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陆躺在和谐医院的病床上,各种医疗器械正在精密地工作着,指示灯交错闪烁,时不时还发出着响声,一片忙碌的景象。永陆死气沉沉,上上下下接满了管子,不能说话也没法动弹。他还只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但是好像早就和病床已经融为一体,面黄肌瘦,头发花白。一天之内,枕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总能找到些流泪的原因。他会去想当年的日子:但是一个将死之人,正在被飞速拖离那段美好的往事,他自己也无可奈何。
“吃点东西吧,”他的老婆走进来,淡淡地说。
他没有任何反应,看着被搁在桌上的清汤寡水又叹起气来。
然而死了之后又怎么样呢?——他继续胡思乱想。他没有什么头绪,想到这里又有些害怕,于是缩了回来。安静的躺着。护士来给他换药了,他一面熟练地配合着,一面眼睛里悄悄流着泪。
“苟延残喘而已……”
二
“你知道这是非法的吧?”
听到“非法”两个字,永陆心里还是顿了一下。“是,这我能不清楚?”
“但是有什么办法?谁叫我摊上这个病,要缠我一辈子。还有这么多病友们,要是不从国外搞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没了。”
“呵……!你还缺这点钱?”
“大河兄,你别把这事想的太简单。现在医药行业普遍不景气,我这也是个小公司,只是不至于倒闭而已。你也知道,我家之前也没有什么资产,就靠着我这把身子骨折腾。每月二三十万,怎么说也不是个小数目吧?”
大河兄缓缓点上了一支烟。“我们那边,也会做一些代购的生意。你知道印度那边一盒卢修斯也就两三千。国内多少?至少五六万。你想想,就算不再额外加多少价,收点手续费,辛苦钱,也是应该的吧?”
“这……不太好吧?这……可是救命药啊。”
“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不卖给他们了。你就跟他们说印度那边要涨价,他们不还是得乖乖继续买你的?”
这话撞到了永陆内心深处的一道砍上。他望着窗外,泪水湿润了窗外的风景。他的眼前,隐隐约约地浮现了自己除了公司业务还为了代购抗癌药忙到深夜的场景。那时的他坐在自己的房子里,摘下眼镜,望着天花板。自己的身躯还能支持多久?他既是帮他们代购药的人,也是病友,在这一点上他和其他的五百多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不会——就突然死掉了。
挺好。
永陆给这样的想法找了合理的理由。房子什么的并不是目的,或许只是个手段。他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太好,虽然也没什么严重的问题,但是应付繁重的工作也总有些吃力,而且经常就医吃药也总是一笔开销,现在她就正在医院里呢,不知道严不严重,他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他的父母和岳父母都还健在,但是也基本都需要照顾,每年使钱也并不在少数。他还有两个儿子,如今都已经十五六岁,他深切地感到应当有些积蓄来给他们的未来铺就一条道路——不说是坦途,至少有条路吧。他之前反复想过这些问题,多少也动过大河兄提的念头。有时候,以金钱的花费谈论亲情确实让他感到有些别扭,可他又觉得自己不可能回避这些问题。
这样想着,他转过头去看了看摆放在家中玻璃柜中的那尊宏伟的圣像。那是他的父母当年皈依基督教时置办的,容貌华伟、颜色丰丽。他唯独不是很相信这种东西,他的父母也不曾强迫他。这尊圣像就一直这样摆放在柜子里,很少有人光顾。自己平时毫不在意的圣像,今天居然仿佛焕发出光彩来,大概是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也同意自己的想法吧。他嘴角挂起了一丝微笑。
他轻微颤动的手指一把抓起手机,熟练地打开应用,郑重其事地编造了由于原材料价格上涨导致印度厂商加价3%的消息,然后点击发送。永陆的心砰砰直跳,他紧紧盯着屏幕,不敢眨眼,也不敢往周围看。五百多人的群聊马上有人回复——还好,还好,大家都表示理解,只有几个人抱怨了几句价格。
他把手机扣过去放在桌上,靠在沙发椅上,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3%……听起来不多,但考虑到每盒药超过300美元的价格,这个数字累积起来每月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又扬起来。
三
日子就这样平稳运转了半年多。他的永康集团仍然没有什么太大起色,不过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每月的这笔额外收入逐渐让他宽裕起来。有时候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会很奇怪,怎么最近的晚餐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高档食材,家里也是不是地添置几个物件,虽然不大贵重,总也能让人感觉到生活的日渐丰足。每当妻子和儿子问起来,他总是不说什么,只是笑笑;或者随便编写理由敷衍过去——他还没有把自己这些事跟他们说呢。他自己辛辛苦苦为家里添置东西、多存些钱,这就足够了,知不知道大概也无所谓。
辛苦——他一直是这样定义自己的,而且他越来越深信这一点。既然如此,那么稍微提高价格也就并没有什么问题,就当是奖励自己了。有时候他一边嚼着海鲜一边想,自己当年也太蠢了,怎么没有早想到这一点。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几个老朋友来。他们当年也做类似的生意,从境外代购国内的高价药品,只是规模没自己做得大,也多年没联系了。他拨通了其中一个老伙计的电话。
“咱们搞个合作吧。”
“搞什么?”
“你知道,我现在给他们代购格列卫,加3%,你要不要一块……”
“你想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违法?哼,违哪门子法?它不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救命药国内买不到?咱俩都是病友,你还跟我说这些。”
“唔……我也想过这问题。据你说怎么办?”
“康子,我这边卢修斯的厂,给的价比你便宜,你把你那边的人带来,我每个月分给你抽成,怎么样?”
“那有什么不好?”
永陆的管家给他倒上了一杯普洱,他品了一口。
“你说,加到5%是不是好主意?”
康子笑了几声,没说话。“都行,哥看着办!”
永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站了起来,好像遇到什么喜事一般快步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走了一会儿,他又回来坐下。
“就这么办吧。你抓紧让你们的人进群。”
四
永陆坐在家里的大桌子上,端详着自己的银行存折。这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收入。存折本来没什么好看,但是他现在总是放在手边,时不时就拿起来翻看翻看,边翻看还一脸陶醉的表情,有时竟然自顾自地笑起来。当然,他的管家也总是很开心,因为永陆一翻看存折就难免有些好事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比如获得些小礼物之类的赏赐。他的家人也很奇怪,怎么儿子的主人家突然宽裕起来。管家只是笑而不语。
最近,永陆的妻子和孩子也会时常发现他的脸上有时候带点愁容。可难道前面不是刚说了他时常自然而然地发笑吗?这二者事实上是并存的。永陆最近读起书来,这是为了寻找一种跟自己财富相匹配的生活。当然,永陆这样正直的人不至于也不屑于跟他有所耳闻的某些人一样出去“寻欢作乐”,但他也觉得有必要好好跟朋友们聚聚。
首先光顾永陆家的是大河兄。有意思的是,他今天能如此似乎也正与大河兄当年那一番对话有关系。现在大河兄就站在门口,永陆连忙走过去迎接,先扫了一眼他的面容——嗯,还和以前差不多。紧接着他的目光转向大河兄的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但他很快又把目光收回来——大河兄怎么会让自己失望呢?
“来,喝酒!”永陆豪爽地打开一瓶珍藏1000年的毛台酒,给大河兄斟满。两人坐在热气腾腾面前,红油上方翻滚着雾气,推杯换盏之间,脸色也跟火锅一样红润起来,逐渐有了几分醉意。
“我陆哥……就是有水平!”大河兄拿起手边的一个存折向空中抛去,存折扑通一下掉在火锅里,溅起一滩油花。
“哈哈哈哈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一张银行卡飞向了空中。只不过稍有遗憾的是,银行卡并没有掉进火锅里,而是直接又砸在了永陆通红的脸上。
“你最近听说那个什么陆勇,的新闻吗?”大河兄又拿起一杯酒。
“听说了,就那个‘药神’,是吧?“
“啊对对对,就是那个。要我说啊,永陆兄可比药神还厉害,哈哈……”大河兄摇头晃脑地发现了摆在玻璃柜中的圣像,指着它说:“可不得是‘药圣’了!”
永陆的脑子醉醺醺地晃起来。“药圣——药圣——药圣——药圣……”这个名字似乎在他的意识里盘旋起来。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幻想。“永陆哥!”是康子的声音。“咱们运药的车,出问题了!”
永陆瞬间酒醒了一半。“什么?车子出什么问题了?”
“不是车的问题!我们现在开下高速进城区,结果车被一堆人给截下来了,好像是之前那帮病友!就是,他们好像认出来咱们是干嘛的,然后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救命药居然还加钱,而且加一次还不够,真是毫无良心……”
“放屁!”永陆拍了一下桌子。“……你继续说。”
“他们现在围住车不知道是要干嘛……他们说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拿到药了,应该是准备抢药……我们人手不够……喂……听得见吗……?”
“康子,康子你怎么了?”
电话的那头,一个病友冲上前去一把抢走了康子的电话。“你他妈还是人吗?亏得你自己也得了这病……不怕遭报应吗?!”
永陆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浑身气的乱战。
“哥,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我先去控制一下……”
“康子?康子??”
已挂断。
永陆打开他和康子的聊天。
“你怎么想的?你居然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拿??”
“你他妈立马给我滚!”
他想了想,又撤回了上面这句话。
“你走吧,别来找我了。”
五
第二天早上,当永陆带着浑身酒气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时,迎接他的既不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不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更不是同样浑身酒气的大河兄,而是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站在警察旁边的,是康子。康子的衣服被撕破的几处,眼皮有些肿,看起来是一晚上没有睡觉。
偌大的家里,现在只有他们五个人。其他人去了哪里,不清楚。
永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他不敢直视康子的眼睛。
康子也没有抬起头来。
六
永陆就这样躺在和谐医院的病床上。这几个月来,他不再是永康集团的控制人,生意也全泡了汤,药物和相关财产悉数被没收。他的妻子还在他身边,一直在打点他的东西,能卖钱的都卖了,希望能从什么地方求购到一些格列卫——哪怕几片、几粒也好。但是现在“非法”途径算是被堵死,合法途径呢——钱不知道还够不够。
永陆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天能做的事情,除了按照指令吃饭、喝水、上厕所,也只剩下叹气和看天花板。药倒是给用上了,但是中间奔波导致长时间的停药,使得他每况愈下。造成这一状况的,还有他精神上的冲击;更何况,还有一大笔资金缺口没填上呢。
他这几天都很少说话。今天,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可能高级动物都能预测自己的死期吧,他只是冥冥之中有这种感觉。但他觉得,在这之前,有必要洗刷一下自己精神上的“罪孽”——总之是要洗刷一下罢。他想到了宗教,想到了基督教,想到了那尊圣像。
“君士坦丁大帝是在临死前受洗成为基督徒的……我的话,受洗是不可能了,只能……”
“把我的那尊圣像拿来吧。”他平静地对妻子说。
“圣像?早卖了。卖了几千块钱呢。”妻子挤出一丝笑容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