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墙、裂缝与刮刀

我跟我爸说卫生间的墙皮受潮掉了很多,都能隐隐约约看到里头的墙体好像也有裂纹了。我爸说他会处理。几天以后我看着他端了一个盛着灰色糊糊的盆子,拿着一把刮刀走过来。他问我,你要不要也来学一下?

我说,好。

腻子粉是他从网上买的,加水拌一拌就能用,他一边说一边蹲在那里把碎掉的墙皮铲下来。要先把墙体整理干净,保持干燥,这样才好刮腻子。我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试着只用一刀把裂隙填平,但是他腻子少了,于是他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往上添,好多疙瘩。我说,你这刮出来的怎么会好看啊,他说没事,等下再整个补一刀就平了。

然后我们等着第一层湿乎乎的腻子干透。

摆在阳台的那个方形的移动空调轰隆隆地响,门开着,冷风夸过阳台的门槛吹到我脸上。夏季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沾了污渍的白色的墙上打上一块亮黄的光斑。虽然我说我不是很喜欢看他光膀子,但他今天还是只穿着沙滩裤就出房间了,算了,确实很热。每一年北京的夏天都像今年一样热,每一年夏天我都在这个小小的闷热的公寓里,已经十七年了。这房子跟我一样大,只是感觉比我还要苍老得多。

移动空调是我爸去年买的,阳台那些风格突兀的防水墙纸是他前年贴的,他甚至在我房间的窗外焊上了梯子,这样就可以爬上屋顶看看风景——好吧,其实是为了到阳台的屋顶做防水,而且不是他自己干的,是他找人来做的,但是我很喜欢。他还请人给我拥挤的小房间专门安了一个空调。他为这房子的装修做了很多,多到从我出生以前开始,这屋子就有他留下的痕迹。“活着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他把这句话当座右铭一样挂在嘴边,然后他今天也是一样地这样对我说。他说我也要学会刮腻子,做这些装修杂活,网上有很多资料。这样出国以后不至于在人工上花很多钱。

我觉得还有点好笑,我窝在我们家这80平的小破屋子,捏着被水浸得破破烂烂的墙皮,我说我要是出国了,费用会不会让我都必须得一边上学或者工作一边去麦当劳做汉堡补贴。我爸回答,怎么会呢,我们当然供得起你追求前途。每次他信誓旦旦反驳我,我都会想起他以前自豪地跟我说“你老爸我可是高材生”那样的表情,没有刻板印象里中年人该有的沉稳样子。他坐在我的旁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从网上学来的刮腻子技巧,还有修水管,还有他擅自给我做的人生规划,被光照的亮晶晶的汗滴从他的脊背滑下。我无法不去想他十几年前还穿着西服白衬衫的,那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拎着公文包出现在这小小公寓屋的门口,我矮矮的视线还只能落在他的胸口。那时家里的墙好白好白,好平整,像新的一样。

但记忆很模糊,很迷幻,我分不清这究竟是我的想象,还是回忆本身。

世界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现它的残忍,在我连“痛苦”的含义都未曾理解的时候,一切就都破碎了,污损了,开裂了。我家的墙也好,人也好。

直到今天墙上还留着墨水的痕迹,还有不知什么东西砸出的坑,不大,但我记得它的声音,记得那一瞬间我正蜷在床上盯着地板,然后震悚地绞紧了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无数大声的喊叫,哭泣,咒骂,我坐上了警车,在漆黑的夜里,红蓝交替的灯光在挡风玻璃上像炸开的水气球,刺眼地转动着。名叫双相情感障碍的恶魔用它的爪穿透了母亲,刺伤了她身后的我。那天夜里,我跟我的父亲,还有警察,一起送,或者,押送我的母亲去医院。

我该如何向你形容我那之后的人生?因为这病,我的母亲控制不了情绪,争吵变成了常态,打砸变成了常态。我有的时候躲在自己房间里,有的时候躲到邻居家里,有的时候被我爸送出门,在小区公园的秋千上晃到太阳落山才敢回去。回去以后家里只有碎掉的碗,瘸腿的桌子,满地的血,墙上的污渍,还有弯腰收拾这一切,然后对我说“回来啦?”的父亲。有的时候我也是争吵和暴力中的一个。我很少见到我母亲了,她有将近两年住在精神病院,有一年回了娘家。剩下留在家里的日子也尽是厮杀。我再没有见过父亲穿那套干净的西装,用来接工作电话的座机很久没有响了。家里堆满了杂物,阳台的墙面上到处是被雨水泡发的裂痕,蜘蛛,蟑螂,渺小安静的我。恐惧一点一点,被攒成了一团阴暗而幼稚的恨意。

吵到劲头上的时候我母亲会说,那我们离婚就完了。结束以后父亲会来安慰我,没事的,我们不会离婚的,因为我们还有你。是吗?为什么不干脆离婚算了?为什么要赔上你的前途?为什么你不带我一起走?我多想这样质问他,但音节没能挤出我咬紧的牙关。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本来应该更好的。

恨意与青春期的自我意识盘根错节地在我的心脏上生长,根须狠狠地向深处挖着,怎么拔都只会使创口越扯越大。我开始想不明白我存在的理由是什么,成为家里的累赘,成为学校的异类,连我自己都无法觉得自己有任何一点的可取之处,我不懂我为什么活着。

我希望我能够死掉。这样的想法,被检查我手机的父母发现了。

在职场上被针对被辞退的时候他没有哭,和我母亲争吵互殴的时候他没有哭,让我哭得开始抽噎的电影也没能让他哭。因为我的抑郁,十四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在我面前抹眼睛,他背着身,肘部摆动着。

涂抹着墙上的灰泥。

今天要上第二层腻子了。

毕竟这墙好像裂得还不小,我爸说。我又理所当然地受邀来观摩了。第二层、第三层都是起巩固作用的,第一层的打底最为重要。当然很重要的是要把腻子粉用完,不然干掉就浪费了。他碎碎念着,刚刚又查了一下,要大概以三十度角向前平推,这样才平……然后他开始讲起墙体的构造,什么保温层啊钢筋龙骨啊,有点无聊,但我还是听了,也许以后会用得上呢。今天还是很热,他没有穿上衣。我说,你真的像个砌墙工,谁能想到高校毕业的人最终归宿是在家里发愤涂墙呢?他乐了,然后说,这可比书本知识的实用性强多了。

我盯着他,我问他,你真的不打算重启你的公司了吗?

电扇轰隆隆地响,咔哒咔哒的声波在白色的墙壁上弹来弹去。可是好安静,桌子,碗,血,人声,十年前的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得,只是此刻它们如同泡沫般的幻想向着远处弥散。

那天他的表情很隐忍,我想他尽了所有的努力去稳定他的声音。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能相对安全地长大,能够不要留下阴影。他说母亲是爱他的,就像母亲爱我。我们为了自己爱的人与爱我们的人活着,如果我跟母亲活得痛苦,那么事业、金钱,毫无意义。

我想死,因为我想逃避,我拒绝承认这个让我痛苦的人实际上是爱我的,我拒绝承担过去、此刻乃至未来的来自这份灰暗破碎的爱的责任,那么多明显的迹象,我唯独咀嚼着反刍着使自己感到尖锐痛苦的部分。就像陷入自己的黑暗深渊的,却看不见那同样要被吸入深渊的站在边缘的我的母亲。也许我至今没能爱上我自己,也没能爱上别人。那么我便为他人的爱而活,至少不要让我成为我最讨厌的样子。所以我说,我们来修复这堵墙吧,用沾了灰的爱补上它破裂的缝隙和糜烂的墙皮,磨平它斑驳的表面。就算其中包裹的那块心破破烂烂。

这个低头抹灰的男人转过了身子看着我,当然打算,他笑着,我只是在等你,等你完成学业再自己创业。你是很厉害的,然后你做老板,我来打下手,这样不就重启了吗?阳光泼洒在他的身上模糊了脸颊的轮廓,影子拉得长长的,贴在墙上,包裹着灰糊糊的涂了腻子的破口。

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张信誓旦旦的、自豪的、亮晶晶的表情,如此光鲜的表面。在我未曾知晓的时空里,它到底开裂过怎样的伤口?你又是用了多少时间、多少眼泪、多少次笨拙的涂抹、多少次歇斯底里的打磨,才一点一点将其抚平?

我想我不会去问的。

所以我笑了,我说,“好啊。”

就算心破破烂烂。房子,墙,我们,还是要一直生活下去。像你一直做的,告诉我的那样,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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