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和第二次生命

没必要再探讨原因,可能是学业、可能是家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在我的脚跟完全离开天台边缘之后,在身体慢慢变轻、风从耳边涌过之后,想象中的沉默的爆发声、骨骼碎裂和皮肉绽放,剧痛然后昏迷,还有——那个很多人难以直白说出的词汇——死亡,都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我来到了这里。一个色彩完全消失的、黑白的世界。

“难道我没死吗”、“这是走马灯吗”之类的问题,在我环顾四周后,彻底被遗忘在脑子里。

抬头看,我深陷于单条望不到头的街道。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此外没有一丝声音,寂静灌满我的头脑。空气里似乎填满了让人滞涩的凝胶,而时间就在这残留出的细小空隙中慢慢地、慢慢地滚动。道路两旁无数人——或者说是人形的生物,也可能不是生物,都在朝着我身后或身前极为缓慢地移动,像录成视频后开启零点五倍速播放。它们全身漆黑,而本该称之为头的地方,被一个白色的方形罩子罩住,上半挖出两个深邃的洞,权当是眼睛;下半本来应当是嘴的地方,用一条上扬着的弧线代替。洞里有什么呢?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它们都在沉默地望向我,带着诡异的微笑。所有头套人都像在进行一场诡异而齐整的行军,而正是这份有序中的无理,叫我头皮发麻:它们无论是在向哪里走,头颅——暂且把罩子认作头——的面向总是朝着我这边。我向前看,无数黑洞吞噬我的目光;我回头看,视线也撞上一个又一个深邃的眼眶。有人的头甚至近乎转向一百八十度,而那漆黑的眼睛当然还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

光怪离奇的景象。我像被掷进真空一般一动不动,甚至感到有什么人扼住我的喉咙、大拇指扣上颈动脉一样,强烈的窒息感让我头脑发晕。它们的视线像铁锁、又像牵拉绷紧的鱼线,即使你尽力想忽视它们的存在、想轻盈地奔跑起来,手腕上和脚踝上磨损的血痕与青紫,都在印证这份枷锁还在你身上,从不曾离开。再多停留一会儿,我开始浑身发冷发颤,手心渗出冰凉的汗。像被钉子扎在展览板上的标本,被无数不知名生物注视甚至观赏,而偌大的恐怖感浸透我的全身。

等等、等等,不对,我本来是要走向死亡的,但现在这份体验比死还痛苦。

不知道前方有什么的话,那不如跑起来试试看吧。走出去,走出去然后才能走向终结吧,我这么想着,为了他人难以理解的理由而迈开第一步。深呼吸,然后抬腿,对、对,你还记得怎么跑步吧?抬起来,踩下去……

可我刚跑出两米远,身旁的怪物瞬间躁动起来。它们似乎终于能打破胶状时间的禁锢,而我就是那把锁的钥匙。它们像黑色海浪拍向脆弱的塔,不过几秒后就触碰到我,眨一下眼睛便把我吞没。我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声音,再回过神来,我回到原地,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而它们恢复运转,又静静地、静静地透过黑洞注视着我。有点反胃了,我想。

好吧,我们在此省略下冗长无趣的奔跑过程,毕竟只是徒增对精力的消耗罢了。这里似乎没有时间的概念,一群摄像头一样的玩意最终都会把我送回老家去,恐怖片里无限循环的诅咒终于降临到我头上,向前与向后并无什么区别;但好消息仍然有,其一是跑的更快就不会被抓住,其二是左侧的墙壁有拐角——或许会是唯一的突破口。称之为希望的东西好像起了作用,我的身体因为那渺茫的可能性而开始回暖,便错以为我有救了。这份虚幻的轻松甚至让我够到了拐角尖锐的墙壁,但——说真的,好事永远不会这么快敲响你的家门。

 

纵深三米,死胡同。

 

我抽着气,爆发出今天第一句完整的话。

“别追了,放过、放过我!我不——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让我逃出去,这个狗屁地方、让我活下去!”我想活着,我想活着,尽管那个世界糟糕透顶,但我开始想念中午吃的那碗热汤面了。只剩下一点点、一点点美好的东西也可以,我想回去,请带我回去吧。

尽管破罐子破摔是我的绝活,但那一刻,可能我真的动了生存的念头。我蹦不高,不会攀岩也没学过任何运动技巧,而或许是人的生存本能,也可能是完全失去理智后最蠢的决策,我高举着双臂,发抖的手指磕在墙面上抓挠。疼痛引发的泪水和额角渗出的汗液混在一起,从脸颊滚落,浸透发丝和衣领的轮廓。滴答,滴答,我闭着眼睛,猜测我的手指怎样用不寻常的涂料给坑洼的墙壁彩绘,不敢动任何一点回头的念想。

然后我的脚开始失去踩踏地面的触感,又撞进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里。

 

隆隆、隆隆。更早以前,灰白的天震着声响,随之裂开一道缝隙;而我发紧的心跳与这节律的脉搏重合,又因恐惧与绝望闭上眼睛,所以我没能看见那份奇迹出现的瞬间。像从冻土中挖出沉睡数年的种子并期待着它重新萌芽,像在深海里抓住下沉的人浮肿的手臂,我感到什么柔软的东西把我打捞起来。一瞬间,我像跌进一些很久没有到来过的怀抱里,嗅闻到太阳晒过的棉被的干燥气味。涌进我血管里的安全感叫我睁开眼睛,然后我看到了——一条金色的大狗。它像玩闹时撕裂纸张一般在冰冷的天穹上掏出个洞,然后头伸进来,山竹一样的爪也伸进来;而它走过的地方,都镀上一层暖和的金。

我正瘫坐在大狗的掌心,眼睛几乎要从嘴巴里掉出去。

“你、你……”你是什么?后半句连带着更多问题被我一齐哽在喉咙里,我盯着它离我那么远的脑袋,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好,它看着手心——其实应该是看着我——发出呜噜呜噜的巨大声音。这里是中之界呀,金色的大狗说,你不知道吗?不不,你当然没死,寻求死亡的人会先来到这里,才不是所谓的地狱或者天堂。那应该叫——嗯,我把这里命名为,第二次机会。放弃的人会被刚刚围住你的那些怪物吞掉的……它们会变成你害怕的东西啦。我?你知道,寻回犬就是干这个的——把丢失的东西一件一件找回来嘛。听到你的心脏发出“想活下去”的声音,所以我来接你啦。

大狗坐起来,用柔软的、温暖的掌轻轻托着我,我开始在嘴角舔舐到一些咸苦的滋味。它把我举高、举到它毛茸茸的脸边上,于是我能在大狗黑亮亮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表情当然不太好看,眉毛拧起来、眼圈也红红的,好像在那么短的一辈子里受过的苦难都有了回应,然后感动与更多东西一起返还上来,填满我大约零点零六立方米的空空皮囊。它会说,没关系,你已经很努力地生活过了,所以哭泣是被允许的,暂时停滞也是被接受的。但你还想活着,对不对?好了、好了,不要哭得那么伤心了……有时候你可能感到无法再继续了,但至少要爱你自己。

我终于有机会让自己舒展开,像在它的大手里铺平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样。我陷在它柔软的毛发里,如同陷进一张温床。它隆隆、隆隆的讲,那些字音湿软地把我围拢起来,不安也尽数散去;黑暗不懈地拖拽着我,该睡觉了,我眼前的一片漆黑说,叫我回到长久以来第一个安稳的清梦里去。可是大狗发出含混的声音喊我起床了:醒醒、醒醒吧,朋友,这里可不宜久留。我从半个漆黑的梦境里悠悠转醒,又听到它像绿皮火车驶过铁轨一般的声响。

我颤巍巍地问它:去哪儿?

坐稳啦,带你回家。它说。

 

穿过惨白的罩子裂开的缝隙,我又望见今晚我已看过的斑斓夜幕。上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俯瞰大地,还是在几年前有机会坐飞机的时候。大狗把我放在它鼻梁上,我才能稳稳当当地看到午夜的城市。很多声音乘着风,滚过大狗的鼻腔又一路横冲直撞,直直闯进我耳朵。我听见汽车喇叭嘈杂地鸣响,那边的路况是红色的;笔尖沙沙磨蹭纸张,是备考的学生还是某位生活的艺术家呢?我听见年轻人们的笑,混着一些轻微的叹息,听见公文包上的金属搭扣碰撞,听见急促的脚步。我也听见街边作坊的叫卖,嚷着诸如“五串儿羊肉好啦”这样的话,恍惚间觉得眼睛被烟火气熏得快要掉下泪来。回忆像半夜唐突刮起的大风一样,我不得不顺着这场席卷整颗心的风暴走。

我想,指腹上的血痂会一点点脱落,伤口会慢慢愈合,皮肉也会重新变得完整吧。把鞋和手机连带着压在底下的信一同拿回家去,吃碗汤面、洗个澡之后睡上一觉的话,明天或许能好起来一些吧?

我哧哧笑起来,呼出奇怪的气音,最终指指一栋楼的楼顶,扭头看着大狗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好啦,就把我放在那里吧。

 

有人在午夜目击到本市又一人似乎试图自杀,但赶到那栋高楼底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没有尸体,没有泪水,没有挣扎着骨折的手臂,没有血液画下绽开的花。

没有在以后的以后之中无穷无尽的遗憾。

已经是这个月第五次了,像坠落的鸟儿又攀升而起,像坏死的树叶掉下却乘风而去。

没人知道为什么。至少——没有真正按响过死亡的门铃的人,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天台上,一点点浅金色的犬毛也被风刮跑了。

 

 

 

作者阐述:经历了从第一人称改到第三人称改了三个名字之后又认命改回第一人称的曲折过程。我从不擅长为角色命名。依稀记得起始课这样写过——不要再让我起名字了!本来不太想用第一人称来写,由于写过同人文我本身也更倾向于使用第三人称,但是真的不知道要给主角起什么名字。所以,“我”,麻烦你再度出场吧。

这样说吧,它可能算是一个不能给小朋友讲的的童话故事。有一部分是走到今天仍然记得的梦,梦到它的时候我可能还在上初中。不算太坏,只是有些压抑,最后又走向玄幻与奇妙,我记得那之后我坐在什么东西身上腾跃而起,在楼宇间穿梭。很可惜的是我的梦里没有那条发出隆隆声响的金色大狗,但我希望所有人都能遇到他们的大狗。

总之很混乱、很荒诞,以及——好难写,第一次这样感觉到为写而写的痛苦。我觉得很无聊,一点也不惊艳,读完了好俗套、好难过、好不知所云,但又有点奇异的感觉。无论怎么说,姑且就这么完成了一篇能交上去的“故事”。不算满意,但我有限的精力与无限的纠结让我没办法再细琢磨下去。

二遍于10.17截稿日:反反复复读了一整天,进行了小小的增添和删改,和昨天痛苦的状态相比好了很多。

avatar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2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2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