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棒——球——”L念着出现在她课表上的奇怪的名词，也是她体育课被调剂的结果。她对这个运动唯一的了解，来自于曾在傍晚的操场上看到几个同学拿着类似于扑蝴蝶的网，白色的小球正跳跃其间。真糟糕，如此陌生的运动，如此陌生的同学，大概又要像以往一样，踏上一段崩溃的旅程。
班里绝大部分同学是老学员，于是全班女生都变成了L的老师（此运动男女有别，所以L上课时身边主要是女生）。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要教她些什么。L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她们笑。
沉甸甸如鹅蛋的球扑进球网，扎实的一声钝响和力度令L感知到它的重量。L向右上方一看，球正稳稳地卧在那里。曲肘，翻腕，再倏地抬起球杆，白球跳进对面的网，画出优美的抛物线。
“你上手好快！传接球这么快就都学会了啊！”戴黑框眼镜的K把L刚刚打过去的球放在地上，又和她的声音一起小跑到L的面前。L“嘿嘿”地笑着。
她可能真的有些天赋？她会不会终于找到了一项擅长的运动？这些想法多么熟悉，同样的念头也曾出现在L刚接触排球和击剑的那一刻。可L清楚地记得后来每一节体育课所度过的煎熬。于是她寻迅速将这些侥幸击退了。
对于体育运动，所有技术的练习终究要落在赛场上，而这就是L每份运动乐趣的终结。哨声响起。看着绿茵场上四处奔跑争夺的同学，四处张望、手足无措、浑身别扭等症状再次出现在L的身上。哨声响起，是对手进球。
“哎呦你干什么呢你打呀！你看不见他们吗！别愣着呀！”
声音从L身后飞来，打在她的身上。L茫然地转过身，试图找寻对方目光的落点。
“就是说你呢！你刚才应该追上去啊！”
同伴冲到L面前，快速奔跑后的急促呼吸扑在L的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下意识地，L的眼睛和嘴角弯起来，堵住了涌上来的眼泪。
果然，果然，还是这样，任何运动的乐趣都与我无关，L想。L感到自己很玻璃心，竟然差点被这不甚激烈的语言逼出一场哭泣。但她想起，由于向来与竞技类活动无缘（篮球足球之类从不参与，对竞技类团队作战游戏通通不感兴趣），自己其实从小到大根本没经历过几次来自“队友”的埋怨。所以情有可原嘛。L凝望着光线柔和的天空，做了个深呼吸，驱散了眼眶中的水汽。
“没事儿，反正是玩儿嘛，你别紧张。”戴着黑框眼镜的K走来，拍拍L的肩膀。
对，玩儿嘛。L回想刚才的比赛，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
下一次比赛很快就来了，这次L站在了靠近球门的位置。L摆好应战的姿势，举起球杆。尽管她不相信自己，但仍会尽力做到自己该做的。L紧盯着正在队友K球网里的球，忽然，K移动的目光锁定在她的双眼，小巧的球飞跃过几个头顶，就像练习传接球时那样，L听到它降落在球网里的那一声钝响。她转身，笨拙又恍惚地一甩。那颗球在球门的网上荡了一下，滑到地上，轻飘飘的。但这是一粒进球。L感觉脚下也轻飘飘的，她在场上坚定的目光此刻却游移起来，充满笑意，但不好意思锁定住场上任何一双眼睛。最终还是找到了K，她看到K向她竖起大拇指，给她一个露出牙齿的笑。
L在课前热身的慢跑中，有时与戴黑框眼镜的K作伴。K是班里打得最好的女生，却和她一样跑不动。
“我累了！”刚跑半圈的K呼哧带喘。
“我也是……”刚跑半圈的L笑起来，在已开始急促的呼吸间隙回应她。
原来体能不够好也可以享受一项运动，L想。
在一个周一，L心情极差，可晚上还有体育课。她拖着身体，在心里咒骂着，一步一步走上操场。这节课要练习射门，L拿着球杆呆站在那，懒懒地望着天空。不过她的眼神慢慢聚焦起来。
看不见的风推着白色的云慢慢地走，抓不住的傍晚的光拂去烈日炙烤后的焦糊，氤氲在周身，一切都柔柔的。L把球杆杵在地上，望着这繁华城市中开辟出的一块天空，看着白云离开，看着乌云跟来，带着水雾的味道。
要下雨了，但L的心舒朗起来。
比赛又一次来了。L这次不只站在球门边，她切身加入球的追求者之间的角逐。她的身体拦在一名对手和那颗球之间，就像其他人做的那样。有一刻，球偏离了跃动在球网之间的航线，落在地上。乒乒乓乓！几根球杆撞在一起，搅在一起，几副身体靠在一起，挤在一起。球被铲起又敲掉，几经周折，终于被一只网带出这一团喧嚣。这个人不是L，接下来的几次，这个人都不是L，但L知足了。她在奔跑，在争抢，在参与其中。一切多么自然而然，又多么奇妙。
“咱现在可以换下去一个人，有谁要休息吗？”L迅速举起手。很好，很好，但这次够了。L的身体没有累到需要休息的程度，但L的心需要休息。这也不是因为L的心累了，而是这颗心短时间内创造又承载了太多新奇，它有些惶恐，就像醉氧一样，需要喘口气。也只是喘口气，不是终结。
L从未想过“竞技体育”除了痛苦和自嘲外还能带给她什么。但大概是从体育课的笑声开始，从察觉到自己留恋球落在网上的那一刻振动开始，从下课后怀着空空的肚子和充盈的心走向食堂开始，从发现对体育课隐隐的期待开始，L意识到：她做不到通过这门课找到关系极好的朋友，做不到把网棒球掌握到精通，做不到从此爱上运动，但——她正趋近于享受一门体育课，享受自然，感受并运用自己的身体。运动（尤其是竞技体育）乐趣的大门已向L打开，她上前一步，嗅到一点幽香。
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幸运。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是否擅长这项运动了。
在这学期的倒数第三节课，L突然得知，由于种种原因，往后无法再开办网棒球课程了，她成为最后一批学员。整个晚上，L的心里空落落的。“体育课”又将她的情绪拽入低谷，但这次却是源于一种积极的情感，L感受着这新奇的悲伤。
大概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网棒球会在L的生活里销声匿迹。如果遇到与之重逢的机会，我希望，我也认为她会选择怀着犹疑，但把球杆握在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