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到他,是三年前。
上课前的教室里总是吵吵嚷嚷的,有几个爱惹人注意的男生故意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搞怪,瞄着走廊今天老师的身影,一等其出现就高声乱叫着“老师来啦!快跑!”,瞬间一哄而散,飞也似的乱窜着找自己的座位。班里的同学看了这幅好笑的情景,立刻大笑成一团,拍着桌子叫好。
有一个角落,总是很安静的。男生默默地低着头写着字,听到哄闹声微微抬了抬眼,表情仍是淡淡的,又很快垂下眼睛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很久之后,我躺在被窝里看一部电影,窗台外的光线懒洋洋地倾落在藤井树的侧脸上,他靠在墙边的一个书架上,细碎的刘海垂在眉前,任由被风吹起的纯白色窗帘在他眼前拂动。
我想,这就是我第一天遇到他时的场景。
我就称呼他为树吧。树也并非总是沉默不语的。当数学老师上课提问的时候,他又变成全班同学里话最多的那一个了。老师刚开始教他的时候,总是表扬他能立马接上自己抛出的难题,时间久了,却也开始恼他嘴太快,不给大家思考的时间了。这时候他也只会很无辜似的推推眼镜框,不为自己辩解两句,下一次倒是还可能不小心说出口。
于是很自然的,他在我心中刚建立的那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带上了点“学霸”的标签。我越发期待月考了——我殷切地希望者这个标签被落实在他身上,好让我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清晰的他。
开学的第一次试卷讲评后,下课铃一打,所有人都从座位上跳起来跑到自己的朋友身旁问分。我悄悄地看着他,他很平静地折起卷子,没有跟任何人说话。正当他要走出教室门的时候才被一个成绩很好的女生拉住询问分数。我离他大抵是不算远的,于是偷偷探着头过去听,他却只是声音小声应了一句就转身走了,我一个字也没捕捉到,只是看着他的表情没露出一丝兴奋和喜悦,心里便也略估摸了一二:大概只是中上游的分数了。想到如此,我难免有些失望。
那天下午,我从旁人口中听说,那场考试他考了年级最高分。
我先是觉得怀疑,而后又讶异于他的平静,最后想到他露出淡淡笑容的脸。我突然有一种安稳的踏实感,因为从那一刻我终于开始确定,他与旁人不一样。
我总觉得把自己比作一团火是再合适不过的,我咋咋呼呼、风风火火的,在这所学校遇到了那么多我的同类人,于是我们打成一片,聚在一起愈烧愈烈。那时对于我而言,这个世界上除了火没有别的东西,因为哪怕是班里最内向的女生,也会在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玩闹大笑,唯一的区别只是我们各自的燃点不同。可是有一天他走进我的生活里,那一天我看到了山川,看到了湖泊,看到了游鱼。我看到一汪清澈的潭水静静地流,每一滴水都落进我的心脏。
我与树的接触,只停留在匆忙走班之中的擦肩。我们并不属于同一个行政班,甚至教室之间相隔了整整半个楼,数学课上我假装无意靠在窗台上侧过身子瞄向他的一两眼,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奢求。
从那之后,不爱听数学课的我,也终于有了期待数学课的理由。
我开始憧憬跟他谈话,想象我们会开口说些什么。我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第一句该怎样讲出口才显得自然,俗气的客套话在我嘴里滚了不知多少遍,可他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一切又都被咽进肚子里。我开始琢磨我该如何在他面前表现,不能弯腰驼背,不能冷着脸,不能说脏话,不能不顾形象地露齿大笑……哪怕我知道,坐在教室另一头的他,目光从不会一瞬间,落在我的身上。
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也许是那半个走廊,明明只有二十米的距离,可当我要去见他的时候,路总是很长很长;也许是我心里少一点的勇气,让我在他不看我时看他,他看我时又慌忙低下头。我想了解他多一点点,让隔膜变得透明一点点,于是在看不见的角落竭尽全力,拐弯抹角地想要多知道一点关于他的事情。
我的身高在女生里高得很突出,于是我也格外想知道他的身高——我下意识地认为男生会偏好个子比自己矮的女生——因此,十三年来一直想要长个子的我,从某一天起开始祈祷自己长矮一点。
为了得知他的身高,我选择了所有方法中最笨的一种:在体测公布成绩那天偷偷去查他的身高。是的,我看不出他的身高……原谅我的眼睛对身高实在是太不敏感了,我也不敢打听他的身高,仅仅是因为我想把自己的心思埋藏得再深一点,不想让第二个人窥见。
那天,所有人体测的成绩都被贴在了走廊的墙上,整整有四大张白纸。我一边嚷嚷着要看自己的成绩一边冲过去挤进人堆里去了,目光顺着男生的名字一个一个飞速地划过,这张没有,这张也没有……流动的人群挤来挤去的,不断有新同学挤在我前面,伸手挡着白纸。我探着头踮起脚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从第一张纸找到了最后一张纸。
寻找的结果是什么,我现在已然忘却。唯一记得的只是当时内心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没来由的激动,和震耳欲聋的心跳。
所有人都在找自己,而我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地注视他的名字。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我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真的认识我吗?
这么说或许可能有些奇怪,都过去快半年了,怎么现在才开始讨论认不认识的问题?可是我努力在回忆里搜刮我与他的所有交集,竟真的找不出任何一次他叫过我的名字。就算是走班的同学,也不可能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吧。
我得找个办法让他记住我。
按照正常人的思路,这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机会跟他说上两句话,跟他成为点头之交,再不济跟他的熟人成为点头之交。但我偏不,我就是要出其不意。你不是成绩很好吗?OK,我要比你更好。我想要不停地往上走,直到我足以与他比肩,直到他站在最高处的时候,一转身便能看到我。
我在喜欢这件事情上确实没什么天赋,我想的点子都是笨点子,我承认。但是防不住,我在学习这件事情是真有天赋啊。
第一次期末的时候,我数学考了行政班第一,数学班第二。第一是他。
他是全班第一个被叫上台领卷子的,我是最后一个。走上台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终于停下手中的题,抬起头给我鼓掌。他依然还是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我仍然从他的眉眼中捕捉到一丝笑意,温柔而真切,如同一场江南细雨。
学年末的期末,二十个考场,七百个座位,我坐在他的后面。他转过身向我递卷子的那一刻,我恍然间觉得命运的天平再一次倾向了我这边。那次考试我总分稳稳地拍在了班级第一,断层第二名二十分。发成绩的时候,大家都忙着低头查看分数,而我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找他的眼睛。
我终于有勇气确信,我的名字已经化作他记忆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