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梁(梦的初稿)

“梦是什么?
那是现实的延续。
现实又是什么?
那是梦的终结。”

人生在世几十年,我做过很多很多的梦。不幸记性不好,基本全忘了。梦是断了线的珠子,每次快要回忆起什么,却只能想起些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片段,缺少一个清晰的脉络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只记得玻璃珠的剔透,和看到它时孩子般的满心欢喜。
然而有一个梦——只有一个梦——正好相反。我无比清楚地记得贯穿全梦的线索,却记不清和她一起的故事是如何如何发生,过程如何如何曲折,结局如何如何意犹未尽。我们共度的时光明明只有短暂的几小时,却被无限拉长,像是几世纪。
我忘了做那个梦时我几岁。大概十四五岁?是了,只有那样的年纪才能做出这样的梦。梦世界和现实世界是两条并行的时间线,当你沉浸在梦中时,现实身处何时何地就被淡忘了。它发生的时间无足轻重。请忘了吧。
怕你嫌我几世纪的叙述太过冗长无味,故在意境的基础上填充情节为血肉。若君读后能付之一笑,便是最好。

一、首班车和卡夫卡
七月份的学校是最躁动不安的。不去想积攒一学期压力的期末考试和积攒一学期诱惑的暑假,不去读少年少女盛夏的潮湿心事和来不及听清的话,光是日夜不休的蝉鸣,就足以在人的心头掀起一阵太阳雨——不爽快,低气压。
我茫然地站在操场上。
这里是哪里?
哦,是我的初中。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哦,因为我要上学。
为什么这里没有人?
我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却独独没有想到身处梦境的可能性。梦境的一切不合理之处都被我的潜意识合理化了,任何怀疑梦世界本质的思考都会被抹杀掉。就像法院只能根据法律给出说法,无法逾矩篡改法律一样。
啊,那是谁?
一个小姑娘不知从何处出现,向我跑来。她扎着两个从头花生长出来的麻花辫,弧度极其优美,连在一起就是一条抛物线。两个头花是玫红色的,纱制,我有点想搓一搓它们,怕她觉得我奇怪,只好克制住欲望。
“你好呀,我们一起玩吧!”
我很想向你们仔细描述她的外貌。她的脸蛋是怎样的红润,眼睛是怎样像黑葡萄一样乌黑,嘴巴是怎样以一种顽皮又戏谑的角度翘起。可惜这些我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大概三四年级,长得不算好看,但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拉起我的手,在操场上转圈圈。
转呀转呀,篮球架融进了天空,天空揉散了楼房,风好像有了形状。
转呀转呀,蝉鸣声渐渐微弱,树木渐渐枯萎,风渐渐幻化成雪,夏天渐渐变成了冬天。
“我们来打雪仗吧!”她的笑声忽近忽远。
我可能小声说了句“好”,可能点了点头,甚至可能什么也没说,她当我默认了。总之,她停下脚步,背对我蹲下,手里鼓捣鼓捣攒成一个雪球,猛地转身,向我扔来。
正中眉心。
“好啊,你等着!”我虚张声势地吓唬她,也扔去一个雪球。冰凉的触感刚脱手,脚步就被惯性牵引着几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
粗粝的疼痛。冰天雪地里,唯二温暖的事物只有伤口和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但是对于我来说,它们都是耻辱的象征。我无法阻止痛楚,便用尽全力遏制眼泪,也许这样我看起来就没那么狼狈。
那姑娘跑过来拉起我,瞪大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就背过身去,捂住双眼。
“你要干什么?”我的声音染上鼻音。被小我好几岁的女孩看见了这么尴尬的场景,我真想和雪一起融化掉。
“我看不见了,你哭吧。”她异常认真地说。然后她又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个眼罩——我敢肯定她的衣兜绝对装不下这个眼罩——双手捂住耳朵。“现在我也听不见了,不用担心。”
其实我内心深处觉得她的举动有点好笑。但是仿佛中了魔一般,我竟然无比顺从地哇哇大哭。即使嗓子已经沙哑,即使伤口已经不再那么疼,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哭嚎着。毫无来由的哭声在洁白又安静的雪地里显得尤为刺耳。
涕泗横流的我的那副表情一定很丑陋吧。快别哭了。
可我太贪恋脸上流淌的热量。

二、青色号哭
“啊,你一定没去过那里!”
她突然转过身,向我伸出手,“走吧,咱们去那里玩!”
我一边抽噎着,一边搭上她的手。
她拉着我跑进教学楼,在走廊里狂奔。走廊好长好长,两侧坐落着整齐划一的黑色铁门,怎么跑也不见尽头。
突然,右侧出现了一扇白色木门。材质和颜色使它看起来轻盈许多,但样式设计却给人一种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感觉。
她轻轻推了一下门,面前的景象令我目瞪口呆:这个房间大概有七八十平米,比普通教室略大一些,但高度却有两三层楼高;房间没有地板,向下看是不知深浅的海洋球池,红的黄的白的棕的,尤为壮观;门直接连接着四通八达的网兜通道,占据了房间整个上部的空间;不同方向的通道连接处有滑梯通向下方的海洋球池,还有蹦床和秋千。这间教室之前是用来干什么的啊。
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在我面前摆了摆手 “这是属于我们的乐园。”她张开双臂,笑容极其灿烂,“只有你和我。一起玩吧。”
网兜看上去十分窄小,直径跟我的小腿差不多长,我怀疑它能不能容许我们通过。“喂,我不会卡在里面吧?”她一脸“没问题”的轻松表情,催我赶紧进去。我试探性地向前探出手,慢慢挪动身体,最终整个人都进入了网兜。
在我进去的一瞬间,网兜突然变得宽阔,我甚至可以半直起腰,或者躺在里面滚一圈半。网兜原本的颜色应该是浅灰色,但在岁月的催化下已经变得斑驳。我四肢并用地匍匐前行,第一个分叉口有一面蹦床,对面分出两个岔路。从外面看蹦床和上层网兜间隔的空间极其逼仄,身处其中却完全感受不到。我们在蹦床上蹦蹦跳跳,比谁发出的声音更响。她采用的战术是加大跳跃的力气。她呼哧呼哧,蹦床嘎吱嘎吱,声音不大倒挺吵。而我——作为狡猾的初中生——发明了一种新的招式。先正常的跳两下,不用太卖力,第三下时把全身力气都放在屁股上,弹起时两条腿向前伸,然后重重地压下去。我发出的巨响令她瞠目结舌,也吓了我自己一跳。
“你真厉害。”她吐了吐舌头。
“我这么蹦不会把蹦床压塌吧。”
“别担心,它可结实了。”她一边扣蹦床边上的塑料皮一边说。我眼睁睁看着她把本该牢牢固定住的塑料皮掀开,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服帖地捋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还是刻意减小了力气。
她学会了我的招式,却怎么也发不出那么大的声音,只好认输。
“你比我大那么多,你赢是应该的!”
啧啧啧,小孩子就是嘴硬。
认识到实力的悬殊后,她便失了兴趣,嚷嚷着要坐滑梯。我们选了右边的通道,爬了好几分钟才到滑梯。
“我先滑!”她从我身后挤到前面,呲溜一下滑了下去。她躺在海洋球池里,只露出眼睛和鼻尖。
“深吗?”
她站起来,海洋球到她的胸前。我松了口气——看来房间还是有地板的。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个海洋球池没有底部,就像它名字里的“海洋”一样。可是海洋无论多深都有海底,海洋球池下方也许是无尽深渊。
于是我也滑下去了。
我们在海洋球池里嬉笑打闹。我抓起一个黄色海洋球向她扔去,正好打在后背上,算是报了雪球之仇。
“你给我等着!”她趟着海洋球向我扑来,我转身就逃。前方有一架滑梯,背靠着墙面,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隙。这里可以当作我的战壕,正好防御她的攻击。我向滑梯飞跑,踏起海洋球,一阵哗啦哗啦。
“站住——”
傻子才站住。
“快停下!”
傻子才停下。
“别往前走了!那里不能去!”
我回头,她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那双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我,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她匆匆追赶过来,喘着气说:“滑梯和墙之间是这个乐园里唯一不能去的地方。绝对不能去。”
“为什么?”我喜欢待在狭窄阴暗的角落,就像身处母亲的怀抱、宇宙的正中央。
“没有为什么,这是规矩。如果你还想留在这里的话,就必须遵守。”
我只好妥协。

三、无梦之梦
突然,一阵阵嘈杂声从四面八方腾起。像毫无征兆的骤雨,我看不清每一滴雨丝落下的方向和形状,只能感受到雾气氤氲、雨幕朦胧。
那是说话的声音,很多人说话的声音。
可目前为止除了她我谁也没看见,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我看向她,她的神色依旧紧绷。“他们来了,快离开这里。”她攀上网兜,很快回到门前,催促我。我一头雾水,只好先跟着她走。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儿童乐园——真没想到我这么大了还有机会在这种地方玩儿。我们穿梭走廊,奔跑。
拐角处是楼梯口,她拽着我上楼。楼梯不好爬,一阶有普通的两阶高。我一边气喘吁吁地爬楼,一边向窗外张望。原本遍地白雪的操场此刻站满了学生,他们穿着校服,如潮水般游荡流淌。我恍然:这个场景是平时的课间操。
“全体列队,各班老师清点人数,楼里同学赶紧出来!初二的别说话了!”
主席台上一位老师拿着话筒施号发令。他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这不是蚯老师吗?
想到他说的“楼里同学”可能指我,我不由自主地害怕。我怕最后被抓住,在老师同学面前丢脸。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埋头飞跑。
二层,三层,四层。
蚯老师又发话了。“全体同学向初二一班的排头学习!看看人家小伙子站得多精神!”
那男孩剃着平头,戴一架厚重的黑框眼镜,站姿和表情都一丝不苟,难怪会被表扬。
听到这句话,她条件反射地向外看了一眼,又迅速转过头来,一心一意地爬楼梯。
五层,六层。我记得教学楼没有这么高啊。
“那是我的哥哥。”她突然开口,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个排头。“还真别说,你俩严肃认真的表情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我打趣着,想缓和逃亡中紧张的气氛。她却眉头一皱,迅速换上一副灿烂笑脸,就像我之前一直见到的那样。
“初二一班少了一个人去哪儿了?缺人的班级要扣分了!别因为自己的任性拖累全班同学!”
蚯老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穿透钢筋混凝土的墙壁,穿过鼓膜耳蜗听小骨,直直戳到我大脑里。很快蚯老师就会知道少的那个人是谁,然后我就会成为班级扣分的罪魁祸首,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要不……咱们下去吧?”我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我害怕拖累班集体。”
她没有理我。但到七层后她就不再拉我向上跑,而是在走廊里飞奔。走廊好长好长,两侧坐落着整齐划一的黑色铁门,怎么跑也不见尽头。
突然,右侧出现了一扇白色木门——这是儿童乐园的房间。她推开门,叫我从滑梯滑下去。我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坐落在一层的儿童乐园出现在这里,也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她紧随其后。
“R,很高兴认识你。”她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花。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记得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名字。当然,她也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像是某句可以应对无数场景的万能句式,我适时抛出了这个问题。老师和家长肯定教过我们认识新朋友要先问名字。真奇怪,我为什么会忘记这个问题呢?
她塞给我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我展开,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程梁。
我抬头想对她说些什么,正对上她笑盈盈的双眼。
然后她把我推进了滑梯和墙壁之间,绝对不能去的地方。

我醒了。
我从床上腾的一下坐起来,打开手机备忘录,想记下这个梦。
然而我愣住了。列表里赫然躺着一条新备忘录,创建时间是刚刚。
我点开它,甚至没注意到指尖微微的颤抖。
“希望你爱着梦的后续。”

作者有话说:
关于文章:写的很痛苦,完全没写出想要的感觉,崩溃。
关于题记(?):出自eva
关于小标题:是三首很喜欢的歌,里面有一两句歌词和我想表达的不谋而合。
首班车和卡夫卡——某人只是摔倒了却装着死
青色号哭——为何转瞬就长成了大人呢
无梦之梦——希望你爱着梦的后续
关于程梁:梦里梦到的是这个名字。现在想想可能是把程门立雪和黄粱一梦两个成语搞混了。程门立雪是小学某次国旗下演讲中举的例子,我甚至都不是演讲者,只是普通听众,不知道怎么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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