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

|壹

雪落在红色电话亭上。

灰色的街沿覆盖冷白,红油漆飘出来铁锈的味道,凝结在胸腔。

吟星低着头打电话,脸埋在围巾里,长发遮住半张脸。她背着一个帆布袋,上面的印着一只卡通黑猫,棕色的风衣快要垂到地上。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另一个短发女孩大步流星,与电话亭擦肩而过。

短发少女带着耳机,银链子从黑色绒裙的肩带缀下,环腰一圈又垂到小腿边镶扣的长筒马丁靴旁。她简直像行走的最昂贵的钥匙链,一身挂链相互碰撞,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

两秒内短暂的相交,如飞鸿掠雪,她们即将渐行渐远。

倏然,吟星回头,握着电话筒的手指攥紧发白。隔着玻璃,和漫天大雪,她们的视线摩擦交汇,有火花迸发。

她和短发女孩,有着同一张脸。

|贰

吟星无比庆幸今天出门选了条人少的街。

否则明天都市日报头条,就是她——还有她们的大头照了。

短发女孩早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反握在右手,银链缠绕在左手掌心。

在她身旁,被黑色斗篷盖住全身的女人倚在玻璃上,兜帽下只露出一只眼睛,瞳孔泛绿光。

而在视野的最边缘,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低着头,帽子的两个毛线球垂在她瘦削的脸颊旁。察觉到目光,她抬起头,眼睛径直望向她。一双琉璃珠般的大眼睛在小而苍白的脸上,如同假面娃娃,恬静,却也诡异。

“你们……是谁?”短发少女后撤一步,右手在前弓起身体蓄势待发,链子在雪中镀银光。

没有人回应。

“异形种已经发展成人形了吗……”她喃喃自语,不远处身着黑色斗篷的女人站直了,却依旧没有说话。

“速战速决,去吧,占……”

“姐姐,我们是同一个人吧。”稚嫩的童音打断了她,小女孩向前走,来到了三人的中央。再开口时,她咳了几下,一呼一吸间,却没有白汽产生。

“这里,我不认识。我可以肯定我在的环境,没有这个地方。”她仰着头,看向电话亭。

吟星蓦然发声:“刚刚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是机械男音,他说……”

“星宿天火,伊始终端,聚散有灵,因果循环。

现在,往外看。”

众人沉默了。

须臾,吟星扶额道:“我最讨厌谜语人。”

众人纷纷投来赞同的目光。

叁|

“你能证明你所说的都是真的?”短发少女搅拌着手里温热的咖啡,一边发问,匕首放在咖啡馆的木质桌子上。

临近傍晚,窗外雪花仍铺天盖地的舞,天空惨白似要坠落,落雪好似有声,更添无边寂寥。咖啡馆二楼空空荡荡,只有靠窗的一桌,被昏黄灯光笼罩着,显出几分暖色。

“一开始不说话,也是因为这个。”吟星靠在沙发上叹息,“坦白来讲,不能。有线电话没有语音记录,这个人抓时间很准,或者说你们出现的时间巧,赶在了我每月一度来电话亭的时间。”

黑衣女人开口:“你属于这个世界。”

“对。”吟星喝了一口奶茶,热气氤氲,模糊她的眉眼。

“各位姐姐,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自我介绍。这位长发姐姐说的是真是假,互通信息后再深究也不迟吧。”女孩的眸子透亮澄澈,她眨眨眼,深处却如古井无波。

短发少女一边捋顺她的银链,一边说:“她说的有道理。既然要展现诚意,不如就从我开始吧。”说罢,她双手扶桌,身体前倾,像跃跃欲试的猛兽。

“我是Z06,未来军第三师一队队员,主攻地面异形种,擅长近战。”她晃了晃手里的银链,嘴角上扬,遮不住的骄傲。

又是漫长的沉默。

良久,吟星总结:“……好的Z06,你来自末日世界。”

“萤,女巫。”黑衣女子倏然开口,“被放逐过两次,只剩一瓶解药。”随后她又沉默下来,隐藏在黑色兜帽下,辨不清神色。

“你是……狼人杀世界观!?”吟星惊叹,“你们也是回合制吗?”

萤沉思片刻,似乎在想怎么解释,随后道:“每到一个村落,不久以后就有狼人混入其中,于是有了预言家、猎人等。毒药只能用狼血制成,解药需要死亡女巫的尸骨做原料,因而女巫极为稀缺。在故乡被屠尽前,我收敛了我母亲的尸骸,被放逐去异乡。循环往复,同样的命运又会降临在新的村庄。”

“所以你现在手上有毒药吗?”小女孩颇有兴趣地发问。

“有。”萤瞥了她一眼,吟星敏锐的察觉到,萤周身的气场短暂的改变了一刹那,原先扑面而来的沉重感乃至血腥气,在一瞬间消散了,但很快,她又隐匿在苍凉而磅礴的一场日落里。

“我叫吟星,在正常——也就是现在所处的世界观里长大,目前博士在读——是一种学位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同时也是网文作家。”吟星含笑,眉眼如弯柳,眸里看不清情绪,流转着光华。

“啊到我了嘛,姐姐们都好厉害啊!”小女孩晃悠着腿,毛绒球前后晃动,“我今年八岁,记忆中一直待在一个白屋子里,所以我没有名字。”她腼腆一笑,狡黠之意却不由自主流露出来。

她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吟星握住她的手腕,又掐了掐她的脸,暗自惊诧了一瞬,随后又绽开笑容:“没有名字好办啊,姐姐我专业就是干这个的,既然我们也算同一个人,就用我之前的小名称呼你吧,小丸!”

小女孩又笑了,这次活像某游戏里的太阳花,不住点头。

聊完这些又闲扯了些有的没的,终归是各怀其心虚与委蛇,抬头一看天色竟已晚。吟星本着地主之谊,往自己家里招呼,又说平常合租临近过年室友都回家了,现在只有自己空巢老人万事都方便,外加大家初来新世界无去处的,这才把各路神仙说通了。

下了楼拔腿往外走,雪已小了不少。一片片碎絮从路灯下坠落,借几分光便受几分热,融的快,倒也像飞蛾扑火。

吟星走在前头,临到电话亭时,突然站住脚。

白日电话亭的锈红,在灯光下光泽明润,鲜活像汩汩往外渗的血,一点暗色都显不出了,遍体沐浴着生机。

而在电话亭外,有一耄耋老人,满头银发胜雪三分,隔着几十步,寺庙里独有的香灰味便迎了过来,萦绕在周身。此刻她正面对着吟星,影子和背影通通融在黑暗里。

如果她是树,一定算不上美,树干上斑驳全是岁月的痕迹,找不出一块平整的地方。

但她是人,落在吟星眼中,就成了绝代风华岁月不败的美人。她是如此的淡然从容,每一根白发,每一条皱纹,都是时间对她的加冕。她身形挺拔,在淡淡的昏黄和雪色晕染中,仿佛下一瞬就乘风而起。

“小友们好,别来无恙。”她微微侧头,手里盘着串儿。依稀可辨衰老的皮相下,和吟星等人如出一辙的骨相。

“您是……”也穿越了吧。吟星没有说出后面半句话,毕竟对老人来说,这种事未免更难接受,还需缓缓谋之,她在心中拿定主意。

“孟颂风。退休闲人一个,来之前正动身上山礼佛,再睁眼就穿越了。”她似是看穿吟星的担忧,和蔼一笑。“这些年无事,曾走过几个地方,虽不算见多识广,心境倒也开阔。不必担忧,我接受良好。”

原是佛门中人,自己云游禅修。吟星心中暗叹,有这般气度和胸怀,也不足为奇了。

简单说明情况后,老人只是露出一个微笑。吟星左一个“孟老师”,右一个“晚辈”,恭恭敬敬要将人请回家中。孟老师莞尔,没说几句就答应了。

一行五人,吟星在前陪着孟老师,Z06紧随其后,小丸不远不近缀在队尾,时不时和回头的萤对上视线。灯影明明暗暗,雪稀稀落落,她们顺着黑夜前行,在寂静中留下三串脚印,又如蜉蝣湮没在白与黑的交界里。

|肆

到家中已是十一点,将孟老师和小丸安置在自己的床上,又把萤和Z06安置在书房与沙发,自己则和室友通电话征求同意后,现在躺在室友的床上。

吟星埋在被褥里,这一天的经历简直魔幻,在惊讶之外,更多是作家的激动。身体虽疲惫,精神却仍活跃着。她开始复盘这一天的经历,从电话,到不同世界观的自己,再到遇到的老人。思绪沉浮,不久又飘回那人说的话。

天火……流星者,天之火也。这是《天官书》中对流星的记载。

“星宿天火”即明星陨坠。在宇宙中,几亿万颗星球,无时无刻不在陨灭,亦每时每刻都在新生,如此方可解释”伊始终端”。

那后面两句呢?星辰崩坠后化宇宙中尘埃,经过漫长时间和引力的塑造,又成为一颗新的星球。若聚散皆有灵,千万年前毁灭的一颗行星,划过的陨石,是否是我的前身?而我身死后,又往何方?我会变成浮云吗?又有什么能证明我来过?在若干年后,会不会有一朵鲜花绽放在清晨中,她所饮的露水,生存的沃土就是我?

这就是因果循环吗。

吟星皱眉,总有什么关节不通,在苦苦思索中,她终于冷却,坠入梦乡。

窗外的雪彻底停了。

再次醒来时,天光大亮,雪霁后初晴。

吟星拖着一团浆糊的脑袋和行尸走肉般的身体,洗好漱。沙发上的人睡得正熟,两扇房门也紧闭着。她了然于心,打了个哈欠,随后套上大衣出门。

到了楼下小超市,买了四人份的日常用具,在收银台结账时,老板娘笑着寒暄:“小星啊,家里来且了嘛买这么多份?”

“哎哟王姨,亲戚来家住两天。这段时间估计勤往你这儿跑呢,您可得给我打折啊。”

“就是昨晚那堆人啊?我看她们打扮那新潮,还以为是你朋友嘞。好好好,给你打折,瞧你这娃儿。”王姨笑的眯了眼,“马上春节了,又不回家过年?不是我说啊,你都几年没回去了?你爹娘不唠叨你,心里不得惦念着嘛?”

“嗨我家这情况不特殊嘛,劳您好心了,家里还有客不方便多唠,王姨,下次见面聊!”吟星笑着摆摆手,左手拎着塑料袋,右手拎着早餐,逃也似的进了楼道。

老旧小区就这点不好,设施样样都烂。楼道的灯又坏了,刺啦刺啦闪白。躲进视觉死角的那一刻,笑容消失了。吟星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静静的伫立着,看不清表情,就像幼时的她最常做的,站在一个角落,一言不发。在充斥孩童哭喊或嬉笑与老师打骂的孤儿院里,她格格不入,就像一段代码突兀地被插入,1和0怎么排列,也无法模仿人类万分之一的鲜活。

幼时她曾生过一场大病,对这些都没有记忆,唯独这个画面历历在目。后来,她被一对夫妻收养,也就是如今口中的“父母”。

平心而论,父母对她的爱不亚于对亲儿子——在她被收养后的第三年,十一岁时,父母有了第一个亲生孩子。没有电视剧里从慈爱突变恶毒的父母,没有伦理道德绑架的狗血情节,父母对她还是很好,甚至更好,这好里有几分补偿几分爱,她搞不清,也不需要理明。

此刻,让吟星真正停顿下来,细思恐极的,是异世界的她来了之后,可能造成的影响。

王姨昨晚看到了她们,那么说明,异世界的她们穿越过来后,都真实存在于她的世界。说明她们的一举一动,也可以影响世界的走向。

在同一段时间里,如果出现两个自己,所引发的蝴蝶效应已经不堪设想,何况五个呢?

吟星沉思片刻,拿定主意后,用钥匙开了家门,进去的一瞬间脸上又挂上熟悉的笑容。

|伍

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两大一小,吟星趁她们开口前举起了手上的大包小包,扬声道:

“出去买你们要用的东西啦,还有早点哦!”

“去了挺久的啊。”萤瞥了一眼桌上冒热气的豆浆。

“楼下超市王姨拉着我聊天,唉,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脱身的。老人家热心肠,非要给我介绍对象。”吟星一面收拾桌子,一面无奈的叹口气,“说起来,你们穿到这里,自己家人那边会不会发现异常啊?”

“要说的,就是这个。”萤沉声道,“昨晚我们三个,都梦见了自己的世界混乱。”

吟星惊诧:“啊?”

“我看到异形种攻破安全区,生态气候又一次紊乱,队长被感染,用匕首当场自刎。”Z06的声音有些颤抖,手上的银链不自觉的晃动。

“狼人和神职同归于尽,愚民们自相残杀。”萤简明扼要地接下了她的话茬,毫无波澜。

“我看到白色墙壁上闪烁红光,有警报声嗡鸣一整晚,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啊姐姐,我记不清它的内容了。”小丸低着头,似乎闷闷不乐。

“没事啊。”吟星摸了摸她的头,转头看向一直禁闭的房门,“孟老师出来过吗?”

“没有,”萤仰头灌了一口豆浆,“可能还在睡吧,再等等。”

这一等,就到了九点多。

当房门缓缓打开时,孟老师打着哈欠走出来,低头发现三道炙热的目光。

孟老师:“……”这是怎么了。

“孟老师,您昨晚有没有梦到什么?”吟星选择了打直球。

“有。”孟老师带着笑环视一圈,“梦见佛珠散了一地,香炉和佛像倒了。”

“?”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吟星打破安静:“所以您在梦里,没有看到原来的世界出现异常?”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孟老师微颔首,手里的佛珠又转了几圈。

“别的不说,阿姨你这睡眠挺好啊,我还以为得到中午才能醒呢。”Z06带着几分怀疑开口。

“人老了,精神不济,请小友多谅解。”

“好啦好啦,孟老师先来吃早饭吧。诸位,咱们也得一起琢磨一下昨天的十六个字和大家的梦了。”吟星搬了把椅子,坐下,将昨晚的猜测一一道来。

“有了梦的印证,我相信你接到电话的内容。前两句的猜想一样,但后两句……我也没想法。”听完吟星的猜测后,萤说道。

Z06说:“如果是你的想法,前两句的天体物理和穿越又有什么关系?但如果和昨天的梦……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们本来的世界,是不是像天火一样正走向终端。”

“在我们的世界,有一种奇葩的穿越方法,流星会导致时空交错时间紊乱等等灾难为男女主的唯美爱情作契机……昨天下雪,看不到流星,因而暂且存疑。”吟星收起笑容,转而严肃起来,“对于你的预感,我认为是几率最大的可能。现在对后半段,我也有一个新的猜想。”

她随手指向桌旁的的盆栽,“每条时间线其实同根同源,类似于长在一棵树上,时间到了就会顺从自然规律枯竭。”她拔下一片半绿半黑的枯叶,松开指尖,任由它缓缓飘落跌入土中,“就像这样,时间线死后,它会回归泥土,也就是宇宙,经过漫长的时间转化,为新世界线的诞生奠基。”

“总结起来,因为宇宙影响,不同时空错乱,其余四个时间线的你们穿越到我身边,而你们本来的时空则走向崩散。成为其他时间线的因。”说完,吟星低下头,众人都将目光投于这片小小的叶子上,一时无言。

九十点钟的阳光透过窗纱,在餐桌上留下一道光带。那片枯萎的叶子,躺在泥土里等待着死亡的命运,在光的照耀下,依旧毫无生气。沉默中,它好像已成为一具白骨,彻底失去朝气,只盼沉眠于黑暗,来年再长。

突然,视野里出现了一双手,一只手抓起叶片,另一只手握着匕首,疯了似的挖土,土抖搂洒了一桌,散着湿润的味道。吟星惊愕抬头,看见Z06面无表情,眼眶却红了。

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土粒间的摩擦声。盆栽里已经堆起小小的土丘,她却突然愣住了,呆呆地凝视手心里的枯叶,屏息,好像在尝试倾听什么,未果。她又轻轻蜷起手掌,似要感触叶脉。然而,叶片干枯的卷边,在她的手心,碎成粉末,从外向里,裂开一道缝。

而后分崩离析,匕首掉在土里,她掩面而泣,突然爆发的哭嚎声让那片悠悠下落的枯叶一颤。

“凭什么啊!凭什么!异形种、海啸!地震!火山爆发生态危机瘟疫!我们努力了那么久,牺牲了几亿人才拯救回来的世界,为什么注定要毁灭!我的队友被感染最后死无全尸、我们亲人离散、被打上冷酷无情的骂名也要执行的审判任务,我们所,所经受过的苦难,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都是注定失败的吗???”

“我来这里之前,研究所刚刚宣布研制出抗原疫苗,我们刚刚清完一波s级异形种,正准备回基地兑酒兑面包,痛快吃一场,庆祝我们即将失业,庆祝即将到来的曙光。”

“然后呢,然后你告诉我,没有希望。这一切都他妈的是自然规律?我想反驳,我不相信,但我发现,你说的都合理,甚至是最合理的。我没有办法不相信。”

“如果注定死在黎明前夕,为什么我要长途跋涉?为什么拼尽全力才看到一点希望,到最后才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啊!!”

“为什么啊……”

“队长……你好傻”

“102、008,你们会不会在看着我啊,我们是不是蠢透了哈哈……”

“爸、妈,我想你们了……”

…………

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她曾度过的十几年,哭声渐渐停息,趴在桌子上的人没了声响。

“唉,悲伤过度。”吟星摆摆手,和萤一起把她抬到床上。

拍拍手,她坐回沙发,巡视一圈,勾起一个无奈的笑,眼睛里却含着恰到好处的悲伤。她说道:“这么看,大家都认为,我说的有道理咯?”

“嗯,按照你的理论,我们也活不长了吧。”孟老师看向吟星,依旧带着那份处变不惊的淡然,甚至还有几分笑意。

“……最坏的情况,是这样。你们所带的能量,来自你们原本的世界线,一但崩塌,你们也会不复存在吧……”

|陆

这似乎只是一个插曲,接下来的十天,时间就这么平淡的流逝。

Z06在过度悲伤后反而恢复平静,像放下了重担,连同曾经装出来的那份冷酷也不复存在,每天专注于抱着零食袋在沙发上追漫,一边感叹电子库里写的“过去年月”竟然如此美好,一边偷偷看起了吟星写的几本小说。

小丸正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却又不喜动。吟星翻遍了家里的藏书,找出几本哈利波特,放任这个只有八岁的小丸子沉迷书海。

萤摘下兜帽,脱下看起来冷飕飕的黑色斗篷后,竟然是个温柔的红发女人,有一手好厨艺,成功拯救了靠吃垃圾食品和外卖过活的一众青少年。没事就上某宝翻儿童衣服,给小丸置备了几件新衣服。

孟老师自己出门买了套茶具,整日缩在阳台安享晚年。令苦逼学生流下羡慕嫉妒恨的泪水,恨不得明天就退休。

吟星白天在家里赶博士毕业论文,晚上带着全副武装的几人出门遛弯。家里有了烟火气,日子倒也过的平常安逸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她们越来越长的睡眠时间。从之前七八点钟醒,到过了十二点才悠悠转醒,更加冗杂糟糕的梦境,更短的清醒时间。

没有人提起,但都心知肚明。

日历翻十页,又逢一岁除。去冬迎春,是除夕。

这天清晨,吟星从梦中惊醒,再回想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艰难爬下床,换衣洗漱下楼,又来到了小超市。

她往里走,挑选完一兜子的春联窗花。路过冰柜时,她伸手就要拿速冻水饺,手伸到一半突然顿住,这才想起来,今年不用煮速冻的,家里有人会包饺子。

坦然享受折扣的吟星,临走前被穿了红毛衣红裤子红袜子的王姨抓住,笑骂了一句:“小崽子,瞧你笑得,不就少花了点儿钱吗。哪年没给你打折。算了,王姨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啊!”

吟星连忙说了几句越活越年轻满面福气生意兴隆的喜庆话,又正式拜了个早年,这才走出小超市。

出了门,她恍惚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忍不住自我怀疑。

刚刚我笑了吗,为什么笑来着。

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手里的袋子意料之外被人接了去,孟老师穿了第一天见面时的那件白衬衫,正在擦桌子,见人进门把袋子接了去。

吟星一愣,又提起一个笑容,压住心底那点不安,说:“孟老师,您今儿起这么早,是别有所图啊,还是单纯盼着过年啊?”

孟老师正放置东西,闻言,回头,笑得眯起眼。

客厅落地窗正朝东,早上的朝阳直射进来也算采光好;老旧小区哪儿都不行,只有供暖是给足劲儿的,屋里暖洋洋,还没到新春,就像初夏一样暖和,让人骨头缝都泛着懒意;家住二楼,说好听了叫接地气儿,说难听了叫聒噪,一大早儿老人、小孩儿——更多的是老人带着小孩儿,出没游走在楼下,这边儿一个“您早吃了吗您内?”,那边一句“过年啦!今晚要不要出来放炮放烟花?”;小商小贩吆喝着卖糖葫芦,收音机放着北京您早喜迎春节。

万物都如此喧腾热闹,最是百味人间。

孟老师就站在朝光里,如同第一天站在路灯下,头顶银色鬈发遍体流光,身影和第一天要乘风归去的仙人重合了。不同的是那份香火味儿淡了不少,只有茶香扑鼻,余韵绵长。

她笑着开口,目光慈祥柔和。

“吟星啊,我要走了。”

她的手落在吟星头顶上,微仰起头,轻轻的抚摸,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吟星此刻却无端联想到。

仙人抚我顶。

结发授长生。

那她呢?

她要走了吗?

去哪里、往何方?

“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到了。”

猜到什么?

是她比别人都多的睡眠时间?提前几天的离开?莫名其妙的出现?

她提前几天来,打了电话,费尽心思提醒,就是为了提前走吗?

“以前的我,理智又冷静,狡黠得可爱呀。”

……

她,是未来的自己啊。

“我从远方来,完成使命了,要睡一觉。

“人这一生,决定不了来处,

“只盼着自己选归途。

“如果在山川里消散,来世会变成溪流吧。

“渡过原野茫茫,万里大江,最后在山寺脚下停留,被僧人提回去,浇墙边野花。

“圆满啊。”

原来这就是聚散有灵,

原来这就是因果循环。

老人拿起手串,向外走,白色的背影好似半透明。

她走的很快,像飞鸿翩然而去;她的话语声很长,落在身后: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柒

案板上的面粉扑了满面,擀面杖和炮仗声齐飞,饺子香共炖鱼鲜一色。

忙活了一个白天,此刻终于坐下安安稳稳的享受一刻美满。

下午她们醒了后,吟星没有全盘告知发生的事,只说孟老师先走了。没有人提出疑问。随后就都热火朝天干劲十足地投入到春节建设活动中。

如今窗上窗花是喜庆的红,门外春联金粉耀眼,家里处处窗明几净,焕然一新。

萤穿着围裙,端着新出锅的饺子,放在正中央。随后坐下来动筷。

韭菜鸡蛋的饺子蘸醋,过油炸过的带鱼段儿撒酱汁儿,白天买的:”年年有鱼““福娃”年糕表面一层亮还带着糯米香,电视机里一点都不好笑的春晚小品,因为Z06犀利吐槽倍显好笑。

气氛浓时,吟星站起来倒酒,每个人面前一个玻璃杯,她倒了三杯啤酒,一杯茶,还有一杯牛奶——小朋友专供。

Z06一脚踩上凳子,说你是不是看不起老娘我,还论杯喝,呸,给我上一扎!

小丸跳下高凳,连拖带拽搬了箱白的来。

Z06又闹着要猜酒拳,拿出了特训队的那一套。

然后被小丸一脸认真的问道,五魁首和六有什么关系,有三十个魁首吗?

萤好脾气,陪着Z06喝了一杯又一杯——当然是啤酒,她也不傻,为什么要埋Z06挖的坑。

吟星憋笑憋的脸都红了,也被灌了几杯,此刻摇摇晃晃数烟花个数。

小丸看她不太聪明的样子,就想套话:“吟星姐姐,你过年为什么不和家人一起啊?”

吟星闻言,把啤酒罐儿往桌子上一砸,平常清醒时那副阴劲儿全没了,话一嘟噜一嘟噜往外冒:

“我只有养父母!人家现在正跟自己亲儿子过呢,我又不傻,凑什么热闹?”

“星儿,你跟姐说实话,他们对你不好吗,我替你揍他们!”喝多了的Z06有点大舌头。

“不,他们对我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吟星又灌了口酒,“所以我对不起他们,至少对不起他们的亲儿子。”

“为什么啊姐姐?”

“因为我太优秀了啊。”喝多了的人说话看不出脸红,“衬托他们儿子一无是处,从小就被领居街坊同学老师指点,说什么还不如外来的姐姐。从此就记恨上我了呗。”

“我爸妈啊,在这件事上偏向我,架也吵过理儿也讲过,没用,那混小子不听。后来啊我就劝他们别费口水了,我去读硕、读博,离开家几年,没准儿就好了呢。”

“总不能因为我一个外人,扰的人家三口过不了好年吧。”

吟星闷了一口酒,外面又有烟花绽放,五彩斑斓,灿若星辰。她歪着头,眯了眯眼,嘴里念叨着:

“这是第几个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九点不到,除了一个最小的,三个成熟的成年人都倒在沙发上酣睡。小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哈利波特最后一本。

|捌

十一点半,吟星突然坐了起来。

第一眼入目的,是眼睛略红的小丸,水淋淋一双大眼睛看的人心肝颤。

“我看完了。他们赢了,但死了好多人。”

“因为这个哭的啊……嘶”吟星伸手抹去她眼角挂的一滴泪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那你可以改啊。”

“怎么改?”

“等着猫头鹰送信然后加入魔法世界力挽狂澜……”

“笨啊你,这年头不明飞行物违法。”

“……”糟,忘了这孩子聪明的时候是个人精。

吟星突然福至心灵,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

“去红色电话亭等吧,会有电话通知的。”

十一点四十五,其他两人不约而同的醒过来。

然后二话不说拉着吟星上天台。

还特么跑去隔壁小区,上的二十多楼撬门锁才进去的。

十一点五十五。

三个人伫立在天台冷风中,瑟瑟发抖。

“不是,你们俩……阿嚏!怎么突然犯病了。”吟星搓了搓被冻红的指尖,把脸埋在围巾里。

“我们要走了。”Z06说。

“你的推测都是对的,我体内的能量越来越弱了。甚至连占风铎都使唤不起来了。”短发少女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银链,笑意直晃吟星的眼。“它陪了我十年,是我的专属武器,还没介绍过吧。”

占风铎……风铃。风至即响,春风来的喜悦与欢欣,寓意是希望啊。

可惜没有希望。

不过,她也已经看见了,来自遥远的以前,繁荣与辉煌。

心满意足。

十一点五十七。

萤把黑色斗篷裹在小丸身上,手指尖凝出一瓶绿色的药水,她把它递给小丸。

“这瓶是仅剩的解药,不知道有没有用。”

“我有过一个孩子,她没有异化,我无比确信。”

“然而她却在黎明被放逐,走的时候,我让她赶紧回到家里,从抽屉里拿走解药,我替她拖一下时间。叮嘱她趁着天亮走找到村庄,不要让人发现她是女巫,保护好自己。告诉她天冷多加衣,小心着凉。”

“我目送她上了路,消失在天光尽处。”

“回家却发现,她没有拿走解药。只留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说:‘妈妈,你是厉害的女巫,你需要用解药拯救村民。我先走啦希望在下个村庄还能遇到妈妈。’”

萤的声音干涩,嘴角却漾起浅笑。她顿了顿,继续说:

“她不知道,她的妈妈是一位勇敢的女巫,也只是一个懦弱的妈妈。”

“她没用上,希望你能用,求你。”

小丸的眼睛睁的很大,里面倒映着红头发的女人,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和世界上最苦涩,也是最甜蜜的笑容。

十二点整。

刹那间烟花绽满苍穹,群星无光,满目璀璨流动成一道天河。

吟星呆呆地看着,呆呆地听见她们说: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星儿,姐会记住你的……还有你的小说。”

……

“新年快乐,吟星,谢谢你。”

……

“新年快乐吟星姐姐,我会在红色电话亭,等你的。”

……

她站在高楼之上,往下看是星海,是银河。往上看是满目烟火

她身边的一个个她,坠落,消散,又变成夜空。

她抬头又低头,

天地之间有九层。

而这一层只有她。

满天星辰几千万,每一刻都在陨落,亦在新生。

万千种世界线、不同可能,就像烟花一般璀璨耀眼,却也易冷。

绚丽过后只剩灰烬,吟星一个人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不再有新的烟花绽放,夜空澄净如水面。满镜银星。

“这回真数不清了。”她有些迷茫。

“算了,总归几十年后,还会遇见的。”

“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写了完完整整的一周,终于把这篇写完了。

写前面特别痛苦,到后面高潮结尾酣畅淋漓!

其实我的梦,就是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嗯……

而且时间所限(现在已经11:00了)有情节没有写出来,感情线可能发展的比较奇怪orz

总之,

吟星,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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