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长大

 

00.

 

我父母离婚那年,我七岁。

我发现我父母离婚那年,我十三岁。

 

01.

 

我的童年几乎是没有父亲的。我和妈妈、姥姥、姥爷住在一起,缩在一个小小的学区房里,几个月几个月地看不见爸爸的身影。爸爸说,他的工作很忙,每天还没等我醒来上学,他就早早地走了,而等他满身疲惫地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熟睡了。所以啊,早出晚归的人,见不到面也是很正常的。他说的对,因为妈妈和姥姥也是这么跟我讲的,爸爸和妈妈为什么要骗我呢?何况,我也会偶尔在家里见到他,我会扑上去说很想他,说我知道他工作忙,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多陪陪我。他会看着我笑,说他也很想我,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所以我并不会感到孤独,在同学会问我“你爸爸去哪了?”的时候,在放学只有姥姥来接我的时候,在睡觉前只有妈妈进屋跟我说宝贝晚安的时候,我会很高兴地想,那只是因为我的爸爸太忙了,他的工作一定很重要、很重要吧。

我偶尔有机会拿到我妈妈的手机,妈妈的手机屏幕很大,软件很多,所以我总是想发设法地找机会拖延一会我拿她手机的时间,偷偷看看漫画,偷偷刷刷公众号,只要能透过屏幕窥见我触不及的偌大世界的一角,我都会兴奋不已。

我只是没想到,小孩子单纯的好奇心,也是会引来祸患的。或者现在说祸患还为时尚早,但这的确是一切的开端——像是天平的一端无意中被放上了一克的砝码,于是从那一刻起,我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倾斜。

 

02.

 

我第一次感到不对劲,是我十二岁的时候。

妈妈的微信置顶里没有我,也没有爸爸,可是有她的一位男同事。我认识他,但印象也仅仅停留在妈妈带我去参加公司聚会的一面之交。他总是带着土气的黑框眼镜,个子矮矮的,颇有领导气势地在酒桌上讲话。总之,我不喜欢他。我搞不懂为什么他的聊天框总是出现在最前面,也搞不懂为什么他的头像上总是带着红点点。

我对着那个红点望而却步了许多次,因为我觉得我本就不应该管这些大人们的事的。妈妈跟同事谈话的时候,我也总是很好奇地问他们:“你们在说什么?”,他们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然后跟我摆摆手说:“大人的事情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于是我越发没勇气知道这些所谓的“大人们的事”了。

可我因此变得很慌张,我总觉得那个聊天框后面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心里的疑惑积得越发久了,我终于有一天也忍不住了——如果只看一眼的话,应该没问题的吧?

我已经记不清我具体看到什么了,只记得眼花缭乱的信息是想念,是陪伴,是我从未在我父母身上看到的情感——我感到头晕目眩,心脏砰砰乱跳——也许我不该点开看的吧?大人的事,我果然不懂吧?

我关掉了手机,我好像以为我不会打开了。所以,一切,就在那天结束了吧。

 

03.

 

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来说,爱情只有言情小说上的只言片语,和同桌那个一靠近就会莫名紧张的男孩。偶然间打开的电视机里总是会听到“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所以我会很简单地认为,爱一个人一辈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每个家庭都是这样的,所以我的家庭也会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件事,仿佛它就跟地球围着太阳转那样好理解。当我的姥爷在厨房里炒着香喷喷的菜的时候,我会以为这是永远;当我的妈妈打开我的卧室门,对我说“我回来啦”的时候,我也会以为这是永远;当我抱着爆米花跟我爸爸走进电影院的时候,我依然以为这就是永远。爸爸爱我,妈妈爱我,他们也爱彼此,这也当然是一件永远。永远不会变的事情。

是啊,一切好像都是这么理所当然,所以我从来不会刻意地注意。可是为什么我那天却只能想到爸爸妈妈远远地坐在客厅的两端,皱着眉头谈话的场景?好像,妈妈对爸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租房费又要交了吧”?还是,“孩子又要开家长会了”?为什么,妈妈从没跟爸爸说过的话,都在对那个同事诉说呢?

为什么,跟电视剧里写得不一样呢?

我以为那天之后我会压抑住自己偷看的欲望,可是疑问把我的脑子搅得天旋地转,我无法控制我一次次欺骗我妈妈向她要来手机,无法控制一次次点进那个带着红点的聊天框。我明知道日常的聊天对我来说根本不会有任何更多的信息了,可是不看我就会躁动不安,看完却更加躁动不安。煎熬、压抑和愧疚同时包裹着我,寻不到发泄的出口,只能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脏。家里人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工作、疲惫、休息、三两句谈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妈妈好像还爱我,爸爸好像还爱我,一觉醒来我的家好像还跟昨天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我知道,从那一天起,家突然从坚实的城堡变成摇摇欲坠的危墙,我不敢向任何一个人透露甚至询问这件事,更不敢拉住妈妈的衣袖问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在危墙里走的每一步都必须要小心翼翼的,生怕嘴里吐出一句不该说的话,危墙就会因此骤然坍塌。于是这一切只好被压在心的最底端,严严实实地封起来。

我那个温暖的世界有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偷偷碎掉了,只有我知道。

 

04.

 

夜很黑,星星不那么亮,操场上聚集着一群玩耍的小孩,吵吵闹闹的。我和我的朋友坐在空荡荡的看台上望着他们,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涌上来,凑到她耳旁很小声地说:“我妈出轨了。”

她的视线仍停滞在漆黑的远方上,视线尽头,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隐隐约约地闪烁着。

她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没听清。”

一盆凉水将我从头浇到尾,所有的勇气一瞬间被抽干,我也清醒了过来,猛然间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和愚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那个词的,我分明是搞不懂什么是爱情,更搞不懂什么是婚姻的。只是一个晃神,那个词忽的在我面前浮现,又忽的无影无踪。

我说,算了,没什么。

于是最后一扇门,也被关上。

 

05.

 

我很快便得知,我妈已经同那个同事断绝联系了。我仍搞不清为什么。家里依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干着自己的事,平静得诡异。

直到有一天,我掰着手指头算起,我已经不知多少个月没有见过爸爸了。

是啊,我这么熟悉的家,我早就该知道的,早上起来,沙发永远是平平整整的,没有放任何杯子和枕头,跟昨天晚上的模样如出一辙。两个卧室两张床,是怎么也不可能睡下第五个人的。

我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原来爸爸一直以来,都没有跟我住在同一个家过。

我的脑中突然闪过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我不知为什么与妈妈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两个人在卧室里一边抽泣一边互相对着喊叫,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妈妈的脸颊上挂着很多眼泪,她哭着哭着大喊了一句“你爸爸在你一年级的时候就不要你了你知道吗!”

我愣住了。一个不真实的念头抑制不住地涌进我的脑海。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呢?

原来,原来,爸爸妈妈也是会骗我的。

 

06.

 

我突然开始释然了。

原来没那么多狗血的情节,没那么多复杂的故事。如果我七岁那年他们就已经离婚了,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爸爸根本就没有早出晚归的,他只是从来不跟我住在同一个家,妈妈也只是在寻找下一个可以靠得住的人而已。而那个带着土气的黑框眼镜,个子矮矮的,颇有领导气势地在酒桌上讲话的男人,差点成为我的继父。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也许有一点点悲哀,也许还有一点点庆幸。悲哀的是自己依赖的小世界表面光鲜亮丽的背后早已支离破碎,庆幸的是,还好这已经不是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了。

我依然没有向任何人求证我心里的这份判断,一是因为它在我心中就已经百分百真实,二是我在他们的眼中,仍然是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无忧无虑的小孩。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我保护得很好,企图将我与“大人的世界”隔绝开来,而我实在不忍心戳破这一点。我能做到的,就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跟家里的所有人如同往常一样正常地生活,嘻嘻哈哈地玩闹,假扮一个真正一无所知、无忧无虑的小孩。

那时的我,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这样开不了口的秘密,心里的压抑日复一日地长大。我好像被关在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里,而我没有钥匙。我看不到未来,只看到四面高大的墙,无时无刻不压着我。

 

07.

 

有一个叔叔开始频繁出现在我们家了。

妈妈很热情地带我们几个人出去吃饭,叔叔给我买了好多好多零食,没有一个人向我介绍过他的身份,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家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男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08.

 

我十三岁的时候,那个叔叔自然而然地搬到我们家里住了。

我对他几乎形不成什么印象,自然也谈不上喜不喜欢了,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妈妈爱的人,大抵是个好人。对于家庭的变化,我的内心逐渐变得越来越没有波澜。我想哭,想闹,想质问所有人我什么不问问我的感受,可是我哭不出来,闹不起来,那天我打开家门看到他站在客厅里,然后说了句叔叔好,就一个人走回了房间里,我想抱着枕头蜷缩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场,可是我却只感到麻木,我感觉我就像是在看一场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戏剧,所有的情节发展,所有的喜啊悲啊,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我在台下哭啊笑啊,都不能改变得了任何,未来的剧情依然只会循序递进地走向它应有的结局。我想起身离开观众席,身上流淌的血液却将我紧紧绑在椅子上,我只能日复一日面对着这漫长的戏剧,直到最后,我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09.

 

我和妈妈又爆发争吵了。我依然不记得是什么原因,大概也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吵到最后,话题已经完全变味了,谁也不记得最开始是因为什么而吵,都争着抢着互相翻旧账,数落对方,都是一些“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之类的一些烂俗话。我和妈妈本都是性子烈又爱哭的人,情绪一激动起来,两个人一个瘫坐在床上,一个靠着衣柜,都哭嚎起来。整个屋子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哭声,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正当我暴躁到了极点,对着妈妈大喊大叫的时候,门突然被很用力地摔开,叔叔像一阵狂风一样就闯了进来,紧锁着眉头,面部狰狞地对我破口大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当当地冲着我的书架猛砸拳头,一边发狂一边向我怒吼着“你凭什么对妈妈这么说话?你怎么敢……”,我直接呆住了,连停滞在脸上的眼泪都忘了抹去,愣愣地看着他像野兽一样在我的房间里用力地四处乱窜着发泄。我眼睁睁看着堆在架子上的所有纸张和书本都被他发疯了似的抽走,狠狠地砸在地上和墙上。屋里一团混乱,地板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我的物品。妈妈只是像刚才一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靠在衣柜上痛哭。

我紧紧地蜷缩在床的一角瑟瑟发抖,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眼泪止不住地一滴一滴落下来。我平时只见过女人歇斯底里地哭闹,可从未觉得她们如此可怕——顶多只是吵,看着却毫无攻击性。而我从未,从未见过一个力气如此之大的,一米八的成年男子在我面前歇斯底里地吼叫,发狂,破坏一切他能破坏的东西,如同一只彻底失去理智控制的野兽,仿佛下一秒他的巴掌就要打到你的脸上。

不知这样恐怖的场景持续了多久,他终于肯放过了我,扶着妈妈出去了。我感到一阵恍惚,茫然,久久地呆坐在原地。他平日里温和的印象在我心里被彻底颠覆了,像是疯狂动物城里被喷了藏红花的食肉动物,短短几秒钟就露出獠牙,面露凶光。我也见过不少成年男子发脾气,包括我的爸爸。可是他们从没有任何一位可以让我产生如此深重的恐怖感。

也是此刻,一个想法在我心里扎根:我想他从未把我当成他的女儿,而只是他爱人的女儿。两字之差,天差地别。

门依然开着,我看见叔叔和姥姥、姥爷都马不停蹄地赶进了妈妈的房间,围坐在一起安慰她。我的房间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安静得甚至只能听见我自己哭得喘不上气的呼吸声,仿佛与刚才鸡犬不宁的房间不是同一个世界似的。已经记不清是过了多久,我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他们三人才从妈妈的房间出来。路过我敞开的门口,只有一个人回头。她对我说了句:“你就不能体谅体谅你妈妈吗?”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路过了我。

我感到荒唐。他们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和我妈妈为什么吵架,我甚至能猜到他们会对我妈说什么:无非就是“小孩子不懂事别跟她计较”“你辛苦你不容易我们都知道”。我早已经在这个家里听了无数遍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不知第几遍想起这件事,枕头哭湿了又干,干了又哭湿。我没在纠结到底是谁对谁错,我只是感觉,我好像被遗弃了。

 

10.

 

有一天我闲来无事,翻看各个人的朋友圈。一点进叔叔的朋友圈,一张明亮的背景图就闯入我的眼帘。

是他和妈妈的结婚戒指。

我感到天旋地转。

明明已经知道很久的事情,真实地面对它,居然还是会觉得恍惚和难以置信。

我想起那天他笑盈盈地给我提了一大包零食,想起那天他恶狠狠地摔开我的房门。

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已经十三岁了。

 

11.

 

有关于家庭的事,唯一一个跟我谈过话的人就是姥姥。在我搬到叔叔在郊区的房子后的那个暑假,姥姥意料之外地要跟我谈谈这件事。

她问我,妈妈和爸爸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说,嗯。

她又问,妈妈和叔叔的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我说,嗯。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我念妈妈的不容易,说妈妈四十岁了,一个单亲女人工作很辛苦,上有老下有下,一个人养活一家。妈妈的生活太难撑了,必须找个人分担生活压力,没办法的,成年人就是这样。

她说你叔叔人不错的,对你们娘俩都挺好,这几年你妈妈轻松不少。

她又不知道第多少次提起让我多体谅体谅妈妈,少让她操心,不然……

我打断了她,问了她一个我一直最想知道可却又无法摸索到的问题:当年,爸爸妈妈是因为什么离婚?

姥姥说,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一个故事啊。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的工作已经稳定下来了,爸爸却一直找不到称心的工作,在两人的商量下,妈妈决定赚钱供爸爸读一个清华的研究生。

爸爸辞掉了当时的工作,全心全意在家里备考,每天夜里都挑灯读书到很晚;妈妈更加努力地工作,只为多赚一点钱,养活我们一家五口。他们说,两个人当时每天都很累很累,睡觉之前都疲惫不堪,但只要看一看我安静的睡颜,他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第二天起来,想着要努力赚钱把自己可爱的孩子培养成一个大人,浑身又充满干劲。

爸爸毕业那天,妈妈带着全家人去看爸爸。妈妈牵着我的手,教我给爸爸挥手,爸爸带着毕业帽,高兴而又骄傲地回应我,所有人的眼里都满是笑容。那天之后,爸爸又投入工作了,家里的生活又重新回归了正轨,一切都是那么地平凡而美好。

日子刚平静地过了几天,就迎来了戛然而止的收尾。

爸爸突然提出要跟妈妈离婚,没有任何理由。妈妈懵了,她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她哭着向姥姥姥爷求助,可姥姥姥爷也没有办法,爸爸就是铁了心要离婚。爷爷奶奶也拗不过他,最终他们只能顺着他的想法,分了居,并在不久后领了离婚证。

姥姥说,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有过许多猜测,但最终却都没办法坐实。也许真正的原因,只有你爸爸本人知道了。

时至今日,这件事仍然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未解之谜。

 

12.

 

家里已经很多个月不是妈妈做饭了。于是我吃饭的时候就随口问了一句:“妈妈怎么不做饭了?”

饭桌上罕见地沉默了几秒,妈妈才开口说道:“妈妈怀孕了,要给你生小弟弟小妹妹了。”

那之后,我整顿饭再没说过一句话。

那年我妈四十二了。我从没想过他们会再要一个孩子。

他们不是不知道我恨小孩的——用恨这个词形容一点也没错,我只要看到小孩,尤其是婴儿,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感涌上来,只要是小孩碰过的东西,吃过的食物,我都一律敬而远之。看到小孩哭闹,我无法克制地产生想要扑上去扇他们一巴掌的想法。可是在他们眼里,这些或许是他们误以为生下来就能克服的,或是觉得根本不重要的。

从未有人跟我沟通过这件事,也从未有人教过我要怎么面对一个自己必将厌恶的人的出生,更何况,这个同母异父的孩子身上分明流淌着跟我不一样的血液。

我甚至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的。在她已经怀孕了整整四个多月的时候。

如果我不问这句话,他们是不是打算一直拖到瞒不住了才告诉我?这就是他们一贯处理问题的方式啊,以保护我的名义瞒着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隐晦地将事实摆在我面前,等我自己慢慢地去揭开,去理解,去消化。就算是最重要的那场跟我交代事实的谈话,甚至都不是他们本人来找的我,而是在那天,特意出了趟门,将我和姥姥两个人留在家里,通过第三方的叙述告诉我这一切。他们大概以为他们做到很成功,因为每一次我在他们面前直面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天叔叔搬进家,那天姥姥跟我的谈话——我都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他们预想中的哭啊闹啊,都没有出现,所以就算他们认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根本没对我产生什么很大的影响,也再合理不过了。

我想大闹一场,想问他们凭什么觉得我自己一个人能消化,凭什么认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可以一个人承受这些,凭什么他们认为,让我一无所知地活在虚构的乌托邦中,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可是啊,在选择哭闹的这条路上,我看不见比现在更好的未来啊。

如果他们闹得结婚不了,我就一定会幸福吗?恐怕妈妈还是要一个人忙前忙后地,撑起一整个家,恐怕她再也不敢把她爱的人领回家。如果闹得他们生不了孩子,我就一定会幸福吗?恐怕他们心里会永远留下一个遗憾,恐怕叔叔老了的时候也会期盼自己能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吧。如果我的哭闹改变不了他们任何的决策,那更失去了意义。只是将好不容易重组的家庭撕开了一条裂缝,让每个人都更加难受罢了。在我能看见的所有未来里,保持沉默已经是最好的一种了。

我分明是无法自我消化这一切,我只是不得不。十二岁那年是如此,以后的年年也是如此。

 

13.

 

弟弟快要出生前,妈妈说要带我去看房子。最开始我强烈地反对他们要把老房子卖掉的决定,但他们早就铁了心要卖,理由是弟弟出生后原来的家太小家里人住不下。无论我态度如何,他们还是带我去了新房子。

新房子还没装修好,开阔的房间空荡荡的,他们搬了把椅子让我坐在一角,看着他们走来走去,计划着“要在这里放一个柜子”“那边那个小沙发”。我参与不了,更不想参与他们的谈话。那天是我第一天知道我将要离开那个我住了十四年的老房子,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看到崭新的新房子,怎么努力也产生不了一丝“这是我的家啊”的感觉。

新小区的院子种了许多桃树,街道宽敞而干净,楼下就是小卖部,明明哪都挑不出来错,可我就是固执地认为不如老小区。老校区只有一条窄路,更没有什么小卖部,可是我还不到六个月大的时候,就坐在婴儿车里,被姥姥推着走遍了每一棵树,每一株花;幼儿园的时候,整个小区的每个角落我都玩过捉迷藏;初一那年,我和认识了十几年的发小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荡啊荡,在漆黑的夜幕里谈心;初二那年,我的手划过每一辆车上积的雪,在路旁堆下一个小小的雪人。那间老房子已经是我回忆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它又怎么会不好呢。

不久之后,全家人都搬进了那间新房子。我的未来,又一次从我手中脱离了。

 

14.

 

上了初三之后,我就住在了学校附近的一间五十平大的出租屋内,那个崭新的大房子,我只是周末两天才被要求回去住。尽管很不情愿,可我的所有家人都住在那里,而他们又总是很强硬地告诉我:“你必须回来,因为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的。”我常常问为什么,但得到的都是“没有为什么,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的。”

于是我回去了,带着不理解。家的概念,亲人的概念,对我来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很淡薄了。我理解不了不跟亲人见面意味着什么,我的思念,都被一分不剩地倾注在我所经历的旧时光,甚至我的朋友们身上,至于亲情,我却从没有过这个概念,我总是将它无理由地置于爱情和友情之后。这样的信念随着年龄的增长,竟然越发坚定了。弟弟已经出生很久了,我仍然记不清他的容貌、声音,写不出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岁数。每当大人们满脸笑容地把我们俩的照片放在一起比对,夸赞我们长得像的时候,我都不能从那张陌生的脸上找到跟我哪怕一点的相似之处。我本就不理解人们为什么会仅仅因为血缘就对一个刚降临到世界上的婴儿产生“爱”,更何况他身上流淌着的是跟我截然不同的血——那使我透过他的脸,看到那个男人的面容。

我和弟弟和叔叔只有在我回去的那两天才会见面。说是见面,也不过就是吃饭的时候能打个照面。平日里我只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闭门不出,他们除了学习或洗衣服这类的琐事也不怎么与我谈话。一家人仿佛只是生活在同一片空间里的关系,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履行着这刻在血脉里的准则。

这对我来说本来是一件莫大的好事,没有交流,自然也就意味着没有冲突——我的意思是,我本是这么想的。

那次我在卧室里,叫了一声在客厅的姥姥,她本来年龄就很大了,耳朵不怎么好,只听见我在叫她,却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只好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依然没听见。我有些不耐烦了,按捺住要发火的冲动,更大声地喊了一次。

这一声不知是怎么激怒到叔叔紧绷的神经了,他突然应激一般地大声吼叫,咬牙切齿地隔着房门对我一通乱码,内容不是“天天在家里发脾气,就是惯着你了!”就是“会不会好好对家人说话?会不会尊重?”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几遍,他越说便越激动,几乎要发狂,语言间夹杂着对生活铺天盖地的抱怨,一股脑地压向我。

我在卧室里紧紧地缩成一团,害怕得开始打颤,脑中关于上次他勃然大怒的记忆在一瞬间复苏,让我死也不敢出这个门。姥姥看不下去了,正打算去劝劝他,不出意外地也遭到了他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又是“管的事多了”又是“平时家务都做不好了”,说完骂骂咧咧地发了句牢骚“这样的生活真是一点也过不下去了”,然后便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听他的脚步声离开我房门了,便软着腿冲到房门口死死地握住门把手,按得手发疼也没松开,泪滴一瞬间就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从我的脸颊滚落到手上,我哭得身体没劲,只好半坐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扶着门把手,任由泪滴胡乱滴在地板上。

我剧烈地喘着气,胸膛随着哭声不规律地起伏着,如今坐在门前,强烈的恐惧感和不安全感迟迟不肯离去。在一片混沌的大脑中,有个模糊的想法指引着我一点一点磕磕绊绊地向衣柜走去。在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之前,我的腿已经带着我站在了衣柜前,让我不加思考地打开了衣柜门钻了进去。

衣柜的格子很狭小,我蜷缩成一团,弓着背低着头才勉勉强强将自己塞下,厚实而坚硬的木板从四面硌着我的皮肤,而我已无心顾及这些,只是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断断续续地抽泣着。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着我,只开了一条小缝的柜门透进来少得可怜的一丝光线,落在我的脚边。在狭小和黑暗之中,我竟油然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心,好像被人紧紧拥抱中,无法挣脱。

不知过了许久,我的呼吸慢慢平复,泪也仿若流干。我缓缓地推开柜门,刺眼的光一下子闯进我的瞳孔,我忍不住拿手遮挡。走出衣柜,环视偌大的房间,那种空洞的无助感又爬上心头。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似乎闹剧从未发生过。我试图推开门查看情况,可推开门却直勾勾地看到叔叔正坐在沙发上,毫无征兆地,眼泪在我毫无感觉地情况下从我眼眶里滑出,直直地碎在地上。我立刻关上了门,心里想只好着一会再出去看看。

那天我开门了不下三次,每次都不可避免地在看到叔叔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流泪。流泪真正地成为了我的应激反应,而他就是那个百分百有效的刺激信号。

我一晚上都再没踏出房间一步。

 

15.

 

妈妈和叔叔又吵架了。

我不知具体是什么原因,只知道后来吵架的话题最终还是转移到了叔叔在家里的暴脾气上。叔叔急性子一上来,骂了两句便转身摔门就走,只留下妈妈一个人在餐桌抹泪。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可笑。妈妈在我和姥姥挨骂的时候从不干涉,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的人,那当然也会轮到她自己来承受,我有些冷漠地想。

屋外姥姥在哭诉叔叔对自己的态度有多么粗鲁,可最后还是说,既然是自己女儿的幸福生活,自己死也要忍下去,不能把这个家搞得鸡飞狗跳的。妈妈哭着哭着也转了意,回想起平时叔叔对家里的照顾和支持,言语中也露出几分理解。她自己说着说着逻辑也开始混乱了起来,谈她的不容易,谈这已经是第二次结婚了,她不能离婚了。

我冷着脸走了出去,正好听到她说一这一句,被压抑的崩溃情绪一下子达到了最顶峰。她却好似没注意到我的表情,又哭又笑地指着我说,你看啊,我们就算这样,不还是培育出来了这个优秀大女儿吗?说罢还不忘问我“你说是不是?”

我本打算自己回房间缓一缓就罢了,可这句看似正常的话正好撞在了我的枪口上,一下子打开了情绪的发泄口。那么一瞬间有个很恶毒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生出:我想去厨房里拿一把菜刀逼着她与叔叔离婚,不然我就割腕,是不是这样你才能发现你亲手培养出来的女儿是什么样的?

这样的念头仅仅在我心里膨胀了一秒钟就被我的理智重新压制了下去。我并非真的想把这个家搅得更乱,我宁愿它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就像以前的这么多年一样。

我头也没回地走了,关上了房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16.

 

如果你问我后来怎么样了,我只能说,我现在是一个开朗活泼且成绩优异的高中生。生活正在逐渐步入正轨,我看到轨道的那边,是一个普通而美好的未来。

家里的矛盾从来没有消失,它只是冰面下的暗流,所有人都默许着它的存在,又不约而同地假装不去看它。我不得不承认,我父母所有事情都让我自己去接受的态度的确让我获得了极强的从创伤中恢复的能力,让我可以如同家里的大人一样,在什么事情过去后都可以假装它从没发生过,循规蹈矩地生活着。也许未来还会爆发不平常的冲突,可我已知道我不会沉溺太久。至于离婚,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想过。

从前我恨那个没有钥匙的房间,我恨它让我的内心无处宣泄;后来我习惯那个没有钥匙的房间,麻木地透过窗外看外面的人间;最后我寻找那个没有钥匙的房间,躲在狭小而昏暗的衣柜里慢慢地哭,慢慢地疗伤,慢慢地释怀。

如今我已经十六岁,我想我已然足够坚强。我不想感谢任何人,也不想感谢任何经历,除了走过这些而又不断跌倒的我自己。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希望,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穿越回四年前的那个晚上,紧紧抱住那个坐在漆黑的夜幕下对着暗淡的星星发呆的我自己。告诉她,别怕,世界很坏,可你很好。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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