裂的,这里风景很美,而且地段偏僻,工作日几乎没人。
闲逛了一阵,大概12:15左右,傅参姗姗来迟。他是个矮胖的家伙,稀疏的头发还全黑着,带着明显比脸盘子窄的金丝眼镜,面相雍容。来室外散心也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这倒与许先生不谋而合。就这样,两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在蓝天白云下远远相望,旋即露出笑容,向对方走去。傅参是烟草局的局长,与许泾渭是旧相识。
二人见面寒暄不提,当下只是拿着杆子,甚至没有鱼饵,你来我往地吹嘘赞扬。过了一会儿,许泾渭竟还纳闷地问道“咱们都坐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这鱼是不认得高人啊,怎么不自己跃上来?算了算了,傅兄弟少坐片刻,我去背包里拿点水来,还得待好一阵子呢”。
过了一会儿,许泾渭果不其然拿了两瓶水回来,一个的瓶盖是打开的,另一个瓶盖是拧紧的,许泾渭就这打开瓶盖的水喝了几口,转而将另一瓶递给了傅参。傅胖子也是体虚爱出汗,坐了一会早就湿透了,赶紧说一句“还是弟弟周到啊”,便小口地喝了十几下,略微止住了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是关于傅参最近的大单子,和金融巨头的合作。这可着实是个大单子,做成了挣家伙不说,肥差好活随便挑;这要是不成,那估计十有九悲,这辈子别想跟金融打交道了。
1:30,应该到时间了。许泾渭只觉得从胃部传来一晃一晃的感觉——紧张。小心的向右瞥去,幸好啊,老天爷,你是终于开眼了!傅参倒下了,再仔细的摸他的脉搏,是已经昏过去了,看来,用药量掌握的很精确。让他长久的睡一觉吧,等他醒来,便什么也不会记得了。许泾渭难掩心中的阵阵欣喜雀跃,掏出了傅胖子的手机,用面容解锁,迅速将傅参明天和金融巨头合作的相关文件全部拷贝。噢对了,心思细腻的许先生还带了股份转移合同,只将傅胖子的手印一按就算了事,至于公证,自己有人脉,肯花钱,没什么过不去的。许得意知道,傅胖子和金融爷从未谋面,自己要做的,是在一天之内熟悉合同流程,贷款资金,并准备一杯陈年伏特加。
此刻的许泾渭,弄昏了人,他现在很高兴很高兴。
第二天凌晨,许先生乘坐头等舱的飞机在上海落地。他坐出租车前往威斯汀酒店——那个姓齐的金融爷果不一般,这酒店的价格光听着就能吓掉自己一层皮。
到了酒店,走过夸张的音乐喷泉,进到脖子扭断都望不到顶的主楼,穿过开放式的走廊,越来越安静,许泾渭也越来越害怕,是的,他竟然会害怕,他怕齐先生太难搞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最怕,心中设想一万遍的美好愿景,到头来还是照样被人瞧不起。
可时间不允许许泾渭胡乱思考,转过弯来,就是2202房,那里,他的金主正在等着他,裁判他命运的人,也在里面。
许泾渭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敲了敲房门。
很快,门便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大个子的保镖穿着的人。他不带着一点笑容,让许泾渭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微笑烟消云散——此刻,除了焦虑不安,就没有别的了。
“诶呀呀,傅总!赶紧里面请,这从首都来,可是不近呢”说话的是一个穿着休闲衣服的年轻人。从坐位和语气上来看,这的确是齐先生,却和许泾渭想像地完全不同。
许泾渭本想着优先开展攻势,对着小白脸一顿马屁,可齐先生却第一个张口了:“许先生,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太喜欢官场上的这一套,什么你说一句客气,我道一句劳驾的,怪没意思的。我就直接说吧,贵企要是有意愿持有平安企业的部分股权的话,但只有这个恐怕不太行啊。”他比了比两根手指。
许泾渭愣了两愣。一愣在于小齐总的处事风格;二愣在于他要的不只是钱——这是最难办的,他说要什么,凭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定是给不起的。
不理会许泾渭的无言,小齐总继续说着,“我对烟草局的股份很感兴趣,这是你可以给我的。但是我还喜欢一个东西。”
“我所拥有的89%的烟草局的股份,都可以转移给您”,许泾渭插嘴到,他此时是莽撞的,试图用这块馅饼堵住小白脸的狮子大开口。
“哈哈哈哈,许总果真豪爽。可是我也是性情中人,我就是想要一物”,小齐总摸了摸下巴,笑着说到“我想要税务局呀,这块大肥肉的股权。我不在乎多少,只要有,我就是股东,就能变大,哪怕是芝麻董事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许泾渭笑了,释然地笑了。
许先生不知道自己是否算幸运,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他只想成为一个“权”人。姓齐的小白脸像未入职场的自己,只不过,比自己生得要好太多了。但许先生不希望小齐总长大,就像他想变到以前,却怎么也敌不过权力的魅力——他是负了“泾渭”二字的。
“好,小齐总,我会尽力而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