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三年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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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孩从居民楼的二楼窗户往外看着,只是为了休息一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她今年十一岁,刚上初中,戴着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脸上经常长满青春痘,间歇性歇斯底里、持续性怏怏不乐。她的视线落在一个穿棕色长风衣的年轻女人身上。那人面对着她的方向,眼圈通红,风里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正以一种很不成年人的方式嚎啕大哭。罔顾街头往来不绝的陌生人的凝视与窃窃私语,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没等女孩编出一个失恋故事,门猛然被推开,吓得她蹦了起来。她母亲皱着眉头走进来,问她怎么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很快她被关回书房,愤怒的眼泪洇湿了练习册的封面,预备在那里度过整个下午和夜晚,心里的某一部分依然记挂着这个小小的邂逅。离她的生活彻底改变大概还有一刻钟,尽管她对此一无所知。

 

1

咚咚咚,指关节清脆地叩击在贴着老旧福字的门上。里面问了一声:“谁啊?”

“我是,那个,呃……修热水器的。您好!”

小女孩的母亲打开门,尽管尚且年轻,她脸上已经有了艰辛与愤怒刻下的皱纹。对面站着那个年轻女人。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她的金属圆框眼镜两侧的小翅膀雕饰,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神经质的猫头鹰;接着是点缀着很多炫彩小熊的黑帽子。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但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的。“您看着真年轻。”她柔声说 ,“您知道吗,您很像我母亲。”她停顿了一下,用湿润的、饱含感情的眼神凝视着对方,鹿一样的漆黑的瞳仁直视她的面孔。那是一双毫不掩饰的眼睛,有一种动物的纯然与狡黠。忽然之间,年轻的面孔上闪烁出明亮的喜悦:“总之,您好!很高兴能见到您。”她的双臂做了一个突然的动作,仿佛想抱住对方,但最终她只是用苍白匀细的手指握紧了那只带着细纹的手,被自己的尾戒硌出一道红痕。

年长者茫然地凝视着她,仿佛看到一只长颈鹿着陆在她的门口,并且令人接受不良地用粗糙的舌头舔她的脸。最终她犹豫着说:“谢谢,希望你母亲也好。”慢慢把手抽离了。

年轻人笑了笑:“借您吉言了,您也请保住身体。”

对方仍在犹疑地打量她的行头。年轻人的微笑减弱了一点。为了给自己的手找点事做,她把帽子摘下来,心神不宁地转起来。“我,呃,本来没想穿着这身来。出了一点意外。说实话吧,去完同学聚会没来得及换。但它们不会影响我工作的,我保证!”她甩甩头,长卷发垂落在肩上,挑染了一缕白的。

住宅的女主人决定忽视这个访客的怪异之处,专注于自己的职责。她放任心里涌动的好奇逐渐死寂下去,像做出从前的无数次割舍,板起脸说:“修热水器约的是两个小时后。”

帽子慢慢不转了,年轻人不安地捏紧了帽沿:“呃,既然有空,我就想着,早点来——不我是说,实际上我正好在附近,就顺便过来了。您看,我还有您电话呢。您热水器的型号是……”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错吧?”

她真有一种古怪的亲和力,女主人想,看着那双眼睛点头了。

 

2

年轻人用钥匙链上的小挂坠拧开了热水器的后盖(“职业习惯而已,而且它很酷啊!不……不酷吗?”),开始动静很大地敲敲打打。女主人接到一个工作电话,最后对她投以一个狐疑的目光,锁上厨房门,到最远端的房间通话去了。年轻人竖起耳朵听她离开的脚步声。对面的门一关上,她立刻打开锁,轻车熟路地来到书房门前。她敲敲门,小声说:“你好呀。”

“你是谁?”小女孩惊奇的声音模糊地传来,还带着哭腔。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听我说,你妈妈马上就回来了。你想出来吗?”

“门锁着呢。”小女孩耳语道。

年轻人的声音兴奋得颤抖了:“我有钥匙。”

门开了,客厅里的阳光立刻洒进来。小女孩眯起眼睛慢慢地走出来。年轻人不受控地咯咯笑,处在一种令人惊奇的亢奋中,好像把一个被关禁闭的小女孩救出来是什么终身成就。“我们做到啦,干得漂亮!”她用气声说,“现在快到厨房来,躲在柜子里。我来把门都锁回去。”

她刚刚在厨房门的锁孔中转动钥匙,就听见吱呀一声,女主人的脚步声嗒嗒嗒地逼近了。年轻人立刻继续开始敲打各种部件,慌乱中把挂坠扫下了台面,一只细白的小手从打开的柜门中伸出来,敏捷地接住了。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女主人隔着门问:“还要很久吗?”

“您回来啦,大概还要一阵呢!”年轻人高声说,盖过自己搞出的噪音。

女主人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个朋友。她确定门锁着,就又走掉了。

年轻人一下子滑落到地上,就在小女孩旁边:背靠着柜门,曲着腿顶住对面的墙。“呼,我们安全啦。谢谢你呀。”她悄声说,把挂坠接过来。那是个金属的小鸽子,展翅欲飞的样子,爪子是个螺丝刀。她哈了口气,仔细地用袖子擦掉螺丝刀上的油污。她似乎本来想把它挂回钥匙环上,犹豫了一下,又把一大把钥匙叮呤哐啷地塞回了包里。小女孩好奇地望着它们,看到很多稀奇古怪的钥匙链,有一个是个木刻的蓝色电话亭,有点粗糙。年轻人注意到她的视线,露出一点笑容:“怎么样,我自己刻的塔迪斯……哦,你还没看那剧。”*她耸耸肩,“那么——来办正事吧!你刚才在哭什么呢?”

“你又在哭什么呢?”小女孩下意识地反问,被救援的感激立刻转换为被刺探的恼怒,她皱起眉。“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的?”她忽然想到什么,瞪大了眼睛:“是我爸爸叫你来的吗?”

“啊,”年轻人说,心烦意乱地绞着苍白的手指,“对不起,不是你爸爸。他们离婚了,你父母。你知道的,他不会再来了——抱歉我不该这么说……”

“那你来干什么!”女孩嘶声叫道。

“小点声!”年轻人请求道。但女孩不管,她太失望了,太生气了,她缩回柜子的角落,转过脸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感到年轻人的目光依然钉在背上。过了一会,一只手试探性地搭在她肩上,轻轻捏了捏。女孩用袖子擦擦眼泪,转过头去,发现年轻人也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地在她的面颊上滑落下去。

“对不起!”女孩立刻叫道,吓坏了,“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是你的错。天哪……”

年轻人纤瘦的臂膀环住她的肩,抱了她一下。女孩闻到她头发上好闻的香味。年轻人冰凉的项链贴着她的脖子,但她没有退开。她们无声地拥抱了一会。然后年轻人松开她,去兜里摸索纸巾,只掏出来一个空塑料壳子:“抱歉,上次哭用完了。”她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吹出一个鼻涕泡。女孩把袖子伸过去。忽然间两个人都狂笑不止,不得不咬住手指防止笑声泄露出去。

 

3

在翻箱倒柜地找到厨房用纸擦干净脸后,她们重新坐下来。所有的柜门都敞开着,地上散落着绿豆、干木耳和一包饼干。窗外狂风大作,树叶模糊成暗绿色的一片。女孩依偎着年轻人。她担忧地看了一眼房门,年轻人说:”别担心,你妈妈暂时不会来。是我不好。我应该先回答你的问题,再要求你回答我的。”

“不,”女孩说,“我把你弄哭了呀,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吧。”

年轻人吃惊地看着她:“可是我也把你弄哭了啊。”

“那是我的问题啦,我经常哭的。我妈妈说这不好,但是我觉得……反正,成年人都很少哭的,我一定让你很难过。”女孩说,伸手安慰性地捏捏年轻人的手背。

“你觉得哭只是一种处事方式,所以没有必要在想哭的时候忍着,只要你不过度沉浸在这种情感里。”年轻人咧嘴笑了:“很豁达的态度。我也是这样想的。”

女孩睁大眼睛望着她:“你是不是有读心术?”

两双黑眼睛相遇了。“不,我真是这么想的。”

女孩想笑起来,却哽咽了一下。“那真是太好了。”她悄声说,像在说一个久远的秘密,“终于有这么一个人,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

年轻人修剪整齐的指甲嵌到了手掌里,她忽然咬紧了牙,但女孩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没有看到。

“你看,我心里有一些少见的经历和想法,比如我父母的事,比如我对哭的态度,比如我是个文邹邹的小大人。和它们掺杂在一起,一些普通的难过也变得复杂起来,我的朋友们永远不能理解,我妈妈也不能,而且我不想让她更难过了。但是你——”

“我也不理解。”年轻人说,破音了,“我想安慰你,做那个理解的人,但是我也忘记了你为你父母的事这么难过。我不知道你的感受了,连我也不理解你了。”

“但是你理解我对哭的想法啊。”女孩轻声说,“你和我的想法是相通的,所以世界上有人能够理解我,哪怕只是一部分。如果我一直找下去,有些人肯定会理解其他的部分的。谢谢你。”她郑重地说,眼睛里又盛满了泪水。“我以后要做一个作家,让很多人听到我,总有人会懂的。”

年轻人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哀嚎,把脸埋在了手里。“我能吃那包巧克力饼干吗?”她瓮声瓮气地说,“拜托了,我现在真的特别需要它。”

 

4

沐浴着女孩担忧的目光与一身饼干渣子,年轻人嘶哑地说:“该我说了。

“你在街上看到我的时候,刚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你看,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她非常理解我。尽管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了,我依旧坚信,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是可以实现的。因此如果我试图表达我自己,肯定是有人可以明白的,如果暂时没有,只是那些人还不在这里罢了。我因此成为了一个作家——别插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她深吸一口气,颤抖了一下:“但是发生了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曾经存在的理解是虚妄的,真正的理解或许是遥不可及的、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我生活在世间,还是一座孤岛。这就让我一直以来为了写作、为了被理解做出的努力和牺牲显得很荒唐。我因此而落泪了。”她的声音又在发抖了,但这次是出于悲哀。

女孩用眼镜后的那双黑眼睛望着她。她想了很久,慢慢地说:“既然你那时那么难过,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话呢?我难过的时候不会想和任何人说话。”

“没想到你会想到这个,你很有当一个作家的天赋嘛——忘掉我说过它吧。”年轻人苦笑了一下,“我想是因为,你当时好像很难过。”

“所以你以为我能理解你吗?”女孩小声问。

“什么?不是,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我的帮助。”年轻人脱口而出。她把这句话在嘴里又转了一遍,笑了:“嗯,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吧。”

“即使刚刚经历了绝望,可能永远也不会被理解,你也决定要来帮我,尽力去理解我,并且为我高兴——这难道不值得你开心吗?你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生活,还成长为了这么好的人。我也希望能做你这样的人。”

年轻人做了个鬼脸:“你确定吗?我小时候是孩子里的大人,长大了是大人里的孩子,永远不合时宜。我长大了才发现,这不酷,这很孤独。”

“你小时候也不会觉得这很酷的。”女孩老成地说,“你一定知道孤独的感受,所有人都知道。你只是决定再试一次。为什么现在不能再试一次呢?有我陪着你哦。”

 

5

后来她们又坐着说了一会话,吃完了剩下的饼干。漫无目的地聊天,或者对坐着傻笑。直到有人开始敲正门。年轻人惊跳起来:“我得走了!”

女孩失落地看着她:“你能不能给我你的电话……”

“抱歉,不能。”年轻人语速飞快地说,“但是这个给你,帮你记住我。”那个鸽子挂坠落到女孩手里,已经被年轻人的体温捂热了。“好好保存,这是我很重要的朋友送给我的。等时候合适了,你可以把它给需要的人。”

女主人去应门了,一个大嗓门的男声说:“来修热水器的。”

女孩挑起眉毛。年轻人笑了一下,没有解释,只是说:“对了,重要提醒,记着你家热水器的型号,会有用的。”

女孩点点头。

“非常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年轻人柔声说,“真的、真的很抱歉,但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保证。”她猛然闭了闭眼。

门口的两个人好像终于明白了情况,急促的脚步声开始传来。年轻人打开厨房的窗户,抓起帽子,爬上桌台,喊声“再见”,趁女主人开锁的时间落脚在了窗外的大树上。她对自己微笑了一下,轻声说:“小时候就想这么干了!”

她转过身来望进这个小小的亮着光的窗口,在暗红的砖瓦中、阴翳的天穹下,这小小的世界无声地发出微弱的暖光。这其中有一个女孩和一位母亲。两个人都静立着,风忽而在四壁间怒号。这个女孩怀着天真的热忱,一无所知地为自己许诺了日复一日的焦思苦吟。这位母亲的故事已经结束,她如一截枯木无声地矗立着,似乎一瞬间触到了久远的春风。她们将要或是曾经竭尽全力,与那永恒的命题、亘古的孤独做着斗争。

年轻人的风衣扬起在身后,她站在这个动荡不安又广袤无垠的世界中,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预备再奔向那未知而残酷的命运——她已经下定决心。

三个人的目光交汇了。年轻人短促地一点头,说:“祝你们好运。”她的风衣翅膀一样扬开,轻快地落到地上,最后抛了个飞吻,转身就跑。

此刻已经是黄昏。路灯昏暗的光诡谲地把她的影子拉长了。她闪身到一处阴影里,衣摆帅气地甩起来,人已经不见了。

她将出现在另一条街道,另一个时间,稍加思索,拨通母亲的电话。

 

*《神秘博士》梗。可以看作时间穿越的暗示吧——并不是说她是博士的同伴。我倾向于这是一个意外,一个奇迹。

 

作者阐释

第一次写成后改文,很新鲜的尝试。

题目是《百年孤独》的曾定名,因为不太好意思直接用这个名字,于是迂回一点。

本来有一些很黑暗的想法,写出来后意外的很温柔,沾上了巧克力饼干的柔软味道。孤独是不可以避免的,有过的安慰都是虚假的。但是年轻人最终想,即使很无望,她也要继续尝试去消弭孤独,去帮助别人,去让别人理解自己。她最终被自己点的光照亮了。

小女孩、年轻人和母亲拥有三种态度。小女孩满怀热情,并不完全理解她面临的是怎样黑暗的旅途。母亲没有走完这条路,她是已经带着不被理解生活下去的人,她并不指望任何人理解她,或者是她去理解别人。但她偶尔也感到触动。年轻人清晰地见到这条路,决定要继续走下去。是的,这是因为一个奇迹。母亲并不是不够好或者不够努力,她只是缺少一点运气。只有极少数足够坚强也足够好运的人,能够认清孤独而不被它打倒,再为这个世界发一份光。 这是最飘忽不定而最珍贵的一点光。但年轻人已经下定决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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