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初稿

白色的病房墙壁蠕动着,在几秒时间内将我可怜的病床包围,呈现出洞穴的弧度;摸起来湿滑粘腻,让人联想到生物的子宫或者胃囊。
我想用右手抓住床头灰黑色的栏杆站起来,手上是大大小小的针孔和边缘翘起的绷带,骨头在皮层下像血液一样在流动。金属的冰冷瞬间侵入我的身体,不得不缩回被灼烧的手。
那左手?我这么想着,却看到气球一样大的荧光黄色点滴,通过橡胶管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的体内。
“不要破坏医疗装置。”
我茫然地抬起头,目光看向不知什时候突然出现的灰大褂医生
他将一把彩色的药片递给我,无声地等待着我吃药。
一种敌意的感觉瞬间搅动起我的五脏六腑,浑身气血向前方涌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后瑟缩
不要!
我听到自己尖声叫着,蜷缩着把身边所有可以够到的东西向他砸去,恍惚间眼睛血红的鸽子从床下飞出,翅膀划过我的手臂,喷涌出红色的丝线。玻璃花瓶碎掉,融化,像软掉的陶泥歪斜着倒在床头柜上。
我失去了意识,一只透明的活虾缓缓从指缝里爬出来,腹部蹭上了红色的血迹。

睁开眼,我呼吸困难,陌生的天花板
蓝色病床,白色柔软的墙壁
床头是灰黑色的栏杆,左手的绷带崭新 底下压着翘边泛黄的旧绷带
我赤脚下床,掀开病房里唯一显眼的蓝色窗帘,像是像素游戏里唯一可交互探索的环境道具——溢出光线的地方。
我是幸运的潘多拉,窗帘后还是单调的墙壁。
门打开一条缝,灰色衣服露出一个角,冷风灌进屋子。
我顿时警铃大作,手握住点滴柱 充满戒备地盯着那个角落,随时准备逃跑,或者和要进来的人拼命。
静默几秒后
好在,门又关上了。
回到病床,我用单薄的被单裹住自己,心脏像是刚经历完什么剧烈的运动一样狂跳
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脑中只有胡乱缠在一起的黑线,我越努力去探寻,它就愈发密集,
快想起来了,我快要想起来了!
但刚刚抓住的线头在一瞬间“啪”地断裂,随即千万根丝线再次缠绕起来,旋扭,毫无规律。
我刚刚,在想什么来着?

白色的光很刺眼,我把左胳膊搭在眼睛上,厚厚的绷带磨在眼皮上,味道和触觉很让人安心。
“今天情况正常……”
听到一个男声如是说道,他是谁啊,怎么随便进别人房间。
“她怎么不说话啊,还没醒吗,刚刚都动了”
另一个呜咽而模糊的声音,像是某种植物会发出的声音,但我能听懂。
不情愿地睁开眼,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的房间。白色的天花板在视线正上方蠕动着,一个灰大褂的男人站在蓝色的病床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好压抑,好难受,好烦躁,
他们还在三言两语的说着话,刺耳的陌生声音让人想要把耳朵割下来,对,我需要一些更痛苦的症状来掩盖,快点结束这段煎熬。
我想喊出来,但喉咙像是被千万根肌肉或神经细细密密地封住了,又或者牙齿被年糕粘得死死的。
“不要再说了……
我想出去……”
这是我能发出的最后一点声音,和刚刚第二个哼哼唧唧的声音如出一辙。
我想出去……
……
没有回答,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再次睁开眼时,天地茫茫一片雪白,周围静静的,只剩下落雪,以及我呼吸的声音。
好宁静,像是我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再也不需要思考和行动。我坐在轮椅上,左手缠绕的绷带快要赶上小臂的两圈那么厚。雪花化在上面,一层层顺着绷带往下渗透,像是在剖析一棵树的年轮。
很快一种溺水感席卷全身,剥夺我片刻的安宁。我感到后背被人拽住 往地下拉去,全身失去平衡。
水流迷住我的眼睛,因不安而微张的嘴角溢出一连串的气泡。身体左侧因为绷带的重量而优先沉没,水分子争先恐后地往纱布里层钻。待水流渐缓后我才睁开眼,还是雪景,但我被深深的蜜色水隔开,像婴儿感知着包裹自身的羊水。
好温柔,这里是归属吗

几分钟后 后背再一次感到拉拽,这回是彻底被拽离水底了。
屁股重重地砸到病床上,左手的绷带因为吸水又涨大了一些。
我喘不过气,惶恐地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望向把我拽到室内的灰衣服医生,目光瞥到床头抽屉里的病历本。

患者病症:周期性记忆紊乱
病因:不详
疗程:不详
预计出院时间:不详

我喘着气,刘海湿漉漉地贴在耳边。我抹了抹满是水的眼睛,病历本上依旧是白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灰衣服医生摆弄着床头玻璃瓶里的百合花,医用酒精混合着碘伏的气味莫名让人安心,但我猜那束百合在这种环境里活不久。
“那个……”
我试探性地开口
“周期性记忆紊乱是什么意思?”
他愣了一下,转过身看着我,随即口罩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通俗的解释,你的记忆只能存活24小时。”
“时间一过,你会忘记昨天发生的一切,周而复始。”

这回换我愣住了
耳鸣由弱到强,充斥我的头脑。

“那……我病多久了?”
“很久,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在以你为中心进行轮回和倒转……
我们是时间以外的存在,期待着在一次次因果更迭里拯救你。”
咔嚓一声,床头的玻璃瓶自己碎了,百合花散落一地。

我垂眸,直觉告诉我他没有说谎。
双手攥紧被单,我第一次感到这里这么安静。
荧光黄色的点滴袋、蓝色发旧的窗帘,白惨惨的病房和可怜的我;以及一个揭露着我世界真理的医生。

所以这就是我,我无意义的轮回和遥遥无期的康复日期。

我突然眼眶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其实不痛的,根本不痛的,只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横放了一把刀,嗯,仅此而已。
但眼泪依旧在往下淌,我依旧在哭,仿佛我有天大的委屈。

啜泣着,我开口,
“那就不要再治好我了……让我把今天记住吧……”

于是他牵着我,我们开始在金黄的原野上狂奔,光洒在我泛红的眼眶上,那么明媚。
成熟的麦穗捧起我的蓝白条病号服,使它亮的耀眼。我听到山鹰在远空鸣叫,和我心脏的跳动同频共振;湛蓝的天空下只有两个狂奔的人。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拼了命的跑,跑到喉咙充满铁锈味,因为我没有明天了。

风信子、土壤、麝蓝色风车,
我扬起的每一粒尘埃都是野蛮的弧度。我看到成群的候鸟向南飞去,却又无法向它索要我跑过的一分一秒。

知许,快跑,快跑出这里,快跑出这里!

那天有着盛大而壮丽的晚霞,红云占据了半边天,也染红了我们的衣摆和脸。
我们坐在悬崖边,他高我一头,直起身折下一支崖边的小黄花给我。

无人说话,而我轻轻哼着歌,声音小到他、小花、风,还有世界都听不见。

这是唱给知许自己的歌,我如是想着。

“你的名字是?”
我侧过头看着他,像他在无数次轮回里注视着我那样
他笑了,我第一次见他笑
“π,很奇怪的名字吧。”

我也转过头无声的笑了
“很适合你的名字。”
不,其实应该是很适合我吧……

……

他站起来,背对着渐沉的夕阳向我伸出手;24小时快要到了,我们回去。

于是在渐渐变黑的天幕下,我衣角翻飞,渐冷的晚风吹在我脸上。
我们沿着来时路跑,这回有些力不从心。

“知许,快跑,我带你跑。”

眼泪又有些往出溢的迹象,我决绝地把它憋在眼眶里,朝着模糊的前景继续跑,默念着他的名字,我不想再忘记了。
天黑了,我们离病房还有一段距离,路已经要看不清了。

他有些焦急,却又无奈于渐渐黑沉的视野。

“你看好了!”
站在身后的我突然开口。
我用右手使劲划开此时左臂厚如蚕蛹的绷带,一层一层,力度大到右手指尖渗出血,还在一层一层地划。大只的荧光蓝色蝴蝶群从蛹中飞出,像荧光染料被打翻在黑色的画板,扑闪着亮蓝色的翅膀照亮昏暗的天幕。
他看着我,没再说让我不要破坏医疗器材。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想起百合花枯萎又盛开,想起点滴袋被换了一次又一次,想起被捋平的床单和一次一次缠绕的绷带,最后想起π,每一次都在做着不同重复的π。
右手因为肾上腺激素的分泌而越来越坚定,不断地撕扯。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发着光的蝶群依旧在夜空中飞舞旋转,像我的一次又一次循环。

他看向我,不安中夹杂着期待

我指着自己:“我是知许”
又指向他,没有说话

他慌了神,说不出话,却又只能苦笑着恢复到一贯的表情。

“被我骗了吧,你是π!”

蝴蝶飞舞……

 

作者阐释:我其实很少做这种情节性强的梦,当时的背景其实是处于发烧+半梦半醒的状态,所以梦是片断性的,而且很神奇地每一次都能续上。一开始是很压抑和痛苦的,包括里面提到的一些身体感觉,其实都是发烧的症状。情节上很像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灰衣服医生像医院的探测器,一次次地监视我的健康情况,只有他不来的时候我才是放松的;后来对医生渐渐放下了敌意和防备心,也可能是后半夜睡得比较踏实的原因;梦就多了一些绮丽浪漫的色彩,写成了这种感觉。但其实在梦境里我一直在循环,最终也没想起来,奔跑的高潮部分过后,第二天我依旧是失忆状态。考虑到是文学创作 可以自己改动一些,就写了一个happy ending,也算是对兢兢业业的π的一个小安抚和慰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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