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卢华音的故事。
……
在他扳动扳机的时候,我便要睁开眼睛了。
在黑暗之中待了太久,眼前的强光令人无法忍受。好不容易逃过的那束光束,不一会儿又被我身后冷冰冰的床榻反射回来,深深穿过热烈跳动着的心脏。这样的光束太多,我的皮肤好像已经开始褪色,真不舒服。
我的人生大部分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其实身边大家也都是这样。我们在黑暗中一直等待着,总会等到面对强光的那一刻,强光会是特别痛苦的,但永远的黑暗也绝对不好过,更何况接受强光后的我们就可以有机会搬到新的地方,所以即使知道会被强光所辐射到褪色,我们也都是那么期待面对强光的那一刻。
被通知收拾行李搬到大通铺宿舍是接受强光的预告。宿舍一共是三十六间,住了好多人,搬家那天一边看着走廊两侧地板上的房号一边拖着行李挤过满满的人。我被分配在三十六号房间,所以几乎是跨越了整个走廊。说是走廊,其实就是从一个个房间中间穿过的,没有物理隔断,只是房间与房间之间的间隔和房间外轮廓的地板颜色都与房内不一样,只能通过这个来隔断。
躺在三十六号房间的一个小小床位上,和之前不一样的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不是那种相对着的黑暗,而是绝对的黑暗。他们先是像这样蒙住我们的眼睛,然后再狠狠把我们丢到辐射之下。这样做为的是让我们对光更加敏感,在不久后能更完整地被光辐射到,真无耻。可我们还是争抢着报名来接受这个光照,因为知道自己本来的生活就是无尽的黑暗,而往前走也许会有永远的光明。
……
眼睛又睁不开了。
强光辐射已经结束,我能做的都已经尽力做了,至此我所经历的都是有过相同经历的前辈们曾告诉过我的。从现在开始,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了,或许是被淘汰回家,或许是踏上新的旅程。
等待强光的一个个夜晚是难熬的,不过说是夜晚,其实白天黑夜对我来说已经并没什么差别。按照经验来讲,强光会依次从第一号房间照到第三十六号房间,强光辐射到每一个人的时间是极短的,但房间与房间之间的间隔时间不定,大概是按照他们的意思来。为了大家都能好好地或者,我们还是商量在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这个时间段里保持安静,这样想睡觉的人可以得到充足的睡眠,不要还没见到强光就死在这个房间里。
见过强光的前辈我见过很多,但我能见到的都是被强光所淘汰的,这些人在这里接受辐射后就被他们淘汰了。他们要么瞎了眼睛,要么留下了很大的皮肤斑,有的觉得即使被淘汰回来也值得一试,有的却觉得能够留下的毕竟太少,没有必要去接受强光的辐射。我是很早就定下决定要去强光下一试,所以一直都没有太在意后者的看法,但当我真正躺在床榻上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的强光,不能说是不怕的,并且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去增加自己被留下的可能性。前辈们的最后一站大都是大海,是那时被海水冲刷下来的,大概是涨潮的时候,海浪凶得很,不会留下一点生存的可能。
……
出发去别的城市。
在睡梦中被邻床摇醒,不用等到他和我说明情况我就知道是要离开了,房间连同整个床铺都在移动之中,大概是在向着大海而行了。
来到这里之后每一天就是等待着他们的安排,天花板什么时候被打开?强光什么时候照到我?除此之外完全无事可做。我们有时候会想象他们的生活,即使我们从未见过他们。他们应该总是生活在光下的,每天都沐浴在我所奢求的阳光下,在那样的地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既然我放弃一切所为之奔赴的东西好像是他们触手可得的,这样的话,他们会做些什么呢?想象不到。我蜷缩在床榻一角啃着干粮,即使这些天来都没有做什么事情,但伙食总是没有落下,彷佛这样就可以在海浪来临多点力气来支撑自己。
……
被大海冲刷。
我知道这是决定成败的时刻了,我用尽一切力气抓紧身后的床铺。
第一波涌进房间的海水是褐色的液体,带着浓厚的一股酸味,让人恨不得想关闭自己的鼻腔,邻床几个人被熏得打起喷嚏,一走神便被浪潮带走,我用舌尖死死抵住上颚,把鼻腔所带来的感觉抵在感官所能感知的范围之外,两手丝毫不敢放松,紧紧地抓着床榻边。第一波海水刚刚退去就又涌起新一波大浪,这次的海水颜色浅了许多,味道也不那么刺鼻了,只是持续的时间很长,一直有源源不断地液体向房间里灌进来,除了少数呛到水然后失手滑落的,身边人没什么人还在掉出房间了。
海水慢慢退去,只留下浸湿的泡黄的衣物紧紧粘在皮肤上,好像结束了。我一手撑在床榻上,环顾周围房间里剩下的几个人,我们垂下的眼神飘来飘去,好像想说点什么,但是乏得张不开嘴巴了。
那晚入睡得很快。
……
我不再移动了。
但我还没看到太阳呢。
我知道自己已经度过了那道难关,后面的事情就不再是我可以从任何人那里听到的了。今早起来时发现房间已经不再移动了,静静地坐在床榻上等待着,因为没有了任何先前知道的信息,我也不知道这次的等待要持续多久。
……
突然间,房顶被掀起,不再是强光而是一束温和的光,这样轻轻地照在我的脸上。
原本的房顶被一层薄膜替代,在那外面是暖黄色的。有东西在走来走去,所以能从那薄膜上看到光影流转,或许那就是他们的世界了。
这样薄膜下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然后突然房间又开始移动,我们被移到了一个完全没有光亮的地方,一个黑色的影子慢慢靠近,盖在房顶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了。
没有幻想中那样去到光下的生活,他们用那个黑色的东西看了眼我的样子,之后就离开了,我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床榻,没有可以移动的空间,房顶在那之后立马被关上,仿佛是一次性产品的效用已经结束,我的探险之旅也在此终结。
我看着薄膜外的光一点一点消失,我们试着掀起它、试着撞开房间之间的隔断,但都无济于事。
……
结束了。
在此之前没有人曾说过度过强光后的那头是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
一开始的几天房顶还会被反复地打开,那个黑色的东西一次次地进来,他们好像很想仔细看看我的样子,但又不愿放我走,只让我留在这里变成他们静置的作品。之后便是一个月打开一次,再这样一直递减,之后就再也不来了。我不知道这样吸引我的同胞们经历强光去到光下的故事是不是已经被讲烂,不知道还有没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到这里。
但好像是没有了,从第八年起我就鲜少听到那台黑色的机器被启动的声音,也许这条路已经被切断。
……
一卷胶片有36张,每一张都是他们按下扳机时打出的子弹。
子弹的两部分被巨大的压力所挤压,在弹壳被弃置出枪外的那刻,弹丸脱离弹壳以他们所期望的速度飞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他们想要的弧线,直直穿过目标,然后落下地上。之后他们在意的或许是射击时的后推力、或许是射中的目标,但不会是落在地上的那枚弹丸。
子弹好像已经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了,但他们在意的却不是其本身而是其发挥的作用。弹壳在射击前就被弃置出枪外,而弹丸在空中绽出生命的花。
我可能只是想要像弹丸一样,在空中活过一瞬就好了。
2023.7.4
黑暗的第二十八年零三个月零四天。
黑色机器所看到的画面
在薄膜之下的卤化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