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违
年初,一场疫病毫无征兆地冰封了我的归途。
故乡那边报告的病例不停跃然于纸上。伴随着心脏惴惴不安的搏动,我缓缓拨通了身居远乡外婆的电话。
“外婆!你怎么样!”这几个字几乎在屏幕闪现的霎那脱口而出,惊飞了盘桓在外婆窗外的几只水鸟。
”我呀,你就别担心了,身体非常硬朗!只是我们乡人经营的茶园——怕是找不到愿意提供运输的厂商和买家喽。”我看到镜头里的她,神采难免有几分黯淡下去的迹象,我很清楚本可以供应的春茶是经过乡人们小半年的躬耕和灌溉的,不免感到有些遗憾。
不成想,屏幕那边外婆又扬起音调,“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什么直播带货一说哈 !”她刻意顿了顿,眼角的皱纹缓缓绽开,盘旋得分外张溢,流出一股无法按耐的惊喜,“你猜什么,最近咱们村里也引进了高科技,我们呀,在线直播宣传带货。”我确乎是有些错愕地看着外婆认真的模样,我打心底为他们高兴,却忍不住生疑。这些孤守归田的老农,那些粗糙的黝黑双手,那些锈迹斑驳的生硬头脑,该如何在高大硕立的摇臂之下苟且支起一方水土。
再一次拨通电话,已是半月之后。黑漆的视线里,垂着一盏裸露着电线的吊灯,坠坠地发着忽明忽暗的光。外婆的脸略略从迷糊的黑影里映出来,她的老花镜低挂在鼻尖,拨通电话后的许久都不曾抬眼。
“外婆。”我压低了声音,静静地唤。
“孩子,你大点声。”外婆罕见地拧住了她的眉毛,本就混浊的玻璃体下透着血丝。“说真的,这个直播是真的——”她叹了口气又急忙挤出一些笑意,随手抓起一张构件图,扬着声调指着说道,“复杂却实用!就像你学习一样,虽然辛苦,但是早晚有一天你会……”
我忙止住她。回神留意,晃过的白纸上好像生生印着字母,字母。我悍然愣在那里,紧紧扒住镜头,有一种想要洞穿时空的冲动,“你们看英语!”我竭力得近乎尖叫。
“哪有。就是几个无关痛痒的小词而已。”外婆和身后的乡邻们好像一瞬间都沉在了寂寥的无际空间里,没有话。
我也没有说话。
但是我还是开口了。一股脑把所有有关使用智能手机如何翻译的流程全部托盘而出。
对面,围聚在一起的人们埋着头,影影绰绰看到他们挥笔的投影。
默然。
“还有这个,auto…什么matic”,外婆身后一位穿着泛黄汗衫的年长老农痴痴地张望着,我霎时有些不知所措,赶忙大声回应,“自动的!自动的!”我妄想自己能有办法,只是四下无能为力。我留下几句鼓励的话,挂下电话。望不尽视频里老人们真切的瞳孔,望不尽声音里颤抖着的坚定。
不曾料想,直播的那天真的来了。我火速点击着屏幕,眦目。风疾,镜头的视野微微摇晃,映的层层叠叠的浩瀚全然在水乡的点点晨光里盎然蓬勃地生长着。伴着不大和谐的狂躁网络流行背景音,实时的画面在蒙蒙的阴雨里恬静地晕开了。稍显模糊的场景让我很难浸在小小矩形里所含纳的世界里,可我确乎渐渐望见了一大片一大片独属于青绿茶叶的天地。先是淡淡的几排,生朗地冒着芽尖。越往高处,愈加浓郁的青绿扑面。我出神地张望,这的确勾勒出医在我梦境深处的故乡茶园的模样。
忽而回想起前几日外婆发来的大段语音,她很是罕见地跟我诉起她的苦。她说,二月的宁波尤显凄寒,没有常年空气里湿热的哈气,空留远山脚下升起的腾腾炊烟,很冷。她说,庚子的新年尤显衰颓,往日收割殆尽新茶,残存枯蔫的叶尖,不忍,心疼。她说,她和乡邻们颤颤巍巍地撑起摇臂,架起器械,他们高大硕立,伸手不得。你们把希望寄予不可触及的时空,何种不安,何种惶恐。我试图安慰你,和你畅想起直播的后续效应,只是如今空荡的直播间无声地否决了我们的期待。
我依旧透过镜头望过去,故乡的样子斑驳而茫远,又恰似近在眼前。近处,嫩绿的茶叶叶尖饱满而舒长,在寒峭的劲风里,不曾凋残。不知是什么风携来野花的种子,如今它扎根在茶园的土壤,在茫茫青绿的簇拥下,烂漫绽放。是点点星灯,是漫漫光波,缀缀其间。我的心绪好像不曾停止荡漾,这些肆意生长的绿,你可曾畏惧暖风里冰利的疫病风霜?这些无畏的人,你可曾妄想足不出户的天底,将倾的广厦会留有巍立的生机?我有些愧疚先前对乡人们的误解与偏见,他们尽己所能寻找着无边雾霭里破局的光。
后来停了直播。
好像没什么人来过,又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了一般。
外婆说,他们几个在精神紧绷的疫情下——又闲了下了。走过这么一遭,还怕它什么呢?只是搁置着茶田,采了近处的叶尖,或自己泡一壶清茶,或分给了邻居品味,仅此而已。山腰榆田的小径上,有时还能见到茶农迎着晨露清理荒秽,披着冷月拎锄归家,只是他们都很慢,不赶着什么。
一切都很慢。没有头。
可一切都很难。看不到头。
数月静止,外婆那边才有了点动静——一个单子!其实也只是几百罐的需求,那个山窝子的人全然和虱子一般狂热的躁动起来,错落在高低层叠的梯田间。从早到晚,只见得上山的人,没有回头的人。只到扛着的铁锄上挂满了带着错杂根须的泥,只到洁白的杉领被汗渍浸黄,他们才掺挽着手臂往山下走,手里揣着鲜绿的嫩茶。怎么说,这些茶分明活得坚毅。
等复苏,他们无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