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事件薄(二稿)

 

01

“对了,你听我说。我老家养了条狗,是柴犬,下个月就要接到千叶县了哦。啊啊 虽说这世界上什么狗都可爱,但没有比柴犬更可爱的了……什么吉娃娃啊 比格犬啊,都不值一提!只能,一定,必须是柴犬才行!”

 

一到春天路上就挤满新生,渴望着快点体验课表上没有的玫瑰色校园生活,在樱花树底下痛饮美酒再把还未进入胃囊的东西返还给鸭川河滩。醉醺醺的喊着“青春万岁”或者“我爱你啊,xx学姐!!!”

令人不敢恭维。

 

为了逃离这场一年一度的闹剧,学姐们不得不在没有新生的地方躲来躲去,果然 成功地在还没好好开始某些“不纯洁异性关系”之前,就先迎来了夏天。

 

千叶县放学后的盛夏,从学校往南走几步就能到水汽蒸腾的堤坝;如若想尝尝波子汽水,往西走一阵也能走到山上凉快的御霊神社;女孩子们还喜欢骑着自行车,在电线与樱花交织的天空下一直骑到出町商店街 买点诸如发饰零食的小东西;又或者呆在罗森便利店蹭着空调吃鲷鱼烧冰淇淋……只可惜这些需要晒在阳光下的路线并不是高中二年级少女的首选。

 

四点,千叶县中学二班的女孩们选择慢吞吞的收拾书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上一会儿后再踏入“到阳光底下就会融化!”的红砖路。

 

“我可以坦然的接受一个只有柴犬的世界。不过,就算全世界的狗都变成了柴犬,也不会有比我家柴犬更可爱的柴犬!”

“诶?过分死了!我可是猫派……”

 

“波波,我收拾好啦,走吧?”

爱野绘百合把长发拨出刚穿上的制服外套,不放心的又理了理,直到它们以优美的弧度乖巧的垂在背后。声音轻快的好像乘着风冲浪。

她好像永远不会觉得热一样,在一众撸起袖子的白衬衫间不出滴汗又整整齐齐得穿着蓝黑色制服外套;领口的粉色蝴蝶结如果系在夏天的其他人身上,一定会又叫又闹的大喊“我要被勒死了啊!”

绘百合,满篇弯曲缠绕的平假文中,端正立体的片假文。

 

“你和葵她们回去吧,我今天有事,抱歉啊!”

小鸟游悠在斜后方的桌椅后漏出半个脑袋尖,也学着绘百合的嗓音用比平常要高的声调回话,手依旧在桌子下面捣鼓着什么。

 

第二列第四个和第三列第五个:

好朋友俩隔着一过道,前后错落的布局。不靠后也不靠前 是学不学都不会被注意到的那种位置。每天隔着这样的距离在课上说小话传纸条,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在窗台眉目传情。绘百合每每发觉到这一点就想笑。

 

被叫波波的女孩手下一停 终于把乱蓬蓬的脑袋探出来,是十七岁的小鸟游悠。这么被叫当然是因为那首“砰波砰波 叮铃叮 啵啵哔波 啵啵啵”的童谣《小鸟波波》,滑稽怪异的音调和歌词组成了每一个千叶县小孩从小都会边拍手边唱的传统童谣。

“波波”这名字不能更合适了,嘴唇圈成O状一张一合 就是两个漂亮饱满的音节;不能不令人想到小鸟游悠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脸,身后是白色鸟毛飞一片的乱糟糟背景。

 

 

悠拎起书包朝教室外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左手慌乱的把因为动作太大而崩开的衬衫扣系在一起。

“波波呢,波波!你是猫派还是狗派,柴犬要比布偶猫可爱的多对吧?!”

雨宫葵希在身后远远的朝她喊。

“高一男生这个点会打篮球哦,小心被搭讪~~~”

 

“随便啦,你就当我是小鸟派吧!”

 

 

坐在病房内,悠局促的捏着衣角,目光小心翼翼的看向病床上背朝她的少年。金黄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把窗棂上的格子映衬成十字架 打在被单上。

少年手中虚拢着一只用水晶和瓷片镶嵌成的月亮摆件,是悠去京都旅行时特意找工匠定做的。尖尖的月牙被摔碎了一块,让悠想起今早它被自己摔碎时的不好回忆。原来的水晶笑脸已经碎掉了,云层也是刚刚用胶水粘上的。

哪一个都心不在焉。

 

“今天学校烤了小饼干。”

她尴尬的笑着,不知所措地和对方搭话。

引以为豪喋喋不休的语言中枢此刻像休眠了一样 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她站起来 把亮起灯的热水壶拿在手里,怔怔地把滚水倒进烘炒过的上好茶叶,京番茶散发出的袅袅烟雾把悠的影子衬得模模糊糊。苦涩的枯叶入口,把安静的余韵拉得更悠长。

 

良久的沉默

 

床上的人把摆件用手背推到一边,对悠分享的事情不予回应。

 

两个人看起来陌生得就像餐盘里的培根和煎蛋。明明没有丝毫关系却顿顿早餐都要出现在一起,不违和,没人会去探究最初是哪位英国贵族把这两种食物组合在一起。连被享用的时候都要被切成小块交替着往嘴里送,对它们中的某个来说应该会很庆幸吧,连被溶成分子的时候都在一起。

于是它们就呆在了一起,他们也只是呆在一起而已。

 

女孩又安静着喝了一口茶。

 

 

退出病房,拉上门。

 

悠叹了口气站在那里,手机屏幕显示出17:49的时间。

去找绘百合她们吧……她拨通了电话。

 

“你来了呀,急匆匆的跑走一看就是去找由弦同学了。”

绘百合坐在千叶县某座木屋顶的海胆料理小店包间里,往沙发边上挪了挪,好让悠能瘫倒在柔软的灰色里。

天色晚了,这个季节的晚樱正好高到二楼窗边,被霓虹灯映得粉里透白。

 

“先别问她啦,波波快吃,今天爱野大小姐请客哦。”

雨宫葵希“啪”地一声把手拍在悠的大腿上,响亮的巴掌声后是悠吃痛的 啊!

 

“每次不都是绘百合请客吗,你打我干嘛!”

“哪能叫打啊?!我这是在爱抚你好不好~~”

“死变态……”

 

 

大阪烧在铁板上滋滋冒着热气,蛋液包裹着生菜、蛤蜊、火腿在桌前跳着名为美味的舞蹈。

板烧酱的香气钻进悠的鼻孔,她两眼放光的坐了起来。

海胆生鸡蛋拌饭在檀木筷子的搅拌下逐渐变得金黄又晶莹,拿酱油浇在上面,就是相机开了反转色的富士山。

 

她们和下了油锅的炸物一起,开始像春天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毫无进展啊……”

葵希听完悠没完没了的讲述,这么总结到。

“对啊……生病之后就颓废了,我每个月去一次 也不见他状态有好转。”

悠缓缓趴到木桌上 再次没了动静,抬眼盯着刚好到树梢的月亮

 

半月悬在窗外,像跨越了几个百年,照耀《细雪》中神苑赏樱的幸子与雪子的辉光打在悠的侧脸;整个场景让人沉浸在悲伤之中。下次和爱的人一起赏月会是什么时候呢……

月亮总是这样强逼着人多愁善感。

悠本身就是情绪变化极大的人;白天大大咧咧,稍微看见天色晚了就容易低落,转眼间就会在月出时从伤感的斜坡上咕噜噜滚下来。即使面前还摆着自己最喜欢的大阪烧。

 

更何况,组合在一起就会成为她在书上写下千遍万遍的名字——

由弦月。

 

 

02

水母风铃在夏天难得的风里轻轻摇晃

猛然地,突然拉开的木门使劲砸到门框另一端,把它吓到了;只得被动的在走廊屋檐下丁零当啷响 气鼓鼓地表达自己的不悦。

身着巫女服的小鸟游奈美冲进房间,气势汹汹的就是一句:

“姐姐!!起——床——啦!!!”

 

“走开啊,小学生就是没有素质!”

被窝里的悠困意未消,依旧不客气的提高嗓门回着嘴。

高中生的睡眠多宝贵啊,她到底知不知道姐姐在全世界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自己家了,自己家里最喜欢的地方是有被炉和柔软枕头的被窝啊。小小刁民竟敢打搅姐姐大人在周末睡懒觉!!当斩当斩!!

 

 

奈美也不含糊,拽住悠露在外面的胳膊就把她拖出被窝,重重地把姐姐的那套巫女服扔到她身上:

“我可仁至义尽了噢,再不起床干活,你自己去和妈妈交代!”

 

砰的一声,屋内再次暗下来。光带着热量从没关严的门缝处照进来,把悠的房间用金丝分成两部分 熠熠生辉。

她默不作声地坐起来,欲哭无泪的开始穿衣洗漱。

 

 

“我昨天听到猫叫了哦,不会又有人失恋了吧?”

奈美依偎在悠的身侧,高马尾在身后甩动。两人的影子紧紧贴在一起,形成一大片阴影;又从合为一体的影子中传来两支节奏不同的,木屐踩踏撞击石板路的清脆声音。

玄驹山脚下,两个一红一白的少女身影在树影中闪烁着,更高处是时不时飞起的红喙白尾山雀。

 

“你又去和藤川婆婆聊天?你竟然听不腻那些老掉牙的假故事,真让人佩服啊……”

悠哭笑不得地继续往前走,把站定问问题的奈美落在身后。

啊啊,小学生真的能理解恋爱和失恋到底是什么吗,她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那到底失恋的人会不会变成猫嘛!你说啊,她们明明可以好好活着的不是吗?”

奈美气鼓鼓 连跳上几节台阶,叉着腰挡住姐姐的去路,一副“你不回答我我就不让你过去”的架势

 

悠停下脚步,神情异样地注视着奈美和自己相似,却又白皙精致上不少的面庞。

夏蝉在叶片下鸣叫着,环绕着安静的姐妹俩。

她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对她短小又疏离的神经细胞来说,似乎也是第一次在大脑中噼里啪啦地连成一气,开始运转和思考这个问题。

沉吟半晌,她才重新迈开步子。巫女服的振袖翻飞在风里,像褶皱的白云。

 

“我怎么知道……

也许有时候,得不到爱恋的话,还不如抛弃一切变成猫了好。”

悠从奈美身边走过,留给不甘心地回头看她的奈美一个背影。

 

“哈?但你完全可以换一段恋爱开始啊。”

“哟哟哟~你该不会已经有很多段恋爱了吧~~让我查出来我就告诉妈妈!”

“什么?闭嘴啊!”

 

山雀在林间喧哗着,又被喧哗着追逐悠的奈美惊起,往玄驹山更高处飞去了。

 

……

 

 

“祈祷平安!祈祷幸福!”

身着巫女服的小鸟游悠把头发草草的夹在脑后,有些不礼貌地盯着眼前从祈福茅草环中跨出来的胖夫人。

娇小的她接过悠递上的神酒一饮而尽,眼睛红肿。

 

她穿了一件蓝底白色小圆点的泡泡袖洋装,手上的洋伞和洋装是一样的图案。头上戴着一定白色贝雷小帽,手上是丝绒白手套。脸白腿白什么都白,哭肿了的眼皮更是白的让人挪不开视线。

整个人看起来像一瓶可尔必思。

 

可尔必思夫人向前鞠了一躬,从真皮小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保持着身体的倾斜 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了悠。

 

“您…好?”小巫女摸不着头脑地向她打招呼。悠站在那里,是接也不是 不接也不是,手就这么犹豫的定在半空。

 

“我家的小猫前些天离开了。”

可尔必思夫人突然开口道,垂下头安静了半晌,

 

“这里面是她的骨灰和皮毛,我听镰仓的朋友说可以请求把她埋到神社附近。”

“可以拜托您吗……”

 

悠看着她,可尔必思看起来又要哭了。泪腺仿佛瞬间变成了磁铁,吸收世界上所有的悲伤,包括发现小金鱼翻肚皮死去时的爱殇,和奶奶离世时的悲恸。

 

她突然想起母亲曾教导过,在面对别人讲述哀伤的事情时,不应该直视对方的眼睛。于是悠垂着头把眼神挪到手腕间,正巧看到她手腕上挂着给猫用的银制铃铛,细心的刻着:爱猫 小花。

 

“当然可以的,请交给我吧。”

 

 

她徒步上山,木屐踩在阶梯上是木与石的叩问。

 

悠打开鼓鼓的信封,一个精美的小盒、一沓印着猫咪头的钞票、一封吊唁信和一根送给悠的水蓝色缎带。

 

脚步声依旧清脆的叩击着石板路。

离鸟居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路是幽静的。菩萨身上的风车被吹得滚滚转动,穿透御霊神社的风摇晃着玄驹山的整片森林。

 

 

悠把骨灰盒安置在雏菊丛生的岩石后,不远处就是慈眉善目的坐莲圣女,也是小鸟游一族的初始源头——小鸟游 花。

 

她闭上眼,面朝神像双手虔诚地合拢 鼻尖能隐隐嗅到指掌中泥土的气息。

玄驹山在昭和年间就曾是祭典的重要途径圣地,人们骑着黑马游行踏过的山谷至今能辨认出马掌的痕迹;即使昭和渐远。而那时的足迹此刻依旧踩在她的脚下,是很神奇的感觉。

 

在神明面前祈福与祷告的人,小鸟游悠相信着,心里的结一定会在蓝天下被轻柔的解开。她握紧双手。

不知是否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静止的水蓝色缎带在风中摇晃起来,回应着这位年轻的巫女。

 

 

“叮铃叮铃……”

她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扭头看向声源处。

 

眼前的景象不得不让她睁大眼睛,痴痴而又滞瑟地转过身来:

 

一只纤细的白猫端坐在雏菊丛中,脖子上挂着可尔必思夫人同款银铃。它轻轻垂头,银铃被毫不费力地打开,在地上“呯嗙”一声碎成两半。像缓缓脱去一件衣服一样,动作优美极了。

然后歪着脑袋,隔着四米距离,绿祖母般的猫眼一声不吭地打量着悠。

 

“搞什么……”

悠有些害怕了,

她对神秘学或者回光返照的传说毫无研究,装满灵异鬼故事的语言体系库似乎也没有可以解释的任何一些片段。

 

地上碎成两半的银铃在杂草间不声不响。

 

它缓缓站起身走向她,毛发光亮得像雪子相亲时轻薄的乔其纱,精瘦协调的躯体下似乎能看到孱弱的心脏复苏着 缓缓跳动。在把山花映衬成粉红色的阳光下,那白皙到似乎立刻会融化的脸颊渐渐与家中内墙上淡墨褪色的小鸟游花画像重叠,一下子让悠在炎热的夏天打了个寒噤。

 

花轻轻跃上摆放贡品的案台,视线有些疑惑地扫过被悠偷吃过的一盘乌梅。头一点一点地清数着数量,绿眼睛看看悠 又看看贡品。一副好笑的 明知故问的样子。

 

良久它终于转过身,坐在案台上俯视着呆傻在原地的巫女,长长的白尾巴勾成令人愉悦的弧度。透着绿光的猫眼慈祥地眯了眯,像是在努力微笑。

 

“小鸟游悠。”

“我来这里见你 因为我看到了,你是个需要我帮助的孩子。”

 

白猫眯着眼睛,暖暖地笑着。

 

 

03

“灯关了灯关了继续说着话~”

“沮丧时我就喊你的名字呀~”

“猫小姐呀 猫小姐呀 睡着啦~”

“猫小……”

 

“别唱了奈美,你真的很吵……”

悠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心里后悔把花带回家,并且被奈美看到了。

她明天还要去看望由弦月呢,十二点了,她真的需要休息。

 

花这阵子已然成为家里的团宠,白色的皮毛走在哪里都显得威风凛凛、色泽分明,活像一只滚滚的雪球在夏天到处乱跑 享受着每一个人的爱抚;抬起漂亮的脑袋巡视着令和年的一草一木。

她把被子又从奈美那边拽了一些过来,半睁着眼 垂眸看向左手上的蓝色纽结。

 

“我可以帮你承受痛苦噢~”

她又想起白猫那天在阳光与雏菊间说的话,尾巴勾住悠的裤脚引导她往山下走。蓝色缎带在她手上自动打成一个圆润漂亮的花结。

“以这跟蓝色纽结为信,只要你下定决心向我求助许愿的话……”

 

把它解开就好。

 

悠攥紧了手,把系紧的蝴蝶结握在手里;身体蜷缩起来。

 

一旁被奈美抱住的花轻轻动了动耳朵,绿幽幽的眼睛注视着背对着它的悠。

“不用着急下决定哦,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的。”

“嗯……”

 

谁都没有开口,悠和花各自闭上了眼。

 

 

“好久不见。”

悠调整好情绪,笑吟吟地走进病房。

 

“嗯,好久不见 波波。”

由弦月坐在病床上,没精神地打着招呼,蓝色的眼睛蓄满了贝加尔或者瓦尔登湖的忧伤。

 

“我带了工藤重典的长笛CD过来,要不要听听看?”

悠乱蓬蓬的短发在夕阳下发着光,深色瞳孔映着湖面金光粼粼的涟漪,像胡桃夹子芭蕾舞演员旋转变换的金色裙边。也许在这种场景下,波波这个温暖的名字会比小鸟游悠更像她。

 

 

他没有说话,于是波波自觉地把半只耳机塞进了月的耳朵。像要把血浆通过血管通进烧伤患者的身体,拯救他。

 

 

04

人的记忆到底寄存在什么地方?

是大脑神经元?还是眼球 指尖?又或者,如某种雾霭一般,没有固定形状且不可视的精神物质。心也好,灵魂也好,都如同装有软件的记忆卡一样,可以插入、拔出吗?

 

波波至今记得曾经和由弦月呆在千叶县乡下的时光。

 

那时的月刚从英国来到日本,在青翠肥厚的月季叶片间,追赶圣甲虫的悠第一次见到由弦;

那时的由弦月是如何抱着长笛站在隔壁庭院的,记不清了。那时的自己是如何让圣甲虫逃走的,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天的笠春湖水是怎样波光清澈的绿,把少年的白衬衫拥抱得那么明媚。

 

她记得那年被两人泡到水里的绣球花,一年一年萌发着新枝 绵延至今开在自己的玻璃花瓶里;记得那时一起在厨房偷吃的三角饭团里根本没有好吃的金枪鱼,还放了让她过敏的紫苏叶;记得她在某个枫叶翻飞的秋天拉着由弦一起趴在奈美的婴儿床边,小声地说着话。

记得由弦那时还是全国公认的长笛天才,却会在练习之余像辉夜姬一样坐在结实的断竹上给她吹曲听,那一瞬间世界都静止 唯独笛声飞驰……

 

未来的大音乐家,波波托腮坐在一旁,幸福地想着。

 

 

然而后来一切都变了,

刚从父母离婚 家庭破裂的低谷中走出来,由弦月再一次落入命运编织的巨网。

 

十三岁那年伴随着鸣笛救护车的,高温的七八月,是悠这一生最难忘的苦夏,

 

“波波,波波……”

耳膜依旧留声着救护车带走他之前的声音

哭腔让波波也几欲泪下,泪花如同远方闪烁的繁星一般,寂寥地颤抖着。

 

她依稀记得那一年梅雨季的雨水很快就变成了雪花,时间像开了二倍速地往前走,而她一次次迎来的都只是难以接受的坏消息。

 

神经细胞受损

确诊神经细胞腱鞘炎

病情恶化到下半身

幸存的上半身也开始崩坏

十指神经被压迫,无法自由活动

 

她去看望他,禁闭的门内是他崩溃的哭喊。波波手握在门把上颤抖着,无声的泪水在门外一滴滴落下。

 

回家的路上,明明飘着雪,她却感到浑身气血沸腾,有一种迷失在错误季节的不安感。

 

紧接着是连续两周的高烧,倒在家中浑浑噩噩的度过了旷课缺席的初一年级。

 

看着第二年即将到来的夏花再一次在由弦家的庭院绽放

她决定了

不再是波波,她要做成熟的小鸟游悠

 

快点独立起来,悠。

 

 

05

我感觉自己一直在下坠

又似乎是一直上升

强烈的漂浮感让人无法辨认,辨认时间与痛感。

 

为什么命运总要折磨苦命人,为什么是我。

 

四年,一直被困在这里,为什么是我

由弦月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失去双手对他来说无疑是残酷的,是把好不容易重新粘连起的陶瓷娃娃再次重摔在地上,盛满的自尊和价值从此无迹可寻。

在无数个泫然欲泣的夜晚他只有渐渐无法感知的躯体为伴。

 

听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模糊的广播声依旧回响在海马体:下面请大家收听来自日本的由弦月,为我们带来长笛演奏!

 

我说,听这些长笛曲目还有什么用……

工藤重典先生!您可以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不要再让我听了,我不想听了

“听一听吧,月,也许心情会好一些呢?”

 

 

“一直让我听这些是想要继续折磨我吗?!!我已经不能再吹奏了!!!”

他不受控地喊了出来,心脏在肋骨中狂跳着。

 

由弦月大口地喘着气,碎发遮住眼睛 无法窥见此刻的情绪。

 

 

“啊…”

悠一下子被从波波的身躯里拽出,被这突然的情绪吓到,手里的CD无力地滑落在地;镭射光芒一闪而过 恢复死寂。

 

窗外的花树被工人锯断树枝,电锯无情把落花碾碎。

 

她听到由弦月在哽咽,心下一酸,眼泪紧跟着夺眶而出,多年积压的不安与焦躁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在晚霞时的地面敲打出一朵朵透明的烟花,像多年前那个梅雨季没下完的雨。

 

“没用的…我已经很痛苦了……已经,已经无法被治疗了……”

从喉咙中流出的空气好不容易化作断续的说话声。

“我已经死了……”

 

“不会的……”

不会的,

所有的回忆像聚焦坏掉的投影仪打在白板上模糊而历历在目,记忆 身体 还有感情,一定 依然都是牢牢粘粘在一起的。

关节仿佛在瞬间崩溃,她半身跪倒在地。

 

她扑到他的病床上,紧紧抱住由弦月;

朦胧的焦点渐渐再次变得清晰。悠在那双盛满忧伤的蓝眼睛中,看着涕泗横流的自己紧紧抱住了阴雨连绵 潮涨潮落的湖。

“奇迹一定是存在着的……一定会在的……”

 

 

她解开了结。

 

 

 

06

“结 便是时间的流逝,事物的反转。扭转缠绕,回转相连。”

“盛夏的乌梅 秋日的新生儿 笛声的高昂和绣球花的香气,这些都是你们的结。”

 

“那么,以此结为信。你要向我许什么样的愿呢?”

时空的某一粒尘埃中,白猫端坐在命运丝线的交织处注视着小鸟游悠。

 

“我想治好他的病。”

遥远的宇宙另一端传来铿锵有力的回答。

 

“只是单纯地为了治好他,而不出于其他任何的私心吗?”

绿宝石般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迷雾与真相,那是神明对凡人的凝视。

 

 

“……”

“你这算什么问题?我当然是为了让他痊愈啊!”

悠的声音沾染着哭腔,焦急的辩白显得可怜又悲痛。

 

 

“好,我知道了。”

“我会治好他,也请你铭记自己的初心。

无论未来如何发展,你与他的关系会变得怎样;就均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希望你始终坚持自己现在的选择。”

“小鸟游悠。”

 

 

 

07

预备铃响了,

悠猛地惊醒过来,视线模糊地看着鼻尖与木制桌面间咫尺微小的距离。

 

“醒的正好喔,波波,这次竟然还提早了两分钟。”

绘百合满脸惊讶地看着她,平时都是要等她把对方推醒的。

 

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过头独自伤神。

是梦啊……

 

熙熙攘攘的人声渐渐涌入她的耳膜,逐渐看清自己是在班级教室里。

她打了个哈欠,

模糊的视线渐渐捕捉到一个高挑的身影:

 

白衬衫黑长裤,修长笔直的站姿。身后背着长条形状的黑色乐器包。

 

……等等?

那个是?!

 

彗星似乎在悠的眼前划过,托着彩色的长尾巴在脑海中摩擦出绚烂的火光,还在加速。

她的心脏几乎在狂跳了,盖过周围一切的声音。

由弦月在她刚清晰又开始模糊的视线中向她走来,从周围黯然失色的白校服中穿行过来。

 

“由弦月——!”

悠不可置信地迈步走向他,明明平常几步就能走到头的教室此刻显得那么漫长久远。

 

没来得及开启慢速且浪漫的蒙太奇镜头,或者失而复得的电影暖色滤镜

她就被使劲地拥抱住了。

 

本以到嘴边的话变得模糊,她曾多少次预演过这个画面,充满希望地期待着由弦痊愈的那一天。曾经幻想地“欢迎回来”和“恭喜痊愈”在此刻全部哑然褪色,能够脱离身体自由奔腾的只有泪水。而一切都抵不上这个无声的拥抱。

 

又要哭鼻子了,

悠笑着用空余的手擦了擦即将满溢的情感,拍拍由弦月的后背:

 

“太好了…太好了……”

 

他的眼中不再是常年阴雨的湖泊。

她的心是旷野的飞鸟,在他眼中找到了那片翱翔的蓝天。

 

 

 

08

夏末秋初,影子渐渐变蓝。

 

家—学校—出去玩—回神社,

“去医院”这一流程终于从小鸟游悠的日程中删除划去。

 

她仍然时不时回忆起白猫花,以及被花回收的蓝色缎带。但这一切终归是结束了,大脑每天被各种兴奋有趣的 和月创造的新回忆填满,掩盖花落雪般轻盈灵巧的足迹。

 

“绘百合,中午去吃回转寿司怎么样?月跟咱们一起。”

悠一边轻快地拽着由弦月,一边挽住绘百合的胳膊。

 

“好呀,那去代代木那边吧。”

 

 

三文鱼和北极贝以一种极其诱人的摆盘横放在三人面前,周围的玉子烧、鳗鱼卷如花瓣一般圈圈张开。琳琅满目五味俱全,似乎是为了庆祝以悠为中心的F3——正式成立!

 

“什么时候能有幸听到由弦同学吹长笛呢?之前就经常听波波夸你呢。”

绘百合今天穿了卡其色风衣,梳着温婉的侧盘花,白皙的脸微笑着抵在交叠的双手上。

“下周就去吧月!下周有文艺汇演来着。”

悠依旧穿着短袖校服 没轻没重地打着由弦的肩膀,似乎是这回可以放心打他,她力度大得毫无顾忌,发出一连串的开心大笑。

 

“波波,但是乐器很久不碰会手生,是需要时间恢复手感的。”

绘百合认真地解释着,

“下周恐怕有些为难由弦。”

 

坐在另一侧的月捂着肩膀,闻言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是这样的。爱野同学也会乐器吗?”

“嗯,小提琴和钢琴都学过。三弦琴也……”

 

“哦哟~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哟~”

雨宫葵希不知道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打断对话的同时自来熟地从服务员手中接过他们点的拉面 端到桌上,热情地竖了个大拇指:

“郎才女貌!这门婚事我赞成。”

 

“什么…?”

“快别乱说了!”

绘百合从小就因为好看被各种长辈开过玩笑,却至今没有练成一笑而过的淡然态度,此刻更是脸红得快要蒸发在几人面前,拉住小鸟游悠嗔怪地小声说:“忘了这家店是葵希家的了,早知道不和你俩来了。”

 

 

门口的柴犬吐着舌头趴在古香古色的玻璃门口,微笑着正好和绘百合四目相对

 

悠被两个眼神无处安放的尴尬朋友夹在中间,不咸不淡地跟着尬笑两声:

哈哈。

F3似乎以一种奇怪的平衡运行着。

 

 

 

09

夜晚的御霊神社神社内外飘荡着大和笛的奏鸣声,如果被班上爱嚼舌根的人听了,恐怕又要传出什么“玄驹山杀人事件”或者其他的不好谣言。

而从刚刚开始,悠就一直抱着“还不如干脆被杰森杀了”,一了百了的阴暗情绪,在后台被妈妈一层层地涂着白得像死人的粉底。

天啊……这种白成纸的恐怖肤色要是过会儿被月看到了,我不得因为叫他过来看而后悔一辈子啊。

 

每年这个时候,御霊神社都要举行丰穰祭,很不幸地,今年的主角轮到了小鸟游悠和小鸟游奈美。

 

她们穿着华丽的巫女服,涂着大红色的口红,头上是走一步就能响三年的金银头饰。走到被围的水泄不通的舞台前,跳起巫女舞。

悠和奈美各自拿着悬在纽结下的铃铛,一边摇动一边转圈,让柔软的组纽飘带漂浮在空中。

 

刚才转圈的时候余光已经瞥到了绘百合和月,两人一个又高又帅一个美得耀眼,即使在人群中也能一眼看到。

 

由弦月微侧着头朝向绘百合的方向,低他一头的绘百合踮起脚尖小声为他讲解着,亮晶晶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台上的小鸟游悠。

 

 

“波波——今天简直文静可爱地都不像你了!”

舞毕,绘百合拿着厚外套像小兔子一样步步跑到幕后,一个飞扑挂到悠身上,把她的头饰又振的丁零当啷响。

 

 

“什么嘛……怪低级的,还以为是那种原始些的 露点胸啊腰啊的……”

一旁往外走的低年级男生嗤之以鼻,插着兜痞气地正要竖中指……

 

“你再说一遍?”

刚刚还开心地笑着的绘百合此刻像炸了毛的家养猫,俊俏的脸蛋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圆睁,整个表情介于惊讶与隐忍的愤怒之间。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她一大截的高一男生。

 

“哈?你算个什么也敢来挑衅老子,我说,怎么不露点胸,还需要让我再说一遍吗?”

对方一下子被激怒,狞笑着弯腰直视绘百合。

 

“我说,怎么不露点……”

 

“啪”

清脆的巴掌声,

男生被这一巴掌的力度打得失去重心,左右脚交替着往一旁踉跄了几步。似乎是没想到绘百合真的敢动手,紧接着表情更加凶狠地瞪向她。

 

“臭婊子……你……”

 

没说完的话被堵在喉咙中,身着黑衣的男子从背后一脚将他踹倒,不服气的臭脸和玄驹山的石阶亲密接触,一下子没了当初的嚣张气焰。

 

 

“你说你干什么不好,这下完咯,你骂的可是每次出行都会有保镖跟着的爱野大小姐。”

悠在一旁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头上发饰丁零当啷,从笑声的空隙艰难地挤出这句话,挽过还在生气的绘百合,像给猫梳毛一样拍着她的后背。

 

“好啦好啦哈哈哈哈哈,今天简直冲动帅气地都不像你了。绘百合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她学着绘百合的句式撒娇,手挽手向枫叶渐红的山上走去。

 

 

“从你小时候把我从鸭川河里救上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

“我一定要一辈子对你好……”

 

她头靠在悠的肩膀上,长长的卷发垂落到悠的胸前,散发着茉莉花的香味。

 

 

10

秋天的神社要比一年的其他季节繁忙许多,巫女们在铃兰御守和各色手鞠球的摊位前忙碌着,亦或是一趟趟地往求签桶里补上新的木条。白茫茫的阳光洒在同样白茫茫的砖路上,反射着微弱的暖洋洋气息。

 

“铃木先生怎么好一阵子没来?不是说好了下个月就要在这里举办婚礼吗……”

悠手忙脚乱地翻看着日历,脚下往奈美需要帮助的破魔矢摊位走

 

抬起被碎发遮住的头,正好看到妹妹站在摊位旁和一位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交流着,求助的目光瞥向一旁被围的水泄不通的摊位。

 

“来客们!麻烦排成一列,很抱歉刚刚这边没有人值守,现在我来给大家介绍和结账!”

悠会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人群,被五颜六色的账单和询问淹没。

 

 

终于熬到午后,都市男女们多三三两两地漫步向烤肉店或者火锅店等滋滋喷香又暖和热闹的地方了,终于清闲下来的巫女们双手绵软地向室内晃悠着走去。

 

“铃木先生以后都不会来了。”

奈美低着头,

手里紧紧攥着牛皮纸信封,里面是黑衣青年装好的 沉甸甸的感谢金。

“诶?为什么……”

 

“因为桃沢小姐…她出意外了……

铃木先生说是被酒驾的小轿车撞到了,就在他们的一次约会后……”

 

“他说那是他唯一一次,因为有些累 所以没有送她到家门口……”

奈美头垂的更低了,吸了吸鼻子,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可惜。

 

“啊……”

多郎才女貌的一对。

她依稀还记得两人第一次来御霊神社的那个春日,桃沢小姐那双明亮的眸子比刚解冻的湖水还要生机活泼,记得她那时笑着推搡在记名册上帮她写上“桃沢”姓氏的铃木先生,让他替她写成“铃木真昼”,她在两个季节后就即将更改的名字。

 

真昼,真昼……温柔可爱的真昼……就这么安静又意外地离开了,

留下见人就笑盈盈地介绍自己未婚妻的铃木先生,可怎么办呢。

 

悠怔怔地看着刚到自己腰那么高的奈美,胡乱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尖。想把妹妹脑海里那些悲伤的幻想摇走,心里有些对奈美生来就会是一位巫女的无奈,她的同龄小姐妹也许还不会过早地接触这些离别和遗憾吧。

 

“你说……铃木先生会变成猫吗……”

奈美轻轻地钻进姐姐的怀抱,悠感受到奈美把头埋在她的腹部,温热又湿润的触感和奈美颤抖的肩膀一齐刺痛着悠。

 

她没有回答,她知道奈美也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回答。

她只是轻轻地拍抚着妹妹的后背,任凭她把自己的衣服弄湿。

 

“想哭就哭吧,奈美……

姐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11

日子是荞麦面 汉堡肉 还有帝王蟹寿司的碰撞。
是漫画小说中最典型又最稳定的三人组在夏天打水仗,冬天滑雪。

“闭关修炼”的由弦月,第一次回归演出是在学校的新年祭上,再次用灵巧的手指奏起华丽古典的乐章;一下子成为校内,社会以致全国范围内的风云人物。成为不管是医学界还是乐坛的宠儿。
追求者的鲜花和表白信塞满储藏柜和桌斗,用海岸的潮水来形容也毫不为过。甚至连三人组的其他二人也会时不时受到牵连。
这不,悠坐在便利店吃关东煮,再一次被不知跟踪了她多久的低年级学妹搭讪,请求把情书代交给由弦月。

“啊啊,他这个月都收到五十多封信了,小妹妹换个人追吧,要不然你竞争者超多的哦……”
悠摆出一副很了解他的前辈模样,咬了一口关东煮里的魔芋。咽下这一口,又颇带炫耀语气地说,
“我可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呢,他不会是那种随便喜欢上别人的啦,得长时间和他接触才行~”

“波波快别诽谤我了……”
由弦月恰好推门而入,便利店铃铛丁零当啷响。他无奈地笑着,打断悠自己续写的人物性格。

“抱歉啊……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微笑着推开学妹的信,饱含歉意地递给她一块软糖:“这个就当做是赔礼吧。”

这一句话如同扔在静湖里的石子,顿时在学校贴吧和各大舆论发源地引起轩然大波。十二月纷纷成为广大少女的心碎失恋月,哭丧着脸堵在心理咨询室的队伍只增不减,中心话题无非还是“由弦学长”或者“由弦学弟”,好不可怜。
月考的成绩迎来大换血,大批女孩子成绩下滑,就因为由弦月的“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也太突然了!!!”
“啊啊啊啊我真的失恋了,哪条河比较好跳啊……”
“谁啊,不会是那种远在英国的洋妹子吧?”
“我有时间去问问波波学姐,她也许知道呢”

小鸟游悠一条一条翻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怔怔地熄了屏。
什么嘛…他喜欢谁……我怎么会知道……

由弦说过对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除此之外一概不提。

她知道月在情感表达上人如其名,不会像其他热血酗酒的高中生那样醉醺醺地打直球。恐怕只会在某一个月色圆满的夜晚对心上人诉说心意吧。

悠心里的小孩仿佛在蹦床上跳来跳去,是我吧!
不不不,不一定,也许是别人呢……

脑袋隔着厚帽子靠在冬日的车窗边,看到白云时记忆自动翻飞回那只白猫身上,又在途经冰冻的河流时回到十一岁时托着那时还是陌生人的溺水者绘百合,艰难地把她推到了开着黄色小花的河岸边。

电车播报着站台名称:“下一站,玄驹山,玄驹山。”
她走下了车,混入十二月周五下午的放学下班人群中。

 

 

12

新年将近,学生间隐隐的“新年服装攀比心”又一次兴起。
绘百合毫无疑问以她每天一套设计师款式冬装拔得头筹,成为所有人最愿意一起逛街遛弯的对象,似乎和她站在一起就会显得自己也像可爱的白兔。

“绘百合——好姐姐快陪我去小卖部——”
雨宫葵希不由分说地拽着大小姐往寒风嗖嗖地门外走,于是悠趁机把椅子翘起前脚往后靠,问后桌的由弦月:

“月下周要不要和我去出町街的新年祭?”
只有我们两个,
她已经下定决心了,既然月是含蓄腼腆的性格,那就她来表白好了。

“嗯,可以啊,绘百合也来对吧?”
他从作文纸上抬起头,认真地问道。

“啊……”
“有人叫我嘛?”
刚刚出去的绘百合出人意料地折了回来,走到和月同桌的位置拿起椅子上的围巾,一边系在脖子上一边往外走。

“波波说下周一起去出町街新年祭。”
“噢,好啊,那到时候坐我家车吧。”
……

事情就这么在计划外被定了下来,
悠第一次为自己没有争取到机会感到如此大的失望。

 

“恭贺新年!”
年糕匠人把打好的果味年糕递给绘百合,后者笑盈盈的漂亮面孔和精致的白色和服似乎自动成为了这条街的移动招牌;她走到哪个排挡,哪里的队伍就会逐渐在她身后长起来——像一只漂亮的蝴蝶锦鲤,也许跟着她 新的一年一定会好运且幸福吧。

悠和月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无奈地笑着,打趣绘百合无论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情形。

新年的一切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好,冷空气也好,都在琳琅满目的商品裹挟中熙熙攘攘地往前走,看不清上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的面孔也记不清上一个拐角处不起眼的商铺。

悠微微偏头看向由弦月,
他今天也穿了身蓝色的和服,把他的眼睛衬得更漂亮了。和服上镶嵌的昂贵金线和漂亮的蓝丝和他的眼睛相比都是赝品,是钻戒上紧紧抱着漂亮宝石的银托。手里的苹果糖颜色鲜红,和他有些冻红的嘴唇相得益彰。

绘百合终于结完账,盘花髻上新别上了两只玉簪,像小孩子炫耀得到的小红花一样踩着木屐开心地跑回他们身边。
悠看到由弦月笑着,帮绘百合把簪子插紧了些,调整成合适的角度 在暖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等等,不会吧……
她突然开始有了不详的预感

她看到由弦月牵住绘百合的振袖,两件和服挨在一起,在新年的人流中怎么都冲不散。

“等等我……”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掉队了,奋力地往前挤。

然而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呼喊,朝着远方舞狮敲鼓的舞台方向走了。
等等我……
悠要掉眼泪了。托着长尾的彗星似乎再一次划过天际,这一次带走了幽兰澄澈的蓝色夜空,晕染开黑色;依稀可见的星星也要消失了。
她看到异乡的斑斓热带鱼摆着绮丽的鱼尾,翩翩纤纤地在水中泛着光,和白色锦鲤的鱼鳞一同交相辉映。

“你不会的吧……”
声音微微颤抖,话音未落,隔着好远距离的两人渐渐走进楼层间的空地,蒙上一层阴影。
风中仿佛有无数条鱼向前游动着,锋利的尾巴割破悠的脸颊。她感觉到无力的气泡从嘴里一串串吐出,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地往前走着。

“由弦月!!!”
除了周围回过头看向她的人群,由弦月并没有听到。

悠觉得自己好像舞台上的小丑,看着男女主角幸福地退到幕布后后,站在台前用自己的笨拙 带给观众带来最后的欢笑。

她听到内心有什么东西直直地被摔碎了,仔细一看
曾经蹦床的小孩躺倒在地,再无声响。

远处的音乐声逐渐达到最高潮,大和笛三弦琴的声音振彻天地,把周围一切喝彩与交谈都粗暴地覆盖过去,悄然无声。

世界是安静的,
是因为太过伤心所以器官、五脏六腑,全部麻痹掉了吗。

模糊的视线中她再也听不到月和绘百合的交谈。
只看到被泪水包裹的 晃动的白蓝两个色块面对着面,
绘百合不可置信地捂着嘴,看着面前的由弦月 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紧接着,

她点了点头。

他们在猛然收束的乐曲中相拥。

 

 

13

悠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了。

只记得奈美那天罕见地没有大喊大叫,没有质问她凭什么不带自己一起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姐姐怎么了。

所以他所说的善良,是指绘百合在丰穰祭那天对悠的维护,而根本不是她为他治好的病,或者曾经救起的溺水绘百合。
是绘百合给他讲班上的人际关系,是绘百合抚摸着路边的流浪猫,是绘百合手把手教会其他女孩怎么插花……
全都是绘百合,
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

她甩开担心的奈美,迈开颤抖的双腿走向自己的房间。

瘫坐在房间角落,心仿佛被千万根组纽死死缠绕勒紧,痛得只有眼泪能无声地涌出。

她好想用巫女的身份诅咒她们,要在line上给他们发好多诅咒的表情。要把自己曾经写下的《暗恋日记》用刀划成几千几万片。
最好再一把火烧掉神社,把某个远古的怨灵放出来,让它化作厉鬼与烈火烧尽世界上所有东西,最后也一同烧死自己。

愤恨很快转变成了后悔。

悠捂着脸蜷缩在墙角,泪腺仿佛宇宙中的黑洞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悲伤与被抛去的恨,在她银河般浩淼而又难看地黑色眼球中覆盖 再满溢。

如果当初没有救绘百合就好了……
她啜泣着。

甚至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14

“小鸟游悠……”
她不用抬头都能知道,花回来了。

“你当初是想通过许愿让他感激你,爱你吧。”
花坐在她的不远处,绿眼睛可惜又无奈地望向蜷缩在墙角的悠。
后者快要连啜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说过,要铭记自己的初心,不管未来如何发展。”
“可你放任了自己的怨恨,作为许愿的代价和惩罚,你的生命会渐渐流失的,大概没剩下多久了……”

没有回应。

“我还有最后一个,唯一的办法。”
“要不要选择接替我,作为人的身份被由弦月和绘百合,以及除了小鸟游一族的家人外,被所有人遗忘;从此以后作为猫活下去。”

花轻轻走过去,怜爱又不舍地蹭着悠哭湿的衣襟。毛茸茸的脑袋像奈美曾经那样紧贴着悠,这个她可怜着的孩子。

 

 

15

又一年春,

千叶县的新生挤满公路和人行道,三三两两地跨入玫瑰色的校园生活。在樱花下酗酒再吐到鸭川河里。
水汽蒸腾的堤坝和繁华热闹的出町商店街照例迎接着一个又一个少年少女,罗森便利店的鲷鱼烧冰淇淋又推出了新口味。

唯独山上的御霊神社,
小鸟游一族失去了小鸟游悠的同时,也失去了小鸟游奈美。

“绘百合,听说御霊神社那边的樱花很好看,要不要周末一起去。”
千叶县中学高三年级的由弦月斜靠在窗前,笑吟吟地询问在一起已经三个多月的女友。

“那是什么地方?可以呀,一起去吧,神社多半都有缘结绳呢,到时候去买两根。”
已经成为校花的爱野绘百合比了个OK。

 

“祈祷平安,祈祷幸福。”
绘百合从踏进神社开始就注意到了迎客的短发巫女,一种熟悉的感觉缠绕住她。让她不得不一直注视着白皙的女孩。
她挣脱开由弦月牵着她的手,
“你好…请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十一岁的小鸟游奈美沉默半晌,这位姐姐曾经的故人,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抬起头看着天,把眼泪憋在眼眶中。

对不起啦,从今以后小鸟游奈美就是小鸟游悠,
姐姐,我对你的思念让我剪短了头发,变成了你的样子,成为了你。

 

 

16

再次回过头,奈美看到一白一黄两只猫坐在不远处,白猫起身远去,黄猫沉静深情地望着奈美,也站起身跟上白猫的脚步。

“花,是花吗?”
奈美揉揉眼睛,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白猫与黄猫矫健灵巧地在石阶间跳跃着,惊扰山花和地上的毛毛虫。在初夏的空气里带起两阵风。

“花!你看到过我的姐姐吗!!!”
奈美在它们后面追赶着,木屐一步一步往山上跑,喀啦喀啦。
两只猫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跑。

“她骗我,她明明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我的!!”
近乎最大力的哭喊,像是绘百合曾经在溺水时的呼救;由弦月在病房内的嘶吼;可尔必思夫人的悲恸;铃木先生在得知爱人去世时的痛苦心碎;更像是悠在得知由弦月心中答案时的崩溃与悲愤……

黄猫颤抖着,低下头继续向前跑。

“灯关了灯关了继续说着话!”
奈美喘着气,费力地唱起曾经的歌谣,试图喊住花。

白猫继续跳着,而黄猫再次脚下一顿,不忍心回过头去,泪水悄然滑落在地,打在玄驹山存在已久的石阶上。

“玻璃的那边 一颗星星消失啦!”
歌声悠扬,仿佛跨越了无数段缘分与爱恨 传进悠的猫耳;又在它浅浅的鼻息中被风儿带走了,吹散了。

“寂寞时只想喊你的名字呀!”

“猫小姐呀,猫小姐呀……”

 

作者阐述:

啊啊啊啊啊啊写的我真的好难受好心疼啊!!!!我的波波!!!!!还有我的奈美😭😭😭😭姐姐走了对她来说得多伤心多痛苦啊,却还是认为悠不会想看到自己哭的样子,所以鼓起勇气继续面对着没有姐姐的世界。

铃木先生的那一段我写的也挺心疼,本身想着他和桃沢小姐是配角,就是为了暗示一下主角波波的情感也并不是美好圆满的,而是像他们一样走向了遗憾的结局。但是写的时候突然就想哭了,觉得世界上偶然的因素好多,谁都有可能在下一秒经历意外和离别……好难受,不能继续往下想了,要不然我就要哭着去把所有亲人朋友抱一遍了。

 

本身说打算换个标题,想来想去也没想到更好的。干脆就放了这个听起来就很日常的名字在这里,貌似很能体现到波波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世界里,而周遭的一切都毫不知情,依旧平凡快乐又日常地生活着。只有小鸟游家和作者把她的故事记录在了千叶县的某一本事件薄里。

山精之前提到过描写太多了,应该删去一部分,有详有略更好。但是后来自己写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也没删成😥看看后续怎么弄吧,反正写二稿的知许是没做到这一点。知许二稿就顾着心碎了💔💔💔

唉,感觉是一个只有绘百合没有受到牵连和影响的世界,她继续幸福了下去呢。波波种下大树但是最终给了别人乘凉,花全心全意想要帮助波波这个孩子最后却也没有给她幸福的结局。

呃呃呃呃还是好难受,知许要去吃点甜的中和一下酸溜溜黑漆漆的心情了。

我的和波波截然相反的人生观:先活着吧,其他的我再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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