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心脏跳动的狂躁。

 

她能意识到这次旅途或许是有去无回,可是它仿佛是她记忆里发霉的旧报纸一样最深处的记忆一样,有一道无形的细线拉扯她向前。它仅仅是儿时捉迷藏游戏最佳的躲藏地点——弥漫西海岸陈旧的咸腥的,与爬山虎相拥的,却再普通不过的废弃停车场。

 

她向下走,一同口中呼唤曾经那位玩伴的声音。好像是把入口的光挡得严实,像是单细胞生物进化出感光器管前的混沌,她开始怀疑是否曾经拥有过双眼。不存在的回声让她意识到它的空旷。防滑棱角变得越来越硌人,坡度随着她的前行变陡,直到近乎垂直。她尝试将身体撑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直到双手颤抖。可是微薄的力量无法对抗地球的引力。她向地心坠去。

 

并没有想象中冰冷的疼痛和死亡,反而她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地。映入眼帘的,如县城中的连锁超市,瓷砖被擦到发白褪色,缝隙中却仍然残留油秽污垢。从热带雨林深处吹过来的湿热气息将我包裹,带来万物嘶哑低鸣的声音,她抬头看了眼这个藤蔓编织的店面,一座为玄关的假山,一眼泉水倾泻而出。以罪恶之源的形式俯瞰着在嶙峋的山路上挣扎不尽的西西弗斯,她想。

 

金发碧眼的人、跪坐蜷缩的人、布满皱纹的人,血画符,灰暗的彩色。尽管无窗无灯,光从四面八方渗透出来,一尘不染的墙面,虔诚的信徒污浊泛黄的瞳孔,和以佛教中菩萨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姿态居于祭台上的,白衣下掩藏的神迹。屋内的房间对于她来说有着低气压,背后有一双风做的手驱使她前行。一枚枫叶落在她面前,但现在是绝望的初春。逃跑吗?狂奔的血液似乎厌烦了循环的旅途,被牵牛花缠在了起点。别跑了,累。邪教组织的铁签扎手指似乎不会比被踩在玻璃碎渣上滚碾疼多少。

 

“欢迎回来,我最小的庇佑者。”

纯正的伦敦腔,每个字都故意般咬的很重,他的声音从十八世纪的留声机传入她的耳蜗,像巫师世界印在记录册上失真的视频。清晨森林迷雾里的丁达尔效应,或许用了什么化学药剂,他身上似有似无地泛着薄光。转过头来倒是惊奇地发现是个黄皮肤,不过看起来绝非善类。可能因为他一头的黄毛和头皮出新冒出的黑色发茬,可能因为他右边从上到下第五个耳洞还红肿流着脓,可能因为他锁骨上剪刀形状的tattoo。不受控制地就能想到他拎着铁棒满身是血的样子,但不是他的血,显而易见地像个布鲁克林赌场的打手。天天在那边爬摸滚打,而她哥的死因亦如此,她熟悉的很。尽管他戴着面具,却还是和身着的白色神袍极度不符。应该换成染红的整齐的白衬衫,或者惨白的囚服。她尽力想透过屏障看他那双眼睛,可是他没有眼睛。死一般静默的黑洞,颜色是燃烧殆尽的烟灰。从他苍白的唇,她听出他在说话。“左边尽头,倒数第二个房间。”

 

古堡的楼梯在自己弹奏着邪恶的马林巴琴。

 

她推开门,腐木的缝隙中散落一地灰尘。一阵眩晕,她大口呼吸。这都是一场梦,在她进入这个房间的瞬间一切都已经化为灰烬。又回到了那个她最熟悉的地方,或者说她从未逃出过这片泥沼。不过是城乡交界处光鲜下隐藏的污浊和黑暗,在美国最普通的一个地下室,不过是冬天会有老鼠尸体的腐臭,夏天时会成为蟑螂的嬉戏窝。被蛀空的床头柜,唯一一张钢板床,用作凶器的钢制衣架,在哪个方位造成了她的哪一道伤疤,她永远一清二楚。

 

她不是爱情的结晶,她是不幸的煞星。

 

别人生来为赤裸的零,而她生来是残忍的负无穷。上帝出生时即在她的脖颈上给予枷锁般绕一周的胎记,血腥的画笔将她的底色揉开晕入一片混沌,遁入都市路灯下藏匿的黑影,是一对流亡亚裔苦命鸳鸯的孽种,不如落在垃圾场的一滴雨,不如在化粪池留下的一粒土,至少风可以带它们去任何地方。野兽们说她的降生带给它们罪恶,应该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当一个在核污水里浮沉的石子是她最渴望的归宿。生她的那两个野兽有着无穷尽的欲望,它们在地下酒吧扭动着长毛丑陋的躯体,它们去散发臭味的赌场挥霍着兄妹用命换来的粪土,它们在无数个夜色中嘶吼对人类释放自己的愤怒。她在作为秘密基地的下水沟让老鼠治愈她的伤痛。记忆只有鲜红的痛觉,玻璃片嵌入后背的,钢刺割伤血肉的,头颅和锋利的棱角一决高下的。

她遇到一个人。是前世无数失败的轮回中祈求而来的怜悯,他永远站在距结尾的第一路口,带着她走向一眼望的到终点的,单薄生命的最后一个转折。他不是哥哥,他是野兽间互相赠予的筹码,野兽源源不断的提款机,但是他是哥哥。

她天生没有眼泪,但是哥哥会流泪。他不会说中文,他用她教的蹩脚的中文和英语毫无头绪地夹杂着跪下求它们好久好久,不是不再动手,而是让他们离开自生自灭,可是直到额前一点都血肉模糊到露出森森白骨,他们才能意识到野兽贫瘠的大脑是他们根本不能理解人类的文明,尤其是克制这个词语。她收到过的唯一一次礼物,是已经冰冷的身体紧紧藏住的一块发霉的面包。瘦骨嶙峋的身体在微弱的路灯下忽明忽暗,像是等待被奶奶接走的火柴小女孩无助的灵魂。那个圣诞夜,发生在灯火通明的赌场对面,一家未打烊的连锁面包坊旁。

“我会做你一辈子的守护神。”

依旧是一场雾,湿滑泥泞的土路的十字路口,尽头究竟是地狱还是天堂?他背着她悄悄走到了尽头,却忘记了需要在她的最后一个路口守护着她。

为什么她不去死?其实她也不知道。曾经她舍不得死,因为她想每天都要看见哥哥,她害怕失去哥哥独自前往天堂是危险恐怖的。他一直向她保证他会带她远走高飞,他拼命地穿梭在报社餐馆中赚钱,令她开心的是他们藏在下水沟水表后面的零钱罐已经过半。零钱罐满了的时候,他们就能买一辆破旧的双人座自行车,带着他们为零的家当远走高飞。承诺通常是无形的翅膀…

她想在无数个湮没的灵魂轮回中再次遇见他,是一粒石子,一只蝴蝶,一粒沙,在零点的世界中,找到一点点的温度,让自己的死不那么无依无靠。

所以她不能自己去死。

 

外面骂骂咧咧的脚步声逼近了那扇陈旧的门,本能的应激反应,抖到看不清眼前的画面,垃圾的腐臭,记忆里口中的铁锈味,野兽的鸣叫,哭泣,碰撞,撕裂……太阳穴内部的岩浆搅动翻滚,防空警报尖锐地脑海中拉响,她跪下将划花的地板抠出一道深印干呕。她本能的在淹没她的谩骂声中认为自己是腐臭的废物,可怕地认为自己不值得世界上任何的爱。她会看着街上成双成对的情侣或是温暖的家庭感到眩晕作呕。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过是一场梦,不敢过多奢求的梦。脚步声通常是纷飞战火时哀悼亡者的枪鸣,它们不知道什么叫做暂停。

她知道自己无比地清醒,只是希望有位神明可以救她,却又矛盾地恳求尽快地在毒打的痛苦中离开这个世界。她死后大概不会上天堂,因为她是别人口中的孽种。但她只想找到他,即便是在地狱。

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赞美诗的旋律是它的催化剂,越来越快,在时空中变形的手表,疯狂地向前飞跑,挤压,爆炸。她惊恐地抱住头颅。

 

“嗒…嗒…嗒…”

 

门开了。

 

 

 

 

 

“还好吗?”语调优雅得像是一曲赞美诗。“药,把背上的伤口涂一下吧。”随即将小白管扔到了床头柜上。

 

她一言不发,暗想他怎知背上有伤。

 

“不明显吗?我是神。你想什么,你是谁,我全都知道。我只是将你的房间装饰成了你最眷恋的地方。这里不是那里。”赞美诗与得意的爵士乐碰撞,这位绅士说罢便转身离开。

 

她拭去眼里生理性的泪水。她无法忽略他带给她的熟悉感,或许他是邪神,还是妖魔鬼怪,应该是她拜过的,信奉过的无数的神的其中一个。准确地说她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只是因为生活总要有提供动力的发动机。她知道所有的愿望大概都是有代价的,只是有时候代价远超于愿望的价值,就像她得到了面包却失去了一个人。

她模糊地盯着他左耳反射忽明忽暗白炽灯光的紫钻耳钉,恍然想到曾经的黄粱一梦,她和他都出生在一个我们看来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他们步入学校做一名最普通的学生。她在那个童话故事中将这对耳钉作为他的成年礼物。这个面具男,她相信她的神袍下或许有笔直整齐的赌场制服,它不应该穿着神袍。所以她诡使神差地悄悄想,“神袍别再穿了,不适合你。”

 

“我是神啊。不穿神袍,穿什么?”

她觉得他一定在笑,笑起来一定有和哥哥一样的虎牙。

其实在这个巢穴中,过的比她想象的要轻松的多。她以为自己的手上也要沾上无数人的鲜血,也要画满神秘的鬼画符,也要去暗中拉拢新的信徒。其实她只是一日三餐会见到那个伦敦腔面具,只需要在类似霍格沃茨的长桌晚宴上学习小面具每日编写出的不同乐谱。她会拿画笔记录地下室半窗外每扇不同的风景,描绘年长信徒们口中颇为有趣的故事。走廊尽头的音乐从她进时起就从未断绝。她曾试图问年长的信徒们楼梯的上面是什么样的世界,他们却说走廊的尽头只有一堵墙。

 

她每天晚上看见熟悉的红色液体从天花板的缝隙中渗出,在发霉的墙上流出殷红的图腾,被墙吸收至消失不见。一阶、两阶。她尝试向台阶上迈步。枷锁、铁笼,形形色色的猛兽不断冲撞着金色的锁,笼门上的尖刺不断扎入它们的血肉搅动,带出一汩汩液体,可它们只是向死地挣扎。她的胎记隐隐作痛。

动物不断地挣扎和嘶吼使她的心脏隐隐作痛。或许它们也是渴望自由呢,她本只想同情地、怜爱地触摸一个小象,不曾想靠近的瞬间锁应声落下。本是可爱的身躯被打了气一般迅速膨胀,鼻子温热气体喷薄而出的同时它变成了一个庞然巨物,殷红的血丝和它暗黄的眼球缠绵,长而坚利的象牙向着她的胸口,准备着一下冰冷的拥抱。

千钧一发的时刻人类的大脑总是会泄气,她定住不动了,她也不准备逃跑了。死亡在她面前不过是生存游戏重开的机会,她阖上了双眼。

 

“该死。”一声不礼貌的低骂,随即是一声狮吼。她仅觉眼前一花,一头拥有白色鬃毛的雄狮已经将利齿刺入野象的颈动脉。痛苦的呻吟伴着野象无力地合眼垂头。白狮将尸体刁起,甩入笼子构成走廊尽头的焚化炉,血顺着鬃毛下滴,画成初雪那天蜿蜒的蛛网。然后白狮变成了小面具的模样,不过是神袍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刚刚那一扑用尽他全部的力气,他虚弱地靠在墙上喘气,在墙壁上拖出一条血印。

 

向前,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代表警戒的红光,巨兽们不断地挣扎。他蹒跚上前用手遮住她乱瞟的眼睛。“别看,往后还有更多惩罚的方式。太血腥了。”

 

他的巢穴是一个野兽的伊甸园。野兽认为他的巢穴有致命的诱惑,被利欲熏尽了的灵魂会带领它们来到这里,然后用笼子将它们套牢,这样不会继续祸害人间。笼外在它们的眼里即是美妙绝伦的“极乐园”,充满着人世间最低俗的贪婪。它们不是渴望自由,它们想在这个深渊里继续沉沦。

 

“那么我为什么能来到这里?也对,我是罪孽深重的煞星。”

 

“我的巢穴也收留无家可归的灵魂。”她不知道他面具后的表情,但他字里行间透着隐约的笑意。“你的胎记…我是来拯救你的。”她用手轻触。原本代表胎记轮廓的细细凸起已经和皮肤融为一体,或许是消失了,或许是在消失。“你也能拯救我。你是我的幸运星呢。”

 

小面具弹个响指,他们双双站在了走廊左边尽头倒数第二间房前。

 

“晚安——”

 

“等等!为什么我走到那头象身边时锁会自动弹开?”

 

“因为那头象是你血缘上的父亲。”

 

她转身进了屋,关上了房门。他挨个吹灭走廊的蜡炬,陷入了一片黑暗。他在喃喃自语,只不过我们听不清内容。

 

 

 

 

 

耳边突然多了代表盛夏的无尽的聒噪的蝉鸣,巢穴像是火炉一样燥热。奇怪的是其他年长的信徒们竟然毫无感觉,唯独她一人忍受着温度带来的痛苦。她的房间开始有了蟑螂和老鼠,墙面的腻子也像在融化一般滴下来。她的胎记随着秒针的跳动,渐渐和她白皙的皮肤重新融为一体。已经好久没看见小面具了,好像在上次杀掉她父亲后他就再也没有写歌,只是默默地在祭台上盯着自己不算多也不算少的信徒们,像是依依不舍地盯着将要逝去的东西。他在凌晨烧掉一章章曾经视若珍宝的乐谱,像在和命运不断地对峙。

他会背着那座玻璃透过的光在胸口画一个十字架再吻手指,也总是会轻哼最近走廊尽头一直在放的那首歌。

Say you love me

Say you love me

Cause i can’t live without you

All for nothing

I give all of you…

 

动物的踩踏,鲜血的飞溅,火焰的爆鸣。她听见火焰中有声音在呼喊哥哥的姓名,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野兽们在回家前就降下诅咒作为预告。

 

她也曾被这样喊过,在她每次流了很多血,身处冰窖的寒冷中,嘈杂的人声会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却能在一群人声中捕捉到哥哥的声音,然后抓住哥哥伸出来的手。

 

她再次醒来便是身处这样的场景,屋外的世界在烧毁,连同她的记忆一起。她记不清野兽的样子,记不清哥哥的脸,记不清哥哥的声音,记不清他死去那晚的雪,记不清从赌场出来形形色色的人,记不清哥哥怎么在最绝望的时候跪下恳求,记不清记忆怎么在倒带中化为灰烬。

他依旧带着面具。可是她终于看清了他在记忆深处的脸的脸“不要踏出这扇门。”她在浓烟里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手心接住了几滴温热的液体。“我会去找你。”他用蹩脚的中文说道。

她想到她受过的疼痛,却不觉得有那么痛。她总是记得有一个人,在窗户的冰花旁裹着棉被相拥,在圣保罗大教堂虔诚而拜,在巴黎的雨中撑着伞,在尤卡斯耶尔维的极光下,在斯里兰卡的海岸边,在教室午后的阳光里,和她一起,在每一分每一秒。

 

 

“I know i love you.”

 

 

 

“今天是我的9岁生日,妈妈送给我了一只白色的布偶猫。我很开心,以后它就是我的小弟弟啦!”

作者阐述:

10.21留

又不知死活地改了一稿。稍微丰富了一下女主的视角。

10.16留

不知道想写亲情还是爱情,或许杂糅的情感是最深刻真挚的。

故事中的哥哥死后变成了一个没有太多能力的神,他铲除那些罪孽的人,保护部分像他一样无家可归的人(能力有限)。无家可归的人通常是老人,在我的认知里像男女主一样被亲生父母虐待的儿童少之又少,但他们是最可怜的。他在帮助的同时也在寻找妹妹和他禽兽不如的养父母,然后耗尽自己的神力帮助妹妹消除不好的记忆。哥哥死后纹的剪刀纹身比喻剪开妹妹脖子上的枷锁(胎记。)

 

哥哥是神也是人,在最后画十字架的祈祷就可以看出。最后在大火中呼唤的其实是死神,之前呼唤过妹妹是因为妹妹曾经一次次被父母打到濒死,可以说哥哥是她活下去的一个信念。而哥哥杀死养父看来大逆不道,所以神力湮灭,要被死神带走了。哥哥最后说让她待在房间,是因为房间是哥哥预设好的新世界(理解为把妹妹送去转世投胎到新的家庭),下一世他们重遇,这次换妹妹以主人守护宠物的方式守护哥哥了。

 

灵感一点点来自韩剧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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