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一号公路-终稿

建议配合《Episode 33》食用

 

加州一号公路

 

 

这是一个孤寂的春天下午。

至少奥莉维娅是这样想的。

 

奥莉维娅只是有点伤心,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加州一号公路上。转头随意望了望公路到自己家的距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是故意的。多想无益,奥莉维娅沿着公路的边缘,迎着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继续走了下去。

加州一号公路很长,也很宽,不断延伸向远方,看不到尽头。这也许是通向世界尽头的路吧,奥莉维娅想。这也许是一条一去就不会复返的路。

加州一号公路沿海,此时微微的风带来了海上的气息,咸咸的,带着些苦涩抚上了奥莉维娅的面颊。风盘旋在奥莉维娅周围,像有说不尽的窃窃私语。奥莉维娅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带着清凉、雀跃的风进入了胸腔,大概到达了心脏。这气息要比,比家里的味道好闻的多——如果那个地方也能称之为家的话。那个叫做家的地方,整日里充斥着奥莉维娅所厌恶的浑浊的气息,有时是烟味、有时是酒味、有时是说不清的暧昧味道。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也没多久,反正奥莉维娅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她忽觉脚上的鞋袜有些碍事,便脱下了它们,将鞋子拎在手上,重新迈往了前方。公路长时间被太阳照着,已经发烫发热。忽一踩上去,就像踏上了火炉一样。好烫脚啊,奥莉维娅漫不经心地想,不由得再放慢了些脚步。

这个时间的加州一号公路上没什么车,就只看见奥莉维娅一个人慢吞吞地走着。陪伴着她的只有海风和赤裸的脚下的路。海风有些温温热热的,包裹在奥莉维娅单薄的身边。公路则是默默地将奥莉维娅送去她也不知是何处的目的地。

 

加州一号公路对奥莉维娅是特殊的。她很难说对这条公路有着怎样的感情。

在奥莉维娅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那时还很喜爱这条公路。小孩子并不懂什么别的,只是觉得这条公路边上的景色很美,海很美、花很美、山很美、清晨很美、夕阳很美、夜半很美,一切的一切都很美。那时的小奥莉维娅看云是云,听风是风,剩下的一点烦恼都被打在岩石海岸上的浪卷走了。奥莉维娅最喜欢的就是拉着母亲的手,飞奔在公路上。被训斥也没事、摔倒也没事,一切都没事。直到后来——不算太久的后来,奥莉维娅才知道,这份对加州一号公路的喜爱是有原因的。

在七岁之后,奥莉维娅开始讨厌加州一号公路了。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它带走了母亲吧。

那也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小小的奥莉维娅什么也不明白,但她只看见了母亲摸着她的头的手,听见了母亲对她说的话。母亲说:“奥莉维娅,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爸爸生活吧。”

“妈妈,那你呢?”奥莉维娅天真地睁大了眼睛,势必要听到一个结果。

“妈妈之后有时间会来看你的。”

好像就是说完这句话后,母亲站起了身,拉着行李箱上了车。没一会儿,汽车发动。奥莉维娅看着母亲渐渐离自己远去。她就站在那死死地盯着母亲的汽车,看它驶上加州一号公路,看它不断变小,看它消失在地平线。那时刮了一阵很大的风,风为奥莉维娅带来了最后一丝母亲的气息。

父亲很少管奥莉维娅,所以自那天以后,奥莉维娅时常没事时自己一人跑到加州一号公路边,她也不敢走太远,只能站在公路口默默望着远方。

但奥莉维娅的母亲没有遵守诺言,加州一号公路带着她自此一去不返。年幼的奥莉维娅时常想,公路的那头是什么呢?会有海、鲜花、大山和母亲的怀抱吗?

不过这个问题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奥莉维娅很快就长大了。

 

 

公路的地面不算太扎脚,但奥莉维娅几乎已经走到双脚失去知觉。但她还是那么慢悠悠的、漫无目的的。

奥莉维娅掏出装在兜里的手机,看了看时间。这个手机是她父亲给她买的,在三年前是最火的新款。这倒并不能说明奥莉维娅的父亲有多么爱她,相反,奥莉维娅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爱。

自七岁父母离婚后,奥莉维娅一直跟着父亲生活。但这九年来,能够证明奥莉维娅与父亲父女关系的好像只有手机上、银行卡上冷冰冰的转账记录。奥莉维娅的父亲很有钱,所以他给了奥莉维娅很多钱,也只有钱。

 

五点多的太阳正火红,亮到有些刺眼,奥莉维娅不禁眯了眯有些酸涩的眼睛。眼睛还是难受,她只好低下头揉了揉眼眶。揉着揉着,不知为什么,奥莉维娅鼻头有些发酸,手下触摸的地方也热热的。她低低抽泣了一声。

自母亲走后,奥莉维娅磕磕绊绊、期期艾艾地跟在父亲身后长大,她曾经是如此希望父亲能够哪怕只是回头看一眼。但她并没有得到她所乞求的,留给她的只有抱着刚拿到的无用的奖杯从热热闹闹的人群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时、生日却得不到父亲的一句生日祝福时、推开家门发现鞋柜旁放了双陌生高跟鞋时的那种胸口闷闷的感觉。

这就是奥莉维娅的九年。奥莉维娅用了三年去追逐、去渴望那咫尺天涯的遥不可及,用了三年来认清并淡然面对现实,又用了三年自我堕落、自我放逐。可笑的是,奥莉维娅从来没得到过的注视和在意——哪怕是负面的,在她放下一切后姗姗来迟。这或许是以前的奥莉维娅所渴望的,但却不是现在的奥莉维娅所想要的。她好像已经麻木,无所谓父亲的责骂。

就这样下去吧,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奥莉维娅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封闭了五感,将一切的一切缀在飘渺的空中,昏昏噩噩、浑身发软地度过一天、又一年。

 

她本来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打算的。

 

就在这个平凡的、不平凡的、孤寂的、热闹的春天下午,奥莉维娅被迫睁开了眼睛。

春光很好,这样想着,所以奥莉维娅从学校翘课出来了。下午时分的商业街上人并不少,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奥莉维娅捧着刚从便利店买的三明治,站在街边吃着。她望着彩色玻璃折射出的光,透明又斑斓。转过头去,奥莉维娅在身后餐厅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脸,也染上了一点色彩。

眼神有片刻的失焦,再聚集时却不由自主地定位在了店内。奥莉维娅有些失神地望着,她看见了父亲、父亲的再婚对象,以及再婚对象的女儿。他们其乐融融,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用餐。

奥莉维娅有些失礼地用目光描摹着那个女孩的样貌。那个女孩说不上有多漂亮,看起来也没有多聪明,奥莉维娅想。但她们之间没有什么可比性,奥莉维娅好似从没有这么清醒过。那女孩身上穿着当季的名牌长裙,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的礼仪,况且,她的母亲与“父亲”,始终用温柔、包容的目光——奥莉维娅从未得到过的——注视着她。

奥莉维娅回过了头,望着身前的地面,僵硬地吃着三明治。

在这个说得上温暖的阳光明媚的下午,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奥莉维娅一个人抵御着寒冷。她的牙齿有些打颤,这让她不能继续顺利地咀嚼三明治;她的眼眶有些发热,这让她不能再捕捉到地面上跳跃的光芒。

奥莉维娅在这里站不下去了。她逃似的离开了这条街,向前跑着、跑着、跑着,不愿停下,也无法停下。她不知道前路何方,也找不到方向。

 

 

奥莉维娅有些恍惚地走在加州一号公路上,手上拎着沉甸甸的鞋子,独自漫步着。奥莉维娅感觉自己的肉体还行走在人间,但灵魂早已出窍,飘飘荡荡。

忽地,一阵尖锐刺耳的自行车铃声从身后响起,奥莉维娅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向栏杆靠去。一片耀眼的红色从奥莉维娅眼前闪过,几乎擦着她的面庞飞了过去。

那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人。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那女人一边口中发出着意义不明的大叫,一边疯狂踩着自行车的脚踏板,好像要从这里一直冲到深海一般。

奥莉维娅惊魂未定,想破口大骂但那女人的影子早已从她视线中消失,奥莉维娅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只好冲着空气狠狠比了个中指,顺便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奥莉维娅只觉得自己倒霉得要死,心中充斥着无奈、低落、未褪的惊慌与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奥莉维娅靠在路边的围栏上,抬头望向天边。大半个天空都被太阳染红了,哪里都是热烈又浪漫的火烧云。在火烧云上方是清亮又透彻的蓝,层层叠叠中好似晕染开了的调色盘,看得人眼花缭乱。

是个好天气。奥莉维娅心想。

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色彩中,奥莉维娅好像只占据了那样小小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一点。被风吹走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奥莉维娅站在加州一号公路上,感觉眼睛干涩的要命,精神也只剩下了麻木。风簌簌地吹过,撩起奥莉维娅的额发。到底是就此转身回去,还是继续走下去呢?

太阳很好、云彩很好、风很好、海很好,但它们都带不给奥莉维娅一个答案。

 

 

奥莉维娅闭上了眼睛,把头垂在两个撑着栏杆的胳膊之间。在这一刻,奥莉维娅的心乱的要命。她听到了不远处的海浪声,海鸥盘旋在上空时翅膀击打空气的声音,还有自己有些嘈杂的心跳声。

奥莉维娅,她对自己说道,你到底要怎样呢?

奥莉维娅还没开口,但一阵不成调的歌声顺着遥远的海风被送了过来。奥莉维娅听的不太真切,但这小调莫名其妙地安抚了奥莉维娅理不清的心。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奥莉维娅抬起了头,撑在围栏上,探出上半身,使劲将手中的手机丢了出去。她看着手机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度,顷刻间就落入了海中,却激不起半点浪花,或许就这样静静地沉入了海底。

奥莉维娅拎起鞋子,迈开僵硬酸涩的双腿,没有回头再看,只向前跑去。

海风不甚喧嚣。

 

奥莉维娅张开双手,不管不顾地向前跑着,疯狂地向前跑着。加州一号公路都快要跟不上她的脚步,带着鼓励意味的风将她薄薄的连衣裙吹鼓了起来,在半空中像一朵蓬蓬的云。

这样就很好,奥莉维娅想。变成一朵云飞上天空就很好,或者变成一滴水沉入海底,又或者变成一朵小花漂泊在路边,都比做个人要好得多。至少那样还能无忧无虑,自顾自地开心,哪管这世界天崩地裂。

 

 

 

奥莉维娅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是觉得再也迈不开步子。现在已经迈入夕阳日暮,黄昏的光给周围的一切都打上了温柔的浅色,但不再那么耀眼的光芒让天空和世间都暗了下来。平淡又安宁,昭告着夜幕的即将到来。

奥莉维娅停了下来。她没什么犹豫地越过身旁低低的护栏,往前走了几步,踩上了凹凸不平的礁岩。

前面就是岩石海岸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岩石摞在一起,再往下走走,不算太远就踏入了海。奥莉维娅站在一块大岩石上,尽量小心地往下方的一个石头上跳。岩石的表面凹凸不平,很扎脚。但此刻奥莉维娅只能注意到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脏,好像在为什么的到来而欢欣鼓舞。

 

奥莉维娅绕过一块巨大的礁岩,踏上了离海不远的海岸。她低垂着头,看就在几步远处海水的涨涨落落。她试探着想要伸出一只脚去,但不知是因叫嚷着的海鸥的通风报信还是什么的牵引,奥莉维娅抬起了头。刹那间,一片张扬又不羁的颜色点燃了奥莉维娅的视线。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红,亮丽又清爽,在有些暗沉的天色下反射出独一份的光芒,像燃烧的火焰,随风跳跃着、飞舞着。奥莉维娅足足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一片红色是一个女人的衣角。

瞬间,奥莉维娅反应过来了那是谁。但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多少愤怒的情绪,只带着一点好奇,向她望去。

两个人距离不算太近,也说不上有多远。隔着海边湿润而又雾蒙蒙的气息,奥莉维娅不禁觉得此时的画面有几分不真实感。那个女人身穿一身长长的吊带红裙,头发却是染成了灰色,剪得短短的,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只看了几眼,奥莉维娅便回过了头。她重新伸出脚,想要踏入海岸边的水中。可还没等脚尖碰到泛着凉意的海水,奥莉维娅身后传来了一阵呕吐声。

奥莉维娅只好又转过了头。还是那个女人。她随意地躺在礁岩上,鲜艳的红裙无所谓地从这角被撩起,又从那边垂下。她的手边散落着几个酒瓶子,奥莉维娅从她不正常的行径中也能看出——这是个醉鬼。这个奇怪的醉鬼奇怪地歪在那里,刚呕吐过,却又奇怪地哼起了歌。

奥莉维娅对这个差点撞了自己的人没什么好感,被打搅后也没了什么好心情,抬脚便往公路边走去。

 

在路过这个女人身边时,奥莉维娅还是不可避免地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女人面上泛着醉酒后的酡红,还有几道像是沾上去的颜料色彩。这个时节穿吊带裙还是有些单薄了,那裙子却只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她就那样将头歪在胳膊上,在寂静的春天海边唱着独属于自己的歌,好像无所畏惧一样。

正当奥莉维娅悄悄打量女人时,她忽转过了头来。她们就这样不远不近地对视着,岩石夹缝中生长的蒲公英恍惚间好像被吹起,流转在她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

奥莉维娅感觉思绪都被抽出,只保留了感官与触觉。所以她才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了蒲公英种子划过皮肤时的痒意,所以她才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对面那人一片沧澜的眼中的倒影。

奥莉维娅猛地把头转了回去,她不知女人有没有看见她先前的动作,只觉得此时脸上有些发烫,站立的姿势好似也变得无措、别扭了起来。奥莉维娅突然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来。这个奇怪的女人这样闯入了奥莉维娅的世界,又或许是奥莉维娅闯进了她的世界也说不定。

勉强定下心神,奥莉维娅继续抬脚向前走去,把这点插曲抛到脑后。

重新踏上了公路,奥莉维娅却又停在了原地。不知是否是迈入黄昏的天幕模糊了前方,奥莉维娅突然有些怔愣,有些迷茫。

恍然间,突然发现自己的鞋子落在了刚刚的海边。奥莉维娅只好重新走回那边的岩石滩,打算找回鞋子。

 

远远的,奥莉维娅看见那个女人没再躺在那里,而是站在海水边。奥莉维娅没去管,只想专心找回自己的鞋。

却听着“噗通”一声,抬头时奥莉维娅看见两只什么东西被那女人抬手抛进了海里。再定睛一看顺着海浪越飘越远的,不是她的鞋子又是什么?

奥莉维娅只觉得火一下子窜了上来。她朝着女人站的地方冲了过去。

奥莉维娅一把推开了那个女人,没管她摇摇晃晃的身体,就想下海把鞋子捡回来。

 

正当奥莉维娅慌忙地踏入海水中时,那女人平淡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了:“你不是不要这双鞋了吗?”

奥莉维娅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一肚子火地转过身,没好气地冲她喊:“谁告诉你我不要了啊?你这个疯女人就随便扔别人东西啊?”

女人没有答话。她反而坐了下来,双手撑在地面的岩石上,上半身微微向后仰着。

女人的灰色短发在柔光之中被染上了些许暖色,她明明脸颊晕红着,神态也带着醉酒之人的迷乱和放松,但她和大海一样颜色的眼睛却很清明。

女人说:“我瞧你那副样子,以为你已经做好抛弃它的准备了。你看起来不久就要投入大海的怀抱了,我只是替你把鞋子一起送去而已。”

奥莉维娅被说的一怔,只能又骂了一句:“神经病。”

奥莉维娅转过身去掩饰般地想继续去捞鞋子,却发现它们早随着微微晃动的波浪被送向了彼岸的方向。是她无法企及的地方。

好像紧绷了大半天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疲惫和空洞。奥莉维娅有些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湿淋淋的海岸边。

她回头去看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还是那样随意、散漫地坐在那里。明艳的颜色从她脖颈处向下延伸,在微光下闪烁着、流动着。流畅的线条蔓延到脚边,像人鱼的尾巴一样,在海水中起起伏伏。

她惬意地半闭着眼睛,灰发有些凌乱地被风吹起,遮掩了她的半张脸,发尾也像是沾上了颜料,色彩斑斓。她口中喃喃自语,似是回应海的问候,又似是在念一首不知名小诗。

奥莉维娅突然奇怪地平静了下来。她也只是静静地托着腮,谛听海浪与夕阳的声音。

 

 

 

“海浪是为什么而存在呢?”

不知何时,一道略微沙哑、听起来却很舒适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但奥莉维娅并没听清,她问:“什么?”

当奥莉维娅转头去看时,发现那女人只悠悠然眯着眼睛望着远方。

踌躇片刻,奥莉维娅开口道:“我叫奥莉维娅。”

奥莉维娅本没想得到答案,出乎意料地,女人也转头望向她,说:“我是克洛伊。”

 

又是片刻的平静。

克洛伊开口道:“海浪想要留下什么呢?”

奥莉维娅学着克洛伊的样子向后撑着,随意回答道:“或许海浪只是想来看看陆地上的一切。”

“那它可真粗心,走时忘把贝壳、海螺带回去了。”

“也可能是贝壳请求海浪把它留下的。”

奥莉维娅不禁为她们莫名其妙的对话感到好笑,但克洛伊确实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不由得让奥莉维娅也收敛了几分笑意。

克洛伊不再言语,半闭着眼睛又开始哼她那不知名的小调。

不算太难听,但起起伏伏的音节组合在一起却实在有些奇怪。就像克洛伊本人一样。

 

奥莉维娅清晰地感知到,克洛伊与她这一生中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是个怪人,十足的怪人。至少奥莉维娅在她之前的人生中没有遇到过喝醉了酒在公路上骑着自行车大吵大闹,在傍晚的海岸边眯着眼睡觉的人。

但奥莉维娅却和这个怪人相处起来很舒适。尽管在几十分钟前她对着克洛伊有滔天的怒火。

不自觉地合上了克洛伊口中呢喃的小歌——尽管两人完全不在一个调子上——奥莉维娅想,她大概不怎么讨厌克洛伊了。

 

 

“我是个画家。”克洛伊说。

“我猜到了,毕竟你的头发上都是颜料。”

克洛伊哈哈大笑,说道:“五彩斑斓的。很好看不是吗?”

说罢,克洛伊歪歪扭扭地伸手在天空上涂画着些什么,又向一旁躺倒。

奥莉维娅侧着头看她。

“你画什么呢?”

“什么都画。海、花、石头、窗帘、拖鞋,不过我最喜欢什么都不画。就只用笔沾上色彩,在画布上随意描摹。”

奥莉维娅很好奇,她问:“在艺术家眼中颜色是什么样的呢?”

克洛伊回答她:“亲爱的,我算不上什么艺术家。只是个用画笔记录下一切的漂泊旅人罢了。”

奥莉维娅对她的说辞很感兴趣。

“你没有家吗?”

“我有家,但我没有‘家’。”

“…….那我想我们很像。”

克洛伊注视着她,说:“不,我们是不一样的。”

奥莉维娅心里没端的升起一些烦躁,说道:“确实不一样,毕竟你没有我这样狗屎的家庭,狗屎的经历,狗屎的父母。”

克洛伊仍旧注视着她,用那种奥莉维娅说不上来的、让人无所遁形的眼神。奥莉维娅撑不过,先转过头去。

“愿意和我讲讲吗?”

“……什么?”

“你被什么困在了原地。”

“我不知道。”奥莉维娅说,“我没有答案。”

克洛伊看着她,却好似撑不住一般,伏倒在地,哈哈大笑。

奥莉维娅有些恼怒,“很好笑吗?”她边问边站了起来。

“不,亲爱的,我可没有什么笑你的意思。只是忽然觉得我之前说的也不全对。——请原谅我,你这副样子和我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奥莉维娅居高临下地望着克洛伊,看她闪着微光的眼睛。

“给我讲讲吧。”奥莉维娅请求道。

“黑与白。这是组成十六岁的我的世界的一切。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只是跌跌撞撞地成长。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边划着小舟边寻找着方向。”

“那你找到了吗?”

“——有时候找到或没找到,也没有那么重要。”

奥莉维娅低着头,看着克洛伊凌乱的发旋。克洛伊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远方。

“不是所有人的世界都要有颜色的,这是后来的我才明白的道理。漂泊、动荡,也是我的存在。”

奥莉维娅看着这个灰色头发、红色长裙的女人。你瞎说,你明明有这个世界上最明艳的色彩。她悄悄在心里反驳到。

这个女人——克洛伊——疯疯癫癫、没有正形,在黄昏的海边唱着奇怪的歌跳着奇怪的舞——这是完全可以想象出的,挥舞着喝空的酒瓶,醉倒在崎岖的岩石上。她自称为旅人,奥莉维娅现在好像也能理解一二。

但克洛伊安静下来,沉默地望着远方的海面时,好像又截然不同了。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她?奥莉维娅不知道,也没那么想知道。奥莉维娅透过克洛伊鲜艳、独特又引人注目的皮囊,触碰到了她苍白的灵魂。

 

 

 

克洛伊站了起来。她靠着巨岩,轻柔的视线划过奥莉维娅。她此时的脸上是那么地平静,又或者,只是夕阳朦胧的光模糊了她的脸庞。奥莉维娅看不清克洛伊脸上的表情。她注视着克洛伊,看着她那涂着鲜红色——与裙子相同的颜色——指甲油的纤长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了印有Marlboro标志的香烟盒。奥莉维娅认得这种烟,毕竟她见过一些留宿在她父亲的房间的女人抽这种烟。说实话,奥莉维娅不喜欢烟的味道,每次那种刺鼻的味道只会摧残她的鼻子。

但克洛伊不一样。

克洛伊用她那双画画的手,利落地划开了火柴,点燃了叼在口中的香烟。她的长卷发被海风吹乱在额前,她没去管,只深深吸了口烟,又呼出一片雾气或是云彩。

烟味夹在海风中被送到了奥莉维娅身边,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也许是薄荷味,总之,奥莉维娅不算太讨厌。

 

克洛伊低垂着眼,注视着被夹在手中的燃烧的香烟,说道:“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奥莉维娅愣住了。

《飞鸟集》的句子和克洛伊是那样适配,以至于从她口中吐露出时让她宛若处于梦境。奥莉维娅的鼻尖有些酸酸涨涨。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海鸥盘旋在她们上空,啼叫一声,又顺着汹涌起来的海风扶摇而上。

天色要暗了。

 

 

克洛伊向奥莉维娅伸出了手,对她说:“跟我来。”

奥莉维娅握住了克洛伊的手,被她带着向前走去。

她们走着、走着,步调越来越快,最终在坑坑洼洼的刺脚礁岩上跑了起来。不知方向、不问归途,无所畏惧、无所期待,天地间只剩下了相握的这双手,和吹起的一阵清亮的风。

奥莉维娅能感觉到不断的风吹过脸庞,吹过她酸涩的眼眶,带走几滴晶莹的泪,但她却大声笑了出来。

她看向前方的克洛伊,想象着她脸上是否也有如此的笑容。

交握的双手互相传递着源源的温度,为这位穿着单薄的女孩和这位同样穿着单薄的女士驱散了那一点寒冷。

 

克洛伊慢慢停了下来,奥莉维娅从她身后探出头,不禁微微吃惊。一只搁浅的小鲸静静地卧在她们面前的海岸边。

小鲸鱼身上好看的蓝已经暗沉了下来,染上毫无生气的灰暗。它看起来年龄并不大,奥莉维娅想。或许跟自己差不了多少。

奥莉维娅放开了克洛伊的手,向小鲸走去。

海依旧是那样清亮、温柔,是淡蓝色的。但天空已经暗了下来。在蒙蒙的雾霭中,仍有些许光投了下来。它们浮在海面,随着下一次潮起潮落微微飘荡。岩石却已经不是本来的颜色了,在一点闪烁下泛着冷意。世间的一切色彩都淡了下来,只剩那遥远的彼岸传来的些许光亮。带来一丝冰凉,又赋予人一点希望。让人坚定,又让人动摇。

咸咸的海风拂过奥莉维娅的面颊,撩起她的额发。奥莉维娅闭上眼,万千的言语、心中涌动的感情,在此刻都化为一朵浪花,烟消云散在波涛汹涌中。奥莉维娅好像看不到不远处的那只搁浅的小鲸了,那只小鲸躺在那里,像要与礁岩融为一体。天上的星星落了下来,一颗、一颗,坠在小鲸附近的海面上。一闪、一闪,给它带来了最后的光,却恍然间又熄灭。

奥莉维娅心中的火焰刹那间好似被点燃了,她想要跑,想要跑去它身边。可当她踏上凹凸不平的礁岩,感受着冰凉的海打在脚背的时候,又退缩了。

那只小鲸那样毫无生气,奥莉维娅不敢去想象它以前的样子。它那被赋予的一切好像在顷刻间都已被夺走——它大海里的家人、深海般的好看颜色、人类的关心与爱——在它搁浅在这一片岩石滩上后,烟消云散了。最后只能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在夜幕下迎来两个不知所云的看客。

失去了一切,它又是谁呢?

奥莉维娅不敢再向前。但她也没有回头。

奥莉维娅就那样静静的、像雕塑一样地站在那里。

 

海边的夜晚很安静。只有海浪拍过海岸的声音,或许还有些微弱的风声。剩下的天地间的一切都合上了眼睛。

在这片谧静之中,克洛伊大声地高歌。像是在歌颂大海,又像是在为搁浅的小鲸唱一曲送别曲。

奥莉维娅合着克洛伊的节奏,迈开了步子。她向深海走去。

奥莉维娅最终停在了小鲸的身旁。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到了那只小鲸。

克洛伊自编自唱的小曲刚好到了高潮,她大声唱道:“——Goodnight!”

 

奥莉维娅心中潮涨潮落,她轻轻说:“Goodnight.”

烧毁记忆——烧毁一切,烧毁昨天,烧毁徘徊,烧毁迷茫,烧毁否定——余下的内里,是真正名为“奥莉维娅”的存在。

她可以没有名字,可以没有家庭,可以没有父亲的宠爱与鼓励,可以没有任何人的爱,可以没有色彩。但她不可以没有灵魂,在这片迷雾又漂荡的大海上航行只能与自己为伴。

——就算死亡,就算失去一切,她也还是她自己。

 

克洛伊仍旧在身后断断续续、起起伏伏地哼唱着。

奥莉维娅提着被浸湿的裙摆走向岸边。

 

太阳将会升起。

 

 

在百忙之中终于改完啦!还是改了挺多内容的,一直在斟酌奥莉维娅的心境,总之说不上非常满意但比初稿还是好很多了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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