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阳走在医院的走廊，目不斜视地盯着报纸上有关政府最新出台的医疗政策的报道，并两次在拐角处险些撞到人后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过了医院大门。此时他刚好看完报纸上最后一篇文章。他将报纸折好，调转身体，接着缓慢向大门走去，可却因想着半小时前与儿子的争吵而显得有些脚步不稳。
李朝阳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他一生中唯一值得称道的也不过是在一天上班途中，和两个陌生人从一个人贩子手里抢回了一个孩子。但这个辉煌的经历，也因他逢人便说而很快褪色了。于是他又变成了那个普通的李朝阳，那个丢进人群中找不出来的李朝阳。
可医生还是通过他身上的病号服阻止了他，并好声好气地劝他回病房。可这些柔声细语在李朝阳眼中就仿佛一根根刺狠狠地向他心头扎去。他想要与那名医务人员争辩，将那张报纸上新医疗政策试行案中禁止家属和医院私自替清醒病人做出医疗决定这一项条目扔给他看，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但他还是没那么做，反而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后就转身回去了。
李朝阳是一个大公司的小领导，主要负责数据核对和项目对接，简单但枯燥，琐碎但轻松。不知道是不是这项工作的原因，他做事一板一眼，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一丝不苟。但他其实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古板，他喜欢唱歌，喜欢爬山，喜欢骑行，喜欢蒲公英，喜欢老鹰，喜欢自由，喜欢一切的新鲜的事物和美丽的景象，他还总幻想着骑着他最爱的自行车来一场像电影动作片里演绎的酣畅淋漓的公路追逐，但这些大多都在结婚生子后逐渐磨灭在他脑海里。
李朝阳走在医院的走廊，但他并不想回到他的病房，其实是不想面对他的儿子。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和他的孩子和妻子说明他拒绝治疗的原因，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同意。周围的人不理解李朝阳的固执，李朝阳也从来不和人解释。
李朝阳年轻时最喜攀岩，次爱唱歌，尤其是在早晨天蒙蒙亮时。他喜欢太阳，喜欢被阳光包裹的感觉，也因此他从不去室内攀岩馆，因为室内没有阳光。无论多忙，他每周都至少抽出一天时间去攀岩，这个习惯一直持续，连孩子都没能阻挡他的步伐。直到一次攀岩结束下山途中昏倒，被旅伴送往医院检查出心肌衰竭后，他才告别了这项运动。虽然当时已经有诸多症状来佐证，但他还总觉得那次晕倒仅仅是因为早上起来忘吃早饭导致的。此时他已到退休年龄，儿女也不用他帮忙看护孙子孙女，老伴又无需他的照顾，终日无所事事。但好在他还能通过唱歌来消磨一些无趣时光。可惜不久后他就因为一次重感冒而哑了嗓，更不幸的是药物也没能使其恢复。儿女抽出时间带他去医院治疗，顺便体检，嗓子没治好，却是查出了胃癌。于是他住进了医院，这让他连最后的自由都失去了。
李朝阳坐电梯到五楼，七拐八拐，走入一个厕所，这是这个医院中采光最好的地方，比最贵的病房的采光还好。起先这里是一栋大楼，挡住了所有的阳光，可前不久，就是李朝阳刚要住院的那时候，这里就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被拆了。李朝阳在住院的第一天就找到了这个地方，此后每天下午，他都在隔壁床的病友接受治疗时从三楼走来这里，然后在阳光的沐浴下回忆他之前的岁月。今天例外，他的病友在在昨天晚饭时病情恶化，今天早晨时去世了。然后今天下午，失去了聊天对象的李朝阳就和儿子发生了争吵，并在出走无路后再次回到了那间厕所。
李朝阳是个好人，这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之前人贩子手里抢回孩子，还是刚刚主动帮人一起清理厕所，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固执，而这也是正常的。
此时，八十四岁的李朝阳站在窗前，在阳光的照耀下再次回顾他的一生，周围的水声和刺鼻的气味也在阳光的粉饰下在他的脑海里呈现出一片鸟语花香、山高水阔的景象。
猛地，他下了决定。他飞奔下楼，从二楼连接医院外的窗台上一跃而下，双手抓住墙上的缝隙，稳稳地降落在地上，不顾周围人讶异的目光和保安的阻拦，翻身骑上了停在路边的那辆爱车，全速行驶上了公路。很快，他驶入了天姥路，那条他每周都会骑车经历的路，那条他最熟悉的路。他凭着对这条路出色的记忆和娴熟的技巧甩掉了一辆又一辆追赶的摩托，最终在一众喝止声中飞入了山旁边的森林。在经过一条小溪，调转九次车头，掠过八十四棵槐树后，李朝阳再次看见了他最喜欢爬的那座山，看见了山上面开满的蒲公英。他没有任何顾虑。他放肆地去攀这座山。他在空中用了最惊险的动作、最嘹亮的歌声，和着岩石的嘶吼、心脏的膨大，去击碎他后半生的困顿，回应他前半生的自由。他追随着老鹰的踪迹，在蒲公英的包裹中出现在山顶。迎着刚升起的朝阳，他不满足于寥寥的海拔，在阳光的沐浴下一跃而上。白日的焰火盛放在头顶，伴随着风鸣和云翕，收束了一生的平凡。
李朝阳死了，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时厕所涌进了许多人，又漫出了许多人。所有人都在裹挟中步履不停，只有李朝阳站在人群中一动也不动。他死了。
关于自述。李朝阳已经破茧了。仍祝大家：有价值地活，有意义地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