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镜银星碎影深(三稿)

|壹

雪落在红色电话亭上。

灰色的街沿覆盖冷白,红油漆飘出来铁锈的味道,凝结在胸腔。

吟星低着头打电话,脸埋在围巾里,长发遮住半张脸。她背着一个帆布袋,上面的印着一只卡通黑猫,棕色的风衣快要垂到地上。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另一个短发女孩大步流星,与电话亭擦肩而过。

短发少女带着耳机,银链子从黑色绒裙的肩带缀下,环腰一圈又垂到小腿边镶扣的长筒马丁靴旁。她简直像行走的最昂贵的钥匙链,一身挂链相互碰撞,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

两秒内短暂的相交,如飞鸿掠雪,她们即将渐行渐远。

倏然,吟星回头,握着电话筒的手指攥紧发白。隔着玻璃,和漫天大雪,她们的视线摩擦交汇,有火花迸发。

她和短发女孩,有着同一张脸。

|贰

吟星无比庆幸今天出门选了条人少的街。

否则明天都市日报头条,就是她——还有她们的大头照了。

短发女孩早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反握在右手,银链缠绕在左手掌心。

在她身旁,被深紫色斗篷盖住全身的女人倚在玻璃上,兜帽下只露出一只眼睛,瞳孔泛绿光。

而在视野的最边缘,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低着头,帽子的两个毛线球垂在她瘦削的脸颊旁。察觉到目光,她抬起头,眼睛径直望向她。一双琉璃珠般的大眼睛在小而苍白的脸上,如同假面娃娃,恬静,却也诡异。

“你们……是谁?”短发少女后撤一步,右手在前弓起身体蓄势待发,链子在雪中镀银光。

没有人回应。

“异形种已经发展成人形了吗……”她喃喃自语,不远处身着深紫色斗篷的女人站直了,却依旧没有说话。

“速战速决,去吧,占……”

“姐姐,我们是同一个人吧。”稚嫩的童音打断了她,小女孩向前走,来到了三人的中央。再开口时,她咳了几下,一呼一吸间,却没有白汽产生。

“这里,我不认识。我可以肯定我在的环境,没有这个地方。”她仰着头,看向电话亭。

吟星蓦然发声:“刚刚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是机械男音,他说……”

“星宿天火,伊始终端,聚散有灵,因果循环。

现在,往外看。”

众人沉默了。

须臾,吟星扶额道:“我最讨厌谜语人。”

众人纷纷投来赞同的目光。

叁|

“你能证明你所说的都是真的?”短发少女搅拌着手里温热的咖啡,一边发问,匕首放在咖啡馆的木质桌子上。

临近傍晚,窗外雪花仍铺天盖地的舞,天空惨白似要坠落,落雪好似有声,更添无边寂寥。咖啡馆二楼空空荡荡,只有靠窗的一桌,被昏黄灯光笼罩着,显出几分暖色。

“一开始不说话,也是因为这个。”吟星靠在沙发上叹息,“坦白来讲,不能。有线电话没有语音记录,这个人抓时间很准,或者说你们出现的时间巧,赶在了我每月一度来电话亭的时间。”

黑衣女人开口:“你属于这个世界。”

“对。”吟星喝了一口奶茶,热气氤氲,模糊她的眉眼。

“各位姐姐,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自我介绍。这位长发姐姐说的是真是假,互通信息后再深究也不迟吧。”女孩的眸子透亮澄澈,她眨眨眼,深处却如古井无波。

短发少女一边捋顺她的银链,一边说:“她说的有道理。既然要展现诚意,不如就从我开始吧。”说罢,她双手扶桌,身体前倾,像跃跃欲试的猛兽。

“我是Z06,未来军第三师一队队员,主攻地面异形种,擅长近战。”她晃了晃手里的银链,嘴角上扬,遮不住的骄傲。

又是漫长的沉默。

良久,吟星总结:“……好的Z06,你来自末日世界。”

“萤,女巫。”斗篷女子倏然开口,“被放逐过两次,只剩一瓶解药。”随后她又沉默下来,隐藏在黑色兜帽下,辨不清神色。一旁的Z06侧头看着,一手无意识地捋着头发,饶有兴趣。

“你是……狼人杀世界观!?”吟星惊叹,“你们也是回合制吗?”

萤沉思片刻,似乎在想怎么解释,随后道:“每到一个村落,不久以后就有狼人混入其中,于是有了预言家、猎人等。毒药只能用狼血制成,解药需要死亡女巫的尸骨做原料,因而女巫极为稀缺。在故乡被屠尽前,我收敛了我母亲的尸骸,被放逐去异乡。循环往复,同样的命运又会降临在新的村庄。”

“所以你现在手上有毒药吗?”小女孩颇有兴趣地发问。

“没有。”萤瞥了她一眼,吟星敏锐的察觉到,萤周身的气场短暂的改变了一刹那,原先扑面而来的沉重感乃至血腥气,在一瞬间消散了,但很快,她又隐匿在苍凉而磅礴的一场日落里。

“我叫吟星,在正常——也就是现在所处的世界观里长大,目前博士在读——是一种学位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同时也是网文作家。”吟星含笑,眉眼如弯柳,眸里看不清情绪,流转着光华。

“啊到我了嘛,姐姐们都好厉害啊!”小女孩晃悠着腿,毛绒球前后晃动,“我今年八岁,记忆中一直待在一个白屋子里,所以我没有名字。”她腼腆一笑,狡黠之意却不由自主流露出来。

她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吟星握住她的手腕,又掐了掐她的脸,暗自惊诧了一瞬,随后又绽开笑容:“没有名字好办啊,姐姐我专业就是干这个的,既然我们也算同一个人,就用我之前的小名称呼你吧,小丸!”

小女孩又笑了,这次活像某游戏里的太阳花,不住点头。

聊完这些又闲扯了些有的没的,终归是各怀其心虚与委蛇,抬头一看天色竟已晚。吟星本着地主之谊,往自己家里招呼,又说平常合租临近过年室友都回家了,现在只有自己空巢老人万事都方便,外加大家初来新世界无去处的,这才把各路神仙说通了。

下了楼拔腿往外走,雪已小了不少。一片片碎絮从路灯下坠落,借几分光便受几分热,融的快,倒也像飞蛾扑火。

吟星走在前头,临到电话亭时,突然站住脚。

白日电话亭的锈红,在灯光下光泽明润,鲜活像汩汩往外渗的血,一点暗色都显不出了,遍体沐浴着生机。

而在电话亭外,有一耄耋老人,满头银发胜雪三分,隔着几十步,寺庙里独有的香灰味便迎了过来,萦绕在周身。此刻她正面对着吟星,影子和背影通通融在黑暗里。

如果她是树,一定算不上美,树干上斑驳全是岁月的痕迹,找不出一块平整的地方。

但她是人,是绝代风华岁月不败的美人。她是如此的淡然从容,每一根白发,每一条皱纹,都是时间对她的加冕。她身形挺拔,在淡淡的昏黄和雪色晕染中,仿佛下一瞬就乘风而起。

“小友们好,别来无恙。”她微微侧头,手里盘着串儿。依稀可辨衰老的皮相下,和吟星等人如出一辙的骨相。

“您是……”也穿越了吧。吟星没有说出后面半句话,毕竟对老人来说,这种事未免更难接受,还需缓缓谋之,她在心中拿定主意。

“孟颂风。退休闲人一个。”她似是看穿吟星的担忧,和蔼一笑。“这些年无事,曾走过几个地方,虽不算见多识广,心境倒也开阔。不必担忧,我接受良好。”

吟星心中暗叹,竟有这般气度和胸怀。

简单说明情况后,老人只是露出一个微笑。吟星左一个“孟老师”,右一个“晚辈”,恭恭敬敬要将人请回家中。孟老师莞尔,没说几句就答应了。

一行五人,吟星在前陪着孟老师,Z06紧随其后,小丸不远不近缀在队尾,时不时和回头的萤对上视线。灯影明明暗暗,雪稀稀落落,她们顺着黑夜前行,在寂静中留下三串脚印,又如蜉蝣湮没在白与黑的交界里。

|肆

到家中已是十一点,将孟老师和小丸安置在自己的床上,又把萤和Z06安置在书房与沙发,自己则和室友通电话征求同意后,现在躺在室友的床上。

吟星埋在被褥里,这一天的经历简直魔幻,在惊讶之外,更多是作家的激动。身体虽疲惫,精神却仍活跃着。她开始复盘这一天的经历,从电话,到不同世界观的自己,再到遇到的老人。思绪沉浮,不久又飘回那人说的话。

天火……流星者,天之火也。这是《天官书》中对流星的记载。

“星宿天火”即明星陨坠。在宇宙中,几亿万颗星球,无时无刻不在陨灭,亦每时每刻都在新生,如此方可解释”伊始终端”。

那后面两句呢?星辰崩坠后化宇宙中尘埃,经过漫长时间和引力的塑造,又成为一颗新的星球。若聚散皆有灵,千万年前毁灭的一颗行星,划过的陨石,是否是我的前身?而我身死后,又往何方?我会变成浮云吗?又有什么能证明我来过?在若干年后,会不会有一朵鲜花绽放在清晨中,她所饮的露水,生存的沃土就是我?

这就是因果循环吗。

吟星皱眉,总有什么关节不通,在苦苦思索中,她终于冷却,坠入梦乡。

窗外的雪彻底停了。

再次醒来时,天光大亮,雪霁后初晴。

吟星拖着一团浆糊的脑袋和行尸走肉般的身体,洗好漱。沙发上的人睡得正熟,两扇房门也紧闭着。她了然于心,打了个哈欠,随后套上大衣出门。

到了楼下小超市,买了四人份的日常用具,在收银台结账时,老板娘笑着寒暄:“小星啊,家里来且了嘛买这么多份?”

“哎哟王姨,亲戚来家住两天。这段时间估计勤往你这儿跑呢,您可得给我打折啊。”

“就是昨晚那堆人啊?我看她们打扮那新潮,还以为是你朋友嘞。好好好,给你打折,瞧你这娃儿。”王姨笑的眯了眼,“马上春节了,又不回家过年?不是我说啊,你都几年没回去了?你爹娘不唠叨你,心里不得惦念着嘛?”

“嗨我家这情况不特殊嘛,劳您好心了,家里还有客不方便多唠,王姨,下次见面聊!”吟星笑着摆摆手,左手拎着塑料袋,右手拎着早餐,逃也似的进了楼道。

老旧小区就这点不好,设施样样都烂。楼道的灯又坏了,刺啦刺啦闪白。躲进视觉死角的那一刻,笑容消失了。吟星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静静的伫立着,看不清表情,就像幼时的她最常做的,站在一个角落,一言不发。在充斥孩童哭喊或嬉笑与老师打骂的孤儿院里,她格格不入,就像一段代码突兀地被插入,1和0怎么排列,也无法模仿人类万分之一的鲜活。

幼时她曾生过一场大病,记忆所剩无几,唯独这个画面历历在目。后来,她被一对夫妻收养,也就是如今口中的“父母”。

平心而论,父母对她的爱不亚于对亲儿子——在她被收养后的第三年,十一岁时,父母有了第一个亲生孩子。没有电视剧里从慈爱突变恶毒的父母,没有伦理道德绑架的狗血情节,父母对她还是很好,甚至更好,这好里有几分补偿几分爱,她搞不清,也不需要理明。

但为什么过年要回家呢?不回家让人感觉奇怪吗?她哪里出纰漏了吗?又会被当成异类了吗?

她沉思片刻,在自己的词典里加上“团圆”这个词。随后勾起一个得体的笑容,打开家门。

|伍

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两大一小,吟星趁她们开口前举起了手上的大包小包,扬声道:

“出去买你们要用的东西啦,还有早点哦!”

“去了挺久的啊。”萤瞥了一眼桌上冒热气的豆浆。

“楼下超市王姨拉着我聊天,唉,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脱身的。老人家热心肠,非要给我介绍对象。”吟星一面收拾桌子,一面无奈的叹口气,“说起来,你们穿到这里,自己家人那边会不会发现异常啊?”

“要说的,就是这个。”萤沉声道,“昨晚我们三个,都梦见了自己的世界混乱。”

吟星暗中一喜,嘴上惊诧:“啊?”

“我看到生态气候又一次紊乱,异种冒头。”Z06阴沉道。

“天生异象,民心不安。”萤简明扼要地接下了她的话茬,毫无波澜。

“我看到白色墙壁上闪烁红光,有警报声嗡鸣一整晚,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小丸低着头。

“没事啊。”吟星摸了摸她的头,转头看向一直禁闭的房门,“孟老师出来过吗?”

“没有,”萤仰头灌了一口豆浆,“可能还在睡吧,再等等。”

这一等,就到了九点多。

当房门缓缓打开时,孟老师打着哈欠走出来,低头发现三道炙热的目光。

孟老师:“……”这是怎么了。

“孟老师,您昨晚有没有梦到什么?”吟星选择了打直球。

“有。”孟老师带着笑环视一圈,“梦见佛珠散了一地,香炉和佛像倒了。”

“?”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吟星打破安静:“所以您在梦里,没有看到原来的世界出现异常?”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孟老师微颔首,手里的佛珠又转了几圈。

“别的不说,阿姨你这睡眠挺好啊,我还以为得到中午才能醒呢。”Z06带着几分怀疑开口。

“人老了,精神不济,请小友多谅解。”

“好啦好啦,孟老师先来吃早饭吧。诸位,咱们也得一起琢磨一下昨天的十六个字和大家的梦了。”吟星搬了把椅子,坐下,将昨晚的猜测一一道来。

“有了梦的印证,我相信你接到电话的内容。前两句的猜想一样,但后两句……我也没想法。”听完吟星的猜测后,萤说道。

Z06说:“如果是你的想法,前两句的天体物理和穿越又有什么关系?但如果和昨天的梦……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这个世界,有一种奇葩的穿越方法,流星会导致时空交错时间紊乱等等灾难为男女主的唯美爱情作契机……不是真的啦,是艺术作品里的惯用套路。”吟星迎着Z06突然奇异的目光解释。

“同样的,按照小说动漫里的套路,能穿越就必定有反穿越,咱们今天先来试试怎么送你们回去吧。”

Z06拍桌而起大喝一声“好!”,孟老师笑吟吟点了点头,萤只是沉默,而小丸仰着头眨巴眨巴眼睛,似要开口,却被吟星打断了。

“一起干效率太低了,分头行动吧。”

|陆

萤拢了拢黑色外袍,隐没在大街人群中。Z06远远缀在她的身后,眼里闪着兴奋与好奇,像猎人找到了有趣的猎物。

黑色绒裙银饰琳琅张扬夺目,深紫斗篷阴晦莫测予夺生杀。在五彩斑斓的行人中,在红绿灯交替的十字路口,她们像一只毒蝎穿梭在城市中,蝎头沉默着隐藏,蝎尾却早已渗出血腥气蓄势待发。

人渐渐少了,蝎头突然转身,眸里清绿在斗篷的阴影下蒙上一层阴翳。

“你跟踪我。”

“反正都是来看看,加我一个没区别吧。”

“为什么。”

“不是吟星定的计划吗,一拨来昨天穿越的地方看看,剩下的在房子研究。出来总比在屋里好吧。”

“别废话。”气氛如冰刃,在萤周身弥漫开。多年的实战经验让Z06敏锐感知到,女巫的真实面目终于露出一角。她一笑,目光如炬。

“因为你有趣。”

“你把我当成了猎物。”

“你很神秘,神秘的珍宝在我这里,要么被我找到据为己有,要么,被我毁灭。我已经向你坦诚了,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你是人吗?”

“……”萤瞥了她一眼,转身向电话亭走去,一边答道:“是。”

Z06快步追赶她,跟她一起站在了电话亭前。她呼了一口气,向天空望去,发丝被寒风吹起扫过脸颊。

“那你为什么不想回原世界呢?”

“要到时间了,我进去,你留守。”萤略过她的话,打开玻璃门,密闭的空气向外流通,是一股陈旧的铁锈味。

她拿起电话筒,看到玻璃窗外的Z06向她比了个“OK”

秒针划过最后三个刻格,窗外的Z06手上缠绕着银链,表情严肃。红色电话亭外,无风亦无声,时间凝固在冰块里。

电话筒也是。

过了几分钟,萤走出电话亭,Z06无奈摊手。

“唉,看来咱们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先回去吧。”

从电话亭原路返回,人又渐渐多了起来,身着五色衣服的人群涌动在大街上,熙熙攘攘。她们一前一后走着,萤在后面低着头,突然撞上了前者的后背。

绿色的眼睛迅速睁大,带着戒备,却被眼前奇装异服的人闪了个彻底。此时此刻,一个穿着粉紫色镭射蓬裙的粉头发姑娘正抓着Z06胳膊,从脸颊到鼻尖贴着各种闪粉亮片贴画,五厘米长的睫毛忽扇忽扇,下面掩映的金色眸子正带着激动看向她们,并在萤抬头的一瞬间准确无误地与她对上了视线。

“啊啊啊啊啊啊啊劳斯你们太美了呜呜呜呜呜!!!!!”萌妹子一脸可以具化的颜文字,激动到声线都在颤抖,“可以合影吗呜呜呜呜~”

萤看着她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瞳孔巨震,看向Z06。Z06看着写了一脸SOS的萤,很奇异地心情大好,几乎要嗤笑出声。

“我们cos的啊,分别是末日和狼人杀背景的两部作品中的角色。你们是在办什么活动吗?好多人啊。”

“啊啊妈咪不知道吗,今天是漫展呀。这么说妈咪日常也穿cos服出街吗……”在萌妹子嘟囔一大串她们听不懂的话时,Z06已经拿出吟星的备用手机大致了解这些名词,并成功和教科书里古人类的二次元文化接轨了。

“……妈咪们看来也没有准备票吧……这么好看怎么能进不去呢!请问妈咪们有兴趣进去看看吗?”萌妹子短暂停下了输出,转而带着一脸憧憬望向Z06。

“嗯……可是我们没有抢到票呀。”无视了萤投来的疑惑目光,Z06笑眯眯地说。

“这个不是问题!”萌妹子立即拨打电话,一分钟后,几个穿着西服的人将她们领了进去,随后向萌妹子行礼,又散入乌乌泱泱的人群中。

Z06难掩惊诧,萌妹子只是甜甜的笑着,扬起手里的banana18,甜甜地说:“毕竟漫展由我们家主办嘛~”

趁着萌妹子走在前面,Z06低声简单交代了情况,并成功接住了萤“你怎么敢拐骗我来这种莫名其妙场所”的谴责和惊异目光。

“妈咪!你的美瞳是哪里买的呀?看上去质地好好哦像绿翡翠一样!”女孩突然窜到萤的身边。

“……这……这个是我……”“这个是她从实体店专门订购的,不过那家店早就倒闭了。”Z06很自然的接话,从背后掐了一下萤的掌心。萤会意,此后一路专心充当“哑巴吉祥物”,遇到要拍照的就乖乖站住,像一个人形立牌。只有Z06和女孩在前面胡扯。

女孩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走之前只来得及说一句:“玩得开心~”就亟亟飞奔而去。只留Z06和萤在中央大厅迷失方向。

“现在走吗。”萤发问。

Z06把手机递过去,上面是和吟星的聊天记录,最后一行写着:

“你们竟然进去了,票很难抢的诶,那就好好玩玩吧。”

她一把搂住萤的脖子,兴致高扬地走向被人潮簇拥的台子,背景板上写了一行字:“1*无限宇宙首发!欢迎来到属于你的世界。”

走近后越过一群人头,才看到台上的体验者带了VR眼镜,手里还握着手柄。这对于来自科技高度发展时代的Z06来说,当然是老生常谈甚至落后。她一边给萤讲解游戏,一边看向宣传牌下面的游戏规则。

无限宇宙是一款全新的对抗类VR游戏,游戏中玩家可以以自己的真实形象或者自定义身份进入,可以通过战斗升级变强,成为世界主宰;也可以游走集卡,成为旅行家……

今天首发赛制是纯对抗,两人一组,五组一局,最终获胜者可以免费获得游戏全件套。

“你想参加这个?”萤指向排起的长队。

“当然。”Z06哂然一笑,举起手机里和萌妹子的聊天界面,打下“可以帮我们吗。”随后说道:“有的时候,特权是可以利用滴。”

1*:灵感源于《罗小黑传记》众生之门

|柒

热茶氤氲,午后的阳光散在茶几、沙发和书柜上,好一番当时只道是寻常。

“能麻烦您详细讲讲,穿越之前发生的事吗?”吟星和孟老师隔桌对坐,却并不显严肃,小丸坐在旁边,抱着玩偶发呆。

“正如昨夜所说,前几年退休后四处云游,不久便皈依佛门,只不过不喜其中拘束,在外禅修。穿越前我在南方野林中,正欲上山礼佛。”

“原来是佛门中人,难怪有此般气度。那您穿越之后做了什么呢?”吟星指尖敲打着桌子。

“当时天暗,乱走向亮处,就遇到你们了。”孟老师饮一口茶。

“这样吗。”吟星眯起眼睛,“话说,孟老师您退休前的职业是什么呢?”

“大学教授。”

“缘何信佛?”

“看不懂的事情太多,心有所疑,终不得宁。唯有佛门渡我,故虔心皈依。”

“方便说说具体指什么事吗?如果冒犯了,抱歉。”

“没事。我终其一生,始终在追逐一件虚无缥缈的事,它曾经真实,后来又消散在我身边。我自认通透一世,却在追逐它这件事上犯难。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缘法不够,还是它本身无解。”

“您对那句话有什么理解呢?”

“或许一念之差,世界会走上两条不同的路,在此之后的局面,不过是所有可能性累加起来,千千万万之一,世界对我们来说是浩瀚的,时间、空间,哪一项我们都摸不到尽头,但不要忘了,纵向来看,我们所处的世界,不过是最渺小的一个可能。”

吟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将目光直射向孟老师的眼睛,她笑着,目光却如箭矢一般锐利,泛着机器的冰冷。她开口:

“最后一个问题。您究竟是谁?”

|捌

在可憎的特权下,很快她们就站上了舞台,佩戴好装备,进入游戏。

出生点是在一片山林。烟暗千山朦胧,雨打蕉叶如墨,万籁无声。唯有从万仞山崖泻下的一道白带迸溅玉珠,又碎在嶙峋怪石上成水雾湿人发梢。

Z06打量着身后的萤,她明绿色的眼珠在层层叠叠的林绿中,似野兽窥探。装扮与外面的并无二致,看来还是选了原身份进入。而Z06本人身后有一双翅膀,眉宇比现实更显锐利,身着黑色作战服,短发垂耳英姿飒爽。

两个人互相打量着,默契地没有出声。

一对羽翅扑扇几下,Z06向萤伸出手,抱住她盘旋齐飞,从高空俯视全貌。

这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树林,在雨中模糊着,静默着。Z06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下要多费精力预防暗算了。

“西南方向有人。”萤突然说,“没有发现咱们。”

“好,抓紧我。”Z06言简意赅,随后就俯冲而下,掠起一层林动惊惶。

距离极速缩进,她右手握紧了银链,直到她们在那组人的正上方时,银色尖头从她指缝钻出,直冲下方两人的头顶!

然后转了个弯,敲在他们的后颈上,下方两人立即软在地上,只一瞬就变成光点消散在雨中。

眼前出现一行字,紧接着是机械播报:“当前有八人存活,各位玩家再接再厉。”她们相视,又飞回空中,找了个山崖歇脚。

“可以啊,很有默契。”Z06从背包里翻出一瓶系统自带的水,灌了一口。

“你选的近战。”萤坐在石头上,瞥了她一眼,“很适合你。”

Z06乐了,“多谢你夸奖嘿。你呢,还是女巫?”

“这里好像换了个名字,叫法师。”她抬起手,从指尖凝出一瓶药水,“但差不多。”

一个法师一个近战攻手,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很快,又有两组因为毒药或攻击出局。最后一组则躲藏在山林中,她们找了许久,才在一处山崖上找到了他们。当正面遇上时,才发现一个是成年人,另一个竟然是六七岁的小女孩。

“她是我的女儿。我们只是来体验的,不介意出局,但你们不要用残忍的手段对她。”成年人一手护住了自己的女儿。尽管这只是一场游戏,Z06也能感受到女人的保护之意。

“好,我会满足你。毒药还是敲晕,你选吧。”Z06很爽快地答应了。

“毒药。”

萤果断地将毒药洒在女人身上,又是一地光点零碎。小女孩看着突然消失的妈妈,放声大哭,下一刻却又停止哭泣。女巫拭去了她的眼泪,一双与她气质截然相反的,温热的手,抚上她的脸庞。

Z06一愣,面前的女人半跪在地上,绿色眼眸里煦煦流光。

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容,看来,还不是那么冷漠嘛。

萤缓缓起身,放下手,后撤一步。在背后的手凝出一小瓶药水——

——然后她坠下山崖,斗篷在身后飘扬,像黑色的花在绿海上绽放。小女孩还保持着把她推下去的动作,懵懵懂懂,瞪着眼睛,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Z06一把薅住她的衣领,把她扔了下去。

|玖

拿到了最新款的游戏后,Z06一路不语。萤不理解,但萤觉得不对劲。于是她企图开口缓和氛围:

“你为什么信我?”

“因为你不是异种。”

“为什么?”

“你有异种的特质,但缺少异种的欲望。同样,你的欲望值太低了,远远低于正常人类的水平,比那个老太太还低。”

“只是因为这个?”

“你没有动机。对我下手的人无非两种,一类是异种,另一类是管理层那帮奸贼凶恶的衣冠禽兽,他们觊觎一队特权已久,却也忘了我们的权力都是一条一条命堆出来的——说多了。你很强,但对我构不成威胁,何况你没有毒药。除非你自信到能拿吟星一柜子比矿石还沉的书砸晕我借此勒索,或者生锈的水果刀扎死我。”

“……”萤有点后悔搭理她了,但好不容易开始的对话,不能终结于此。

“你现在有怀疑的人吗?”

“那个小女孩,她有呼吸有心跳,但是眨眼频率明显少于常人。身上又疑点颇多,看上去像个陶瓷娃娃一股假气。你信她吗?”

萤的目光闪了闪,沉默下来。

“该我问了吧,刚刚游戏里的小女孩,为什么手下留情。”Z06蓦地回头。

“……我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她大抵是死了,触景生情而已。”

“哦……所以这是你不想回原来世界的原因吗?”Z06转回去,切了个话题。

“不全是。”

气氛又沉默下来。唯有城市夜晚的霓虹灯沸腾着,光晕散射,映人面庞如古老的油画,褪色又昏黄。

“你原先的世界很好。”萤打破了沉默,寒风将她的斗篷吹鼓。

“不,那个世界的情况糟透了。气候破坏大气空洞宇宙辐射生物变异病毒感染……你是写小说的对吧,如果我全都说出来,你能写一本堪比百科全书的科幻小说了,就叫《人类的一百种死法》”Z06耸肩。

“那为什么还想回去呢?”

“………我有我的伙伴,我们一起喝酒逃课杀异种出生入死。”

“……我是最优秀的近攻手,没有我他们打架效率会变低,又会死很多人,我讨厌牺牲。人类真要提前灭绝我岂不是千古罪人——虽然也没人记录了好吧”

“……那个世界还有希望。是最珍贵的希望。”

她们行走在苍穹之下,像一叶扁舟溯流而上,在银河的倒影中。

回家热气迎面而来,家中气氛有些古怪,但吟星分明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小丸还是可爱的有点瘆人,孟老师依旧独立于人间之外。

她们面面相觑,却又默契的一言不发。

|拾

越来越糟糕了。混乱,崩散,毁灭,战火,饥饿,瘟疫,变异,暴乱。

死去的人怒号着,鲜血洒落,如历史的血书。骸骨像白菊一样飞速盛开,一丛丛一簇簇地生长,蔓延在早已干枯的土地上,榨干最后的养料。

Z06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枕头被汗浸透了,满面粘腻的泪水。像梦中队长的血溅在她的脸上。

喘息着平静下来,她打开VR。

不知不觉间,游戏已经成为了她的精神支柱。当天的挑战赛全程直播,回家后,她的账号很快就变得鼓鼓囊囊,吸铁石一般聚集一群人。

惊异中,她自然而然成为这群人——或者部落的首领。游戏刚开服人烟稀少,她带领她们占领了平原,砍树做屋,伐木生火,一周游戏日后就有炊烟袅袅迎晚归人回家;她拉着萤到处游荡,打着采集资源的旗号,指着末日世界早已灭绝的生物嚎叫出声,然后就秃了一片花丛——当然没有被摧毁,只是都移栽到萤的头上。

角色level从0到100,篝火映人脸庞泛红。她们坐在林间,十几个人畅聊,举杯痛饮,里面是摘野果酿成的果浆。她们大笑、相拥,听现实生活中本无可能相遇的陌生人谈不同的人生经历——比如漫展认识的萌妹子平平无奇的富二代生活。

游戏加载到100%,光圈在脚下显现。她睁开眼,游戏里正是黄昏,满目断壁残垣。稻苗伏在地上,屋檐焦黑,门户大开。整片土地死寂着,人声不再,唯有风卷起昨夜篝火的余烬,耳畔猎猎响。

部落一夜间消失了。

她颤着手打开论坛,看到了她不愿相信,但似乎内心深处早有预期的结果:昨晚,隔壁几个部落的玩家联合起来,屠尽村庄。只剩下陪萤出去采集药品的她,侥幸苟活。

萤当初说,盛极则亡,所以萤拒绝了加入联盟的邀请,自己一个人在游戏里流浪。

一语成谶。

她在原地蹲下,捂住脸,深吸一口气,再站起时左手持刀,右手手心的链子泛冰冷银光。

匕首捅进血肉里有回声,筋脉和心脏爆裂时的尖叫只是配奏。手起刀落白刃红出,眼前满屏坐标跳转,身轻似鸿却又沉重若埋入黄土。

血色泼落间,她不禁疑惑。机械地杀人,从惨叫中获取快感。

她是异种吗?

又一次穿梭时,一双温凉的手抓住了她。萤在说话。但她听不清,萤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萤好像在说,停手吧,不会有好结果的。

什么停手?什么结果?

Z06不听,然后又一语中的。

萤永远都是正确的。

论坛上的骂贴,删除好友的告别,她一边翻着没有尽头的聊天界面,看着那个热情的女孩一句“再见”,一边苦笑。

何必呢。

下午,孟老师也起床了。她们又坐在了客厅里,分享着自己的梦。Z06只是沉默,眼里血丝遍布。

她听见吟星说:“我差不多有猜测了。”

她看到吟星随手指向桌旁的的盆栽,“每条时间线其实同根同源,类似于长在一棵树上,时间到了就会顺从自然规律枯竭。”吟星拔下一片半绿半黑的枯叶,松开指尖,任由它缓缓飘落跌入土中,“就像这样,时间线死后,它会回归泥土,也就是宇宙,经过漫长的时间转化,为新世界线的诞生奠基。”

“总结起来,因为宇宙影响,不同时空错乱,其余四个时间线的你们穿越到我身边,而你们本来的时空则走向崩散。成为其他时间线的因。”说完,吟星低下头。众人都将目光投于这片小小的叶子上,一时无言。

她看到九十点钟的阳光透过窗纱,在餐桌上留下一道光带。那片枯萎的叶子,躺在泥土里等待着死亡的命运,在光的照耀下,依旧毫无生气。沉默中,它好像已成为一具白骨,彻底失去朝气,只盼沉眠于黑暗,来年再长。

突然,她的视野里出现一只手,抓起叶片,另一只手握着匕首,疯了似的挖土,土抖搂洒了一桌,散着湿润的味道。

那是她的手。

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土粒间的摩擦声。盆栽里已经堆起小小的土丘,就在她准备埋葬时,却突然愣住了,她呆呆地凝视手心里的枯叶,屏息,好像在尝试倾听什么,未果。她又轻轻蜷起手掌,似要感触叶脉。然而,叶片干枯的卷边,在她的手心,碎成粉末,从外向里,裂开一道缝。

而后分崩离析,匕首掉在土里,她掩面而泣,突然爆发的哭嚎声让那片悠悠下落的枯叶一颤。

“凭什么啊!凭什么!异形种、海啸!地震!火山爆发生态危机瘟疫!我们努力了那么久,牺牲了几亿人才拯救回来的世界,为什么注定要毁灭!我的队友被感染最后死无全尸、我们亲人离散、被打上冷酷无情的骂名也要执行的审判任务,我们所,所经受过的苦难,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都是注定失败的吗???”

“我来这里之前,研究所刚刚宣布研制出抗原疫苗,我们刚刚清完一波s级异形种,正准备回基地兑酒兑面包,痛快吃一场,庆祝我们即将失业,庆祝即将到来的曙光。”

“然后呢,然后你告诉我,没有希望。这一切都他妈的是自然规律?我想反驳,我不相信,但我发现,你说的都合理,甚至是最合理的。我没有办法不相信。”

“如果注定死在黎明前夕,为什么我要长途跋涉?为什么拼尽全力才看到一点希望,到最后才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

为什么呢。

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她曾度过的十几年,哭声渐渐停息,趴在桌子上的人没了声响。

“唉,悲伤过度。”吟星摆摆手,和萤一起把她抬到床上。

拍拍手,她坐回沙发,巡视一圈,勾起一个无奈的笑,眼睛里却含着恰到好处的悲伤。她说道:“这么看,大家都认为,我说的有道理咯?”

“嗯,按照你的理论,我们也活不长了吧。”孟老师看向吟星,依旧带着那份处变不惊的淡然,甚至还有几分笑意。

“……最坏的情况,是这样。你们所带的能量,来自你们原本的世界线,一但崩塌,你们也会不复存在吧……”

|拾壹

这似乎只是一个插曲,接下来的十天,时间就这么平淡的流逝。

Z06在过度悲伤后反而恢复平静,像放下了重担,连同曾经装出来的那份冷酷也不复存在,每天专注于抱着零食袋在沙发上追漫,一边感叹电子库里写的“过去年月”竟然如此美好,一边偷偷看起了吟星写的几本小说。

小丸正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却又不喜动。吟星翻遍了家里的藏书,找出几本哈利波特,放任这个只有八岁的小丸子沉迷书海。

萤摘下兜帽,脱下看起来冷飕飕的黑色斗篷后,竟然是个温柔的红发女人,有一手好厨艺,成功拯救了靠吃垃圾食品和外卖过活的一众青少年。没事就上某宝翻儿童衣服,给小丸置备了几件新衣服。

孟老师自己出门买了套茶具,整日缩在阳台安享晚年。令苦逼学生流下羡慕嫉妒恨的泪水,恨不得明天就退休。

吟星白天在家里赶博士毕业论文,晚上带着几人出门遛弯。家里有了烟火气,日子倒也过的平常安逸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她们越来越长的睡眠时间。从之前七八点钟醒,到过了十二点才悠悠转醒,更加冗杂糟糕的梦境,更短的清醒时间。

没有人提起,但都心知肚明。

日历翻十页,又逢一岁除。去冬迎春,是除夕。

这天清晨,吟星从梦中惊醒,再回想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艰难爬下床,换衣洗漱下楼,又来到了小超市。

她往里走,挑选完一兜子的春联窗花。路过冰柜时,她伸手就要拿速冻水饺,手伸到一半突然顿住,这才想起来,今年不用煮速冻的,家里有人会包饺子。

坦然享受折扣的吟星,临走前被穿了红毛衣红裤子红袜子的王姨抓住,笑骂了一句:“小崽子,瞧你笑得,不就少花了点儿钱吗。哪年没给你打折。算了,王姨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啊!”

吟星连忙说了几句越活越年轻满面福气生意兴隆的喜庆话,又正式拜了个早年,这才走出小超市。

出了门,她恍惚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忍不住自我怀疑。

刚刚我笑了吗,为什么笑来着。

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手里的袋子意料之外被人接了去,孟老师穿了第一天见面时的那件白衬衫,正在擦桌子,见人进门把袋子接了去。

吟星一愣,又提起一个笑容,压住心底那点不安,说:“孟老师,您今儿起这么早,是别有所图啊,还是单纯盼着过年啊?”

孟老师正放置东西,闻言,回头,笑得眯起眼。

客厅落地窗正朝东,早上的朝阳直射进来也算采光好;老旧小区哪儿都不行,只有供暖是给足劲儿的,屋里暖洋洋,还没到新春,就像初夏一样暖和,让人骨头缝都泛着懒意;家住二楼,说好听了叫接地气儿,说难听了叫聒噪,一大早儿老人、小孩儿——更多的是老人带着小孩儿,出没游走在楼下,这边儿一个“您早吃了吗您内?”,那边一句“过年啦!今晚要不要出来放炮放烟花?”;小商小贩吆喝着卖糖葫芦,收音机放着北京您早喜迎春节。

万物都如此喧腾热闹,最是百味人间。

孟老师就站在朝光里,如同第一天站在路灯下,头顶银色鬈发遍体流光,身影和第一天要乘风归去的仙人重合了。不同的是那份香火味儿淡了不少,只有茶香扑鼻,余韵绵长。

她笑着开口,目光慈祥柔和。

“吟星啊,我要走了。”

她的手落在吟星头顶上,微仰起头,轻轻的抚摸,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吟星此刻却无端联想到。

仙人抚我顶。

结发授长生。

那她呢?

她要走了吗?

去哪里、往何方?

“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到了。”

猜到什么?

是她比别人都多的睡眠时间?提前几天的离开?莫名其妙的出现?

她提前几天来,打了电话,费尽心思提醒,就是为了提前走吗?

“你早就猜出来了,以前的我,聪明的很呐。”

……

她,是未来的自己啊。

“我从远方来,完成使命了,要睡一觉。

“人这一生,决定不了来处,

“只盼着自己选归途。

“如果在山川里消散,来世会变成溪流吧。

“渡过原野茫茫,万里大江,最后在山寺脚下停留,被僧人提回去,浇墙边野花。

“圆满啊。”

原来这就是聚散有灵,

原来这就是因果循环。

老人拿起手串,向外走,白色的背影好似半透明。

她走的很快,像飞鸿翩然而去;她的话语声很长,落在身后: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拾贰

她一直知道,自己和她们不一样。

吟星之前是学生,Z06曾经杀过异种,萤保护过很多人,孟老师无欲即空。她们都有自己的故事。

可她没有。

周围环绕着纷杂的数据,重复循环的1和0,密密麻麻地编织成茧,键入、撤销、跳跃、缩进……她的意识呆在白房子里,那些代码就在玻璃窗外漂流。

冷眼旁观着嬉笑哭闹,懵懂不解何为爱恨嗔痴。

她是局外人,而非世中身。

浮沉间,当她再次睁眼时,有一座红色电话亭。

这是她见过最鲜艳的颜色。

她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复刻那抹红色,如木偶般走进咖啡馆。

然后她在氤氲热雾和咖啡香气间,被赋予了名字。

小丸,她叫小丸。

说不清什么感受,她还是演出一个笑容,却如石子坠入平静的湖泊,涟漪微荡。

她有名字了。

|拾叁

案板上的面粉扑了满面,擀面杖和炮仗声齐飞,饺子香共炖鱼鲜一色。

忙活了一个白天,此刻终于坐下安安稳稳的享受一刻美满。

下午她们醒了后,吟星没有全盘告知发生的事,只说孟老师先走了。没有人提出疑问。随后就都热火朝天干劲十足地投入到春节建设活动中。

如今窗上窗花是喜庆的红,门外春联金粉耀眼,家里处处窗明几净,焕然一新。

萤穿着围裙,端着新出锅的饺子,放在正中央。随后坐下来动筷。

韭菜鸡蛋的饺子蘸醋,过油炸过的带鱼段儿撒酱汁儿,白天买的:”年年有鱼““福娃”年糕表面一层亮还带着糯米香,电视机里一点都不好笑的春晚小品,因为Z06犀利吐槽倍显好笑。

气氛浓时,吟星站起来倒酒,每个人面前一个玻璃杯,她倒了三杯啤酒,一杯茶,还有一杯牛奶——小朋友专供。

Z06一脚踩上凳子,说你是不是看不起老娘我,还论杯喝,呸,给我上一扎!

小丸跳下高凳,连拖带拽搬了箱白的来。

Z06又闹着要猜酒拳,拿出了特训队的那一套。

然后被小丸一脸认真的问道,五魁首和六有什么关系,有三十个魁首吗?

萤好脾气,陪着Z06喝了一杯又一杯——当然是啤酒,她也不傻,为什么要埋Z06挖的坑。

吟星憋笑憋的脸都红了,也被灌了几杯,此刻摇摇晃晃数烟花个数。

小丸看她不太聪明的样子,就想套话:“吟星姐姐,你过年为什么不和家人一起啊?”

吟星闻言,把啤酒罐儿往桌子上一砸,平常清醒时那副阴劲儿全没了,话一嘟噜一嘟噜往外冒:

“我只有养父母!人家现在正跟自己亲儿子过呢,我又不傻,凑什么热闹?”

“星儿,你跟姐说实话,他们对你不好吗,我替你揍他们!”喝多了的Z06有点大舌头。

“不,他们对我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吟星又灌了口酒,“所以我对不起他们,至少对不起他们的亲儿子。”

“为什么啊姐姐?”

“因为我太优秀了啊。”喝多了的人说话看不出脸红,“衬托他们儿子一无是处,从小就被领居街坊同学老师指点,说什么还不如外来的姐姐。从此就记恨上我了呗。”

“我爸妈啊,在这件事上偏向我,架也吵过理儿也讲过,没用,那混小子不听。后来啊我就劝他们别费口水了,我去读硕、读博,离开家几年,没准儿就好了呢。”

“总不能因为我一个外人,扰的人家三口过不了好年吧。”

吟星闷了一口酒,外面又有烟花绽放,五彩斑斓,灿若星辰。她歪着头,眯了眯眼,嘴里念叨着:

“这是第几个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九点不到,除了一个最小的,三个成熟的成年人都倒在沙发上酣睡。小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哈利波特最后一本。

|拾肆

十一点半,吟星突然坐了起来。

第一眼入目的,是坐在阴影里沉思的小丸

“我看完了。他们赢了,但死了好多人。”

“嗯。”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那你可以改啊。”

“怎么改?”

“等着猫头鹰送信然后加入魔法世界力挽狂澜……”

“笨啊你,这年头不明飞行物违法。”

“……”糟,忘了这孩子聪明的时候是个人精。

吟星突然福至心灵,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

“去红色电话亭等吧,很多年后,或许你可以去书写自己的故事。”

十一点四十五,其他两人不约而同的醒过来。

然后二话不说拉着吟星上天台。

还特么跑去隔壁小区,上的二十多楼撬门锁才进去的。

十一点五十五。

三个人伫立在天台冷风中,瑟瑟发抖。

“不是,你们俩……阿嚏!怎么突然犯病了。”吟星搓了搓被冻红的指尖,把脸埋在围巾里。

“我们要走了。”Z06说。

“你的推测都是对的,我体内的能量越来越弱了。甚至连占风铎都使唤不起来了。”短发少女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银链,笑意直晃吟星的眼。“它陪了我十年,是我的专属武器,还没介绍过吧。”

占风铎……风铃。风至即响,春风来的喜悦与欢欣,寓意是希望啊。

可惜没有希望。

不过,她也已经看见了,来自遥远的以前,繁荣与辉煌。

心满意足。

十一点五十七。

萤把黑色斗篷裹在小丸身上,手指尖凝出一瓶绿色的药水,她把它递给小丸。

“这瓶是仅剩的解药,不知道有没有用。”

“我有过一个孩子,她没有异化。”

“然而她却在黎明被放逐,走的时候,我让她赶紧回到家里,从抽屉里拿走解药,我替她拖一下时间。叮嘱她趁着天亮走找到村庄,不要让人发现她是女巫,保护好自己。告诉她天冷多加衣,小心着凉。”

“我目送她上了路,消失在天光尽处。”

“回家却发现,她没有拿走解药。只留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说:‘妈妈,你是厉害的女巫,你需要用解药拯救村民。希望在下个村庄还能遇到妈妈。’”

Z06握住了她的手,萤的声音干涩,嘴角却漾起浅笑。她顿了顿,继续说:

“她不知道,她的妈妈是一位勇敢的女巫,也只是一个懦弱的妈妈。”

“她没用上,希望你能用,求你。”

小丸的眼睛睁的很大,里面倒映着红头发的女人,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和世界上最苦涩,也是最甜蜜的笑容。

十二点整。

刹那间烟花绽满苍穹,群星无光,满目璀璨流动成一道天河。

吟星呆呆地看着,呆呆地听见她们说: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会记住你们的……”

……

“新年快乐,吟星,谢谢你。”

……

“新年快乐吟星姐姐,我会在红色电话亭,等你的。”

……

她站在高楼之上,往下看是星海,是银河。往上看是满目烟火

她身边的一个个她,坠落,消散,又变成夜空。

她抬头又低头,

天地之间有九层。

而这一层只有她。

满天星辰几千万,每一刻都在陨落,亦在新生。

万千种世界线、不同可能,就像烟花一般璀璨耀眼,却也易冷。

绚丽过后只剩灰烬,吟星一个人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不再有新的烟花绽放,夜空澄净如水面。满镜银星。

“这回真数不清了。”她有些迷茫。

“算了,总归几十年后,还会遇见的。”

“别来无恙。”

2023.10.21 我来补作者阐述了

很长的文章,感谢你有阅读的耐心,也感谢你对这篇文章可能抱有的期待。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一个高等AI在人类所定义的幼年时期拥有了心跳————因为真正鲜活、情感波动的那一刹那。所以她变成了半人,一个始终在尝试融入这个社会,学习人类礼仪和脑残行为的异类,一个因为藏在消失的记忆里微不足道的动摇而踏入世间的人。

她自认为很成功,直到又一次遇见了她们。

当烟花陨落,宇宙中万生里只剩下她一颗星星,她才发现,原来有一样东西,算法也不能洞悉捕捉。

那是缘。

于是她吟唱着行走在红尘中,听日月轮转,颂山水眠风。

追逐一生,不得解脱,直到鬓发苍白,她出世入佛门,求道问果。

她第三次见到了故人,和幼年、青年的两个自己。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夕烛光。

她终于彻悟。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她以肉体之躯死去。来世是僧庐下淋雨的一朵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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