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作业

紧闭的门

  几天前大教堂停业了。彼得洛夫今天晚上来到了教堂里。今天晚上月光很亮,昨天也是,一直都很亮。

  当然,电灯几乎全部熄灭了,只是在前面有一抹光,若隐若现,在很遥远的地方。

  彼得洛夫想狠狠地给门一脚,把它闭上。可是就在他要下脚的时候,他又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这下彼得洛夫彻底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了,月光也没有了,只有昏暗的光。

  教堂里好像有了什么动静:唱诗班在吟唱,唱一支进行曲。

  但唱诗班的头领和彼得洛夫是好朋友,他明明今天上午刚死了的,还是被他亲自墙壁的呢,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枪毙他,但是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于是就把他枪毙了,那个朋友在中枪的时候流了很多血。

  彼得洛夫有点害怕,于是他给那把破枪上了膛。

  “咔嚓”,声音很清脆,“真好,老头,好久都没这么利索了,是吧。” 彼得洛夫轻轻地往光亮处走,不断向四周张望。他很害怕什么东西。

  彼得洛夫就这样走着。他已经离门很远了,光似乎还是遥不可及,“我到底为什么来这儿啊!” 他小声地嘀咕。

  突然光灭了,唱诗班的歌声也骤然停止。

  黑暗笼罩着彼得洛夫。

  于是彼得洛夫坐在地上,大理石做的地砖凉凉的,阴森的气息悄然穿过他裹住全身的暖服—那东西没让他露出一寸皮肤来,他透过一块塑料布看清前面。他想哭,但不知道为什么哭,所以简单抽噎了几声后,眼泪就完全消失了。

  彼得洛夫不敢出声音,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一想出声,全身就痒痒的。

  他强迫自己胡思乱想。

  一开始,脑子里全是那些被他打烂的小孩的头颅和那个朋友的尸体—它在不久之前还和他一起吃饭呢,谈论未来,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而且死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痛苦,或许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死去的话,也挺幸运的呢……枪弹把人们的身体穿透的情形不断在他脑中闪过,还有军士,始终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干那种事,或许他也不知道……

  不久,他想到小时候的一个梦:

  那是一个有点热的午后,他倚着大树,黄色的、布满皱纹但只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大树,看着一片原野,闻到草的气味,在高楼和尸体遍布的城镇中见不到的蓝天上面飘着云,漫无目的的;草地上缓缓升起一垛围墙,紧接着又是一垛,一垛……然后他受了惊,从树底爬起来,拼命向前面跑,感觉自己的四肢正在慢慢的麻掉—先是一阵刺痛,接着没有感觉了,长此以往。如果仅仅只有一次的刺痛的麻醉的话,彼得洛夫不会注意它的,但疼痛之后紧接着会有新的刺痛,永远跟随着他……为什么要给他无尽的烦恼呢?他不断地跑,又感到墙在不断地追,腿已经渐渐地没有了力气。他终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跌倒了。

二:

  彼得洛夫早就不想这么绝望地、漫无目的地跑下去了,他想永远躺在地上,看看会发生什么—反正他大概也已跑不动了,他的腿已经完全麻木了,像唱诗班的那个朋友的腿一样,没有生气……可他突然又被拽了起来,被揪着衣领往前跑。他的腿的动作简直是抽搐了(它居然还会抽搐,但是也快了),心脏剧烈地跳,他顺不上来气,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噎住了。

  彼得洛夫突然想到一个人,“这个……额,说话的时候也是想噎了一口……额,恶心的东西一样。” 他试探性地看了看周围,那肯定是没有人的,都歇业了,把头夹在腿间—尽管教堂里已经够黑了,“屎!”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怕什么东西会揪住他的衣领,又不出声了,把手也压在腿下面,紧紧地缩成一个球。

  他便又想起了那个梦,在里面他也是个球了。

  他发现自己推着一根墙,但是他是一个球,没有手来推,或者根本不是推,可能是跟着那根墙一块移动的,他在墙里边,不知道是自己拖动了墙,还是被墙拖动。然后前面也过来了一堵墙,正好和他的墙变成一个了,他觉得很欣喜,想跳起来,但是墙太重了,他跳不起来,反而觉得肩膀很痛,像是被压坏了;随后有更多的墙,从四周过来,一端顶着他的墙的一端。他走不动了。

  彼得洛夫只能呆在原地:他无论怎么走,都会弄伤他身体的一部分,所幸现在已经基本上痊愈了。他一直使劲往前走。

  慢慢的那些笔直的墙都颤抖着,扭曲成了曲线,蠕动着钻进他的墙的一端,他想努力地从墙里出去,去找那棵树,去找一个人,安多纳德·耶南……但这是他读过的小说里的人物!

  “啊啊……帮帮我,啊啊啊,在哪呢,帮帮我,它们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 彼得洛夫想到这是他那个梦的结尾,当时他还是个孩童,这好像是发烧时做的一个梦,听说,他最后还不平地用手抓什么东西呢(当然什么没抓住)……“这样一说,就合理了。只是胡话而已,所以一个球会动,还会进到墙里,墙还会动。” 彼得洛夫欣慰地露出了笑容,他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记忆很反感,因为这个教堂很令他害怕,四处都是黑色的,深不见底,什么时候都是,稍微走偏一点就会碰到什么令他恶心的东西,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这也正是他最害怕的,自始至终就没有什么东西……他不用再想这些恼人的东西了。

  

  进行曲重新开始了,依然只是单调的旋律,它好像不是由人发出来的,是一种刑具的声音,大概是笼子的声音,他小时候经常听到。但是笼子本身是不会动的,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声音,那就必然是别的声音,大概是那位朋友曾经唱的一首歌吧,他好像经常唱这首歌,可是他怎么会喜欢呢?如果他喜欢的话,为什么彼得洛夫没听过呢,或者,能忍受得下去呢?大概是没有别的事了吧?那也不对,每天都有很多人要枪毙呀……

  所以是笼子吧。

  笼子是不会动的,这是常识。他努力地想驳倒自己对于常识的亵渎,但是隐隐觉得那很合理,于是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大。此时进行曲的声音突然变大,吓了他一跳,他又感到嘴里很痛。他便知趣地停下了,开始用舌头舔那个疼痛的部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结果是个溃疡,因为他一直有溃疡,又恰巧是在牙床两侧上,那个地方老是疼。

  彼得洛夫不说话了,他觉得这个地方很诡异,浑浊的空气还让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勉强站起身,准备离开教堂,这个地方很让他不舒服。

  “可是我究竟来干什么呢?” 他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子:他看见一个标示牌:台。有些教堂里当然会有台,以便教士们站在至高的位置上,宣扬着他们的观点,以及快速地批评背错经文的异端们。但是教堂里实在是太黑,教士也看不太清经文,更不用说那些下面的人们了。所以教士们就临时在台上把自己的想法包装一下,用经文的格式说出来;至于异端,只需要在气氛不够热烈的时候随便指一下远处昏暗的一片人群,然后随便念个名字就行了,因为似乎谁也不知道教堂有多大,故来参加的人们也就不计其数。

   彼得洛夫想上台看看通往另一扇门的路,但是供人上去的梯子好像被撤走了,所幸那并不高,他只是轻轻地一够,便抓住了放梯子的口的边缘,是石头做的,显然已经被人摸得十分光滑了。彼得洛夫不很费劲地跃了上去,使劲用脚跺跺,并没有坍塌。他单膝跪到地上系鞋带,突然想起自己的羽绒服和这个黑沉沉的教堂—不会有积灰沾到膝盖上吧,这儿已没有人了许久了。

  他看看他的膝盖,上面没有一点灰,倒是有些粘粘的东西,散发着甜腻的味道—大概是糖水,而且才洒不久。他站起来,走到台的边缘,伏在上面—这倒是给他沾了一胳膊灰。

  彼得洛夫发现在远处其实还有一个台,歌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现在听的很清楚,是一群参差不齐的声音。他朝那个地方喊“有人吗还?” 随即溃疡又疼了一下,那边有了回“有什么事吗?” 他们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为什么呢?在这个沉闷的地方,唱一支不知所云而单调的歌,居然还反反复复地唱,难道他们不感到厌烦吗?再说了,到底为什么来这个地方呢?

  “另一扇门在哪?额……我是说除了从XX大街进来的那一条,先生们?” “从来的路返回就行了。” “我想从教堂的另一头出去,我起码得走完整个教堂吧!” “那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即使没有意义,别人也是想你这么做的。” “那先生们,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我们专门为路过的人们指路。” “可是教堂歇业了啊!” “那无关紧要。” 彼得洛夫被这群在黑暗里的人弄得糊涂了,他很愤怒这些奇怪的家伙为什么一直在给他绕弯子,讲些不明不白的话,他想快点回家,他们把这弄得更诡异了。“嘿,快点告诉我那个口在哪!” “从来的路返回就行了。” “先生们,你们不回家吗,我想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们最好尽快给我一个答案:要么你们不知道出口在哪,要么给我说出口在哪,然后咱们高高兴兴回家去,好吗?” 

  对面没有答应,紧接着是一阵缄默,然后台下响起了走路的声音。“跟我走吧。” 一个人在说话,他的口气很坚定,听起来是个可靠的人。彼得洛夫便从边上跳下去,可是没有一个人。“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啊!” “跟着声音走就行了。” 那个声音机械地从一团黑暗中传出,伴随着一阵离彼得洛夫愈来愈远的脚步声—极守规律,每两步之间的间隔和声音都一模一样。

  显然这更诡异了,于是彼得洛夫又朝着原来的方向喊:“我想从原路返回,可是没有足够的灯光,我会迷路的,所以能不能请你们给我亮起灯?” “可以。”

  一霎时整个教堂都亮了,彼得洛夫一眼看见紧闭的大门就在后面不远的地方,而另一边尽管有灯,却看不到没有尽头;还有刚才声音传出来的台,根本看不到,大概那离得很远吧。

  这回彼得洛夫用尽全力地向门口跑去,粗暴地把门拉开,然后把它紧紧地闭上,“砰!”

  太阳早已升起了,他的上司正向他走来,“快点,马上就又要开始了。”

  “额,长官,抱歉我想请问,什么开始了?” “生活。” “生活,可生活不是一直在进行吗?” “不,准确地来说,还没有开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始和结束了。所以马上去广场那里!还好我今天心情好,能给你扯这么多东西,你是我这儿顶好的兵,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

  彼得洛夫像长官匆忙道歉之后就跑到广场去了,他以前应该知道什么就要“开始”了的,他是个好兵。可是长官仅仅只是说的这件事吗?

  他烦躁地举起枪,瞄准,他只是个兵而已,其实用不着知道什么会开始和结束的。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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