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死亡 /大作品终稿

可搭配< On My Way >食用——

……

1.

关于我的死亡。

它会在退休之后、春天、在老家的小院子里、躺在摇椅上,暖洋洋的阳光轻抚着我的眼皮,树叶被风吹响的沙沙声哄我睡去。

它会在洁白的病房里,一针安乐死的药剂,放松而舒适。

葬礼一定要在家乡的那个小教堂,要有娇嫩的带着露珠的花,还有舒缓而美好的音乐,是我能满足的盛大。亲人和朋友坐满长椅,见证我的几十年。

——15岁的杨柳

2.

我仔细的将第三块镜子摆放回妈妈的梳妆台上,至少让它现在的位置和我日记本上的示意图差不多,不会被看出任何异常。

紧了紧怀里抱着的厚厚的两本日记,我再看了一眼那块镜子。只有手掌大小,折叠起来,有着可爱装饰的镜子,还是我五年前……或者七年前送给妈妈的,如今外皮已经有些磨损了。

我盯着它看了片刻,还是不舍得将它丢下。于是又拿起来,小心的放进衣兜里。再三确认它不会磕到碰到之后,迈上了不知去哪里的路。

这是我的第三块镜子。

我的第一块镜子是医院一楼查视力的全身镜,如今已经被好好的立在墙边。

它是很朴实的棕色木框,镜面上些许灰尘与划痕,但是仍然能显出清晰的人影,也因此能在我随意一瞥时清楚的映出我脸上被呼吸罩勒出的红痕。

这当然是很正常的生理情况,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不发生在我醒来的大约五六天后的话。

那时的我看着这面镜子,心脏绝对应该惊吓到停跳一瞬间,我却没有任何反应。我意识到随着世界的‘静止’,我的身体状况也‘静止’了。

3.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我的16岁。

16岁前,我无比满足于自己顺心如意的生活。但就在16岁生日后两天,我发现自己闻不见化学实验里酒精的气味。

我祈祷着不会出问题,又猜测或许只是新冠的后遗症。

后来,当我什么都闻不到、视野模糊、听力大幅下降后,我进了医院。

每过一天,我的身体都会失去部分知觉。直到几乎接受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思考,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亡,只知道父母应当在外界生抗着压力期待奇迹出现。

奇迹真的出现了,可惜这或许不是我父母所期待、我所期待的那个奇迹。

一股刺眼的纯白的光,一滴泪水瞬息从眼角滑落,砸到了耳廓上,微不可闻、却在我听来震耳欲聋的声音。

紧闭着的眼睛仍传来阵阵刺痛,可是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争先恐后的呼吸,我用力的抓握手下的床单,柔软的细腻的——一如想象中洁白的床单。

心脏在有力的跳动,我用手指一寸一寸的抚摸自己的脸庞,感受鼻息吹到皮肤上的触感,就像刚刚来到这世界上似的去看、去摸房间里的一切东西,只有行动时微微僵硬的肌肉才会告诉我躺在病床上的这一年不是个梦。

喜悦像是要溢出来,我一步一跳的冲到房门前,又略微整顿了衣裳,等不及做心理准备就猛的推开门。

门外走廊的玻璃分割出大块大块的光斑,像整齐灿烂的一块块麦田。我早有准备的垂下眼帘让眼球慢慢适应光亮,‘死前必做’备忘录又添加了一条——去帕卢斯看麦田。

可惜当时满心欢喜的我肯定想不到,这个备忘录永远都完不成了。

脸颊的肌肉泛酸,肯定是太久没有笑过了,不知道笑起来会不会看起来很奇怪?千万不能让妈妈为此担心。

可能是因为失去听力的经历,我没怎么在意门外的寂静,尝试着迈出了门框,以一种要用自己的眼眶容纳下整个世界的气势抬起头,可是门外的一切让我恨不得自己产生幻觉:

世界是‘静止’的。

所有生物没有丝毫的动作,树叶保持在被风吹起的状态,鸟儿翅膀展开悬停在空中,走廊里的护士嘴唇微张像是在说话、但眼睛一眨不眨……

无法接受。上帝总会和你开这样的玩笑,大起大落,好像只有这样才不枉一生似的。

视网膜上一阵阵的黑色,血液悄悄的凝固住了。

我一个人——字面意思上的一个人——的生活就此开始。

我走遍了整个医院上上下下,一切都是静止的,只除了我和我移动的事物。

病房窗台上呈静止状态的飘飞的窗帘,我能够轻易的将它拽下来。可当我下定决心去触碰人类的时候,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医院草坪上落着的小鸟也同样,我能像摆弄模型一样调整它的姿势,而它没有丝毫反应。

我很是崩溃,到如今都还能记起在压抑的黑暗中坚持一年后重获新生,又遭到命运巨大的打击后的那种心境。

我不知如何是好,但唯一的执念就是去见妈妈、去见亲人,于是便想要回家。努力的回想地址,却恍然发现我只记得零星的几个字眼了。

于是我便立刻去医院的档案室去找我们家现在的住处。

行走在静止的世界中,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惊悚感,路过一楼,反射着阳光的全身镜吸引了我的视线,让我看到了脸上的那道红印。

——我的身体状况也停滞了。

发现世界静止的那一刻可能都没有这一刻更让我恐惧。静止的世界就好像是电视剧、游戏中的场景,过于脱离现实而没有什么实感。可是身体的静止是不能作假的,按上胸口而没有任何跳动感、锋利的刀刃也不能划破我的皮肤。我不会再有任何的、人类应该有的生理反应。这意味着什么?我很是惶恐不安。

陷入黑暗的一年打乱了我的生物钟,再加上不变的日光,我只能估计着时间,那一天大概是醒来之后的第五六天。

之后不久,我就找到了地址,艰难的从医院回家。

万幸我们的家在二楼,我踩了一脚螺丝都生锈了的外置空调箱,赶忙跌进家里。

虽然还不知道在静止的世界里死去会怎样,但终究还是能多活几天就多活几天吧?该活着,前十五年的一切都这么告诉我。

怀着马上就能见到妈妈的欣喜,我走进客厅。

客厅里还放着我四岁的生日礼物——一台钢琴,我早已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了,只是这一年里反复咀嚼一切美好的回忆,对家里的一切都印象深刻。

而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应当是像往常一样享受着难得悠闲的周末。

照进屋内的耀眼阳光被纱帘笼罩,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布。

我仔细的观察妈妈,她头上的白发有好几根,肯定是因为没有我来帮她拔白头发。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一点,但皮肤状态还不错,还是我最美丽的妈妈。

我小心的抱了抱妈妈,不敢用力、但是又不愿松手。

眼眶里的温热一下子涌上来,我想告诉妈妈这一年我有多难扛,但我仍然抗了下来;我想问问她这一年过的怎么样,我是不是又拖累了她很多;我还想随意问点什么,就像平时我们每一天的交流。

爸爸坐在卧室的椅子上,一手举着电话、表情严肃,恐怕又在处理工作。我也轻轻抱了抱他,抬头看见小时候总是刮到我的胡子茬都白了,又有些想哭。

我推开另一扇门,弟弟正睡在小床上。他长高了不少,桌上作业的字迹也更工整了。我又凑近看了看他的作业,对式子的记忆居然很是模糊了。

至于我自己的房间,所有布置都一如原来,只是被罩上了透明的防尘布。

最后,我躺在父母的床上睡了过去。

4.

第二块镜子是一块挂着的格外奢华的半身镜,围着一圈雕刻的花边,由于记不起它的来处,现在被我放到商场的失物招领处了。

见完爸妈、弟弟之后,我就放平了心态,不再去纠结那一个‘为什么’。我本就不是喜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反而很是随波逐流。就像是我并不清楚高考的意义,却把它当作前十八年的唯一追求一样。

我愈发的放纵自己,将‘及时享乐’作为我剩下人生的宗旨。说真的,没有人未曾设想过这样一个世界吧?你有无穷尽的时间和自由,不再被ddl追逐,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到地老天荒。

这说不定还是老天对我一年来的艰苦挣扎做出的奖赏呢?

喝着从便利店随手拿来的饮料,我游荡在冷气十足的商场里,视线不经意间滑过这面华丽的镜子。

此时的我携着完全紊乱的生物钟,累了困了便无所谓的倒在任何一处。看见这面镜子,我便一时兴起捡起了一贯的爱好,想将这面镜子连带着先前医院那面全身镜一并收集起来,作为我仅有一人知道的、人生转折的纪念。

不必提这面半身镜有何意义,当它成为我的收藏,便会被附加上那时的我的心境。

商场冷色调的灯光和平滑冷硬的地砖断绝了我将其当作暂居地的可能,外面高达三十几度的天气也在驱赶我回到家中,可我真的还要回家吗?

不知怎么,醒来后我就经常记不起事情,曾经与家人美好的记忆也都像是隔了毛玻璃一般不甚清晰。如今我再想起家人,只能朦胧的有种温馨的爱,却不能放开拘束、把自己的责任堆积到父母身上。

而一年也足以改变许多事情,我相信家人的坚强并为此庆幸。

最终我将这两面镜子都搬到了医院的病房里——还要感谢我所患病的特殊性,我拥有一间单人病房。

这两面镜子都不怎么好移动,但谁让它们碰上了我?哪怕挪一步睡一天,我都能把它们搬回病房。

我曾听说过,爱美食的人性格都不会太差,因为他们是如此的热爱生活。我当然也要给生活多增添些仪式感。

直到将病房收拾布置的焕然一新,我才拥着松软的白被子进入梦乡。

看在我还要独自生活很久的份上,这里就将会是未来一段时间内我的居所了。

5.

之后我便过了一段自在的日子,书店成了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我一贯偏爱的,用无论什么塞满自己的大脑,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再思考而痛苦、不再回忆而想念,因为思考但无法解决、回忆而无法回去了。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而我处在这样一个庞大的世界,却孤身一人,我甚至尝试发声、而不怎么会说话了。

永昼避免了夜晚所带来的伤感,可是我仔细的用力的去想,也想不起没有太阳、黑色昏暗的天空是什么样子了。

又是那种我无比痛恨的感觉,莫须有的感觉。我的记忆在慢慢衰退,就像当初的感官一样。

我想不起幼儿园最要好的朋友,想不起小学班主任的面孔,想不起自己的中考。

我不敢再肆无忌惮的挥霍时间,如果说我曾经以为我拥有了一个可以反复使用的沙漏,那么现在我便只有一半的沙漏了。每一粒滑下的沙粒都下坠、再下坠,拖着我的心脏坠向无底的深渊。

无时无刻不在失去的紧迫感追在我身后,我拿回笔、没日没夜的记下所有能够想起的事情。

我不想再失去,失去感觉、失去学业、失去记忆。

我想要抓住,抓住朋友、抓住生活、抓住家人。

6.

显而易见,不提完整与否,有限的记忆还是在无限的时间下、并不算难的被记录下来了,两本日记从此成为我最珍贵的东西,被我随身带着。而那两块镜子,也成为了我唯二的落脚点。

我比病床上的那一年还要细节的咀嚼每一个汉字。

那时的我在荡秋千?什么颜色的秋千、什么样式的秋千,周围会有蝴蝶飞过吗、会有路过的邻居向我打招呼吗?

依稀能回忆起的细节就用黑色笔增添在段落旁边,想象出的场景就用浅色笔备注在一旁。两本笔记本中又夹下不少便签,百无聊赖的我甚至又誊抄了几次。

两块镜子也被我好好整理,作为我为数不多的、在醒来后产生的重要记忆。我又拿着地图回到家里取走了第三块镜子——那面手持折叠镜。它们三个放在病房的角落,反射出十字状的光斑。每每看到不同角度的三个自己,我摇摇欲坠的情绪小舟就会拴上三个锚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稳定住。

我祈祷,我逃避,可事情还是不可避免的滑向了极端。

醒过来的时候、脑海中没有任何记忆的感觉是怎样的?

我不愿意睡觉,但精神的疲惫无法杜绝。每一次醒来,我便会花一大部分时间用来阅读日记本上的记忆、去抚摸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一个电池耗光了全部的电量,要靠着这些记录充满电才能继续活动。

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周期好似缩短成了一天,如同不会思考的浮游生物,入睡便是一次死去、醒来便是一次新生。

日复一日的刻板行动,努力记住回忆就耗费了我全部的精力,我似乎丧失了欣赏的能力,没办法再像那两块镜子一样创造新的、值得被记录的记忆了。

我没有气力去看闪烁反射着阳光的树叶丛,也提不起兴趣瞧路边站在树枝上的小鸟漂亮的羽毛,读书、逛街都是无趣又荒诞的独角戏,我的生活只剩下曾经的记忆。

又一天醒来,我沉默的看日记本后几页惊人简短且相似的内容。

我决定拔断机器人身上的电源线,护着一张只写了病房地址的便签出逃。

7.

我用全新的思维去感知世界,总归记忆也仅能持续不到一天,不如放肆去尝试。

我自言自语,对着全身镜里的自己互诉爱意,给半身镜里的自己讲睡前故事。

我换上华丽夸张的礼服走上街道,挽着服装店里的塑料模特跳华尔兹。

我从高楼上跳下,抓在身旁划过的刺骨的风,听拴绳断裂的声音,享受落地那一刹的空白。

我顺着河两岸滚进水里,满溢的感觉充斥了我的心肺,看阳光照在水里泛出的花纹。

我品尝了超市里色彩鲜艳的鸡尾酒,醉倒。跌跌撞撞的用光了不知多少张便签纸,

偶尔一张张规整的插到人行道路砖的缝隙里,偶尔又撕下几十张洒向天空、在便签纸上翻滚。

每一张上都只有八个字,凌乱到认不出的字迹:

我是杨柳。

我不想死。

一张张捡回,一遍遍重复的念。

我……还是杨柳吗?

8.

失去了记忆的我还是我吗?

在我没有丧失好奇心、没有被混沌的社会而同化时,我曾想过:是什么决定一个人是他自己?

就像沼泽人悖论,假使有一个人拥有你全部的记忆,他是否就是你呢?

我认为是我的记忆决定了我本身,而失去了记忆的我、只凭本能记不住事情的我,难道不是另一个人吗?甚至……是一只野兽?

9.

我从不知道自己能这么果决,好像日记本上那些拖拉的事不是自己曾做的一样。

一切都顺理成章,像正常的太阳东升西落,像正常的水从高处流到低处。

第一块镜子归位,我和陪伴我许久的这个包容的自己告别。

第二块镜子归位,我摸摸它的镜框,像是在哄这个肆意捣蛋但内心不安的自己。

两本日记被我埋在了家旁边的小公园山坡下。

第三块镜子和我一起到达病房。

床单还是那么洁白,枕头还是那么柔软,我第一次勇敢而细腻的感知自己记忆的消逝。不那么快,像是一张图片的像素一个个消失,我抓着自己手中的那面镜子,感到些许安宁。

呼吸机的警鸣声刺耳的响,世界回归原位,走廊上刚迈出一只腿的护士转头向病房奔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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