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街道没有鹰嘴花-二稿

 

 

 

 

第一章

低沉的浓雾从城南飘过来,这座城市的、谁都看得见但是谁都不看的悲情鲸鱼,又一次从天空中央坠落了下来,遮住了市中心摇曳不止的灯火,但那个穿着深紫色丝绸长裙的女士依旧摇曳在关鹤的眼睛里,把她那双十六岁的眼睛所见所闻的所有韵味全部缝成了一支舞……那支舞恐怕是坚持不到舞会结束的,却凭借奇兽的吐火、不列颠的金灯,还有一位棕眼睛青年嘴里的小调,在朦胧的光影间拥有了可以跳到永恒的机会。直到关鹤把头靠在嗡嗡作响的洗衣机上,失去焦点的思绪也因为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跳下了云端,回到了她乌黑的头发下再次藏好。

关鹤揉了揉自己脸,看见自己的脚掌浸泡在一层迷离的水里,而水正在缓慢地攀上自己的脚裸。她准备起身,但狡猾的洗衣机趁她发呆的时候偷偷咬住了她几根头发,这次偷袭让她的脸带上了几分关于疼痛的讯息。她伸出手在这个叮叮咣当响个不停的大家伙上摸来摸去,在经历了几次让洗衣机更加叮叮咣当的失误后,索性直接拔下了插座上的电源。地上全是水,这插头哪里都放不下。

水还在流。不想救了。

关鹤家的洗衣机是凤山街道最有主见的生物,它——体格很大。

是的,关鹤拿着插头点点头,然后让插头也点了点头。

关鹤家的洗衣机是凤山街道最有主见的生物,它可以旁若无人地轰隆作响,尽情地对所有人指手画脚,对肚子里的衣服为所欲为,又接上毫无规律的滴滴提示音,它的节奏没人能够模仿。关鹤抬起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跌跌撞撞地模仿起她听过无数次的洗衣机密语,哒哒、哒哒哒哒、叮、滴滴、哒哒哒哒哒哒哒……她跟着这电报密码般的音节笑了起来,于是接下来的事情都十分顺理成章。她把电源线缠在腰上,插头也小心地别好,十根手指轮流落在洗衣机坚硬的外壳上,哒哒、哒哒……指甲、指腹、指节,关鹤自己都不懂,为什么这次是用指节,谁都不曾解读过洗衣机的咒语,在不受监管的四平方米内,第一次有人用同样的方式给洗衣机写下回信。凤山街道,没有人学过有关于音乐的事情,没有人敢对一个洗衣机的运作指手画脚。洗衣机,是凤山街道最张狂的生物。

“小鹤?小鹤,你在家吗?”

模糊的敲门声从某个空腔传来,关鹤这才回神,十根手指僵在空气中,忙忙慌慌地准备去开门。她忘记腰上的电源线,线一绷直,她就把自己扇在了卫生间的玻璃门上,一通换乱破解,总算安全逃离到了自家门前。拧开里侧的木门、撩开铁门纱窗上的布帘,李阿姨褐黄色但是光滑的脸露了出来。

“李阿姨……”关鹤不太自在地张了张嘴,等着对方先开口。

“哦呦,哦呦呦,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你。小鹤啊,你刚刚在干什么呢?”

“嗯……洗衣机好像有点坏了,捣鼓半天。”

“那就好,那就好,”褐黄色的面孔晃动了几下,然后重新看向关鹤,“我听着,还以为有人在唱什么歌呢……”

关鹤摇了摇头,腼腆地笑着,或只是单纯保持着沉默。

李阿姨作势要走,又转回身来,说:“对了,小鹤啊,你最近有时间不?我们家壮壮最近数学的成绩不知怎的,下滑得厉害,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指点他两句?”

女孩认真地思索片刻,只是温顺地笑了笑,“可以啊,要不就等后天他放学之后。正好,我把董伯伯要的新被罩也给送过去。“

“诶哟!那可太谢谢你了!我们小鹤啊,不仅会读书,干事也太利索咯。行嘞,那我也不打搅你了,赶快回去看看你家洗衣机吧,我就说,早该换个新的了。哎呀,小鹤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这么高了……你妈家的人带你走之前,给人开门的时候,从纱窗都看不见你的头呢……”李阿姨转身走了,深蓝色的马甲也跟着消失在转角。

关鹤关上木门,扶着布帘的手有点累了,但她更鲜明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冷汗。这些细碎平常的问候,她突然无法做得很好。想到阿姨对自己的评价,她只能笑着摇摇头。

不做多想,她收拾好东西也折腾好了卫生间,背着明黄色的布兜走到天空底下的时候,突然平白无故生出了一点荒诞的感觉。她的手里还抓着匆忙摘下来的水费单,而凤山街道被雾吞下,白茫茫灰蒙蒙的雾,把兵荒马乱的颜色都擦去了,关鹤迈着温吞的脚步走进雾里,这才突然感到一种令人安心的东西回到了自己体内。

我今天要去的,是医院。关鹤暗想,然后果断地甩开步子,往城西走。

一张一弛的脚步在雾中穿梭着,偶尔有几个身影从不远处经过,大家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欠个身便继续往前走,今天的城市好像很安静,大家都把疲惫卸下了包袱。或者,或者只是我没有遇到热闹的人们、热闹的地方、热闹的灵魂。走出小区,穿行、跨越、迈步……咦?谁家的玉兰树上挂了一个洁白的小搪瓷杯,像花一样可爱——不好不好,不能在城里盯着别人家看,快扭回头去——

于是从石板路踏上水泥路,横在雾里的高架桥依稀可见,丁香花的香气、咬准了人要害的冷气、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有一些,不知道哪儿来的噼里啪啦的篝火声音,关鹤扣紧了领子,“喜欢。”她小声评价道。

雾把她的声音送得有点远,她吓了一跳。

远处的高架桥柱子旁,一个黑色的色块动了动,是个她刚刚没注意到的人。那个色块顿了顿,然后似乎福至心灵,开始向她靠近。关鹤也忍不住放慢脚步。

“啊,果然,是你,”一个和缓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关鹤认出来者前响了起来。

雾终于向她展示出了一道真切的身影,比关鹤高上很多,眉眼在雾气中柔和地波动着,来者是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生,棕色的脏辫里掺杂了很多彩色的绳子,还用线串了三张小小的邮票在上头,同时,手腕上又佩戴着一串廉价的佛珠。关鹤一向对这样的人心怀崇敬,并且与他们少有交集。但也只是大部分时候都如此罢了,这人是关鹤的同班同学,叫李西府。人们常说,李西府这个人玩世不恭、离经叛道,迟早要吃点大亏,然后改掉这一身毛病。

关鹤清空自己脑中策马奔腾的佛珠刺猬,方才点点头,以作问候,不安在熟悉的面孔出现后也就放下了,此刻目光中露出明明白白的困惑。

“我们在这里祭奠一位朋友。”

“西府!是谁呀?”一声干哑的呼唤,又一些色块晃了出来。

李西府身后的几个人,关鹤并不认识,有些人皱皱巴巴的白领子透出青涩,也有些人已然空洞的酒瓶印着沧桑的影子,但他们都或多或少被黑色所覆盖。

“没你们的事儿,回去吧。是我的同学。”

“噢,你的同学——”

“我的朋友,”李西府往回赶着他们,回头无奈地看看关鹤,关鹤于是跟上他,发现柱子后是一个废弃的大铁桶,里面,一张又一张纸静静地燃烧着,不断蜷曲,直到化作黑灰,铺在数根堆叠的木棍上。火光驱散了凤山的雾,昏沉的烟飘了出来,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撑开一方黑色的天地。

大约六七个人,零零星星地围着铁桶坐了一圈,还有一个已经靠着柱子睡着了的。

自己就像被掷进水潭的一粒小石子儿,激了一点水花,然后这群人再次归于寂静,她也只是静立着,并未质疑人们给她的“礼遇”,也不感到坐立不安。他们默不作声地拿出一张张纸添进火堆里,那些纸有些是稿纸,有些是报纸、打印纸、杂志、撕得七扭八歪的书页,无论是什么样的,都是些密密麻麻的字。一页纸从线圈本上逃跑,被风吹走,火堆的人们扭头看去,看到一小团跳跃的火焰——随即熄灭,没有人动身,好像有一块巨大的幕布罩住了所有人。只有李西府再次说道:“我们在这里祭奠一位朋友。”

他轻轻皱起的眉毛、弧度复杂的嘴角、故意错开的目光,在忽明忽暗的影子里宛若细小的疤痕。就这么一次,关鹤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丝哀伤。

回头看去,风已小了很多,但那张纸马上就要跑出可控的视野。她心里动了动,追了过去。

带着难以言说的不舍和动容,她按了好几次,终于把那张纸按在地上,也终于把自己有几分纷乱的心思按下。松了口气,关鹤拿着纸片开始往回走,那张纸片的大半部分已经无法辨认,只剩下一句:

“世界渴望爱情:你来让它平静。”

“《太阳与肉身》。”

关鹤哑然,半晌才从零星词语的漩涡中挣脱,抬头看跟过来的李西府,“什么意思?”

“是这首诗的名字。”

关鹤抖了抖手中的纸页,继续看着他。

青年莞尔,思索片刻后回答她:“谁又能说,自己明白?但至少我觉得,此爱情非彼爱情,它更多是……理想,或种种人性。它燃烧,热烈得像爱情。是爱情囊括了一个它,还是它囊括了一个爱情,我也不知。”

他想了想,然后迅速补充道:“总之,不是学校里男男女女的相互试探。”

“好。你讲《飞鸟集》的时候,倒是言之凿凿,”关鹤也笑了。她一向极少接触现代诗,再除了小学课本上的《乡愁》,几乎不以新诗为食。

“唉,别取笑我啦?只是因为觉得它适合你,我为了推荐给你才说那些的,实际上那之后你读《飞鸟集》不仅比我多,还比我要认真吧。哦,刚刚忘记问你,雾这么大的天,你出门做什么?”

“好像长了智齿,去医院看一下。本不想的,老关觉得早点拔掉好。”

“是么?那你长智齿还真是够早的,十六岁就长,我爸四十岁才长智齿。也对,你虽然并不早熟,但小小年纪就接受了高三知识的洗礼,被灌出智齿来也不奇怪。”

对于这个玩笑,关鹤只能笑着摇摇头,“走吧,别让你的同伴们等你太久。”

“嗯,一会儿让我送你走,雾太大,不安全。”

回到火堆旁,关鹤轻柔小心地将纸片送进焰火的怀抱,看着明亮的热源欣然接受这句诗作为自己的薪柴。大风突然卷过,雾气开始流淌,她感到人们注视着自己,但也只是通过注视她去注视些别的什么,有的人的表情变得平和,有的人眼角晶莹,映出了自己的影子,有的人低下头继续写些什么。而李西府只是看着,然后跟着她离开这里。这整个过程,关鹤并未多问些什么。

李西府和关鹤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一言不发。关鹤一味盯着前方看,然后她看到雾突然间有了形状,大风鼓浪一般,向前翻滚着,虽是白色,但浓墨重彩。从凤山街道到城西明明不远,但与风雾的羁旅相逆,好似已然走过了整个世界。到了城西的市区,李西府悄默声走在人行横道外侧,一路上,风的运笔时常爽快地把一片飞檐斗拱赏给她看,加之偶有阳光穿行万里而来,她便把那儿指给李西府。光怪陆离的影子只是短暂地在他们面前停留,好在带着些稚嫩的手指定住后,李西府只消一瞬间便把头凑到她旁边,顺着她的牵引,看向她眼里的世界。

李西府就像抓住了一团毛线头,低下头给她讲起一些关于这个城市的故事、关于城市里的人。他的话匣子当真是无穷无尽,问一问关鹤家的煤油灯什么时候换成了电灯泡,再就着飞檐斗拱的美学价值和文化意义,从学校老师的跳槽史,一直讲到他爸把大哥大别在裤腰带上有多好笑,最终不忘提一提可口可乐以前叫“蝌蚪啃蜡”。此前谁也不是必须刻意地与谁搭话,去打破宁静,此后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好像无论张口闭口都很自然,好像两只吞云吐雾的小兽物,或摇曳的草木,自由地穿行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前两天,我爸非要拉我和我二姐去清识寺参拜,说什么该做的工作必须要做好,求个心安。心安哪里是能求来!可倒好,我听得仔细,那有个和尚低头的时候,念了一句‘阿门’!你说好笑不好笑?”

“行啦!好笑、好笑……别逗我笑了……哎,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家两个姐姐,大姐姐叫溪春,二姐姐叫郁夏?你不是差点就叫棠秋了吗,那是不是叔叔阿姨,以后还要再凑一个冬天给你们家呀。”

“第一个问题:是。你记性真好。第二个问题:还是算了吧!因为不响应国家政策,我小学的时候可是一直被老师阴阳怪气,还有好多人管我叫‘三多余’呢。”

“呀!那也太过分!”

李西府低头看她的眼睛,笑道,“也许正是托此事的福,我早早建立起了他人言语与自己间的屏障。”

关鹤懵懂地点了点头,扭回头去默想。转眼间,两人已走入医院的大门。本该亮起的“门诊部”三字只剩下了三个点三个撇,两人一同驻足。小的在回忆取号流程,大的在胡思乱想。

突然,“门诊部”闪了闪,随后亮起。关鹤眯眯眼睛抬头看着,笑了。

 

 

第二章

李郁夏摸着黑走到厨房,冷冷的月光照在窗外的玉兰树上,她看着,想起现在是夏天,树上没有可供月光栖居的花瓣。

她拿起自己的搪瓷杯,又犹豫,然后放下。她喉中干渴,鼻子还堵堵的,但李郁夏其人今天就是不想再拿起这个杯子了。月色很空旷,让她想起自己的弟弟,这个家的第三个孩子,她想起李西府的脏辫,想起李西府弄的那头狂草是一个秘密。

她说自己想要染头发,但是不敢。所以李西府才去折腾了自己,要跟她作伴。

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她实在是许久许久不曾出门了,莫名地,她打了个哆嗦。这座独栋小楼的院子不太大,只有着一棵纤细但是坚挺的玉兰树。院中央是规整死板的石板路,好在已经沾染上斑驳,稍显可爱。除了可供尚且还是稚子时的三个孩子(还有长大后的李西府)在冬日行使堆雪人大权的小小草地,围着院墙的是十余丛母亲还在时开始亲自打理的花草。是六月的夏夜啊,黄色的蔷薇和魔魅的虞美人都盛开着,流泻着自己的骄傲。但李郁夏却在思念别的什么。

不知道从几岁起,那棵无言的玉兰树总是让她产生莫大的感动。哪怕在记忆中,她也时常感觉那棵树一次次带着惊心动魄的美好和默哀造访自己,她甚至因此时常梦到树的视角。

但我不是你,玉兰。她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只是思念着,越是思念,越是感到自身的一片空白。她近期不去学校了,什么都不做,闲在家里,却感觉越发被焦躁和扭曲的情绪填充。弟弟临近高考,学校提前一个多月就没课可上了,他提出要带自己出去,看看山看看水,看看什么都好……李郁夏说你滚蛋,好好考,不上清北不许见我。这是气话,她也知道,真想让家人放心,不能只说气话……她时常哭得像一头正在被屠宰的猪。她知道自己很狼狈,也知道不应该……不应该任由最后的力气都被漩涡卷走……但你从万丈高空坠落的时候,实在很难保证自己的发型不要乱掉。

她突然泪眼朦胧,月光坠向她蓄在眼里的泪水,白亮的光点在她的瞳孔上绽放,恍惚间,那棵树好像又开花了。她记忆中静美温润的玉兰此时蜕变成赤诚的白色,宛如燃烧。

蝉鸣嘒嘒,黑洞洞的身影回到屋中,又想起了李西府根根分明的辫子,但这次已然平和。于是一种冲动袭击了她,她欣欣然躺在了自家的木地板上,任性地放任身体与地面贴在一起。

曾经有很多次,夜晚下楼,她突然想要尖叫,但是作罢。想要跺脚,却还是轻轻放下。

只是现在,她久违地感到平和,所想的终于不过是自由地在地上躺一下下。

 

第三章

医院的氛围总是比外面的世界更惨白一些,也更暗色一些,楼梯间的地上有些家属蜷曲在白蓝红胶袋上,或紧闭着双眼,或不安地扫视着来人,开门时刷了米色油漆的木门把一束光抡了一圈,它扫过角落里交换着一个糖三角的小夫妻,才终于扫出两个微笑。牙科的诊室相比其他地方则明亮整洁了不少,哪怕只有两间诊室,病人也显得稀少。但这里的任何一个科室,与姥姥姥爷家附近的小诊所相比都是令人好奇的。关鹤眼前的大夫收下监护人签署的同意书,显得很严肃,只是抬抬眼皮看她。她不敢再多瞅。

大夫拿起了麻醉针,关鹤不想自找烦恼,索性直接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嘴里被人捣鼓的感觉很怪,她左手拉着自己的右手,兢兢业业地默背起数学公式。过了一会儿,大夫出声:“能感觉到麻药了吗?”

关鹤感受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嗯,刚刚背到“全是天才”了……嘴里突然感到一股劲儿,她眼皮抖了抖,仿佛看到什么吓人的作案工具,赶快闭紧。心里终于还是有点紧张,城里比乡下更在乎牙疼,也显得更大动干戈。关鹤的眼皮把她的精神关在脑子里乱撞,她捏捏自己,慢慢和缓了下来。医院的消毒水味分外明显,牙椅上的小姑娘突然回忆起很久之前班里人聊一些言情小说或堪称桃色新闻的八卦,关鹤的前桌蠢蠢欲动,看关鹤还在和英语单词搏斗,不忍,转而邀请李西府和自己一起加入中心地带的话题。

可惜李西府只是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小声说:“你们要是想寻找虚假的婚姻,或平凡但真实的爱情,应该去一趟医院的生殖科。”

关鹤的同桌笑骂:“谁想看那地儿啊!”

李西府的前桌只在喧嚣中听见了“生殖”二字,怒骂:“你这人怎么耍流氓啊!”

那时的关鹤放下单词本琢磨了琢磨,又拿起了单词本。

此时的关鹤躺在牙椅上灵光一闪:根据同桌两年的只言片语可知李西府经常陪家里人出门。所以李西府他妈妈果然还是想要再生一个老四凑出春夏秋冬?——“好了,牙已经下来了。只缝了一针。”大夫的声音把关鹤拉出了回忆,也让她愣住,没听见大夫下一句说的“咬紧。”

牙怎么就已经下来了?好快,不是在预处理吗……她终归还是愣愣地咬紧了棉球。

护士让小姑娘咬紧棉球,近期少量出血都是正常的,不要吐口水或吮吸,只能往回咽。关鹤立刻把头仰得高高的,开始往回咽。大夫写病历的手微顿,无奈道:“不至于。”

在诊室外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关鹤也还是愣愣的。她拿着医嘱单开始思考,麻药会不会渗进自己的脑子里。发了一会儿呆,就开始低头背医嘱;悉知之后,就开始拿这张纸折小刺猬,中途翻了个身,跪在沙发上看向窗外;折完小刺猬,她看了看时间,就续上“全是天才”把数学公式认认真真地背完,然后从原始人群开始默背历史。

没有背完,但三十分钟应该到了,麻药也没有光顾自己的大脑,关鹤摘掉棉球,敲敲门请大夫检查了一下伤口,便离开。下楼、把刺猬送给哭闹的小孩、和路过的医生们问声好,推开一层楼梯间的大门,原本凝固的影子尽数从她体腔中穿过,关鹤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李西府趴在墙上写着什么,还提着一个袋子。她看着李西府把笔还给护士,拿着一个单词本陷入沉思。

携带方便的单词本是关鹤送他的劳动节礼物,但她猜李西府写的绝对不是英语单词。

她走过去问,李西府也只说没什么,然后嬉皮笑脸地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小碗,“拔完智齿吃点凉的会舒服很多。我买了冰沙,请关小姐享用。”

他这说话方式到底是哪儿学的……关鹤心里好笑,又觉得此举温馨,说了声谢谢,一边接过冰沙一边问他吃不吃,看李西府摇头,就和他一起往外走。

“怎么等我这么久?”

“哦……突然有点灵感,着急写下来,没注意时间。索性就去买了冰沙。”

关鹤咬住勺子,控制着它晃晃,又仿佛突然切换了频道,“所以你以后会起什么笔名?”

“为啥突然问这个?”

“我以后在书店里找找你的笔名,就知道你今天写了什么了。”

李西府沉默很久,关鹤着急解决上层快要融化的冰沙,没再注意。冰沙暂时安全了,她抬眼看看依旧鼓鼓囊囊的袋子,问:“里面还有什么?”

“我讨的冰。不太确定你什么时候出来,怕冰沙化了。”

关鹤在医院院门外站定,认真说:“我们回去吧。”看李西府困惑,赶忙解释道:“医院楼梯间很闷热,可以把冰给别人啊。”

“好啊,你在这儿等等我,昂,慢慢吃。”于是西府去了,关鹤缓缓进食,感觉到凉气把残余的疼痛晕开了。

把碗和勺还给冰沙摊的阿伯,她转身回去然后碰到李西府在雾里找她,那人兴高采烈地挥着手里的东西给她看,“一个小朋友送我的小刺猬!可爱不?”

其实并没有很可爱,近似纸扇的折法让刺猬失去了圆滚滚的形状和真实的色泽,讲述着注意事项的铅字爬满刺猬的身躯,更别提关鹤撕纸撕得像狗啃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到他手上了,关鹤被两只刺猬给噎住,抿着嘴勉勉强强点了头,然后紧张地终止掉这个话题:“冰沙很管用!谢谢你!”

“好在我这次没搞砸,长记性了。我家老爸拔完牙之后我直接递给他了一瓶带着吸管的北冰洋,给他保送了医院一日游,”他接过关鹤无奈的目光,仍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回家吗?我听说拔完牙有的人会发烧。”

学习。那些默写,高一就会背了,再也没看过。考前不过一遍,好像会有一点不放心。牙的话……你帮我看看伤口还流不流血?”说罢,虽然有一点点难为情,还是把还带着药水味的口张开,指指左边。

学习,真是毫不令人意外的答案,李西府暗想,她总是这样,专注而平静,像个不想太多的小愚公。他顿顿,也就配合地去查看。

李西府格外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里的伤口,很少见他做什么事那么认真,关鹤心底有一点惊讶,也没觉得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同桌是在紧张。光线不太好,他说。关鹤答应地点点头,没拒绝他扶了扶自己的脸。

但是触摸的感觉并不真切。她意识到,从口腔里的那个小小针孔,随着时间的推移,麻药像被注入河流的美酒一样渗入了每一朵浪花,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被大地所消化。这是某种文科生不曾学过的化学反应,还是挣扎于浮休的渺小细胞?关鹤想,麻药真奇妙啊,酥酥麻麻若即若离,细小的白色星星一颗一颗坠地、碎成烟尘。李西府捧着她的脸,她笑着问,好了没。

李西府说,看着没什么问题。

关鹤说:“…………”

他没听见。

关鹤眼睛里星星点点的笑意很美好,它们满满得溢出来然后把他囊括进了她自己的气场。在那里,西府只觉得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巨大的寂静袭击了他,像有海浪拍击着谁的灵魂,让一个人置身于极端的宁静和轰鸣之间,将一个灵魂从头到尾都填满了。

然后他想,郁夏啊,你看,

一千年一万年 也难以 诉说尽……

这瞬间的永恒。

但圆满感把他充盈后,一种难言的悲伤又钻进其中。

在这个大雾居留的凉夏,李郁夏逃到了月亮上。

 

 

敲门的声音传来,在一年前。

门没有锁,但也没有人拧开这扇门。

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人昏昏沉沉地擤着鼻子,没有搭理。

“姐,我能进来吗?

“我保证,我一定不说混账话……我就是想看看你。夏夏,我已经一周没看你出来过了……”

李郁夏锤了一下床,那是代表着拒绝的闷响。

“唉,你就当我是棠秋,好不好?”门外是李西府,眼里满是无奈,手搭在门把上,摩挲着一段皮开肉绽的过往。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这个家里便往往只有李西府和李郁夏在。大姐李溪春一个人飞去国外读书了,父亲一如既往地不爱搭理他们,这对年龄相仿的姐弟,突然之间也分隔于门之内外。

他和李郁夏不在同一个学校,只记得那天天气很炎热,他翘了课,系着围裙在家里一边哼《真的爱你》一边准备父亲的生日蛋糕。那是他精心计划的,买了拉花,还叮嘱溪春寄了贺卡回来,一个蛋糕、一个贺卡,再加上两个笑脸,说不定能撬开父亲的心扉,让这个家更像个家。这个计划自然是没有给李郁夏说的,怕她故意彻夜不归,只得退而求其次,在一切尘埃落定时再拉她入伙。

但他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些美好的期待都被刺耳的停车声划破。摔上车门的声音、父亲破口大骂的声音冲着涌进房门,李郁夏木着脸跑上楼,跟着她一起进入房间的是爆发而出的哭声。

父亲跟着跑上楼,西装都皱皱巴巴不像样子,脸更是气到近乎扭曲。比他的脸更加扭曲的是李郁夏泣不成声的尖叫:“出去!!妈妈、妈妈在的时候我们说好的,我不想开门……就不、不能进!”

李西府愣在楼下,好像在那块地板上足足愣了一年,每次睁开眼睛,都觉得自己还在那里。

一年了,李西府慢慢知道,那次争吵背后的伤口远比那声尖叫本身更可怕。

就算是这样,只要李郁夏不开口,他就不能知道,那些冲动到甜腻的夜晚究竟如何反噬李郁夏,那些驳杂的绝望让她精疲力尽,那些对绝望进行的质问更是要把她自己焚烧殆尽。

他不能知道,那天早上李郁夏没在校门外的槐树下等到自己的男友,她走进教学楼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面色惨白,身前是嘈杂的人群,人群围着黑板报炸开了锅。

“亲爱的,怎么啦?”

他不知道,李郁夏俏生生地笑着,去拉男友的手,被甩开之后,也只是茫然地站着。

他怎么会知道,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开了制冷,好冷好冷。

但他知道。他没有船票,还是凭借十几年的相伴,顺着隔壁房间的哭声偷渡远洋,触摸她脸上的泪痕。

李西府不敢问,那些——那些东西真的能这么容易就被击败?他只是说,让我抱抱你,夏夏。

 

 

雾好像更加粘稠了。流云日复一日地追逐着彼此,如今都被裹着雾的凤山拒之门外。但是下雨了,从温柔的模糊倩影,到每一滴雨水都满载决绝地下坠,恐怕也不消多时。

李三四坐在小马扎上,旁边是一个静美的八仙凳和他的花。那是恰巧盛极一时的绣球花,蓝色,一丛便极尽了人在雨天里的所有心绪,淡的,像一个五分钟浅眠里盛着的梦,一戳就破,浓的,下一秒就要把人拽进情人的眼睛,碧波漪澜。看着那丛绿叶中的蓝绣球,你会相信,这个世界上从来就只有夏天,但李三四不想那么多的,他只是抽着烟,偶尔在旁边的烟灰缸沿上敲一敲。说是烟灰缸,其实只是一个空了的茶叶罐,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六个字:“吸烟有害建康”。

哦对,李三四现在不叫李三四了。所以我们还是称呼李先生为李三思吧,也许这更合他的心意。李三思一根一根抽着烟,他不搭理花,花也不搭理他,雨水打湿了他半个肩头,一人一花还是寂静如一。

郁夏拿着伞下楼,撑着伞坐在她父亲旁边。李三思看到自己的女儿,甚至感觉有点陌生。两个人都没说话,也没动作,直到李三思的手指被红热的烟屁股烫了一下,他才突然回神一般抖了抖手指,说:“难得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下雨了,我去找豆豆,他肯定又不带伞。”

李三思勾起嘴角,这个动作他做了太多次,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意义,像嘲弄,像应付,像一碗冰水碗底的戏谑,像已经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哪怕昼夜加班判卷子的高三老师,也没法从他脸上的弧度找到任何提示。

“那就去呗。”

他十八岁的女儿站起身,瘦削、无言,往日里青春少女的灵气现在全都被淬成了一把剑,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于是李三思又点了一根烟。

他又失算了,李郁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如果想要我留下,完全可以直接说的。”很快,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的头顶,那根来不及品味的烟也被人取走、按灭。雨势渐大,雨水在蓝绣球上吧嗒吧嗒地跳跃着,李三思撇撇嘴说,“你要撑就给它撑。你弟弟可不是一个能每天坚持给它浇两三次水的人,说不定下完这场雨,这小细脖子就得折了。”

“你想的美,”郁夏松手、后退一步,看大伞不快不慢地下落,伞柄摔到他怀里。

听着父亲切了一声,是一如既往的样子,李郁夏撑开另一把小洋伞,再次坐下。两人一花,还是寂静如一,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大概是气氛太过于宁静,一声久远的尖叫滑过李郁夏的后脑勺,她打了个寒战。

在几个小时前,天才刚蒙蒙亮,一只大脚不小心被地板上的李郁夏绊到。然后是那声尖叫:“我!!!!!操!李郁夏!你他妈!有病吧!!”

她真的没见过李三思那种模样,不是以往的——滋滋吐信的毒蛇、狺狺狂吠的鬣狗、冷冷反光的冰刃。也许是因为李三思近乎崩溃的瞬间太过陌生,也许是因为地板上的影子吸走了她的自毁欲,那些随时爆发的委屈、惊惶、耻感、自我质疑都不再不可打败,她只是起身,踩住连环爆炸的引线。

“……对不起,这次真的是我错了,没啥事,”窗帘投下朦胧的影子,笼住她的脸。

李三思愣愣地看着李郁夏接水然后上楼,直到她房门关上,才跟着跑上楼,着急地嚷嚷,“李郁夏,你咋回事儿啊!你倒是说清楚点儿,到底有事儿没事儿……还有,你到底要把自己关在这破屋子里多久?那破事儿都过去多久了!”

他冲动地压下了门把手,随即咬咬牙,还是没有往里推门。他真的不懂——不懂!如果要他说的话,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放李郁夏一个人待着——那些孩子说什么,什么一个人静静?!天知道他有多怕,某一刻起门里面只剩下一具无言的女尸。

李三思松开手准备转身走了,李郁夏又突然把门打开,她看到父亲已经填平了刚刚脸上的裂痕和扭曲,只有淡淡的冷。太久太久没好好看他了,还真有点想念这张臭脸,郁夏心里感慨,身体高挑,开始走向苍老的迹象也掩不住眉眼风流,难怪程大小姐当年一眼就看上他了。只可惜妈妈从小瞎到大,被李三思骗得团团转,还围着他天天转。

“李三思!我今天,感觉状态还可以。所以……咱俩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那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好黑,李郁夏想,明明已经天亮了,这场大雾还是把所有光都吸走了,光明是否已成为太过陈旧的记忆?远得像不属于自己。此时此刻的举动背后到底有多少力气,多少希望,她不知道,她只是想假装,今天会是一个好日子,和父亲的冲突也并不存在。她想要相信,昨天的夜游会带来一个好的开始。

“别转了,甩我一身。”

回过神来的李郁夏停下手上的动作,雨水也开始正常地顺着伞骨滑下,一嘟噜一嘟噜滑下。

李三思又说:“你走吧,去找豆豆。”

李郁夏只是“啊”的一声,没有太反应上来,就像她总是习惯饭桌上对自己父亲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有时不见得是故意忽略,只是她心里事情总是很多。于是李三思第三次开口:“记得带你的呼机。”

他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说,哦,虽然溪春最终选择了出国,但(你们)妈妈之前说,对高考的重视不是体现在天天急赤白脸,而是体现在——啊,她说的什么来着?你等等……哦,溪春上高三的时候她不会穿着高跟鞋跑来跑去。下雨了,我想我还是听她的吧,我回去了。

说完了,他就扔下伞起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你记得带你的呼机。

 

 

第四章

凤山只有一座小小的图书馆,坐落在市区一栋办公楼的二到四层。关鹤走进一层,发现一层换了新的装饰品,从左手边开始,是一只白色的小象,一个又一个裱在四四方方橡木框里的作品顺着墙壁一直蔓延到右手边,白色的小鹿、小鸟依次从深蓝色的画布上走过。关鹤最终又停在小象面前,蓝色的笔触毛毛糙糙,好像要很艰难很艰难才能被白色的小兽撑开,留出足供呼吸的空间。

李西府拧干湿透了的外套进来,就看到关鹤和一个带着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一起看画。

关鹤问:“这是什么?”

男子回答道:“月亮。”

李西府说:“什么?”他抬头看了看画,又笑着说:“哦,好吧,月亮。”

“要不要去看书,雨还要下很久。”

“走。”

他们走了,关鹤回头看,中年男子继续定定地看着那幅画,这里仿佛不曾来过另外两个人。

到了三层,关鹤继续往上走,李西府停下来小声叫她。她侧着身回看过去,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抿抿嘴,“我去少儿馆。”

李西府笑得眼睛弯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拉她又往下走,“我去成人馆。”

“我进不去。”

“别说了,带你偷渡,别作声就行。”

 

直到他们找到窗前的座位坐下,关鹤也还是感到恍惚。但是,

这里是她从来没有踏足过的成人馆!

管它呢,先去书架那里逛逛。成人馆的气质与少儿馆有大大的不同,这里没有那些童书,那些无论在怎样贫瘠的年代依旧能从单调的封面中挣脱而出的童话,那些出版社费尽心思去勾勒的可爱花纹,但这里有海洋一样波澜起伏的书脊,她忍不住把手放上去——触摸。海底有什么,她尚还不知道。

她拿了两本书回去,看到李西府还坐在原地,痛苦地闭着双眼。她把书放下,那份重量落在木桌上的微小声音让她感到激动,也让西府睁开了眼。无言地拿出了两份皱皱巴巴的卷子,他摊了摊手。关鹤把自己的笔袋借给了他,然后为李西府手中那粉色塑料皮铅笔——来自于一个老人家偶尔的闲逛和时时刻刻的疼爱——而感到有些脸红。

李西府写完之后,侧头看着关鹤。关鹤看得认真,一页一页翻,他其实挺少见这样翻书的人,不是轻飘飘地把书页捻过去,也不是重重地搓过去,或泻水置平地一样哗哗地翻,她一定是一页又一页翻,比做卷子时的一目十行慢一点,手指带着书页,像指针一样划过半个圆满的弧度。

于是关鹤合上书的时候就看到西府看着自己笑。她回以询问的目光,西府却笑得更开心了,如果他手里有书,一定会把头埋到书里去。

“哎,你别问,你别问。”

关鹤几乎能听到他的想法,只得作罢。

他们离开图书馆然后雨停了,雨停了然后他们离开图书馆,很难说清哪个才是真相。总之他们站在两排悬铃木间的路上时,四周已经有些人影,对于凤山来说,这是一条宽敞而重要的路,人们的精神在往来铰链式公交车上短暂地歇个脚,每天像回家要把衣服挂在衣架子上一样把自己的灵魂挂到公交站牌上。

李西府突然被人从背上击了一掌,他回头看之后当即愣住。关鹤跟着他转身,看到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打着洋伞看着他们笑。她好好看,皮肤雪白,乌黑的头发顺着脸颊垂下,能看出五官精巧得像是仙女趁着大雾下凡来了,她站在那里,出落得成熟出类,穿着麻袋一样松松垮垮的衣服,也满载着些许遗世独立的味道。有点眼熟,就是太瘦太瘦了,骨感到惹人怜惜,关鹤心里补充道。

那女孩也看着她。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关鹤。

看着普普通通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个子不高,短短的头发服服帖帖,脖子后面扎了一个小小的啾啾,嘴角噙着的温和的笑宿在平凡的面目中,放在人堆里的话,旁人恐怕半天找不着她。郁夏心里想,这个年纪的人儿,确实能从时间的跨度中品出她的成长,但那是什么,郁夏也不好说。

李西府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派鸿蒙的背景板下立着的那人,好像比身后缥缈的雾还要易逝,她瘦得脱相,快要变成一根干柴,他怕这是不好的预兆,因为她眼睛里的野火更加夺目。关鹤先道了你好,半晌,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小鹤,这是我二姐,你叫她郁夏就好。姐,这是小鹤,你见过的。”

第一次见到关鹤是什么时候来着,她已经想不太起来。只记得从豆豆的学校出来,回家路上她推着自行车,趁前后没人就玩起了车铃。那时候夕阳可以只是夕阳,铃声也可以只是铃声,想笑就笑了,很多事情没有特别多理由。但现在只有坏事没有特别多理由,她也很难像当时一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别把她当成大山里头的小裁缝。

如今他们都只是雾里的一个影子。

李郁夏把关鹤拉到自己伞里,西府在后面打另一把伞,听不太清两个女孩说着什么。他觉得关鹤好像有点惊讶,琢磨了一会儿,也就释然。她是班里形形色色女子最喜欢的倾听者,那种懵懂、耐心、理解、守口如瓶,还有那双眼睛……让她们选择她,于是不知道多少次放学后的落日下,多少个被留宿学校宿舍的雪夜在铁架床上两个人蜷缩间的缝隙里,她一直在倾听。可是她和李郁夏的伞底下基本上是关鹤在说话,恐怕她自己都有点惊讶。

我倒是不怎么惊讶,只不过好多事她都没和我说过呢。李西府扁扁嘴,追上前面去。但是这样很好,对小鹤和夏夏来说都很好。他真喜欢这样,所以他就又笑起来,那笑容怎么都遮不住,带着一点傻气,跟着他在行道树左左右右跳跃着。

“所以你小时候在教室里爬来爬去就把大你两岁的人给超过了?”

“小学一二年级教的东西……确实不难吧……”关鹤有点脸红,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是高一去听高三的课,就没这个效果了。我姥姥心太大,直接就让我跟着他们去三年级了,还是她教。”

“那喜欢读书吗?”

“种地太累了,看书嘛,轻松很多……后来,我也真的觉得书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东西,我真喜欢书。即使我不能完全理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西府有时候会提起一些我没看过的书,讲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事情,那些时候我很庆幸,在我还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的时候就走到了这里,我是幸运的,没有摔到坑里去。”

西府见缝插针地凑过来讲话,“那之后就是凭借你自己的意志往前走的日子了。”两把伞戳在一起,李郁夏抬着头皱皱眉。

然后他就听到李郁夏侧着头问关鹤:“我听说你是一个小裁缝?”

 

 

他拿手背拂过柔顺的布匹,那些从天花板悬挂下来的布像是被惊飞的鸟群,在他登堂入室的过程里被揭开一角又一角,放下又放下,直到李西府站到了李郁夏的面前。

这家布店还没有一间教室大,但好像能装得下一片彩色的海,一进门、穿越悬挂的白洋布,先看到的是一座台子上头的、四四方方的、布匹和被子堆成的小山,倒真像是舞榭歌台。布店的前后两侧挂着窗帘布料,前侧轻薄,多是明亮的颜色或麻纱质地,后侧厚重,密不透光,勾勒着金边。西府前几次来到布店,总忍不住去招惹后面的窗帘,哪怕后面总是一成不变的白墙,也乐此不疲地一次次揭开窗帘去探头探脑,老关曾说其实可以把窗帘都往旁边推一推,给他露一点白墙出来,但西府也只是摇摇头。后来关鹤读了《The Chronicles of Narnia(纳尼亚传奇)》,也就明白了自家布店高高垂挂的厚重窗帘料子简直就像是幼童面前一件又一件被挂起的大衣,也许是布店已经激起他心中太多柔和的情感,也不差一个童年关于魔衣橱后面有着女巫和魔法世界的梦。

至于布店为什么有独特的情感作用,这实在是很难用语言解释。这里左右两面约莫七米长的墙。左侧是枕柜、看不出来装啥但是猜得出来装啥的柜子柜子柜子和缝纫机。右侧的墙用于展示布料,两根绳子贴紧墙面悬挂,一上一下,柔软的布像瓦砾一样有序地堆叠在彼此左右,每一种不同的布料和花色都留出一掌宽的展示空间,供人们疲惫的目光栖居,也允许人们抬起手来细细地抚摸。右侧的墙面上部一匹布压着另一匹布的尾,放出来的布料都不大或不厚,因此并不显得局促,而下方贴地的单层柜上面是一层又一层叠好的布匹,宽三拳,长一臂,一共九堆,就像九个曼妙的书架,客人若看见露出的细细一条色泽还不够,大可以伸手去翻。布料辽远,从经典的配色到配得上二十世纪末尾的新潮风格,所有新到的货都会被关鹤和家人仔细地清点,然后灵性地给它寻找一个天衣无缝的位置去放,或者单纯按照料子收进布堆。每次在店里展眼,总会感觉到丰富又和谐,红日的肌理、缎面儿的玫瑰、青草与碎花,和这世界上所有令人感觉到宁静的颜色与花纹,那些细腻的颜色卷着纤细的绒毛,可比及海浪拍在礁石上所带来的——那飞散的泡沫一般的细腻而清爽。

李西府的眼睛喜欢这里的浪花,喜欢它的千变万化和万古如一,喜欢灯光和日光,喜欢白洋布上自己的影子。李西府的手喜欢这里带来的一切触觉,布匹的柔软勾连起所有他曾经历过的柔软,柔软是宽容的,柔软是美好的,柔软是令人眷恋不止的。李西府的灵魂喜欢这里,这里像关鹤轻声哼唱的摇篮曲,他一想到这里就会坠入柔软和宁静,久久矗立在宇宙给他准备的落脚点上。布店什么都像但是又和所有东西不一样,不会提问也没有答案,只有布店,坐落在凤山的一处住宅区旁,静静地蹲坐。

它的宁静是森林的宁静,是大海的宁静,是有声的宁静,是死亡之上的活的宁静。自从两年前第一次来这里,一次又一次,他来到这里,不是被裹挟,而是呼吸它,就这样呼吸它的宁静、呼吸它的美好、呼吸它的白日和所有无人注视的夜晚……

关鹤和布店很像,她和它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联系,仿佛一个故事孕育出一个角色。但总之,布店只提供布料、被罩、床单、枕头布、窗帘,所以准确来说,小鹤不能被称做小裁缝。几周前,他也是这么回答李郁夏的。

他要找的人俯身趴在布店中央的正方形工作台上,两眼眯缝着、两手比着一米长的木尺量一块蓝色的布料,认出了熟悉的脚步声也不抬头。李西府两手一撑,坐到高高的台子上,问,“怎么不去吃饭?”他过来的时候,关鹤和老关、奶奶支了那张小而矮的折叠桌在布店门前面,热情地问他要不要一起吃。

李郁夏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起开。”

“这台子都有一张双人床大了……”李西府扁扁嘴,蹭到台子的角落,缓慢地咀嚼着想要吐露的言语,“你最近为什么一直不待见我。”

“好吧,你真想知道?”李郁夏抬起头来,面容认真到有些残忍。在关鹤家不大却足以容纳五分钟的沉默的布店里,姐姐和弟弟直直地看着对方,后者身后的白洋布随着风扇扇叶的旋转而微微鼓起,李郁夏终于泄了气儿一般转过身去。

“没有……豆豆,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好,这个世界上所有眼明人都不会不待见你。我只是……我想我只是……不待见我自己罢了。哦我真是受不了,停,我不想在这里哭的。你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我就喜欢上这个地方。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输给各种各样的小事。对不起,我没事儿,马上就没事儿了。”

在李西府眼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痛苦的背影。

“会好起来的,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用道歉……小鹤帮助我很多,还有姐姐和爸爸,以及学校的老师……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在学校交了一些新朋友,同学和老师都有。”

“是么……”

“嗯,连爸爸都说我长大了,我猜现在的我可以做到,分给你一个肩膀,我……”

如果李郁夏转过头,她就会看到自己弟弟脸上那饱含悲伤的微笑。

“——嗯、嗯!……我好啦,我好啦,马上就好啦,”为了表现出更强的说服力,她捂着脸转过身,然后把李西府的手放到脸上,让他擦干自己遍布泪痕的脸,“如果你没洗手的话我会后悔的。”西府认真地抹掉她的眼泪,低着头,能看到她脸上带着很浅的笑,仿佛再勾起一点嘴角,都害怕自己承受不住太沉重的幸福。

“这都是什么话……哎!差点忘记我来干嘛,一个好消息,咱们的春姑娘回来了。一会儿咱俩就回家。”

“你认真的?这算是好消息?她怎么一声不吭突然跑回来了,连她那学都不上了,”但李郁夏的眼睛还是突然瞪大,露出无法隐瞒的喜意。

“我还有一周就要高考了,她自然会回来。而且,姐姐也担心你。”

“这是你说的,不是她说的。也许她只是过腻了国外的生活,想回来耍耍。”

李西府笑了一声,道:“总之,我们倒也不用着急回去。你想和我说说话吗?”

“我没事儿了,但你得等我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说着,李郁夏像飞进花丛的菜粉蝶一样在柜子前忙碌起来,此刻她的笑容依旧清浅,但能够让她弟弟从中读出几分从心底泛上来的轻松,“每天触摸这些布……我与它们间的这种交流,很独特。真的,至少在这里,我觉得眼泪能把不好的东西带走,而不是把更多的我自己带走,所以哭一哭就好、就好。”

“是吧,”李西府跟着她一起挂起笑容来,这种时候他总是把“吧”说得又短又轻,像牙牙学语的小孩对着算术本上的“3+5=__”说“是8”一样。李郁夏状态好转时他就忍不住地高兴,现在这份轻飘飘的喜意勾着他情不自禁地多说了几句话:“我们还有第三个理由不是吗?第一个理由是来自别人的爱,第二个理由是今天的天气很好。但我们还有第三个理由。”

李郁夏皱皱眉,手上的动作逐渐放缓,道:“第三个理由是什么?”

李西府笑着不说话,跳下台子去帮她把一摞枕头套放到最上层。

他以前可不是这么深思熟虑的人,以前的他一定会直接说出那句话……来劝我,但我现在甚至猜不到他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很多念头从她心中掠过,好在老关突然进来了。

关鹤的父亲是一个矮小而且不太爱笑的男人,但实际上很好说话,也从不见他跟什么事儿过不去。他被关鹤叫做“老关”,关鹤则被他呼作“尾巴”(读作“以巴”)。李郁夏来到店里的这几周,总听他呼唤一声“小尾(小以)”,或一边呼唤一边去摸关鹤的头。

“小夏,”老关进来,冲他们点点头。李郁夏总疑心老关也会摸摸自己的脑壳儿,每次被他叫到,便往前凑凑。

“我听说春姑娘回来了,你们是不是得赶快回家去了?”

李西府也笑着迎过去,“是,谢谢叔。春姐从大洋彼岸带了好多小玩意儿让我送给大家,我挑了些,给您放柜台上了。”李郁夏在旁边嘟囔道:“怎么这种事儿都能传开,李溪春到底认识多少人?我有时候真怀疑全中国的人她都认识。”

老关道:“那她得把自己的头像印在人民币上才行。”

“说不定还真有这么一天。关叔放心,到时候我们让她把布店的广告也印上去。我们先走了,关叔回见,”李郁夏拉住眼看着就要笑个不停的李西府,拽着他往外走。

“小尾回楼上洗碗了,你们不用找她打招呼了,”老关赶忙在他们后头补上两句,“好好享受团聚时光吧。”

走远了,李郁夏叹了口气,“叔其实知道去年我们妈妈走了对吧。”

“肯定。倒是我,我有没有说过,小鹤的妈妈在她五岁时就走了。”

李郁夏又叹了口气,“小鹤有个好父亲。”

“我们还是别想太多了,走吧,去——团聚,”李西府先是笑了,随后又被心事挤走了笑容,他瞄了瞄走在身旁的人,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咱爸也很努力。虽然他可能,犯过一些错误,他是一个称得上笨拙的人。嗯……你想想,知道你不喜欢之后,他是不是就再也不用‘矫情’这个词了?”

“你在想啥?”李郁夏好笑地问他,然后抬起头来瞪着昏浊浊的白雾,掩盖着自己被突如其来的话题打乱的阵脚。她一想不清楚什么事情了,也不管别人会不会追问,就要东扯西扯些别的东西来,好打乱别人的阵脚,给自己多留些时间去思考,“你觉不觉得这雾好像永远都散不了?”

“我就是……我就是挺在意的,”李西府不管她,继续说,“不管那天在你们学校发生了啥,我们也许能试着去弥合那些东西。”

“它最好散开,我想看看蓝天白云到底长啥样。”她也不管了,继续自己的话题,心里恶狠狠地暗想着,我刚刚就应该直接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跟关鹤点破自己的心意。李西府提起了那天的事儿,但仿佛故意回避一般,她胡思乱想着别的事情,她想到两张火车票、两个人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两侧的路灯梦幻迷离,她说了两次“遇到你好幸运好开心。”两手握紧那个人的手,她流下两行眼泪。

那份对于被理解被接纳被爱的感激,偶尔以疼痛的面目归来,仿佛要躲开它一般,她的思绪往回走。经过在卧室静坐的自己,那个思考着苦难和死亡到底是什么的自己。于是她继续往回走,经过旅馆的窗前,窗帘后面是躲在哥特式椅背的阴影中注视着十层之下的街道的另一个自己。她往回走,经过原野上摔进沟壑努力往外爬的自己,经过捧着死掉的鸟雀的自己,经过挣脱开母亲温暖的怀抱的自己,经过说着“李豆豆你怎么连小学是什么都不知道?小学,小学就是让你每天七点起床的地方”的自己,经过太多身影,经过每个人她都想问:“你知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直到她身边只剩下死寂。这恐怕根本不算是归途。

李西府看到她变化莫测的脸突然静止,树濛濛的影子也停止在他们脸上跳跃,她喃喃道,“你怎么又提到他,我跟他到底有什么好和解……的……”

“但你们关系从那天开始就僵了下去。虽然以前你和爸也不是很融洽,加上咱俩都做过一些过分的事情。主要是,你离开自己的房间之后也没有对他笑过。”

很久没有人回答他,他转身去看,发现李郁夏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好像一记惊雷在身后追自己。

“不管那天在你们学校发生了啥,我们也许能试着去弥合那些东西。”

那道雷终于还是劈在了她身后,她张开口,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她突然明白李西府为什么说这些话,有些失重感猛烈地袭来,但她的意识却前所未有地、被一根针扎醒一样清醒。

“不,不是。”就像我和你说,我只是不待见我自己一样。这不是我的本意。这不是真相。

白茫茫的天色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无穷无尽。而这也成为了你的错误。

她一个趔趄,甩下李西府就往家里跑。李西府喊着什么,她听不清,怎么没早点说清楚的后悔、忽略了太多东西的愧疚、明明李三思哪里也不去但什么都要来不及了的恐惧追逐着她,驱赶着她越跑越快。她把外套扔在了地上,也许还有滑落的发卡,就这样抛开所有东西跑向她的家。妈妈生病的时候她好像经常这样跑,从医院跑到学校赶课、从楼上跑到楼下找医生、跑去见妈妈、跑去跟李溪春吵架,从妈妈的生跑到她的死——她一直不是一个游刃有余的人呀。但如今的情绪竟浓烈百倍。

她跑过庙会里背着一个睡着的小女孩的李三思,跑过悄悄给妹妹包扎伤口的李溪春,跑过书柜前散落满地的书籍,跑过躲在门后的影子里听到李三思说“我对这几个孩子本来就没什么期待”的自己。跑过突然打开的教务室大门,跟在一个身影后跑过喧嚷的人群。

她没做错什么。”

她跑过搬家公司堆放在客厅的家具,跑过盛放的玉兰树和它十九年的静默,跑过亲戚们最热衷于的流言蜚语而祈祷自己不要相信它们,跑过抱着吉他学习时总在微笑的妈妈,跑过注视着排练室的灼灼目光和突然侧过头躲开他们的男人。

她犯了一个错误,但那也不是什么错误!”

她跑过与自己纠缠不休的时光,跑过找不到方向摸不到心跳的日日夜夜想要再次找到还不曾哭泣的她自己。跑过说不出一个字的自己和替自己野兽一样咆哮着的人。

“我日你大爸的!你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觉得你们家是男孩不吃亏。”

她跑过掌心的纹路,跑过荒原上网一样的枯枝败叶,跑过滚落的一滴滴眼泪,跑过被灰尘灼伤也不愿意闭起的圆目,跑过争夺着她撕扯着她的赤日和黑夜,跑过妈妈的病床,跑过那天夜里躺在地板上寻求着什么的自己。跑过挡在她身前的身影。

操,别他妈说了,你们。二宝,你也是,别哭了。我们走。我带你走。”

她一直跑着,直到连突然之间毫无逻辑与征兆地、撒丫子就跑的自己都跑过了,把归家的短短一路跑得比西天还遥远,跑着跑着她哭了,跑着跑着她想你怎么会做那种傻事——在家里为了让爸爸听不懂就说英文,你过不过分?你没想过他心里好不好受吗?你怎么会觉得自己长大了?跑着跑着她又回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怀里,被他抱着走出学校,被他抱着走过所有人所有事,怎么还抱着我呢?原来是这样,在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了自己甚至还拒绝了所有人的日子里,陪着我的是你的背影你的怀抱。跑着跑着她对旁边说,对自己说:“不是那样的。是他,爸爸他,他为我挺身而出了。”

到家了,不用再跑了。她打开家的大门,寂静的世界忽然离去,余下只有颤抖的心脏,还有李三思惊讶地转过头,遥遥递来一句:“怎么了,二宝。”

 

李溪春坐在父亲斜对角,笑眯眯地放下小巧的冰淇淋勺,用毫不意外的语气说:“欢迎回家,由于你显然没心情对我说一句‘欢迎回家’,所以我们来对你说吧,欢迎回家,二宝。噢,还有一件事——你欠你爸一件被哭花了的西装,虽然现在我怀疑你又要欠一件。”

话音未落,李郁夏就狠狠撞进李三思怀里,用力抱住他。

 

 

 

第四点儿五章

“闭眼,”她躺在医院掉色的蓝白被褥里,看着他笑。

他依言闭眼。

“好了,睁眼吧。”

她还是笑,“这是魔法。

“我刚刚施了一个魔法。

“你要带着我的魔法……走下去。”

她想抬起手去摸男人的脸,却没有太多力气去完成这件事。男人睁开眼睛,佝偻着,握紧了女人的手。

“哎呀……怎么哭了,你上次哭还是我们回老家被说闲话那次吧,”她轻轻地捏捏爱人,给他回以微小的力量,“你那次喝了酒,说了好多好玩的胡话。”

「别说了……」他张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哑不明的哽咽声。

“等我走之后,最让人不放心的就是你和二宝了……豆豆他,虽然一定也会感到悲伤,但他一定可以在大家的帮助下从中找到力量。我们的豆豆一直在成长呢。至于大宝,”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把你们都托付给她了。”

 

 

 

第五章

关鹤曾经问过李西府,被许多人叫做“春姑娘”的李溪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西府先是面色古怪地回答说她是一个奇女子,然后又在一段时间后显出了怀念和依赖的样子,恐怕想到许多快乐而纯粹的事情。然后他又跑去找关鹤,说:所有人提起我们的母亲,提起程月归这个名字,就难免想到她的死,不是不在乎,就是带着难以断绝的哀伤。只有李溪春说到母亲的时候是意气风发,永远是意气风发的。我这么说,你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我真想见见她。她那么回答的。

关鹤有时候很难说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可以和李西府进行这样的对话了,因为他们最开始不是同桌,当了同桌之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特别的交流。如果回想当初的事,她会打赌李西府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同桌什么时候变了一个人。

李西府的上一个同桌拜托关鹤和自己换一个位置,原因是“和李西府同学相处实在是太难受了。”具体是哪里难相处,关鹤想可能是因为,李西府的桌上总摆着一些大家看不懂的书、他经常不交作业、经常上课睡觉或从窗户翻进教室、偶尔会对大家尊敬的人有些不敬,哦,他还会在日常的对话中使用一些谒语或十分书面的表达。

其实还有很多事促成了大家不太擅长和李西府相处的局面。比如有人邀请博学多闻的李西府同学加入了一场高谈阔论,中间他顺着别人的某句话逆着说:“如果一个聪明人认为其他人都是笨蛋,那么他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聪明人。”

那你呢?你到底是傻还是聪明?李三思快气笑了。你以后怎么和其他同学相处啊,他这么问他。饭桌上,程月归老神在在,李溪春在给李三思盛汤,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郁夏。果然李郁夏开始据理力争:“我们又不是要讨好所有人!”

噔。李溪春放下汤碗,闹出一个清脆的动静,“好啦!这有什么可说的。是吧豆豆,你别以后不敢往家里说这种事了。大家都开心点,我难得回国一趟诶!噢,夏,你今天至少要吃两碗我才能放你走。”

程月归这时候笑着说,“单看这句话,我觉得豆豆其实说得挺好。还有,我想他其实是在为没有进入那场谈话的同学说话。”她收到了儿子感激的目光,随后扭头看向自己的丈夫,带着暗示和安抚再次开口,“河流会自己向前流淌。”

河流确实会自己向前流淌。在这个过程中,李西府经常回想母亲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在说是时间意义上的跨度,还是每条河流都有不同的流淌方式,甚至并不一定都流入纳百川而满溢的大海,是顺其自然,还是笃定到不可改变,是我还没有流到那里还是我会流到哪里,是成长还是变了一个人,是妥协还是从世界手上扳回一城……在这个过程中,关鹤成为了在李西府邻桌坚持最久的人,然后成为了他永久性的同桌。

她猜测李西府同学认识“关鹤”是在他们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聊天。在一个微风和阳光甚是和美的美术课上,其他人都跑去听优秀毕业生讲座,李西府问她能不能陪自己把作业做完,那是面部彩绘作业,对于他们来说,需要一个人提供“面部”,另一个人提供“彩绘”。他拿来画在语文课本上的草稿给关鹤看,弯弯的月亮上开满了花,画得很像模像样。

“你怎么什么都会?”关鹤脱口而出。

李西府奇道:“我还会什么?”

“看书,很多书?很多很多书。”

李西府靠在椅背上,把头仰过去大笑,“但你甚至还不知道我会吹萨克斯。”他们两人坐在窗前,关鹤闭着眼睛,感觉到被风鼓起的窗帘摩挲着她的手臂,像原野没到小女孩胸口的那些草叶来探望她了,阳光从她的侧脸淌过,依旧温暖得令人沈醉,这些触感很快战胜了笔刷在脸上游走的感觉。过了多久,她也说不清,只在心里盘算,李西府同学应该不至于偷偷在自己脸上画王八。偶尔,涮笔的声音和李西府的声音同时响起:“你其实不用一直保持安静,可以和我说说话的。”关鹤摇摇头,还是闭着眼,“你说,我听着。”

于是李西府就从“如果是我的话一定坐不住”叭叭叭叭地开始说,语速快得不得了。终于,这声音胜过了窗帘和阳光,关鹤饶有兴趣地数着他到底跳了多少次话题。

后来他们聊的次数多了——或者太多了,西府才找回自己的对话节奏,不像拿着画笔时一样凌乱。他们两个人的节奏交织在一起,西府心里明白,他的河流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因为某次他看着关鹤的时候突然明白了,

啊,她在流淌。

 

李西府有时候很难说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喜欢上了关鹤,也时常困惑于“喜欢”究究竟竟是什么东西。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认识关鹤是在一节组织得七零八落的英语公开课上。

那节课上,课桌被四个四个拼在一起,学生们四个四个聚在一起,教室里挤进了许多外国人,平日里授课的英语老师和他们一起坐在后排,校领导们也位列其中。也许是这些安排太赶时间,也许是小小的凤山突然被踹出了自己的舒适区,教导主任再冷的脸都压不住教室里凌乱的空气。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师走上讲坛自我介绍,点评国外容貌焦虑和整容现象的文章被下发到每个人手里。英文对李西府来说从来不是问题,他很快就百无聊赖地抬起头,但教导主任的目光就钉在他颈后,也不敢太过于东张西望。于是就看向自己旁边的小姑娘,十六岁,班里的小妹妹,哇哦,她读材料的时候还会拿手指一行行划过蝌蚪一样的英文字母,好认真,和李西府对她的评价相符——温顺的人。

还是很无聊,于是他转回头去在文章插图上描那些墨痕,这种无聊一直持续到小组讨论的环节。四个人的讨论很碎片化,想来只能这样,除他之外的三人,无一例外都只接触过哑巴英语。李西府转转笔,还是没有开口。不打算开口,不打算分享,不打算引人注目,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交给扑朔迷离、无法信任的“大众”,他已养成了这样近似于自保的必要陋习。那便仅在心里想,只在意美的标准是什么、整容的风险和不整容的话怎样怎样的人,所有的逻辑都避开了一个关键的事情,啊,为什么就没有人注意到——

“可是我们的生命中有太多事情比美貌更重要。”

李西府的笔掉了,他侧过头去看身旁的人。她用中文说的这句话,语气很轻,但眼中没有任何胆怯和犹豫。他心里想,哇哦。

金发碧眼的英语老师刚好走到旁边,温和地低头询问她刚刚说了什么。李西府看到关鹤不好意思地抿着嘴,想起她高中前好像一直在村里的学校,一直以来连读写都很难跟上,恐怕此时并不知道该如何用英语表达。先于斟酌一步,自己已经流利地吐出了一句英语。一语惊飞了芦苇荡里的十二只黑鹭,在翩翩的长翼间,迁徙还要很久,流年不甘心再次驻足一样,荧惑着他的口舌把自己掩藏的想法尽数带出。直到天际线不可辜负的一切都飞走了,他才回神。

之后的这两三年时光为了与后面的几十年分个胜负一般,承载了太多东西。他记得运动会时关鹤报了几乎所有的项目,跑得不算太快,但田径场的厚土上撒着欢野跑,瘫倒在地也笑得特别开心。某个夺目的瞬间,他在突然之间懂得了曾经不解的无数诗人对于青春时代的迷恋。他也记得母亲去世后关鹤悄悄跟着自己,悲伤和担忧都写在脸上。也许陪伴了对方太久,袒露了太多,他和关鹤,真的称得上十分了解彼此。他能够看出成熟与稚嫩在她身上因为独特的成长经历形成的撕裂感,也能够领悟到平静之下属于众生的波涛。

所以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李溪春突然说关鹤和她自己很像。

 

 

“李三四你就说你帮不帮我走动走动吧!我倒是想自己来,但也得看看国内这帮人认不认我啊!……我的天哪!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吧!”

李溪春回来的第一天,西府就听到她难以置信地大声嚷嚷着。

“我想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在,我是这个家的精神支柱!”

然后他下楼,看到父亲绝望地捂住了脸,李溪春豪情万丈地挥着自己的胳膊,响亮道:“难道你们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感觉到自己的孤独和无力感有所削弱吗!”

父亲揉捏着自己的眉心,丝毫没有放下双手的意思。

春姑娘回来得突然,都不要家里人去接。但李三思还是去车站了,他靠在车门上抽烟,巴士的车头突然从雾里闯出来。巴士缓缓地停下,他看到大女儿半个身子从车窗探出来,跟着她一起出来的是一片歌声,她大喊一声:“你等我一会儿!”那一刻起,雾好像败下阵来,再也没有合上。

李溪春和大半个车的人打成一片,刚好车上有台卡拉OK机,于是他们唱了一路,到了车站,包括司机在内,这群恋恋不舍的人们相互交换着联系方式,折腾良久。李三思提起溪春的行李,指着她拿满名片和明信片以及甚至是一件男士外套的右手,故意挖苦她:“算到这点没有?还说什么不用接你。”

李溪春愉快地甩了甩有些凌乱的头发,五颜六色的圆耳环碰撞在一起。她穿着一件白衬衫,有棱有角,衣角掖到了牛仔裤里,乌黑的发尾烫出法式大卷缠绵的弧度,在风中去摸她勾起的嘴角。虽然春是长女,但是却比夏秋都要矮,脸蛋圆圆,体态丰腴,可比起臃肿,她一转过头或开始说话,倒是总是给人英气爽快的感觉。

“姑娘,记得呼我!”自行车车流里的一个人夸张地挥着手,留下一声大喊,随即消逝在几十个背影中。

“欸!好嘞!”李溪春配合地挥手告别,然后跟着李三思坐到车里,别上副驾驶的安全带,“没想到他们会唱得那么动情嘛。但想来也是,用豆豆的话说,音乐总比灵魂跑得快。总之,大家挺有缘的,这是好事。你呢?爸爸,你的灵魂在哪里呢?”

“灵魂在驾驶座上,给李小姐当私人司机。“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啊——算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去聊这些事。私人司机啊,”李溪春敲敲车门,“咱们家竟然连电动车窗的车都用得起了。我真怀疑,再过十几年,人们就会忘记为什么要说‘把车窗摇上去’了。”

“忘记了也很正常,电动车窗就是爽。”

“可我还记得程家平反之前咱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哈哈大笑,把鞋子蹬掉好爬到后座去,然后闭上眼睛就开始小睡。

 

李三思和李溪春,李西府和李郁夏,四个人先后回到家中,开启了新的生活。和往日不同,春姑娘把会见友人和出游的时间挪给了家人和自己。母亲离世之后就停滞着、下落着的家,开始被李溪春牵着往前走,厨房里、商城里、鸡同鸭讲的小路上,生命的喧嚷滚滚而来,开启的四季轮回中河流解冻。

每次溪春回来,其他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去先后找她谈心。不用像去医院挂号一样严整,只是她周身那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原因和海螺里会有海的声音一样。但大大小小意外总会在舞台上上演,考验着演员临场接话的能力,比如最不常找她吐苦水的人第一个到来。

听到轻巧而富有韵律的敲门声,她低着头想也不想地说了声“进吧。”来人便推门进来,看到春姑娘的房间没变太多,收音机里的磁带骨碌碌地转着,厚厚的地毯,墙上贴着挂着写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连书柜都容不下,只有椅子上有一小摞书,马克思的箴言不仅没和恩格斯躺在一起,反而和低俗小说面面相觑。姐姐就靠着床塌坐在地毯上翻看寄到家里来的信件和《精品购物指南》,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就伸手去按掉那首唱到一半的粤语歌。

噢,小宝,你露出这种表情……你知道了,你还是知道了。她这么说道,等李西府坐到她旁边。

西府开口说:“夏夏她……”然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有眼泪流下来,让他哭出来,“我看到你给她寄的,抗抑郁的药。”

春侧过头,心里概括道:她身上发生着的是危险的事。如果这个人不是我的妹妹、你的姐姐的话,我会劝你保持安全的距离、明哲保身、别听看太多、适时放手,你还不够强大,还不能担起一个快要溺死的灵魂。

她抬手去拉自己的弟弟,而嚎啕大哭的人很难保持对话的逻辑性。李西府颠三倒四地说着话,颠三倒四地哭着,他的时间一下子往回倒腾了十几年,但伤疤留下了,成长的路走过了,只有比姐姐还高的大男孩躺在姐姐的腿上一下一下被轻拍着。

没事,没事,春春,过去了。我想过去了。我们要怀有希望,不是吗。最后,他柔声说。

他竟已足够分给李郁夏一个肩膀。

是的,我们必须要怀有希望。春抬手去碰碰他湿乎乎的笑容,回给他充满力量的字句。有一天,雾会散开,阳光会冲破所有阻碍,那样的日子是存在着的,生命中是存在着这样的东西的,你们回过头,就会发现它。而且……也有好事发生不是吗?你们遇到了小尾。

沉默良久,她又变化莫测地说:某种意义上,我和小尾真的很像……我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

李西府已经睡过去,毕竟哭和说话都是很累人的事情,但还是挣扎着醒来,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睡吧。等你考完了,我们和小尾一起出去玩,”溪春忍不住笑了,一边拍着弟弟,一边回忆母亲口里的摇篮曲,然后把它哼唱出来。在那逐渐熟悉的音调里她回到了已经遥远的过去,她在五线谱的背后注视着母亲,而母亲也抱着怀里的孩子,满怀期许地给予她温柔的注视。

小燕子穿了一次又一次花衣,李西府跟着沉沉地睡去,睡容虽然挂着泪痕,但却写着安宁。到此,春抬起头,看到了夏站在门口,端了一盆水和毛巾。每次都是这样,一个用食指和中指交错着敲门,一个连门都不敲。夏坐过来,和春肩并肩,也低头去看自己的弟弟。

“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一下,你就觉得跟在你身后的小孩长大了。”

“那说明你太久没有认真注视我们了……小宝这个人啊,他太早长大,然后又当了太久孩子,”春接过了毛巾,轻轻去擦那张小花猫的脸,他们二人依旧在笑,“我呢?你觉得我这个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算什么问题……”

她在沉默中确认了这应当不是一句玩笑。

“非要我说的话……奇特但是强大的人。我有时候特别想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春把毛巾放下,眉飞色舞地追问;“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强大?”

“因为你……”

“我来替你回答吧,我不放弃希望,所以你才会觉得我强大。”

刚刚那眉飞色舞的神采,突然被她收了起来,只留下少见的严肃目光,甚至带着点儿冷,以至于此时此刻夏眼前的人像极了她们的生父。

“扯什么鬼话……”夏起身把脸盆放到窗台上,经过漫长的沉默后转过身来,凝然道,“哦,这就是他说的第三个理由。你们两个果然是同一个战壕的。”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考良久,似有所悟,如今回想春说的话,一切昭然若揭。

“什么玩意……啥第三个理由,”春抓住转过身准备离开的夏,不让她走还扯她坐下。

“你再折腾豆豆就要醒了……”

春还是自信地挺着脖子:“不会,他睡很沉,是真的累了,”

夏无奈地坐下,然后怔怔地抬头研究李溪春屋里的天花板,一直到她姐姐觉得她真的不打算对自己开口了,才终于艰难地说道:“第三个理由就是,我们的生活中确实是存在着希望的。”

 

自己对这句话有几分相信,她不敢说。春忍不住嘟囔她,说你们俩果然很像,说话都要带着绕口令,还都带着“十分危险的多愁善感”。夏打断她:“我说完了,昨天没有聊完你就睡着了,我还有问题要问……”

“你自己去问他。我也是个大俗人,为什么你就单单不喜欢李三四?”说罢春就闭眼,要当个甩手掌柜,去云里雾里他乡故地,总之只管给弟弟唱摇篮曲。夏瞪眼,赌气似的往春肩上一靠,也闭上眼,只喃喃“你不一样,你有颗凌云的心。”过了会儿,春无语地睁开眼,是夏,也睡着了,一点力气都没法留地倚过来。

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凤山的雾稀薄到几不可见,阳光沿着爬山虎的叶脉斜斜地淌进来,大家先后依偎着她,就像他们曾经依偎着妈妈。这种恍惚在爸爸拿着薄毯过来的时候达到了极致。他给三个孩子盖好毯子后,李溪春忍不住叹气,她可是一点都不困。但她还是接受了,没有出声阻止李三思抬手关灯的动作,因为不想打破这个勾起她心中眷恋的画面。

李三思关上门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画框,可是春一直盯着那扇门。过了许久,才决心放自己入眠。

 

 

 

 

第八章

李溪春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她既然说了要找关鹤一起玩,那么这件事就必然发生,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它发生在高考后的哪一天,而丝毫不会受关鹤回乡下看姥姥、姥爷一事影响。

所有人回过神之后,就已经来到了乡下的小破路上。李三思在开车,李郁夏坐在副驾,李西府把后排的车窗摇下去,李溪春骑着自己心爱的摩托,关鹤在后面紧紧抱着她的腰。尘土甩在身后,两侧的农田青绿胜金,驶向美不胜收的太阳。溪春有时候一个拐弯、一声“坐稳了!”就把摩托开进农田间的田埂,李三思就停下车来等她们,拧开杯子灌两口水。远处隐约传来关鹤的声音——春姐!前头有两座坟啊不能再开了啊春姐!

过一会儿,溪春又骑着摩托声势浩大地回来了,也不等李三思拉下手刹,唰的一下就超车到前面去,留下一声“李——三——四——你行不行啊——”

郁夏再次督促着李三思跟上,不满溪春每次都抢跑。

“怎么都没大没小的,”李三思嘶了一声,明白要是这车底盘折在这儿,只能自认倒霉。他清楚得记得,他和大女儿在六月末不了了之的对话:“我输了,我先是输给了这个狗屁的世界,然后又输给了狗屁不通的爱,”从家里逃走前,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很多脏话,什么都没落下,好像李三四还同时和李三思一样存在着,“我真是服了,现在我一无所有。”

他也记得,

“真希望爬山虎有一天能把这栋房子完全藏起来。”

很久以前李郁夏站在玉兰树旁边观察爬到一楼窗沿的爬山虎时曾经这么说。

那时候李三思心说那老子花那么多钱设计装修到底图个啥。

墙面上的爬山虎在微风中簌簌地起伏。

行吧,图你们开心。

李三思看着摩托越跑越远的影子,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迎着七月的烈日向着一无所有奔赴。但开到前头去,摩托和小轿车齐齐踩下了刹车,乖乖地等着鸭群先过。鸭群还没走完,溪春就忍不住轰起油门示威,李三思毫不配合,直接掉头准备踏上回程,于是引擎声中,摩托和小轿车又齐齐收获了鸭子主人的狠瞪。关鹤把脸埋进溪春的后背,郁夏笑得快从车座上掉下去,直到两匹快马再次扬鞭,也停不下来。

郁夏把脸贴在车窗上,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夜行生物,却突然舍不得把眼睛从蓝天白云上挪开。像一直以来的她的心一样,她把眼睛睁得老大,看着蓝天,看着白云,看着远处的农民从麦田间直起腰来。她看得太认真,没有注意到溪春从爸爸那边绕到了自己这边,甚至还凑过来敲她的玻璃。

郁夏摇下玻璃,给自己亲爱的姐姐分享爸爸的破口大骂:“臭丫头!你的手还要不要了!!!”摩托迤迤然放缓了速度,两匹野马刚好留在云下面的阴凉里,偶尔能并肩,后排的两个人,也因此能偶尔交换一个短暂的对视。溪春忽快忽慢,哈哈大笑地对着车里说:“小宝!我把你的家伙事儿带来了,藏在烧烤架下面!”

李西府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摇摇头打开天窗,光着的两脚分别踩在李三思和李郁夏旁边,然后带着萨克斯和半截身子探出车外。车速度放得很慢,载着闲趣和惬意,但狂野的风还是把他的笑容越吹越大,他大声问:“要听什么?”

摩托车驾驶员也大声回他:“随你的便!”

关鹤直起身子,看到李西府含住笛头,唔噜唔噜了一会儿之后,悠扬的乐声从铜管里传来,她听到他在吹阳光的照拂,气韵悠长,吹云层的变幻,手指跟着野蝶一起飞舞……她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郁夏似乎听出来了,扭过头去看窗外跃动的青苗和桦树,任由萨克斯描摹着正在舞蹈的宇宙。

吹完这首曲子,李西府停下来休息,这时路边一辆偶遇然后跟上来的三轮车上有人说话:“小伙子!会不会吹那个——沉了的大船上的爱情故事?能不能吹一个听听!”

李溪春翻译道:“泰坦尼克号!”

“《我心永恒》啊,您口味很像我妈妈,”李西府点头应下。这是一首风格不同的曲子,干干净净的,他也不甚熟悉,吹得有些费力。音乐的声音也传入他的耳,他忍不住去寻找关鹤的眼睛。那里面,不是湖水的平静,而是宇宙的平静。她有一种跨越苦难的力量。自他读懂了那双眼睛,那种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击中他,心如擂鼓但是又好宁静好宁静,关鹤和他对视着,像河流两岸的两棵树,近乎奇迹的某种东西从心里淌到他指尖,心和音符一起飞了出去。那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哑巴,那一会儿他从海水蜷曲的脊背一直吹到人们脚边细腻的浪花,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吹完了。

李西府仰着头喘气儿,最初点歌的人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金色的萨克斯几乎溶解在太阳里,日光把人的影子投向原野,风声都为他屏息。近乎永恒的旋律还响在耳边,关鹤想起李西府念的诗,想起李西府的眼睛,尽管她还并不能理解那里面是什么,她的心也跟着共鸣了。

郁夏给他递了水上去,他喝了几口,商量道:“最后一首吧。”

郁夏说:“行啊。”溪春说:“再露两手呗?”

他无奈道:“热得没劲儿了。”最后一曲刚刚吹响,天公就扔下来几滴雨点儿,溪春立刻兴奋起来:“好啊!很助兴!不过开快点儿吧,已经快到小尾家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萨克斯的音色更像心跳,更像雾霭里的巨大轮船缓缓靠近,一重又一重,走向天际。音符跑在五线谱上,野马跑在归途上,直到关鹤极为熟悉的村庄映入眼帘,大孩子们冲进屋檐下躲雨。

热腾腾的饺子已经准备好,迷离的灯光下,他们挤在厨房里享用晚饭,和小尾的姥姥、姥爷道谢,说您放心吧小尾特别特别好,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给小尾添麻烦才对。关鹤被姐弟们夸得天花乱坠,是在受不了了就端着碗准备去屋檐下吃,结果碰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的李三思靠着墙抽烟。

这位她并不是很熟悉的叔叔看到她出来,便把烟掐了然后淡淡地说:“雨停了。”

“叔叔,你不吃吗?”关鹤关上门,靠在门另一边,两人中间隔着门缝里流泻出的欢声笑语和灯光。

“不用,”停顿片刻,他又开口说,“你觉得他们三个怎么样?”

关鹤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他们都特别好。我……很喜欢大家。”她愣愣地捧着碗,然后低下头无声地笑。良久,又突然补充了一句:“我觉得叔叔你也很好,他们心里也都很喜欢你。为什么你看起来很怕和他们亲近?如果是我误会了,再跟您道歉。”

李三思扯了扯嘴角,「怎么会喜欢我呢。」

关鹤心里想,他说的话比风还轻,成心不想叫人听到。李西府,你爸也是一只刺猬啊。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李三思有点后悔刚刚把烟掐了,但想到这是孩子们的好朋友,他不能没礼貌地甩脸子,只好说,“因为他们都是好孩子,才会这样。”

他们都是好孩子。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第一次听到程月归给孩子们讲论语,就感觉被这句话戳了肺。小人……长戚戚啊。这不,门突然打开,溪春的头探出来喊了一声“雨停了!”他吓得一个激灵。

叮叮咣咣的,他们把饭搬到院子里去吃,关鹤和李三思的对话也就到此为止。回过头来,春发现夏不见了,就端着碗出去找她。

一出院门,就看到坐在黑色轿车的车顶上的一个背影,还有车后备箱上鞋子形状的泥印。是夏,她抬起手,手指切割开璀璨的夕阳,但粉红色与金色的光还是纠缠在一起,打磨着她的轮廓,填补所有的空白。李郁夏的手伸出去抚摸遥不可及的落日,直到它彻底落下,只留下渺渺的尾巴。她不再在乎最初是谁和自己在电影院里一起看的《泰坦尼克》,也不再觉得人去宇宙空的种种悲伤笼罩着自己,余下的只有微笑,还有

“好开心。”

像一块石头落地,春也笑了。

夏回过头,晚风吹拂,和隔壁家羊铃的声音混在一起,无法区分。她说,“欸,九月,我要不要转到理科试试看。”

春浑不在意地说,“试试呗,反正第三个理由是存在的。”

 

 

 

琉璃剔透的夜,把不易察觉的残忍藏在身后。卫生间里发出点动静,关鹤把湿哒哒的毛巾放回水盆里,再把水盆放到不大结实的水龙头下面,滴答滴答的声音落在心跳上。现在是几点,她与无数睡梦中的人都一般难以说清,就这么把头一侧,目光洒给寂寂的街道,也难以在永恒的路灯中寻到时间流逝的痕迹。

再老旧的二手洗衣机在此时也都是很安静的,如若它在深夜打闹,恐怕一向不皱眉头的人都要为它烦恼。它那么安静,躺在不知道是灯光还是目光的液体里,关鹤忍不住把自己的手覆上去,用一个手掌和五根手指,去感知它。她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但又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肉体去看别的物。洗衣机并未对此表达任何不满。

这个人终究还是没有选择开灯。

她只是又摸了摸水龙头,夜让冰冷的铁有点柔软,关鹤心底好笑。在另一侧,老旧的纱窗早已开裂,张牙舞爪地从窗框里钻出来,关鹤和老关拿“为我们的后代多留一点水”的报纸囫囵补上了,但雨雾生潮,那窗子上的纸如今又破了一个洞。想到蚊虫可能惊扰了老人的浅眠,她便抬手去拉玻璃的窗。又怕关窗引起的摩擦声不解风情,拉着、扶着窗的两只手极小心,一只绷着一根弦。直到窗户合上,她才松一口气。

但气还未顺舒坦,她又猛得一惊,赶忙往街道上细看。看罢,关鹤走到铁门前,思量又思量,还是蹑手蹑脚回到房间拿了一个没用完的笔记本,然后挑了一个短短的笔头。

她扶着墙下楼时,手指不知掠过究竟多少卷曲的墙皮,它们静静地落地,不发出一点声响。她想要慢,好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又想要快,担心下楼后发现所见不过是刹那间的幻影。

推开单元的大门时,夜的领域一下子肆意地舒展开来,另一个世界真切地坠入女孩的眼中。那天整个城市的夜晚都只围绕一个人而旋转,他坐在路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一双黑白相间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残月。

她是确认了左右没有任何来车的迹象才过的马路,跑到马路牙子前,李西府终于愣愣地发现了她。他穿着拖鞋,要穿不穿地披着一件女款风衣,身侧孤零零地立着一瓶汽水,残缺的灯光透过树叶在瓶身上不止地游弋。关鹤从窗户往下望的时候,看到也是这么一幅画面。她认为李西府是一个经常很开心的人,但此时他的嘴角向下耷拉着,连这种力气都不再有了。

他没有反应,但是关鹤却不能再等了。手里的纸笔被很忐忑地递过去,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是好的。

他好像花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伸手接过那个本子和笔头的时候,动作轻缓到像是珍视,他面上的表情几经变化,可是都败退给了注定的欲说还休,最终只剩下笑得很温柔的一副面孔,然后再把被晾在一边的汽水塞到关鹤怀里。关鹤在他旁边坐下,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玻璃瓶里已经温乎乎了的汽水,一边看着李西府挪下去,附身把不算平整的马路牙子当作桌案。她看到执笔的人写得飞快、毫不间断,如饥似渴一样,短短的笔头偶尔拿不稳,也没让他慢下来哪怕一刻。

李西府一直写呀写呀,身体里像是有一口永远不会枯竭的泉,要喷涌,要倾诉给月光,要流泻到无人抵达的月背。他一直写到,不知何时变得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再次缓慢下来,一直到,终于回到了和可以月光共振的频率。到这时候,关鹤把目光从月亮上挪下来时,就看到眼前这个人整个人带着一种舒缓下来的氛围,虽然略显苦恼地拍打着那件别着珍珠胸针的黑风衣上面所沾染的尘土,但动作和神色都透着懒懒散散的放松。

这一幕终于让关鹤意识到这件风衣恐怕并不是李西府本人的。

“这不是你的风衣吗?”

李西府听到那轻轻的问句还是忍不住笑了,尽管说出口的语句透露出他即将面对的坎坷命运:“拿错了,这是我大姐姐最喜欢的外套。”

关鹤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低头看着手里的汽水瓶,她在苦恼要不要现在就喝完它。

西府说不清自己和关鹤在路上呆坐了多久,把叠好的风衣放到膝和腿上之后他又开始写,只是这次是轻缓的,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看看关鹤,然后下笔时好像就又多了几许轻柔了。此前短暂的两句对话似是幻梦一样,并未真实地存在过,而安静无言的夜就这样持续着。偶尔夜游散步的夫妻从马路对面走过,细细密密的针脚一样的对话,稀稀落落地溶解在夜晚之中。

撕纸的声音轻轻挠过关鹤的耳朵,她扭头看过去,是西府在把自己写的东西从本子上撕下来。随后,他两根手指夹住满满当当的三页纸,另一只手把笔记本递了回去,挤挤眼睛解释自己的行为,“我相信很快就会有很多人想要你的笔记。”

他一向觉得看关鹤惊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看她缓缓睁大眼睛,看她眉毛微微往上挑,再看她抿抿嘴垂垂眸子说句“可我自己都不大相信。”

西府拿纸页挡住自己半张脸,那满溢的笑意,和目光。

“这次我来替你相信,下次,小鹤要自己相信自己才行。”

关鹤突然觉得被灯光晃了眼,连呼吸都被摄住。

说罢,影子涌动,李西府站起身来,在一刹那间与月亮的距离无限缩短。等到她回过神来把目光重新停在李西府身上,他手里的数页纸在微风中摇曳着。

李西府走之前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字,说,“你不问吗?”

关鹤摇摇头。

 

 

 

第六章

“求你停下吧!我实在是太痛苦了,或许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我实在是太痛苦了……”

 

 

第七章

今夜的街道没道理地显得很狭窄,雨水的潮气往所有人的裤脚上爬着,连路边的树影都绊了你一脚。

你骂骂咧咧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不知道到底是骂那棵树还是它的影子,还是酒桌上给你灌酒的欢声笑语。你……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能更有出息,但是……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你知道,你应该出生于建国后,但你也只知道这点事。舅妈偶尔会提起,你的母亲怎么样带着你出现。

“她突然跑回来,不吭声就自己进了爸妈的房间,我们听到声响还以为进了贼。打开门之后,那个娘们竟然还反过来说我们吓到了她。我们能怎么办呢,总归还是把她留下吃饭了。吃到一半她又突然说,自己忘了东西在外边——你——猜那是什么?胜利拗不过她,收拾完厨房陪她去拿……我的老天!那是一个孩子。”她吃吃地笑起来。

最开始,年纪尚小的你不理解这件事,只是渴望有任何东西、任何事能打断她,后来,你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笑着说这件事,而且,这个讲了太多遍的故事你已经听腻了。

总之,你一直不清楚自己确切的出生日期。但生日,也就只是一张小卡片上的滑稽铅笔字罢了。能记得的事情是,1961年你学会了抽烟。因为大舅瞎了眼睛,而你负责替他点烟。很自然地,1961年,你学会了抽烟,再也无法摆脱它。

 

你喜欢折磨墙上的爬山虎,但总是被它们摔到地上的样子吓得大叫。这些事情是搭建起你的积木还是不详的征兆?

 

别人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眼中的世界是狭窄的、贫瘠的。妈妈后来又离开过三次村子,第一次仅存于你的耳闻之中,据说,她很快便被人送了回来。第二次你发现她要走时便疯了一样跟着她,她被你缠得那么不耐,你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但她把你扔在菜市场后,你还是再一次找到了她,尽管那是三天以后,那是饥饿又寒冷的三天以后,那是你第一次偷了东西以后。于是她大概是妥协了,只是要见人或出门时,就把你锁在柜子里,加上经常忘记那里面有一张要吃饭的嘴。兴许,因为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因为你那时候还不吵闹叫嚷,你从柜门的缝里看世界看了许久。你就从那条缝里寻找她的脸庞,也看着那条缝回忆它被合上的瞬间。

有一种比较有说服力的说法是,那时候你跟着你妈妈离开(从而过上另一种不咋地的生活)恐怕是因为难以忍受每天每夜她与舅舅家里的每个人所爆发的争执。你又大了一些,还是回到了舅舅家,并且尽可能不回家。

在村里没有人正眼看你、没有朋友、没有兄弟的你,时常一个人在田间无所事事地行走,用大把的时间琢磨小偷小骗。女孩子们远远地望着你,但是不与你交谈。你望她们一眼,便扭过头继续走。田里的西红柿长得真好,瓜果也是。偶尔你摘下来一两个,拿在手里掂着,走到山坡下的时候便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扔向那边。你养了一条野狗,你没有给它起名,但是会给它饭、带它走在路上。它明明不是条小狗,叫声却轻得像呜咽。是因为你把它养得太好了吗?那个被你叫了一声声妈的女人把它抱给了狗贩子。没有人像孔老夫子一样教导你,但你迅速从仇恨和不满中学会了冷笑、怒吼,还有挖苦。

第三次离开时那女人是一个人走的,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直到你学到了“生命”这一概念,相应的,你意识到你自己、你认识的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会被埋到土里去,或者被洒到水里去。那“世界”也有生命吗?“世界”……会死去吗?

 

你们当地的“大哥”是附近流动歌舞团的管事儿,在女人的影子里做点见不得光的生意,那样凶恶的一个人却有着一个无比和蔼的母亲。你跑腿跑到她家去时,她总劝你多识点字儿、好好学算术、善待街坊邻里、谁遇上难处了多搭把手……但你肋下被这个人的儿子踹上一脚的地方还在作痛,那人最善于翻脸不认人和至他人于不义之地,如果不是有个过命的战友在县里当官,恐怕早就去牢里蹲,怎么会听她的劝——那他凭什么?

当然,用甜言蜜语跟歌舞团的女人换好处的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大儿——”

她只是把你认成了别人而已。你重重扔下了手里的药包,跺着脚走了带着不知打哪儿来的无名火气。

“大儿——”

你忘记熬药,重新推开门、坐在炉子前无视那个女人的声音,却怎么也忽略不掉,只好闷闷地应上一声。她只是老昏了头,眼也看不清了,把你认成了别人而已。一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都是如此。

 

有两件事发生在冬天。第一是你认识到友情是只有放进冰箱里才不会变质的奶酪,第二是你有了一生只此一次的那种朋友。

 

贫穷和奢侈将你折磨得发疯,你尝试过许多——许多。只为了赚和花。是的,这时候你已经一个人离开了家乡——那个女人的家乡。你去了方圆百里最大的城市,很难说它带给人的惊叹和失落哪个更多,但总之,惊叹很快便被消磨干净,只剩下失落原地驻足。好在你并不天真,人的影子并没有那双窗户般的眼睛,可不知从何时起,你躲在脚下、隐没在人群的影子早早地学会了闻嗅、注视、舔舐他人的恶意。毕竟从表露无遗,到潜藏心底,你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区别,至少从结果看找你办事的人变多了。

但你失算了,你的洞察、早熟、聪明在力量面前依旧只能低头。

 

你的敏锐、思想、复杂对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人来说不值一提。

 

你打架打得最严重的一次,只是因为手里的钱被人撞进了水坑。后来你也进了水坑。落到警察手里你的户籍问题可没处说,被抓住前你仓皇地逃走,停下来后便发现偌大的城市里除了二十个人一个房间的毫无尊严的屋子哪都去不了。百万人生活的城市,你找不到一个人说说话。但这份可悲只存在了那么三秒,你早已习惯一个人。眼下最关键的是——你没有多少积蓄,尽管你已经穷尽全力——这才是真正的可悲。你最清楚,人往下坠落会变成什么模样。你最了解,活着的人也可以烂掉。

看着耀眼灯光下打着洋伞有着优雅步调的贵妇,遍体鳞伤的、脏兮兮的你对那种体面、那种可以浑不在意的资本产生了极度的渴望。那一刻你忘记了所有伤痛,站在街角凝视过往的路人,直到你再也说不清自己。

 

如果你真的只是无法融入人群就好了。但你不是,你的家庭称不上小家庭,你的童年嬉闹,有人乐于与你结识,你能言善辩甚至时常收不住言锋,哪怕你不止一次为那些泼出去的水而感到痛苦。 那么你究竟如何走上了今天的路、成为了今天的你?

你有时坐在路边观察物体、生物的一动一静,一待就是半天,只有树木生长又在暴雨倒下时你才能感知到那些生命带着你成长。也许是你看得太久太久,绿叶与残荷似乎总呈出你的倒影。你竟不在镜中。

而另一边的人类社会……人类创造的书籍和诗歌有多让人着迷,人类就有多让人厌恶。不过一切都还好,在真实的成长带来不断的阵痛前,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你会微笑。

 

你很疲惫。

 

也很孤独。

 

啊,你有“对象”了。

 

是啊,你遇到了你的“另一半”。

 

第一次见面时,那人穿着精致华美的小洋裙,头上戴着珍珠和红纱做成的玫瑰饰品,肩上披着烫成小卷的秀发,笑容灿烂到这世间仿佛不存在任何苦难,说她的英文名叫Ruby。你笑了,只是在笑大小姐连英文名都有,只是在笑自己遇到一个大款。但是她却脸红了,呆呆地看着你。于是你心想,这事能成。

但是这事没有成。她真的很喜欢你。那个笑容多到莫名其妙的女的,是真的很喜欢你,你陪她去图书馆、带她在白虎桥边等待落日、看她努力抱起那些咿咿呀呀的小孩子,但变故跑的比什么都快,于是小姑娘穿过闹市,敲响了破破烂烂的门,她眼睛红红的,估计是受了委屈,但是看到你就笑,说:“五六哥哥,我没有家了,你带我走吧。”

何时,乡下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她已经不能蹦蹦跳跳地躲开羊屎粒儿。叫住你,她问,你累吗。你背着行囊转过身。看她,猜她撑不住了。心里没有多大起伏,只是冷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没有心思。

累。

看她亮亮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瞅就知道在打自己的小算盘。那我亲亲你!帮你把痛痛吹走!

你心里好笑,拿目光描摹着她,问她,脚疼?

你灰头土脸的,又黑了不少,真不知道她看着你到底有什么可脸红的。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喜你爱你。

那时候你是真的打算把她一个人抛下然后卷走大舅家和她身上的值钱货。程家倒了,你没有理由继续扮演一个迷人的恋人。

 

真的很巧。那人总在你们为什么事而感到苦恼时笑着这么说,轻巧地再次讲述你们的相遇。

有些日子你不再依靠自然、书籍或“肉体生活同社会机体生活之间的联系环节”就可以活着。 毕竟有一个人读懂你,完整地阅读着你,这前所未有、无与伦比。 不安的事情也有。你看不懂那人笔下的画。那人不开口讲、你也不开口去问。这是当然的,谁能甘心?也许这世上只有你会产生如此心情。 但你又不安又不甘,那份心情如此真切。

那人走进了你的世界,你走进了那人的世界。有些日子,你不再倚靠自然、书籍或家。

对这一切表达感谢的时候,你却产生了眼泪。

 

她抬起手去抚摸你的脸庞,并露出了无比悲哀的容色。

 

眼泪都要比你的身体温暖。

你的朋友死在了春天。她求过救吗,还是说你早已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总有一日会步她后尘。她笑过的啊,她和你肩并肩地一起大笑过的啊。那么你会记住她的眼睛吗?

回过神来的时候你身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那人离开了、朋友不再来了、家人疏远了、你再不能读的进去书、阳光和树影对你来说都太晃眼,冰锥从屋檐垂下去又簌簌地落到地上,而这一切把你向别人倾诉的能力也带走了。

 

窗子没有关上,窗外的来客不管是风还是灯光全部涌进了这黑暗的屋子,静待她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进门放下东西,把有些歪斜的镜子调整好。手准备去拉动灯绳又突然停顿,她问,想去散步吗?河西在放烟花,好想和你一起看。她的态度介于兴致勃勃和十分平静之间,这是件她想做但是也不愿勉强你的事情,那双温柔眼睛里的心情一览无余。你还是坐在角落里没有动,于是她麻利地甩掉鞋子,准备光着脚过来拉你。

夜色将肌肤切成一块又一块,不过大半个身子依旧停留在阴影之中,在斜置的镜子中显得如梦似幻,人与影彼此交换着眼神,不只是形影相吊。

好呀,就让我来点缀程小姐的夜晚吧,我一定会逗您笑的。佳人相邀,在下岂有不赴约的道理。真是心有灵犀,我买好了火树银花,假如您赏脸与我一同的话我会很高兴的。这些话你都会说、会摆出最合适的表情,但却只是看着镜子里的人开口:“地板凉,不管说多少次你是都不听吗?”凝固的影子褪去,你起身关上窗,风声小许多。

可你一副叫人放不下心的样子,我一秒都等不了。柔软的感觉从背后缠上来,你撇过头看到她的脸贴住你一侧肩胛,白色的光不知是月还是灯,都星星点点地洒在她眼睛里。我是等不了的,她再一次这么强调。

你拉过她抚在胸膛的手,转过身把她抱到凳上。“先泡脚,烟花我已买好,不着急。”再抬头,你已摆出笑来。

你输了。就让那个笑容多到莫名其妙的女的赢吧,

让她

幸福。

但她又说,你这样笑是叫人害怕的。你蹲在脚盆旁把她脚放进打来的热水里,她又不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将手指插进你的头发间,摩挲着发根、抚过发梢。她手指上已经有了薄茧,但依旧让你感觉到十分的柔软,你甚至忘记抬头去望一望她的脸,只是想象着那动作,与此同时依稀回忆起在放学时路过附近县立二中的校门,偶然能看见慈祥的长辈搂着、牵着孩子,口里道一句“有没有当好孩子呀?”有些人被玩闹般刮刮鼻子随后抱起,也有些家长摸摸孩子的头。或许,这就是那种感觉吧。临出门前,她发出轻轻的呵呵笑声,拉着你往外走。

在人群中言及昨日、今日与明日,你听着,给她围上围巾。她说,这样要热。你说,像你这样,夜里了不休息净喜欢到处跑,得给你栓上才行。她又说,我只是喜欢和你一起到处跑,花衣魔笛手先生。啊,烟花停了,怎么办。

你说,早讲过我已买了烟花。

1974年的秋天,一朵烟花在星星间独自升上天空,那时候你跟着身边的人一起笑了。

 

事情总是偶尔好起来但更多时候坏下去。

昨日——哪怕真心地笑过、仿佛要触碰天空一样直起腰背抬起头,要带着某一刹那的美好坎坷地走下去依旧难得像是只存于童话里的考验。罗西娜只有跨过烈火才能获得幸福,俄耳甫斯永不回头才能将爱人从死亡中拥出,而这世上最普通的一个迷路的人,要带着自己跨越枯萎的漫长季节,方有资格书写什么“才能……”。你有时候忍不住想,把自己的人生搞砸真是这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而大家口中的希望则昂贵得可怕。

答应了谁什么、从谁那里收到了鼓励、寄来的信和照片、温热的手和笑容……可惜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你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犯错,然后面对自己的错误。月球背面的月球存在着,故事结束之后的故事继续着。

今日——被处死的苏格拉底、人类引爆的原子弹、本该幸福的一场婚礼上的暴雨、最终仍不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小工的嚎哭、漠然甚至仇恨的那些眼睛,他们让你找不到方向。就好像大多人都活在每秒24帧的电影里,但你的世界每秒钟却闪过48个画面,而它们刺痛了你的双眼。

明日——那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日子?你没有力气去想,它们总是飞快地从你的胸口或四肢之中消逝。

日复一日,漆黑无比的多面体,向你展示新的痛苦。漫长……太漫长了……也许希望的价格并不昂贵,但是它被摆在了最高的货架上,你够不到。

 

鲤鱼跃龙门,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但你真的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了吗……你其实在回避吧。你其实是明白的吧。温柔的爱人注视着、安抚着全部的你。但是你到底——你到底是「谁」呢?那个孩子不也这么说过吗。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刚刚成年的模样,又稚嫩、火气又冲,跟你狭路相逢、互不相让。他被你往后逼,这样大喊着:“都是…来!来城里打工的……”

“我不是来打工的!”你疯了一样在街上大吼,声音盖过那个人,大到连你自己都被吓住。于是那个孩子后退了,他不能再说什么,只能带着被粉碎的自尊退让,从那副面孔中你突然意识到他是不比你最年长的孩子大多少的一个孩子。你坐回到驾驶座,被让出来的空荡道路映在眼中。看向后视镜的时候你发现自己的眼睛吼到红了,急忙移开了目光。

所以那个孩子也这么说啊。觉得你的钱不干不净,然后就从家里跑了出去。你跟在后面一直追到车站,月台上你已经找不到她的身影了,跑上火车的时候才终于看到她,看到她站在过道里一动不动,周身的人们热热闹闹地放着行李,身影交错,而她只是想了一想,坐下,把包放在腿上。你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转身离开了八号车厢。

后来,时间走到妻子离开你的时限了。你一刻都不敢停下,工作、应酬、抽烟,像被什么东西追逐着一样。但被追逐着往前跑,至少也在往前,比停下要好,你只能这么想。因此有一个孩子,留心与你聊得更多,仔细地观察着你的内心。她与你对话时显得像一个平辈的人,想要架住你。有一个孩子,你对他说,你该踏实点,你该实际点,你该想想办法,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成功人。他问你,然后呢?爸爸,然后呢?说完之后,只是笑。这个孩子让你很恍惚,理解那样太天马行空的人对你来说是很难的,但他是一个好孩子。而当你被恍惚和恐惧推着时,不经意间便对他的种种做法选择了让步。你的“包容”让他与你的相处逐渐融洽,哪怕你还是不能理解他那些古怪的想法,选择理解他好像对那孩子来说也依旧很重要。比如他会主动讲给你听了,上次一起出去玩的女孩,还不太记事时母亲在家里自杀了,她是第一个发现的,很长时间夜里做噩梦、白天也会哭喊。于是母亲的双亲便把她接到乡下去了,种田、教书、带小孩,不让她父亲再把她接走。她愿意读书,老两口便觉得可惜,考虑着让她离开村子去接受更好的教育。她从村庄到小城来,不再恐惧筒子楼里的居室。那个孩子说,她的父亲这些年好像也没走出那件事,直到最近——他抬手在胸前比划着——才像河水解冻。

还有一个孩子,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被她所质问的你自己。

 

冷寂的雨夜降临,又一次。雾垂落,空洞的心跳自你胸腔中。今夜你救了一个人,离开之后抬头寻找月亮可它把自己藏进了遥远的虚空之中冷眼旁观。你不再有力气救自己。

 

那个孩子,你们给她起名叫李郁夏。夏雨雨人、葱郁繁盛的夏。

 

你的名字是李郁夏。开到茶蘼花事了、郁结难解的夏。

 

 

第八章

郁夏生病了,这次久久地发着高烧。生病的前一天她傍晚出去参加同学的生日宴,夜里下雨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来接,怕是觉得家里没有人。但回到家时却看到李三思站在椅子上换门廊的灯泡,而对方也看到拎着伞、衣服被雨水打成深色、头发滴着水的她。于是一顿好骂,被赶进浴室、暖风开到最大。

早上醒来,李三思语气不善地问,你能去学校吗你。她点点头,跟李三思说,乳白色的那条围巾好像丢了。下午学校老师打电话让家长来接女儿回家,她咳个不停。当李三思风风火火地冲进学校,牵绊他的各种事情已经把时间拖到了太阳开始衰微的四点,把李郁夏和她的书包接回家后,叫了阿姨来照顾女儿便又放下温度计和药去赶饭局。再回家时李郁夏烧到四十度,吓得李三思把她拿被子卷起来抱去医院。

晚上李郁夏迷迷糊糊地对医师说着话,她首先关心自己明天能不能去学校,其次关心乳白色的围巾丢了该怎么办。而李三思在医院抽烟被护士训诫一通,点头哈腰地给人赔礼道歉,护士回到病房,又提起音量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把你女儿送来,肯定昨晚或白天就开始发烧了。李郁夏说没事,我自己吃了药,我以为没事。哦对了别跟姐和豆豆讲这事,没必要。

第二天李郁夏还在烧,做完雾化之后不怎么咳了可过一会儿又蜷在病床上颤抖,一整天都不搭理李三思。晚上李三思又跟别人吵架,让隔壁床夜里别嚷嚷,她就挣扎着坐起来招手,把李三思叫到床边换湿毛巾。

第三天她开口说话,跟李三思讲自己不想待在医院了,回家吧。李三思说那怎么行,你烧还没退。郁夏扭过头不说话了。苦瓜、秋葵、酱牛肉,韭菜饺子、西红柿牛腩、南瓜粥,医院食堂和阿姨,所有人都赶着趟送来她平日难以下咽的吃食,郁夏垫了垫肚子就倒头大睡。

第四天早上李三思把烧退下些的李郁夏带回家,中午给她做了清汤小排,餐后再端上胡椒煮梨水。又回医院补办出院手续,再次看到李郁夏时她正爬起来看书,噌一下他感觉自己也要发烧。郁夏闭着口温吞吞地流泪直到晚上烧又起来,便几乎晕过去。但在这之前她已经睡太多太多,厌倦了睡眠和无所事事,既然看书不行,便找来评书听。过一会儿又说够了,关掉吧。痛苦地闭上眼睛,再无可奈何地睁开,就这样走投无路地看李三思,你讲讲话我听着吧,随便讲讲。

他确实开始讲了,大女儿小时候的几件事倒干净后好像就没得可倒了,说完一句“她现在个不高大概就是因为以前总吃不饱。”只好讲自己的妻子,讲了一件又一件。说到点绛唇,白色的旗袍红色的绲边,绣红牡丹,缀金线,你长大后见到她是垂柳一般柔美的长发,可她以前是短发。当你有兄弟姐妹的时候,你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你的姥爷有过三任太太,两个妾,一个私生子,你妈妈是五女儿,大哥哥是个闷葫芦,二哥哥没福气享富贵,三哥哥是个败家子,至于她的姐姐妹妹跟姑姑嫂嫂,我讲不明白……一两个小时过去,也不晓得二女儿听了多少,她的精力又逐渐消耗干净了,意识在缓缓走向迷离。不过她突然咳一下问,“怎么光讲我妈,不讲你自己。”

“没什么好讲的。”

“你最好还是讲讲。”

李三思想也不想地开始编纂了,说,“以前,有一个晚上我掉到坑里,没有人来救我。那是因为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突然听到外面依稀有很好听的鸟叫声,然后我出门寻找。走着走着我突然掉到一个坑里,我想那应该是寡妇给自己丈夫挖的坑,但傍晚突然下了大雨,坑就留在那儿了。

他突然顿住了,李三思被自己亲口说的东西惊住,被它们拖入那段确实存在的、李三四的回忆之中。

我……腿摔伤了,没法出去,那天乌云很厚,乌漆嘛黑的,看不见月亮。其实离村子不远,用尽全力呼救的话应该有可能被听到……”是的,他用尽全力呼救的话应该有可能被听到,但他放弃了,干嘛呢,找骂?他陷入诡异的沉默,一夜未眠。那种时候人大概总要想些事情的,比如想想过去的成就再畅想一下光明的未来,好让自己暖和暖和。可李三四想了一件又一件事,只是忍不住把自己的肩膀缩得更紧。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李三思颠三倒四浑浑噩噩地结束了讲述,发现郁夏已经睡过去或晕过去便松口气,给她擦擦汗。

这些事妻子都知道。眼睑轻合,目光垂下,一双被遮蔽的黑白相间的眼睛闪过弧光,白色的小马从被裁成弦月的瞳前载着几十年前的夜晚呼啸而过……他一向不喜欢回忆这些事,对月归说也是只说一次便再也不提,仿佛把曾经的自己彻底寄养给了程月归,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可惜过往与命运永远不会停下对人们的追逐,又有一个晚上,他喝醉了睡在路边。那是他第一次醉到回不了家,就那样下沉下沉。他说不好自己心中是不是有那么一刻清醒地质问自己:还有没有必要回去。尔后又想起,春与秋的季节过后之后自己要照顾一个人在家的夏。

要陪着那个孩子。

杨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彼此相撞。那种异物般的迷茫感带来恐惧感,让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好像不站起来,那个眼巴巴等自己给她扎辫子的小孩子就要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一样破碎掉让他们再也找不到了。走到半路,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在往家走,只不过身后是匆忙的脚步声,他回头便看到大女儿。

溪春勉强地架着他,他已不记得,但溪春会记得。他说:「只是希望便没有意义,你必须要帮助她。」

他坐在床边,一会儿给郁夏换毛巾,一会儿拿酒精擦她的手臂、脖子,沉默地听着她痛苦的喘音。

从手臂擦到手掌,织物的纤维刷过皮肤,要控制着力度不叫人觉得疼痛。将夏的一只手拿过,放在自己手心里,接着拿毛巾一角缓慢仔细地擦过手背、掌心的纹路、指头与指缝。葇荑一样的手儿,躺在另一只手上,台灯的灯光哑黄,李三思疲惫地向后靠,几息间仿佛忘记松开女儿的手,它便继续安详地留驻。

不知几时,那只手已无湿润的触感,热量也被带走少许。他用不知那为何物的迷茫眼神看着它直到回神,随后才起身去捞夏的另一只手,半个巨大的影子随着探身的动作漫向床铺的里侧。夏又吭吭,他侧头去看,看到斜下方是一双半睁开的眼,迷离又清醒。撇开头,用些力度继续擦拭的动作,做完这一切后李三思坐回椅子上,夏也跟着侧过头看向他。

“我真觉得这样生病还不如死痛快。”

“那就别生病。”

“这又不是我自己折腾出来的。不给陈高广面子,他叫你难受一年。”生病让人的声音变化许多,好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好像每次生病后再回来的不再是同一人了。夏低低地嘟囔,在声音含混不清的同时也悄悄把自己的手臂藏回被子里。另一人也默契地不去看她的手臂,只倾身,随着两人距离的缩短说道,“那现在你就不难受了吗。你,是不是开学第二周后就没去给老关帮过忙了?”

夏的呼吸似乎更弱下去了,不见回答。是没去过了,怎么都做不好啊。考试考得一塌糊涂,原本喜欢读的那些书也落下了,跟人说话说不利索,交朋友好像只是在重温一种新的失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中还剩下什么。于是说,“我怎么做不好呢。”

李三思再次将目光给予了女儿的脸庞,随后低下头拿出自己的烟盒摆弄着,抽出一根烟再放回去,最终将其随手掷到一旁的床头柜上。水声响起,夏笑了,烟盒飘在柜上的水盆里。他原本无奈着伸手去拿那被打湿的烟盒,却没那么做,扶着额头和女儿一起笑了起来。哪怕不是什么开怀大笑,但闭着口,抿起嘴翘起唇,任由身体一颤、一起,呼吸划过鼻翼,两人的面孔半没在阴影中耸动着。

“不要害怕,你是一个好孩子。”

夏又笑了一声,随后平躺着仰望上方。过了许久伸出自己的手臂,端详它们,从手腕到最近端的大臂里侧。又很快,有气无力地垂下自己的手臂,看着天花板问出了一个问题:“这样也算作是好孩子吗?”

一直低着头的李三思,缓缓放下扶着额头的手再次握着湿毛巾,擦拭了一遍那手臂。他什么都不曾说,只有动作小心翼翼,而温润的感觉留在手臂上。

挂在墙壁上的钟还在走着,他又起身,拿起床头的杯子,“我去换点热水,既然醒了就正好把药吃了。”再次打开门时,却只剩一张空床,烟盒已经因为吮吸了太多水分被惊醒了大洋小船的梦、躺在盆底不成样子,而李郁夏坐在窗台上,扭过头来说,“你去太久了。”冷风灌进来,将她的头发与窗帘一同吹起。

李三思从看似镇静实则称不上清明的状态恢复过来时,已经把那枝腊梅放到李郁夏手里,然后关上窗、把她抱到床上、拉过来被子、摸摸额头,自己则在床前蹲下。父亲的手覆着她的手,好像生怕她会松开那枝腊梅,李郁夏垂眼看着那支腊梅,感受着那有些粗粝又有些光滑的冰冷触感,自从母亲去世后,原本每日每日都在为母亲增添值得开心之事的他便再也没有带过什么东西回家。这让她一直在想,他从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用过一样的心思。

父亲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张着口却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只语:“腊梅。”然后,咧着嘴笑。

那小花,黎明一般的黄色花瓣,卷着缕暗香,零落在枝丫上,不语。她看着腊梅,双目逐渐失焦,李三思看起来傻里傻气,傻得她想哭。

“明天我会退烧吗?”

他答不上来,只能说,“明天我会陪着你,二宝,我会陪着你。”

李郁夏被他的一声呼唤所震动,在十个呼吸后重重点了头。

 

 

 

第九章

 

晚上八点哦!

(敢不来你就死定了)                              

李三思回到家门口,撕下门上福字旁的一张纸,然后慢悠悠地走向凤山的小公园。那里的电影荧幕搭起来了,李溪春心心念念的露天电影终于可以闪亮登场。

这一段路他走了很久,一段又一段的过往和现世对他极不礼貌地拉拉扯扯。每一岁有每一岁的任务,每一步有每一步的台阶,他在这级台阶上停留了太长时间,反复踱步,反复回忆。但他已经在与它们告别,尽管身后的风声总让他惊疑那失约者的脚步声和音容笑貌好像混在里面。

一只手从他身后击他一掌,他回头,看到李郁夏插着兜,她看着道路尽头人头攒动的小公园说:“他们走得那么快。于是李三思接上一句:“他们走得那么急。”又说,“我们两个吊车尾就一起慢慢走吧。”郁夏笑一声,不置可否。

因此,李三思走在左边,李郁夏走在右边。他们当真慢慢迈开了腿,跨过地上红灰色的盘炮残骸,等到抵达时还发现来人还不少,许多家庭都带着小马扎前来观影,今日无风,有暖意,可以像那两棵桃树间所挂的手工横幅一样:

【喜迎二十一世纪】

李三思走了几步,侧头问:“小宝呢?”

李郁夏指指旁边,李西府抱着一个保温杯拿着坐在人群里,旁边是关鹤。于是李三思坐下,随即听到李溪春中气十足的声音:“请大家落座!电影放映过程中不要喧哗!”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荧幕却渐渐亮了起来。

凤山的雾早已不知道流淌到了哪里去,露出澄澈的天空来,两个小时的电影,就这样在月色与微语中播放着。李三思看到一半意识到不对,这好像不是说好了要放的《泰坦尼克号》,他当即想要站起来投诉,却被眉毛直抖的李郁夏拉住。墨蓝色的天空滚滚向前,李郁夏突然压低声音说:“假期会放的电影都是我们精挑细选的。你,仔细看!”然后别过头去,耳朵红了。

影片顺利地放完了,提及了星辰、谈论了人生、议论了爱,主人翁们的身影逐渐凝固在最后的画面里,溶解在更加无尽的梦想中。像孩童的笔触落在白墙上,额外的一页纸被投到了屏幕上,覆盖掉其他的一切:

“李三四!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上面这样写着。不知道从哪里撕下来的纸,针戳代替墨痕,针孔排成字迹,让李三思愣住。

李溪春凑了过来,眨着眼睛说,你知道的吧,她所希望的不过是你能够被爱。

随后,纸片被挪开,才算是真正落幕。李郁夏和李西府站起来给电影鼓掌,光洒进关鹤的眼眸,就此,巨大的书籍翻过一页,爱人的魔法翻山越岭。观众渐渐散去的小广场,还弥留着讨论影片的声音和有关家长里短的欢声笑语,李三思看着人们的影子经过荧幕,人们的影子有关夜晚,有关少年们想着的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呀,有关无言地离去着的二十世纪。这里,没有庄重的幕布,只有一行字,取代了孩子们留下的话语:

 

 

 

剧终

 

 

 

 

他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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