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落欧什瑞

在他尚且行走于陆地上时,曾经有过很多这样喧哗的时候。来自各方的人们相聚在一起,高举着酒杯大声交谈。有时在拥挤的充满汗臭的小酒馆,有的时候就在地上升起一堆篝火,席地而坐;欢声笑语足够多,也夹杂着脏话以及大部分人都听不懂的方言。当然,必不可少的当属音乐。那些美妙的乐音,歌词,大多来自吟游诗人。他们赞颂神话中的英雄,某个遥远国度的明君,然后在一片表示厌倦的起哄声中换成自己熟悉的家乡小曲。能够接上去唱的人自然聚作一团,选出最英俊的少年,最婀娜的姑娘跳舞,接不上去的人坐着积攒力气,预备在接下来主宰全场。

 

他们把他从看戏的角落拉出来,要求他也弹唱一曲。这里不允许还有人没陷入疯狂。

我不是吟游诗人,他这么说,然后就被嘘声淹没尾音。人们把他抱在怀里的琴拉出来戳穿这句借口。那是一把老旧却又精致的琴,边沿上有他轻轻刻下的贝壳纹路。

 

你从哪里来?人们问道。一张张涨红的脸逐渐融合在一起,一瞬间那声音洪亮如教堂傍晚的钟响,“你从哪里来?”

 

他盯着空无一物的虚空。

“海边。”

 

“但是我不属于那里。“

 

章一 欧什瑞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一座岛还是太大了。在费伦茨的记忆里,幼年的他无论如何玩耍,探索都没法到达那座小岛的边缘,当他终于跑到海边时,又有着无尽的海岸供他漫步。理论上来说,只要他沿着海岸边缘不断的走,最终就能走回原地。他有一段时间着迷于这个理论,尝试验证这个惊人的理论。费伦茨把母亲作为原点,背对着她的笑容出发,期待在一番艰难险阻之后在自己的前方看见她的红头发,然后从背后给母亲一个惊喜的拥抱作为结尾。可惜他从来没有成功过,最后总是累的躺在礁石上,被慢慢跟过来的母亲抱走回家。

 

“我说过好几次了!妈妈,你要站在原地,出发点是不能改变位置的!”小孩这么抗议着。

“可是妈妈不过来的话,费里就要一直躺在这里,等涨潮了海里的大鱼游上来就会把你吃掉的。”母亲把他搂在怀里,“下次,你要不要用什么东西标记一下出发的位置,妈妈陪你走?”

“不要啦,旅途总是一个人才有意义……而且,佩罗他们一定会把我的标记弄坏的,他们总是那样……”

海面倒映出红发的女人和金发的男孩。这个地方有很多红头发,棕头发,黑头发的人,但是没有金头发的人。在闭塞的小岛上,费伦茨是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个。

等长大一些,他渐渐的不再执着于验证小岛是圆形的,也许是因为他的眼光被其他新鲜的故事或者理论吸引,也可能是母亲慢慢要花更多时间追上他,费伦茨需要一个人静静的躺很久才能看见那一抹红色,以及听见伴随而来的咳嗽声。

总之,他的确没有真正到达过海岸的尽头。

 

后来,费伦茨从远航的商人那里见到了真正精确的海图,每座岛的确都是不规则的封闭图形。但是当他的视线沿着东南方向在大陆的海岸线上来回梭巡时,他花了很久才确定那一片小点中的某个比芝麻还要小的点就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小岛。

在这个国家,这片大陆上那么小的一座岛,地图上一个突起的小点,却又是那么的大,有着数不清的房屋,漫无边际的树林崖岸,而一个孩子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欧什瑞,他轻轻念出那个名字。

 

随着年岁增长,费伦茨变得越来越沉静,在刚脱离稚童的时候就开始帮母亲做活计,用麻编织渔网来换钱。他的力气不允许他同其他大人一样出海打渔,在闲暇的时候就跑到远离人群的海边读书或者拨弄母亲珍藏的那把琴。日子没有听上去那么平静,有时候难免遇上其他同样想远离大人的孩子,随后发生一些或有声或无声的冲突。

 

在某个平常的日子,费伦茨坐在新找的小天地,细小的泡沫随着海浪不断冲刷上岸,在他的腿和脚上留下一阵清凉的感觉又迅速褪去。他这回拿着家里那把老旧的琴。不能说是弹奏,因为最近他才勉强把每根弦的音调摸清,正在尝试发出规律的噪音。

就在这时,堪称诡异的一件事发生了。就在几米外的浅水域,海面突然鼓起,伴随着水流破裂开来四溅,一个生物破水而出出现在原本空旷的地方。一瞬间寒冷冲进他的骨髓,让他战栗起来。

 

“这是什么乐器?”

 

费伦茨艰难地辨认出这是他听得懂的语言。

那生物有着黑色的毛发和两条腿——不如说正向他走来的是一个人类,一个有着海藻一样卷曲黑发的湿漉漉的女孩儿,满身潮水气息。

她径自伸手把琴拿走,仔细的摆弄着,“这是从哪里来的?”

费伦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警惕地反问道,“你是谁?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女孩疑惑地睁大与头发同色的眼睛:“你不认识我?我都认得你,费里,还有你漂亮的妈妈。”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夸张的摆摆手,“令人大吃一惊。”

感到自己的脸颊一热,费里抬手去夺琴,“我绝对没见过你——”

 

就在此时“哗啦”一声,水面上又鼓起了一个水包,又一个生物出现在了岸边。

“那又是谁?”费伦茨对这种把戏感到厌倦了。

但是这回走上岸的是一个畸形的生物,四肢与人类位置类似,但是是由一条条鱼口吞尾连接而成,头部则像花朵一样裂成几瓣,各长着形态不同的鱼头。足足八只浑浊的鱼眼从不同角度死死盯着岸上的两人。

“嗬——嗬——”

伴随而来的腐烂气息浓郁非常。

 

气氛有一瞬间静止。

 

“是鱼人——快跑!”女孩因为音调提高而显得有些尖厉的声音响彻海岸。费伦茨以最快的反应速度转头向村镇的方向跑去,然而黑头发的女孩比他要更灵巧,在他因为慌乱而跌跌撞撞的每一处,她都能流畅自如地跳下巨石,跃过木桩,赶在更前一步。

这时,鱼人腥臭的味道早就被抛到身后,但是没有人停下脚步。咸味儿的海风在他们奔跑的时候不断拍到脸上,视野里两侧色块斑驳的风景疾速向后掠去。

“哇,这可真刺激!”女孩的背影大声感叹。

这句话真是说出了费伦茨的心声,他默默地赞同。

“所以你叫什么?”他觉得自己也该说些什么,随后就喝了一大口风。

 

那个背影也许转了头,也许没转。

“切西亚!”

 

等到两个小炮弹冲进人群,一时间竟然没能说出话,而是不断在喘气。事件最终由村长带领着几个力气数一数二的壮汉解决。他们用鱼叉控制住鱼人的行动,然后拿一把大砍刀一颗颗砍下了那些鱼头。人们专门围了一个火堆来灼烧鱼人的尸体,并不断添加燃料保证火焰一直灼烧了三天才熄灭。火堆所在的地方,恶臭整整持续了一周才散去。而在岛上巫婆的要求下,岛民们采了很多梓芜,一种带有强烈辛辣味道的野植吃掉来驱邪。

 

“唉,妈妈也没办法。”卡娜瑞丝把加倍的梓芜捣碎加进饭里。这是费伦茨作为鱼人第一目击者的“特殊待遇”,几天来他的舌头和喉咙已经快没有知觉了,但是更让他难以下咽的还是看见母亲对切西亚问好。妈妈竟然也认得她,但他发誓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

 

这时他看见窗外露出一个脑袋,正是切西亚,她踮起脚看向里面,”嗨,费里,感觉不错?”她的嘴里居然叼着一根梓芜正在咀嚼。

 

费伦茨正想开口叫她不要随便叫小名就被口水呛到,辣的不住咳嗽。看到这一幕的切西亚乐出声来,然而没笑几声很快也被呛到,攥着那根野菜蹲在费伦茨家窗外大声咳嗽。咳嗽声交相呼应,简直像有十个肺病患者一起发病。卡娜瑞丝连忙放下石臼去做糖水。

 

这个笑话最终被其他孩子传了很久。

 

“高博婆婆说鱼人由海里死去的生物的怨气凝聚而成。他们吸取人们的怨怒,吞噬他们的尸骨,困住他们的灵魂而不能进入轮回……人的灵魂和躯体会分离的话,灵是寄托在骨上还是肉?”终于不用再啃梓芜的费伦茨在事后陷入了疑惑,连续几天都在思索。

“你不会真的信老巫婆说的所有故事吧?”切西亚在听说后感到很好笑,随即挥拳道,“无聊的故事那么多,要啃野菜的绝对是最差的那个。”

 

“他们应该给那个大块头喂那些菜,然后它自己就死了。”这是切西亚的怨气凝聚而成的评价。

“……干脆直接在打渔的时候就给每条鱼塞一块。”这是费伦茨的追评。

 

 

欧什瑞岛很大,但是总会遇上不想遇到的人。在听见佩罗呼朋引伴的声音时,费伦茨努力把自己往岩石缝隙里缩,企图靠沉默消弭自己的存在。可惜崖岸上的空地虽然多,能够容纳下好几个人,视野又良好有遮挡的地方却很少。

佩罗有着泥土一样的褐色碎卷发和一双绿芽似的的翠绿眼睛,身形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高壮许多,已经能够自己划着小船在比较近的水域四处乱漂。他不再像稚童时那样惹人烦,但是同样也不聪明,总是大呼小喝,一副很有劲儿的样子。

“嗨——费里——”那个大嗓门响起的时候,费伦茨又一次为别人随便叫妈妈的专属称呼而感到厌烦。

但是他最终还是保持着很淡的笑容上去打了一个招呼。他第一眼就看到佩罗手里的大包,因为那个包正被举在空中四处摇晃。“这是我爸爸给我的旅途礼物!他刚从北郡回来,昨天才到家。”注意到费伦茨的视线,目的达成的佩罗兴奋地解释道,“我们正预备一起好好看看,你要来吗?”

被“北郡”这个词吸引到,费伦茨静默片刻,好奇心占了上风还是决定加入。

 

佩罗首先从衣兜里珍重地拿出一个脏脏的小纸片,“这是爸爸的礼物清单,一个一个来对吧。”孩子们都兴奋的把头凑近,费伦茨也和着气氛往近处挪动了两下。

先是一个长着犄角的小马玩偶——“这是独角兽赐福过的玩偶!”佩罗念道。“哇!”孩子们惊呼。

一个普通的玩偶,而且造型不够精细,费伦茨在心里评价,书上说独角兽的角在额头上,这只都长在马鼻孔上了。

然后是一片白色的透明物体——“雪精灵的翅膀碎片!”“哇!”

只是一块玻璃或者石头,划了一些痕迹。

如此几番下来,时间不断被浪费,费伦茨本来期待看到一些能体现北方的风土人情之类的东西,而不是哄小孩用的礼物。也难为佩罗居然能一直保持兴奋。

 

佩罗又掏出了一本书——“我看看,这叫做《玛拉游记》。”他粗略翻了翻书页,发现没什么意思而且有着大段看不懂的词句。这次孩子们没有惊叹声。

佩罗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一旁的费伦茨,“你看的懂吗?”

费伦茨接过这本有些薄的老旧书本,封面依稀是烫金的标题和一个举着某种仪器的女人头像,都在岁月的磨砺中变得模糊。他终于开始感到兴奋,翻开书页,“大部分都可以…….这居然是真的《玛拉游记》。据说这本书只有少量的印本。玛拉是一位伟大的女士,因为她凭借——”

“不冻湖的湖石!”佩罗大笑。孩子们的惊叹声又一次响起。

 

一束阳光透过崖洞的缝隙射进,在地上铺洒,其中一部分照到棕发男孩和他的包裹上,还有一些其他孩子脸上也有部分光斑。

 

费伦茨静静的待在阴影中,看着那些人。他身旁的一块石头恰好突出,遮挡了所有光线,一丝也照不到他身上。

 

终于,礼物清单来到了最后一条,一支小小的白色笛子。佩罗吹了两下发出尖锐的呜呜声,他的脸上的红晕褪下,露出发自内心的独属于小孩的开心笑容。“我上次和爸爸说,我想要一个白石做的小笛子,试试能不能让鱼听见声音自己跑进网里。他真的带了一个回来。”

佩罗的爸爸是岛上极少数一直在外奔波的人,他做着倒卖各种稀奇玩意儿的生意,赚的钱未必很多但是确实忙的很,是欧什瑞岛大多数新鲜东西和故事的源头,剩下的由巫婆高博承包。

 

“他说他很快又要出发,总共只能在家待两个星期。本来时间没那么紧,但是为了凑齐这么多礼物花了不少功夫。”棕发男孩挠挠自己的头。阳光似乎虚化了他的脸。

“佩罗,你爸爸真了不起,我爸要是也这么厉害就好了,送很多礼物给我。”有人发出感叹。

应该是佩罗的声音响起:“你爸爸锯木头不是很厉害吗?”

“啊,那当然!过节的时候用的东西你们知道吧,都是我老爸做的。”

话题很快转向,孩子开始各自比拼自己的父亲。阴影中胸口逐渐发闷,费伦茨开始感觉如坐针毡,他小幅度挪动着自己的腿,想着最开始为什么不坐近洞口一些。他试着清空思绪,观察地上的一个小水坑,一旁的石头上的划痕……但是声音还是清晰的传过来。

 

然后他做了第一个后悔的举动,尝试转移话题。他发出的声音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一个小个子或者是一个大个子说了话,费伦茨记不清了。但是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声音的感觉,冰凉的,青灰色的,泛出某种腐朽木头的味道。

“费伦茨,你的爸爸呢?”

沉默。

孩子们惊奇地讨论起来,像是抓住了一个以前没注意过的小鸟,发现它居然有着漂亮的羽毛可以一根根拔下。在混乱中佩罗嗓门洪亮:“哦!我听我爸说过,费里的爸爸——”

费伦茨在那短短几秒内只来得及狠狠盯着佩罗——

 

是一个逃兵!

“他是一个摩利诺亚士兵,从西部战场上逃到我们这儿来,然后和卡娜阿姨在一起了,但是后来又逃走了。差不多这样。”

母亲和佩罗父亲谈话时的叹息,那把老旧的琴,每个大人自以为小孩子听不见或者听不懂的字句,或怜悯或嘲笑的一张张脸,全部都涌上费伦茨的大脑,让几十年后的他依然记得那种轰然一片空白的感觉。真实的故事要复杂得多,比如说一个装作吟游诗人的异乡男人如何和村镇最漂亮能干的姑娘在一起,许诺终生后又因着对军法的恐惧离开从此再不见踪影。但是佩罗的总结确实够简明,正中靶心。

 

当你认为一切已经变得最坏的时候,事情总是能变得更坏。费伦茨做了第二个之后后悔的举动,他一拳打在了佩罗的脸上。然后棕发男孩反射性地回了一拳,两个人就这样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来回翻滚扬起尘土。什么独角兽玩偶,翅膀碎片都掉在地上,那本《玛拉游记》更是被踢到小水坑上,封面上玛拉女士的头像逐渐湿润。在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呼喊的时候,费伦茨趁着对方暂时没缓过神狠狠打了两下,然后很快被占据体重优势的大块头压在下面。他此前步入了生长期,身体正在抽条,在身高上已经不差佩罗太多,但是终归还是太瘦了。尽管他努力踢踹佩罗的腿,但在他停止前也没能再起身。

 

身体上的疼痛虽然剧烈,但是费伦茨内心意外的回归一种诡异的平静。他想,于是就去做了,身心的统一可比假意迎合要舒畅多了。反倒是后期勇猛非常的佩罗陷入了大哭中,眼泪鼻涕一起流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博几分大人的同情。他抬起一只手想抹鼻涕,又疼的缩回去,扭头看向费伦茨,却被一双盛着阴霾的灰蓝眼睛吓的转回去头。

 

空气在刚才还有些燥热,但在那个珊瑚红的身影跑过来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海风吹进费伦茨的身体,浇灭了他的不懑以及故作平静的一点自得,取而代之是几乎要呕吐出来的懊悔。他意识到,一件始终蒙着布的事就这样被他捅到了明面上,一个孩子有什么话语权呢?最终承受更多的还是妈妈。

夕阳落下焰火,他终于低下头,躲避起阳光的直射。卡娜瑞丝仍旧是一以贯之的温柔,妥帖,完善的同佩罗的父母解决了一切问题,最后承诺给在场每个小孩子都发一包零嘴儿用以安抚。

 

黑夜女神不知何时撒下了她墨黑的幕布,大海露出白日不曾有的神秘与异常,无边的潮水如亘古时一样洗刷,吞咽着小岛的海岸。那一夜确切的没有月亮,天地一片晦暗的灰色。

费伦茨跟在母亲的身后,默默地向家走去。

 

走上崖岸,左转,又向前大约十几步,穿过一小片卡娜瑞丝精心侍弄的方正花田,绕过晾晒渔网的地方就是费伦茨的家。

女人率先推开房门,收拾了一下屋里的杂物,升起火。布置温馨的小屋瞬间亮堂起来,她拖过桌子把罩在饭菜上的罩子拿开。费伦茨自觉地摆好椅子。

卡娜瑞丝披上椅子背搭着的披肩,盖好膝盖上的绒毯,舒服地坐在专属椅子上。“我才发现你长这么高了,费里,也比以前有力气多了。”她脸上是浅浅的微笑。

不知道该如何回话,费伦茨待了很久,挤出一句:“我不饿,妈妈。”

红发女人拨弄两下披肩的穗儿,脸上的笑容褪去,平静地问道:“你全都知道了对吗?”

木柴燃烧的劈里啪啦声此时变得刺耳起来。

“是的,我很早就知道了·。全部。”

女人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费里,我还把你当作小孩子。”

费伦茨突然站起来,但语调却并不十分高昂,他只是压抑着说:“妈妈,你不要说对不起。应该说对不起的是佩罗,佩罗的爸爸佩里,那些乱说话的人……还有我。”他仍然记得母亲是如何托老佩里去探听父亲的消息,而他就这样把他们家的事当闲话同儿子说,让费伦茨尤为愤怒。

 

“在大象身上披一层白布,大象就会消失吗?已经发生过的事,捂上耳朵闭上眼睛也没法消弭。”卡娜瑞丝平静却威严地说,“费里,人只能捂上自己的耳朵闭上自己的眼睛。我从前尽力避免让你听到你父亲的传言,并不是因为我感到羞耻,而是怕影响到你。”

她慢慢起身,握住只比她低一点的儿子的手:“费里,你并不比任何孩子地位低下,或者缺失关爱。”她手上的茧子摩挲中带来时光的粗粝质感,蓝色的瞳孔仿若微微波动的海水,“而且,不要把妈妈想成被骗的无知少女,我不在乎其他人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你父亲的身份,那个时候,你确是在爱里诞生的。”

费伦茨站在原地,在绒毯温暖的气息与淡淡的药香包围中,迟到的泪水涌出他同母亲一模一样的灰蓝眼睛。在很久以前某个时刻破碎的自尊又好像完好如初了。

在他不断擦拭脸上的眼泪时,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母亲拿来那把琴,轻轻拨弄了一下,于是温顺的琴弦发出了一串流畅的音符。在母亲的示意下他又坐回了原位,静静等待。

 

“原谅我吧,费里,没有哪个少年不会为那样一首歌心动的。”带着平静而怀念的神色,她慢慢和着琴音唱起一首歌谣。记忆并不牢固,她需要不时停下去回想如何继续后面的歌,断断续续的吟唱却好像成了另一种变相的摇篮曲。

 

照明的火光温柔的涨大,焰影高高打在墙壁上无声地来回跃动,重现又消失;橘红与黄相融合的光晕打在女人脸上,顺着珊瑚色的发丝流淌到地上。在泪水的模糊之下,男孩发现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母亲的脸了,尽管他用尽力气去擦拭。渐渐的,他连母亲的身影都要看不清了,吟唱的声音慢慢变大,似乎有其他的声音也加入这首歌曲,月亮破开云朵升起的声音,门外花朵绽开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回归了某种无知无觉的原始生命,徜徉在梦境中历经未来的一生,被温暖逐渐溺毙。

 

费伦茨再次醒来时,母亲已经离开了。

他推门而出,发现那片小花田里的花朵居然真的绽放了,不同时令的花朵簇拥在一起。

他蹲在那里盯着看了很久,直到佩罗带着自己还没捂热的礼物前来道歉,眼眶还是肿的。费伦茨对这个口无遮拦以自我为中心的大块头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婉拒了他那些零碎,转身回屋时不慎踢倒了一旁储存浇花水的水桶。水花混着泥土扬起泥点打湿了佩罗的鞋子。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费伦茨诚恳的道歉,“是真的。”

 

他低头注意到水流像巨浪一样扑打在花田里,那些娇嫩的新生花瓣于是大半被打落,落在泥水里。太可惜了,这些花瓣也许可以做成干花保存下去,他心想,然后走入房屋的阴影中关上门。

 

章二 花期

欧什瑞岛并非一个孤零零的岛屿,而是处在大陆入海处的那一片破碎的边线上。那里有着大大小小无数岛屿,有的如欧什瑞一样孕育着生息,有的则荒无人烟,又或者留下一些远古的痕迹。

每个孩子小时候所听见的第一个传说,或许他们自己长大后都不记得,总是来自岛上的巫婆。要说欧什瑞岛上最令人敬畏的人,那么当属女巫高博。她住的地方远离人群,乱石横生,在长满青苔和地衣的石头上突兀建起一座歪斜的塔楼,高博就住在那座不知历经多少岁月的塔楼里。从岛民居住的区域望去,那座黑色的建筑就像一个钉子斜躺在青白的地表上,它大部分时候都静默地融入小岛的日常背景中,对于习惯的人们来说并不惊奇。但是有年迈的老人提到过,在他们早年逞勇出海迷失方向时,那座塔楼于黑夜中射出远达几里的亮光,让他们得以循着指引回家。巫婆高博对此唯一的回应是,那是他们恰好遇上了海巫心情好的时候,是她点亮灯光让他们没有葬身鱼腹。

海巫,是几乎当地所有传说中最可怖的那些的源头。她掌管深渊之眼而拥有非凡的神力,整片海域都是她的领土,性格却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传说这个魔女静卧在亡者之海的中央,在那里死去的灵魂用红色的海水沐浴淘洗去生前的记忆,穿过火焰巨人阿加涅的口重新进入轮回。大多数提起海巫的时候,她都是带来风暴,海难与海妖的不详存在。

高博深居简出,一般只在祭祀节典固定出现在篝火旁。她披着一件深紫的地毯似的外披,灰白的头发编成长辫垂至脚踝,面容衰老但是身形却不同寻常的高大。费伦茨小时候对她的唯一印象就是说话时她张大的嘴中并没有牙齿,绛黑的牙床上是一个个不见底的黑洞。

但是后来某一天卡娜瑞丝敲开巫婆的门,从此开始用自己酿的酒同高博交换治咳嗽的药草。费伦茨负责跑腿,每次爬到塔楼带回许多装有草药糊糊的小石瓶。然而很快,这个工作就被切西亚接过去了。“你不介意吧?现在这是我给老巫婆工作的一部分了。”女孩跑进来把瓶瓶罐罐一个个轻放在桌子上,然后很快又跑出去。待费伦茨归拢瓶子再看向门外,她早已消失不见了。

 

要说欧什瑞岛上最特别的人,只能是切西亚。她是白羊里一只不安定的黑羊,人群里格格不入的那个。人们都认得她,但是没人说得出任何有关这个孩子来历的事,哪怕是最长寿的老人也不能。就好像她在那个时候跳到费伦茨面前一样,切西亚总是从某一刻起突然闯入了人们人的记忆中。

曾经有生不出孩子的夫妇想要收养这个机灵的女孩,但是被小小的切西亚逃开了。她就这样独自一个人在岛上慢慢成长起来;只有在天气恶劣时会躲进巫婆的塔楼。

卡娜瑞丝曾经想提供一些帮助给她,但是切西亚要么拒绝,要么以她惯常的方式在之后帮他们做好某些工作作为交换。

费伦茨有时难以看懂那双黑眼睛在想什么,他时常从切西亚的神情姿态中感受到一种飘忽的热情,似乎很易于接近,但是主导权完全在对方手上。她可能突然凑过来,而当她失去兴趣,就又像一只幽灵一样游荡走了。

某种或许是自以为的共情让他意识到她并不需要任何出于怜悯的施舍,于是劝说母亲停止了那种行为。

 

草药或甜腥或苦涩的气味在时间催化下浸润在屋子的木头里,生出墨绿的纹路。在夜晚费伦茨望着那些纹路,那时卡娜瑞丝不在家中,而是在离家稍微有些距离的某处高地上。这是她的习惯,每隔一段时间总有几天会过去呆上很久。那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看到占据大半个天际的大海,处在少数外界船只往返欧什瑞的方向。波涛有规律的律动,发出同样规律的声音,冲刷着观者的耳朵。费伦茨很小的时候总会搬一个小凳子一起坐过去,大多数时候就在母亲的怀里不知不觉睡去,后来难免觉得枯燥。

费伦茨曾几次劝说身体越来越虚弱的母亲不要再去吹风,可惜都没成功。

 

小岛的气候在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温暖湿润,唯有夏冬季节能感觉到稍大的变化。夏季是游泳的最好时候,费伦茨也喜欢那种从火热一下子进入清凉的感觉,但是海滩上有太多人赤裸着游动或者横躺在沙石上的场景让他直觉不太喜欢,大多数时候就待在屋子里。然而这个夏天他不得不顶着日光多次外出往返。费伦茨从春末就开始研究巫婆的草药,他偷偷跟在高博的后面试图获知那些小瓶子里的原料配方。然而那个本应显眼的深紫身影总是在一晃眼的功夫就不知去向,随后费伦茨就会遭遇各种意外,或是突然跌倒或是被树枝挂到衣角。多次失败后他最终决定靠自己的笨办法,采集可能的植物,通过各项比对实验来进行研究。

这件事他没有刻意瞒着卡娜瑞丝,但也没特意声明,他不想妈妈再为自己担心,在每次回来推开门前就把自己整理得干净整洁。

 

费伦茨拨开挡在身前茂盛的植被,艰难地进行着他的工作。灼热的日光射下,热量和着草汁带来难以言明的甜腥味道。上一次来到附近,他被这种特殊的味道熏得恶心了半天;这回他做了些额外措施,但是仍然开始感觉头晕眼花。

在他靠着树干喘气的时候,隐约间听到了一些有别于鸟鸣的声音。循声望去,林木的缝隙间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却又合乎情理的黑色身影。

切西亚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从费伦茨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卷发,而她对面是一个正在不住啜泣的小女孩。那是小拉妮。

切西亚拿出了一个小笼子,女童扑过去抱住笼子里的什么,似乎笑起来,两人交谈了几分钟,突然从更远处跑来一个包着头巾穿花裙的女人。她拉住女童往后扯了几步,沙哑的嗓音尖利地叫了几句,女童再次开始大声哭泣。切西亚似乎回应了什么,女人于是强硬地把女童怀里的东西丢到地上,拉着她快步离开了。这回费伦茨看清了,那是一只灰色的兔子,小拉妮在几天前丢失了心爱的宠物四处寻找。

昆虫的嘶鸣同重重叶片的交叠摩擦声封锁了他的大部分听觉,如同在看一出默剧,此时舞台上只剩下切西亚无声的背影,他同样静默地站在原地,感到胸口有些沉重。费伦茨大概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人们总是对未知心怀恐惧,对于格格不入的切西亚岛上有着诸多猜测,然而大部分并没有指向一个好结果——他们说她是海巫的女儿,在将来某一天可能带来那个阴晴不定的魔女的怒火,让整个小岛受到牵连。不然怎么解释一个全无来历又和巫婆关系不寻常的孩子?

费伦茨第一次听见那些话时,为语句中熟悉的感觉噎到说不出话来,他气愤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对于同龄的孩子,他尚可一拳打过去,但是当面对的是无数大人时,一个孩子显得尤为无力。

 

他悄悄的走回去,匆匆的把原定计划里的药草切下来装好放到家里去。然后他假装无事闲逛,其实是在四处找切西亚。终于,让他“碰见”了切西亚,她正坐在一棵树上乘凉,手里玩着一把小刀。

“嗨,你想不想去海边散散心去?”他仰头喊道。

切西亚惊讶了一下:“难得啊费里。”于是她从树上轻巧的跳下来,“走吧,让我看看你想去哪儿。”

 

然而一片适合散步的海滩并不好找,总是有人在水里游泳或者脱光了晒太阳。他们在岛上转来转去,聊一些有的没的。等到人们渐渐开始回去,他们才到达目的地。

 

“拉妮的兔子不是被弄丢的,是被她妈妈扔掉的。”切西亚忽然说了一句。

在未曾发觉的时候,天色已经十分昏暗,她的侧脸有些模糊不清。没有等费伦茨发问,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当时在附近,角黄草的味道太好分辨了。你都没法想象老太婆把屋里弄的全是那种草汁的样子。不过这不是很重要。”

“拉妮的妈妈不喜欢那个宠物,所以她就把它在某个晚上扔掉了;因为她扔掉了兔子,所以我帮拉妮找回来的就不会是她的宠物,尽管它们没有任何区别。‘兔子是自己跑掉的’,那是‘魔女带来的不知来历的不祥之物’,哈。”她的表情很复杂,混合着气愤,嘲讽,无奈又或者一些别的东西。

费伦茨能听出来她意有所指。“人总是妄加自己的想法于其他事物。”他慢慢说道,“偏见是无形的高墙,他们自以为正确,其实才是真正的无知。”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与切西亚单独坐在一起了,或许是刚才的谈话,他告诉自己应该再说一些什么,但是久久开不了口反而憋得有些胸口发闷。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回来。”他突然坐起来,向着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力求最快的速度。打开门的时候,家里并没有人影,母亲又一个人去老地方了。

 

等到他跑回来,切西亚仍然还坐在原地。今夜的月光明亮又澄澈,纱一样轻而薄的笼罩在海岸上。

费伦茨把那把琴拿了过来。

“哇,你要唱歌?”她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一定特别伤心,很需要安慰?”费伦茨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才说道:“这把琴是岛上唯一的一把。它是我父亲从外面带过来的。”

他拨动一下琴弦,发出零散的乐音。“如果没有他,在这里生老病死的人没人能亲耳听见它的声音。”

”切西亚,你有没有想过在将来离开欧什瑞?坐着船,上到更远的土地上,那里会有更多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建在山上的教堂,宏维的城楼,北郡的雪,等等。”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晦暗不明:“也许也不必在生病的时候只能依靠草药…..”

一只手拍在他的肩上。

“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这么想呢,”切西亚站了起来:“费里,你的安慰很不错嘛!我一直觉得,这座岛太局限了。假如让我一辈子都待在这儿,我一定会疯掉。”

费伦茨也站了起来,跟着她向前几步,踩在了冰凉的海水里。赤裸的脚踩在石子上,带来凹凸不平的触感;月光把他们的轮廓都描上一层白边。

“我将来想当船长。指挥一艘起码这么大的船在海上冒险。”切西亚挥舞手臂比划着,“然后遇到很多海怪,风暴和暗礁。还有能魅惑人的美人鱼,我一定要抓一只。等到回航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喊‘伟大的船长切西亚回来了!’,怎么样?”她漆黑的眼睛好像闪烁着繁星一样,简直比月亮还亮堂。费伦茨看着她,被感染了一样:“船长这个想法听上去真诱人,你说的我也想试试了。”

“你不行,肯定是我当。不过我允许你做船上的大副。”多么迅速且坚定的否决。

于是两个人一同笑起来,又被对方的笑声激得声音更大,简直直不起腰来。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的。”费伦茨说道。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安静地走上崖岸,穿过浓黑的林木,沙沙声成了唯一的声音。

然而切西亚忽然打破静谧说道:“费里,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有关草药的知识就来问我吧,除了高博没人比我了解的更多。”

费伦茨怔了一下,问出自己的疑惑:“是高博婆婆教你的吗?”

“……哈哈。”

她第一次什么都没回答。“你到啦,快进去吧。”

 

从门的缝隙中显露出微弱的亮光,妈妈已经回来了。

挥别切西亚,费伦茨站在家前的黑暗中,在某个瞬间他注意到花田里的植物正来回摇晃,那里早已没了花朵,或许是主人疏于看照,叶片也稀稀拉拉的。

起风了。一阵凉风袭来,顷刻之间把他方才的激动与火热吹熄,然而也许是气息尚未恢复,他感到自己的心跳非但没有减缓,反而越来越急促,如擂的声音传到耳朵里竟然有些过大。此时视野内只有他一个人,某种不确定的战栗爬上脊背。

 

他掉下几滴冷汗,急忙跑回去。就在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一旦漫长的夏天过去,季节更替的速度就开始加快,一路不停歇地走向秋日,再到冬天降临。或许很多岛民对此毫无感觉甚至希望冬天快点来临,这样人们就不必再出门,每日吃之前特意储存的腌肉就可以,好好的窝在家里休息休息。

但是费伦茨的情绪逐渐开始被恐惧控制。那是一种难言的压抑,无声地填满整个屋子甚至于延申到外面,让他每每靠近就感觉难以呼吸。

九月,卡娜瑞丝逐渐下不了地了,费伦茨一面照顾她,一面和切西亚研究药草,忙的连轴转。

十月,卡娜瑞丝咳出了第一口血。她安慰儿子:“没关系,没关系,年轻的时候总逞强,现在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费伦茨停止了对于药草的研究。“我太自以为是了,谁能比高博更了解这些东西呢?她都没办法治疗妈妈。”切西亚默默的拍了拍他的背,“好好照顾卡娜阿姨去吧。”

明明在开春的时候,卡娜瑞丝都能在干活儿的同时照顾花草,没有半点异样,但是她就是在短短几个月内迅速的衰败了下去,就像那片花田一样,里面再也开不出花了。她往日美丽的面容凹陷下去,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好像要把内脏都呕出来;在费伦茨面前她似乎不愿意展露自己暮气沉沉的一面,于是经常强忍着不咳嗽,然后最后只能带来更大的痛苦。费伦茨痛恨自己的懦弱,一点都不坚强;然而他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十一月的某一天,费伦茨打开门,看到坐在外面的切西亚。她只拿了几个果子,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这回没有草药了。高博说没有了。”

“这是什么意思?”费伦茨几乎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就是,高博说,她的草药也没有用了。”

“我很抱歉,费里。”她说着把果子塞到费伦茨的怀里,等着他的回答。

但是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紧紧的捏住手中唯一的果子,以至于它们流出汁水来。

 

几天后,卡娜瑞丝把儿子叫到了床边。

“费里,过来。”

费伦茨听话的坐在床边,让妈妈可以平视他的眼睛。这几天,卡娜瑞丝突然不太咳嗽了,眼神也开始变得有些光泽,不再是死海一样,然而他并不觉得欣喜,只觉得手中好像握紧一汪水一样只能看着它从指缝流下。

女人思索了一下,慢慢地说:“我能感觉到,那一天在到来。嗯,不要打断我,费里。这些天来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你真的长大了,成为了一个很好的孩子,我很欣慰。”

“你不要为我感到过于悲伤,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切,我要走过,在很远很远的未来你也要走过。但是灵魂不会消失,在红海洗掉记忆之后新的一切就会重新开始,也许在未来某个时候,你还能遇到我呢。”

她笑着继续说,伸手摸着儿子已经满脸泪水的脸,继续道:“妈妈年轻的时候总有一股劲儿,什么都要第一个做,还要做的最好。但是后来我发现这座岛似乎不够大,我爬上石头,看着远方想,有一天我要到那边去看看。然后你爸爸来了,他有着我向往的外面的一切,我就那样爱上了他,听他说那些新鲜的事。”

“但是,妈妈毕竟没有自己出去过,转眼这样一辈子下来,还是扑在了欧什瑞。费里,听着,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总是想着离开欧什瑞。妈妈很抱歉,虽然我说给了你足够的爱,但还是让你的生活中承受了委屈。在我死之后,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去吧。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一切吧,费伦茨。”

祝福你,旅人

这是一句古语。

说完这一大段话,她感到有些疲倦似的闭上了眼睛。

费伦茨怕他抑制不住的哭声打扰她,只能默默的盖好被子,轻巧地出去。

 

两天以后,卡娜瑞丝安详的离世了。她仿佛在睡梦中一样,但却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不再充满柔顺光泽的长发压在她身下,像是血泊,又像是一朵盛开到荼蘼的花朵。

在巫婆高博来整敛死者时,费伦茨都没有再哭出来,感到身体酸涩无比,但是眼泪好像早已流干了一样。或许这几个月来在他内心深处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他不愿意承认。

晦涩的发音从巫婆口中发出,她高大的身躯伸展摇晃着古老的舞蹈;炮制好的干瘪的植物与果实洒在卡娜瑞丝身旁,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当巫婆结束一切时,人们也结束了悼念的环节,即将进行葬礼的最后一步。

这里的人们信仰着海,生于斯长于斯,也将归宿于海。

在传统的祭祀之地,岛民们架好火堆,放置了特殊植木作为燃料的火焰会吞没她的躯壳,提炼出承载着灵魂的结晶。当人们把骨灰撒入大海时,横贯海洋的无形洋流会带着她的灵魂深入大海,最终抵达终点——亡灵的红海;生前的记忆被红水洗去,于是灵魂回归了初始的轻盈的纯粹状态,它将从巨人张大的巨口中穿过,从从未停止燃烧的烈焰中获取新生。欧什瑞的人们相信着这最后的归宿,轮回就这样一代代轮转下去,永不停歇。

 

每个孩子都或多或少目睹过这样的古老葬礼,岛上的每一天都如往常一样发生着生老病死。轮回的说法让欧什瑞的岛民天生对于死亡不那么惧怕,但是只有轮到在火中的人与自己有着亲密联系时,才能真正体会到那种痛苦与空虚。

当人们逐渐散去时,费伦茨难以接受一切就那样结束了,就好像她从未来过一样。他知道在欧什瑞以外的人们大多会进行土葬,留下一块墓碑以供悼念。

哪怕是留下一些什么也好……

 

费伦茨没有再回家,他在海边过夜,尽管欧什瑞也步入了冬季。几个看不下去的大人或小孩过来劝说他,却并没有被理会。他们不知道的是,他并非只是由于过于思念母亲,还有出于恐惧。

是的,恐惧。只有他一人的家突然间成了一个空腹的不可名状的怪兽,当他站在门前时,那扇门也变成了张开的青黑色的巨口。看到母亲相关的东西,哪怕是一个毯子,都会让他的大脑自动播放过去的回忆,洪水一样的情绪瞬间就可以把他压得无法呼吸,冷汗淋漓。假如在家里住,他也许会窒息而死。

自我保护的潜意识驱使他跑到海边,此时唯有规律的铺盖天地的潮汐声能让他暂时放空大脑。

大海仍旧是无情的往复着一切,并不因任何事而改变。

 

如果一切就这样继续下去,费伦茨也许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他的“流浪”。命运在此时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让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闯入了欧什瑞岛。

他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人,不修边幅,神情疲惫忧郁,一头凌乱的金发显示出一种苍白褪色的枯草色;身躯高大但是并不显得挺拔,只靠天生的骨架撑着一副皮肉。岛民一开始警惕的盘问他,听他用带着口音的话解释,但是当他们看到他熟悉的眉眼轮廓时,便明白了。

那是费伦茨消失已久的父亲——亨瑞森。

与卡娜瑞丝生前交好的人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但还是告诉了他她前不久刚刚病死的消息。由于欧什瑞的习俗,并没有专门以供悼念的地方,男人于是最终走到了海边,就这样遇到了费伦茨。

先前就知道了这个消息的费伦茨用空洞的目光把男人审视了一遍,扭过头去。

男人并没有一开始就开口,在很久之后才发出声音:“……你长大了太多。”

“……我想她一定不希望你太过于悲伤。”亨瑞森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此时充满一种破碎的颓唐,“我以为至少还来得及……但是太迟了。对不起。”

“总是这样,太晚了。”

费伦茨并不想听他的那些话,也记不清男人当时说了什么。但是有一句被他听见了。

“……你要和我走吗?离开这个小岛。”

 

离开,如同陷入流沙的将死之人瞥见的一根绳索一样拨动了他的心弦。此时不是男人在说话,而是卡娜瑞丝在说话。她说:“如果你想的话,就离开欧什瑞吧。”她最后的笑容如此清晰,仿佛一道赦免的法令,告诉了他可以减少痛苦折磨的方法。

 

“我要离开这。”这是他最后的回答。

 

章三 诅咒

在之后的一个早晨,费伦茨跟随亨瑞森坐上了离开欧什瑞岛的船,这也是佩罗爸爸,那个商人坐的船,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方式。

临别的时候,很多人都过来了,不管怎么说费伦茨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孩,而某种预感正显示着他也许不会再回来。

佩罗竟然真心的哭了出来,健壮的小胖子叮嘱他要像老佩里一样回来。

而在临出发前的时间,费伦茨偷偷把切西亚拉到一边,然而正当他想把酝酿已久的话说出来时,切西亚打断了他。

“我说过的吧,我将来是想当船长的,我的征途在大海。”她扭头瞥向远处只露出一个小尖角的塔楼,神色有些复杂,“唉,总之,这次好不容易离开了,你一定要像卡娜阿姨希望的那样生活。”

她推了他一下:“快走吧快走吧。”

于是他最后一次告别了这座小岛。

 

经过在他觉来漫长摇晃的航程,终于踩上坚实的土地时,费伦茨的腿有些虚浮,他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踏了两下。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他终于离开了自出生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也许往日的他会非常兴奋,但是痛苦仍然萦绕在他心头,于是那感觉只是小小的撞击了一下他的心。穿过郊野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在那之后他们才渐渐看到人烟。旅人和马车开始出现在路途之上。

费伦茨一面赶路,一面吸收着自己从未见过的一切。在这之中,亨瑞森表现得相当沉默,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与已经几乎与成人无异的儿子相处,而费伦茨也不知道,同时也不太想与他交流。在沉默的时候,他在心里默默猜测,那个男人也在和他一样悲伤吗,怀念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随着一路向西北行进,他们披上越来越厚的衣服,在黑夜不得不靠在一起抵御寒冷,而在白日艰难地走在泥泞的路上。在某一天费伦茨突然感受到一点冰凉落在自己的鼻子上,随即手上也传来类似的触感,凉凉的,一瞬即逝。那感觉越来越频繁,很快他的视野中出现白色的棉絮一样的东西,不断从天空中落下。

“下雪了。”

棉絮逐渐变成鸟羽一样的大小,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地上逐渐堆积起雪层。

费伦茨蹲在地上,捧起一些雪,它们很快被她的体温化开。

 

妈妈,快来看!

他刚想这么说,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

 

他掌心中的水多出一滴,又一滴。

从葬礼开始便一直干涸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蹲在第一次见的一片白茫中,却并是由于惊喜而哭泣。

他感到忍受不了小岛的自己就像一个逃兵,急不可耐地离开了欧什瑞,此时才又后悔应该在母亲待过的地方再多停留一些时间。

亨瑞森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等着他,直到男人的头发上也沾满雪花,费伦茨才压下上涌的情绪,继续路程。

“我们要去到哪里?”费伦茨问道。之前他对于亨瑞森究竟住在哪里并没太大兴趣,因此并没过问。

“摩,不,现在是拉芒了。”男人回答,神色忧郁,发丝的阴影下皱起的眉眼与费伦茨是如此相似。“拉芒城,还要再向北的地方。”

风雪一直跟随着他们,直到在抵达拉芒的前几天才停下。

 

出乎费伦茨的意料,拉芒并非一个有着无数历史岁月痕迹的地方,反而很新,新的甚至部分城镇还在重建中。那是一座饱经摧残的城镇,人们的脸上既有着建设新城的希望,同时糅合着痛苦与悲怆,让这一对古怪沉默的父子竟然丝毫不起眼。

亨瑞森没有房子,在战乱中他已经失去了家,此前一直租住在拉芒城中。于是费伦茨也入住了坐落于冷清街头的这一处居所。就在窗户斜侧面,就可以看到堆积修筑材料的地方。

 

生活似乎安定下来了。亨瑞森凭借着高大的身躯加入教廷组建的重建组织中来赚取报酬,忙的时候几乎次次清晨离开深夜才回来,甚至直接在外面过夜。费伦茨常常窝在屋子里,抱着琴独自发呆,有时在亨瑞森不在时弹奏那把乐器。有时他会到外面,独自在街上漫步。

不论如何,这仍旧是一座比起小岛要繁荣得多的城,店铺林立,街上总有人在行走谈话。在一座小图书馆里,费伦茨得知了拉芒的历史。那里曾经叫做摩利诺亚,慢慢由一个小村庄发展起来。在几年前教廷发动战争,摩利诺亚交通枢纽的地理位置让它饱经战火洗礼;在战争将要结束时,城内又爆发了疫病,最终教廷一把火烧毁了连带着建筑一起的所有可能传染源。时至今日,摩利诺亚被更名为拉芒——意思是哀悼之城。

结合以上的记录,他窥见了亨瑞森人生的一角,以及他为何如此致力于重建工作。

费伦茨在那个小图书馆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闲暇时候就自己看上一本,重拾曾经的兴趣让他的内心平静了不少。他逐渐开始有余裕思考未来,他决意不会在拉芒度过之后的人生,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他的相貌,说话时的口音,乃至于信仰都格格不入。

他曾经去到城里那座宏伟的教堂,光从彩绘的玻璃窗射下,肃穆无比。但是他无法做到虔诚的向女神祷告,更何况在离开时他听到了一位衣着鲜亮的男人的低语,“身上有鱼腥味的异乡人”。然而他又无法就那样重回欧什瑞,当注视着街边流水般的行人时,他总是不可抑制的怀念在母亲身旁的时光。

 

季节流转,随着砖块被垒起,废墟被一点点清理,在秋末重建的工作终于几乎要完成,负责这些的工人自发组织了一场聚会。费伦茨从图书馆回来时,正遇上喝醉的亨瑞森满身酒气的在掏钥匙。他不得不扶他进去安置在床上,期间男人不断的在嘟囔着什么。

正当他尝试去煮一点梅子汤时,男人拉住了他的胳膊,起先他大着舌头根本说不清话,重复几次后才勉强能听懂。他喊着费伦茨的名字,“我们,是不是很久没见面了?”“是的,一个星期吧。”费伦茨回答道,两个人的时间恰好错开来了。

亨瑞森沉默了一会儿,艰难的开口:“你,你还恨着我吗,觉得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闻言费伦茨坐在他身旁,说道:“我只是看到事实。”

或许是酒精的麻痹,男人的眼睛里慢慢流出泪光,“……我的确是个逃兵。但是,战争远比你想的要残酷的多,我没法接受…….摩利诺亚的儿女就那样被绞肉机一点点碾碎,每天,每天都有人死去。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哀悼丈夫……上一秒还和你说话的人下一秒就被割断喉咙,所以我逃跑了!”他突然激动起来,像一条鱼一样弹起来又跌回去,“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一路向南边跑去,甚至做上了船……本来已经做好葬身大海的准备,但是我遇到了你的母亲。”他似乎陷入回忆中,手不自觉的伸进怀里想拿什么的样子,“她就像圣堂里的天使一样……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听到最后几句,怒气渐渐开始在费伦茨腹内酝酿:“但是你离开了欧什瑞,离开了妈妈。”

男人嗫嚅着:“越是沉浸在快乐中,我越是感到惶恐,摩利诺亚还在战火之中,我却抛弃了她…..不是军法,是愧疚感驱使我回去,我放不下那里的一切。”他挣扎着坐起,眼里的泪水晶莹的好像一点闪光,伸手拉住费伦茨的胳膊,“但是晚了,我的故乡,我的家都毁了,连名字都不再有……疫症爆发后我不得不向别处逃难,几年过去之后我又觉得不该再打扰你们的生活。卡娜瑞丝,她是一个多么坚强智慧的姑娘,我相信你们会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的更好,然而——”

费伦茨甩开了他的手,一字一顿道:“你在逃避!你不愿意面对你抛弃一切的事实。”

他的内心不甘的说着,如果你把她带走,是不是能获得更好的治疗?如果你留下来,她不至于那么劳累,是不是身体也能健康些?如果——

继续想下去的无力感一瞬间抽出他的力气,尽管亨瑞森缺席了十几年,但是真正陪伴在母亲身边的正是他自己。如果他能做的更好,是否事情就不会发展至此,以至于在这里推卸责任质问他人。他也在逃避,逃避母亲的死亡,惊惶地离开欧什瑞抛下一切。

这个懦弱的暮气沉沉的男人是他的父亲,而他是他懦弱的儿子。

灰蓝的眼睛沉寂下来,他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

“你离开欧什瑞的时候,是第二次逃跑。”

黑暗的屋子里,望着窗外那重建的拉芒建筑,男人眼里的泪水逐渐干涸,于是那一点闪光也熄灭了。

 

重建工作结束了,人们又投身于每一日的工作中,然而亨瑞森的精神反而因此垮掉,他开始酗酒,喝多了稍有口角就与人打架。费伦茨一开始还每天把他带回家,为他的颓唐不忿劝说他,但是后来男人干脆混迹在酒馆久不归家,他也只能在每次来回图书馆的路上特意去看一眼确认没事儿。

天气寒冷下去,城里的河水结上厚厚的冰。冬日几场大雪后又缓慢的开始回暖,度过了一个冬季的冰逐渐开化;潺潺的水流出现,冲击着冰块带来清脆的声响;又有早生的绿芽出现。费伦茨有时上午会去桥上待一会儿看着河水流过。那里一般只有过路的行人,然而这一次却不是。

一群人围在桥边,指着下面喊叫着。“有人掉下去了!”

费伦茨飞奔过去,瞳孔瞬间放大。一个人正在河水里扑腾,然而气力很小,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水花溅射间依稀看出暗金色的头发。他立刻甩掉外套,跳进河水里。

刺骨的寒冷几秒之内包围了他整个身体,他却没时间管,向着坠河的人游去。他看到那张在水里沉沉浮浮的脸,正是亨瑞森。他此时已经开始缓慢下沉,在费伦茨抓住他时也没什么反应,不过这反而有助于费伦茨拖住他防止再下沉。

费伦茨吃力的带着男人游到岸边。他不得不先把亨瑞森推上那一条狭窄的供工作人员下到河边的过道,再抓着砖石的缝隙爬上去。早春的风吹过湿透的衣服,带来刺骨的寒冷。

他把男人翻过来,尝试按压他的胸部让他吐出水来,同时不断呼喊他的名字。男人被浸透的身体像一块铁一样冷且坚实,在不断的机械的尝试中,费伦茨感到自己似乎坠入了梦境一样,他盯着那对紧闭的眼皮,连下到河边过来的其他人也没发觉。

“亨瑞森!亨瑞森——!!”

“爸爸——”

那双浑浊的棕色眼睛微微睁开来,男人蠕动着嘴唇发出一些气音,费伦茨凑近他的脸,他们的额头似乎都贴到了一起。

“对不起,费伦……我只是想要再靠近一些,那里,水的那边,我看到那片海岸……啊……”

声音逐渐归于静止,男人的瞳孔逐渐放大。费伦茨放在他胸口的手感到原先的微弱鼓动慢慢停止了。那颗心脏因不堪重负终于停止了跳动。

 

直到其他人围过来,在大声呼喊叫嚷着确认男人的死亡后合力把他抬走时,一个人把自己的披风披到他身上,嘴里似乎说着什么拽起他,带向别的方向。费伦茨才像是从梦里醒来了几秒一样,侧头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某个瞬间,那个被抬走的金发男人似乎成了他自己,一张青白的脸上充满死气毫无光泽的灰蓝瞳孔静静的看着他。

 

在曾经的摩利诺亚,一个人死后要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死者的亲友邻居都将前来吊唁,一同纪念一个生命的逝去。但是战争后的拉芒,死的人太多了,在保有全尸下葬都变得奢侈的日子之后,对于大部分人一切礼仪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明亮却有些单调刺目的光照亮小间,费伦茨望着死去的亨瑞森,人们在了解家里只剩下他时好心的把尸体抬到了殡仪馆,或者叫棺材铺。他此前从未去过这条僻静的街头,现在却要坐在陌生的店面里,在有限的时间决定他的父亲应当以何种方式下葬。他灵魂中实际的一部分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另一部分却还在恍惚中,仿佛这样的场景正在不久前发生过一次。

淡淡的酒气与河水冰冷的气息弥漫在屋里。一个老婆婆推门走了进来,她是店铺的主人,也是费伦茨身上的披风的主人。她面露担忧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终于走近。

”孩子,我很抱歉。但是人总要面对这些,让你的父亲尽快安息是最重要的事。”

费伦茨低下头,捏住披风地一角:“……我不知道,好心的女士。”

“我不了解他。我不清楚……他的意愿是什么。”

欧什瑞岛将死者的尸体焚化,让骨灰在海水里载着灵魂顺流抵达亡者之海,重入轮回;拉芒的人们整理死者的仪容,然后放入棺材中安葬于泥土之中。亨瑞森,他的父亲,在他死后费伦茨才惊觉他们之间的了解是如此之浅,哪怕是食物口味他可能都要斟酌一下,更不要说是这样的人生大事。

女主人坐到他身边,她能看出来有隐情存在于这对亲人之间,说道:“假如你父亲没有留下任何讯息,那就以你的意愿来吧。”费伦茨有些惊讶的看向她。

面容苍老的女人笑了一下:“你们是今年才搬来的吧。这就是我这里的做法。”

“我的孩子已经死去了,这不奇怪,这里的太多老人都是这样。他参加了远征,没有在战场上牺牲,而是死在了疫病上。教廷的火把一切东西都烧没了,什么都没留下。”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后来有一天,我梦到了我的儿子。他对我说,他看到我悲伤的样子于是短暂地从圣堂回来,让我不必再牵挂他,为他办一场葬礼用以告别就好。”

”孩子,死去的人已经无法感知现世的一切了,在心脏停止跳动时女神地信使就会牵引他们的灵魂飞往圣堂,留下一具躯壳。葬礼其实是对还活着人的安慰,是他们真诚妥帖的告别。他们尽情宣泄悲伤直到葬礼结束,人们就要带着心中的情感和死者的遗愿继续活下去。”

女主人怀念又诚挚地询问:“你是怎么想的呢?”

 

费伦茨沉默地想着一切,亨瑞森的话语姿态,他们一同生活过的日子,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等等。他实在无法以他去填补父亲这个空白的形象,不如说在可能性萌芽之前亨瑞森就死去了。于是费伦茨转而尝试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去思考,在这个过程中他好像跳脱出身份的束缚,对亨瑞森的怨懑与陌生也似乎消失了,只是对待一个老朋友。

“火葬。”

“女士,这是我母亲那边的习俗。虽然他是摩利诺亚的儿子,但是我觉得,他会愿意的。”

女主人温和的点头。

“女士,我想问问您,您在…..之后的时间,生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店主人的温柔让他难以抑制的想起了母亲,费伦茨鼓起勇气有些冒犯地问道。他太需要一个答案了。

“我的儿子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在这几年我开了这家店,努力向他一样帮助来到这里的人,我觉得生活很好。”这是这位母亲的回答。

 

在早春的寒风中,费伦茨把租住的房屋退掉,用留存的积蓄按照欧什瑞的习俗火化了他的尸体。此时他孑然一身,只多了一个骨灰盒。在他离开拉芒的清晨,最后一次见到了那位老婆婆,他们隔着一条街挥别。

细雨绵绵,使得远离拉芒的路上同来时一样的泥泞。跟着地图行进了两天之后,他来到了白冰河的一条支流附近,初融的河水正在涌动。沿着这狭窄的河道,它将向南行进数百里,汇合到白冰河的主干,然后与其他水流一同奔腾在大地上,最终通过入海口涌流进入东部的海洋中。

他打开骨灰盒,让那些白灰色的粉末洒落到浪花之中,完成了葬礼的最后一步。雪一样的粉末转瞬间就被湍急的溪流带走,一同走上那不停歇的遥远旅程。

也许你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还能遇到她,那时如果你还能记得的话,就把想说的话都告诉她吧,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戴上外袍的兜帽。在他的背上是整理好的行囊,怀里带着那一把老旧的琴。

母亲临终前的话与老店主的话盘旋在他心头。

“去看看欧什瑞以外的世界吧,经历那些未知的一切。”——他把这句话从回忆里抓出来,团成一团塞进空洞的胸口以充当跳动的心脏,不顾摩擦带来的撕裂与鲜血。

小河被他逐渐抛至身后,他向着西方开始前进。

 

章四 死魂灵

 

他被拉到焦点中央,在众人的簇拥与鼓动下弹奏起一首常见的小调,赞颂一对纯洁的恋人。人们夸赞他的技巧娴熟与嗓音温柔,但是并不满足于老生常谈的东西。

来一些新鲜的东西吧,异乡人。

在篝火的灼热映照下,他踌躇片刻,唱起了另一首歌谣,有悠扬的海风与鸟鸣。

不过没人能一起和着唱,因为他们从未听过类似的歌曲。

 

从公历250之后的时间,发生了许多可以载入史册的大事,例如教皇的更迭,国家的战争与联盟,又或者一位伟大的文豪的出世等等,但是抛开后人纵观的视角,对于大地上的人们,那一切并没有如何的重要。日子总是一天天的过去,然后在某个闲暇的空隙偶然回头望,才能发现过去的宏伟。

旅人也是如此,常常在郊野行走的他们往往在漫长的旅途结束后才能发觉旅行与时光对他们的影响。

在走过一片片土地的过程中,费伦茨-林恩身体终于定了型,他十分高挑但仍然很瘦,或许也有旅程中总是风餐露宿的缘故,不过这不算坏事,毕竟体型宽阔的人更难以从野兽与游兵的手下逃跑。他的眉眼深刻,父亲的金发与母亲的蓝瞳共同构成一副符合吟游诗人印象的样貌,他也的确因此获得了不少好心人家的信任,能够借宿一晚,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常有。费伦茨并不从内心里认为自己就是吟游诗人,所以在经济上短缺的时候,他也会找一个地方暂时安定下来,直到他能够再次启程。

他熟知如何生篝火,处理野物,辨认能吃的植物,在原野上通过星辰的位置确定方向等等技能,同样也学会了弹唱众多或欢快或深情的曲子以及吟游诗人都会的赞美诗,甚至一些剑术。与他有过同行经历的人基本都对这个平日沉默温和的男人颇有好感。

等到费伦茨回望自己的经历时,才发现在这么多年的旅途中他已经深入大陆的西北腹地。

“再向前一段距离的话,就要到康德曼王国的边境了,那里是赫斯提亚山脉。我觉得这趟旅途就到这儿也差不多了。嗨,费伦茨,你有在听吗?”男人的声音响起。

费伦茨回过神来,点头:“当然。尤里卡,你和尤利娅计划回去了?”

“是的,这么久的冒险已经足够了。”白金色头发的尤里卡和尤利娅是一对兄妹,两人自称是出来冒险的,而费伦茨猜测他们应该身份并不简单,不过没有点破。

“哎呀,小尤里卡是不是想家了?”正在砍柴火的尤利娅开玩笑,被哥哥呛了回去。两个人一边生起火堆,一边吵嘴。习惯这一幕的费伦茨抱着柴火,望向暮色中远处如同巨兽酣睡时的轮廓,那正是赫斯提亚山脉的一角。那里是真正的无人区,地图上都只是虚虚的描出大致范围。

这些年来,他大致一直朝着西边这个大方向行进,而今横贯在眼前的山脉昭示着这趟漫长的旅程也到了返程的时候。东边,他慢慢调动起曾经的回忆。

火舌在夜色里不断悦动,喝着暖身的酒,尤里卡问道:“你打算之后去哪儿,费伦茨?”

“我打算向北,去北郡。”

“去那里干嘛,全都是白茫茫一片冰雪。”

费伦茨想了想,问道:“你知道不冻湖吗?”

“啊?那不就是一个传说吗。”尤利娅插进来。

在从记忆里找出那一点片段时,费伦茨不知为何笑了:“是的,我打算去找找看,如果可以的话带一块石头走。”

有关不冻湖到底存不存在的讨论持续了很久,直到尤里卡提出要舞一段剑艺作为临别的纪念。费伦茨给他配上了音乐,尤利娅负责大力批评。这是一场短暂的欢乐,因为很快他们就要告别,此后大概再也不会相见。

事实上,与尤里卡兄妹同行的一个多月已经非常漫长,旅途更多的是仅仅相处了一晚就要各奔西东的人。

几日之后,到达一处交通便利之处的人们就此分别。费伦茨重归了惯常的独自一人。

 

北郡常年覆盖冰雪,终年不化的冰原与西部山脉,东部沿海岛群都是有名的秘境,有着无数传说与故事。

费伦茨在北郡游荡了两个月,期间他走过寸草不生的冻原,在白茫茫的冰雪短暂丧失过视力,被强盗勒索过。他最后有幸在一位牧民家里住了几晚,还骑了一次长毛马。也正是那位好心的中年人告诉了他不冻湖的真相。

北郡没有真正不冻上的湖泊,只有一处因为处于一个位置奇特的盆地内所以冰期非常短,只有大概两周。相比于常有的小半年都不化开的湖水来说,这可以称得上奇迹般的短了,但却不是真正的“不冻湖”。

真相往往就是这样平淡,费伦茨没有再麻烦那位牧民,独自去了那个盆地。坐在波光粼粼的湖水旁边,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与他记忆中的棕发小胖子拿的石头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果然都是假的啊。

或许是熟悉的地名唤起了记忆,他的脑海中回放起欧什瑞岛,他出生的地方的事情。许多细枝末节都模糊不清,但是带来的情感却历久弥新。尤其是当他想到有关母亲的事情时。尽管他不愿承认,但是他为了逃避亲人的死亡,从欧什瑞到拉芒,又在大陆上游荡。

湖水倒映出一个神情疲惫的男人。

我现在算是完成了您的遗愿吗?

这样的想法在他脑内盘旋,深深的劳累一齐涌上来,他突然想回到那座遥远的小岛上了。重新晒一晒那里的阳光,躺进那里冰凉的海水…….就好像回到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最原始的美好。他不属于欧什瑞,也不属于拉芒,或者大陆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在先前的路上他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但是欧什瑞有他最美好的所有回忆,就像一场梦一样。

他最终决定踏上返回东边的旅程。

 

然而他没有料到他会遇上那个人。

 

在开始向东南行进后,费伦茨的心情开始逐渐变得忐忑起来,尽管他知道自己距离目的地还有接近一年的旅程,但返回欧什瑞的决定仍然让他心跳加速。

在以往的无梦之夜,他开始设想回去后的情形。切西亚,这个让他挂念的名字的主人,当上船长了吗?还有佩罗,小拉妮,巫婆高博……然后他又把自己的设想推翻。

这样的行为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他乐在其中。

直到他看到了那个流浪汉。

那的确是一个普通的流浪汉,纠结成团的头发与胡子,脏的分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以及浑身的臭味儿与酒气。但是一股冥冥中的直觉让费伦茨仔细的看了他几眼,他注意到流浪汉的手里抓着一个玩偶一样的东西,像是一个马一样的动物,大概鼻子的位置却凸出来一块。

血液一瞬间冲上他的大脑,他靠近那个流浪汉,辨认出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独角兽玩偶,而近距离的观察下,男人的脸的轮廓终于让他辨认出来——那是老佩里,佩罗的父亲。

费伦茨呼喊着老佩里的名字,试图把他叫醒。在他逐渐加重力道的摇晃下,流浪汉悠悠转醒,却被费伦茨吓了一跳,爆发出极大的力道挣脱开来窜到了一边。

“你是谁?”他大喊。

“佩里叔叔,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费伦茨,我母亲是卡娜瑞丝。”

流浪汉怔住,喃喃道:“卡娜……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孩子。”

“真是个幸运的孩子啊,提前离开了那里。”他感叹,神情中痛苦与衰败交替呈现,最后定格在死寂上。

他说:“欧什瑞已经没有人了。”

“除了我,你,所有人都死了。”

 

这是荒谬不堪的一句话,从理性上来说老佩里很可能疯了,但是从感性上来说,他的眼睛里的空洞没有说谎。

血液不断的从费伦茨的指尖向上涌流到大脑,耳中轰鸣一片。

“怎,怎么回事?”他听到自己说。

老佩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海盗,遭受了诅咒的海盗,他们在临死前来到了欧什瑞岛。在被诅咒吞噬之前他们杀了岛上的所有人,用火烧光了尸体,包括他们自己。”

费伦茨不断在心里寻找反驳这一切的说辞,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他盯着虚空,终于想到:“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博告诉我的,她幸存下来,但是现在也已经死了。”老佩里盯着费伦茨,眼珠一动不动,仿佛一个新的人新鲜的痛苦让他饮鸠止渴般感到扭曲的欣慰。

“享受你幸运的人生吧,再也别往东边去了。”他大笑着,在费伦茨难以行动的目光注视下跑走了。

 

时间第一次失去了概念,费伦茨曾经的那些设想小游戏变得无比可笑,他无比急切的需要一个答案。

也许过了半年,也许只过去了一秒,他到了最靠近欧什瑞方向的海岸。没有人愿意载他去向那里,于是他买下了一艘小船,自己划了过去。

终于,他扑上了欧什瑞的海滩。潮水平静的涌上岸边,又再次退下,风穿过林木带来熟悉的声音,一切都轻悄悄的,就像他记忆中那样。

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岸边向曾经的居住地跑去,然后他看到了光秃秃的平地和一片残垣废墟。灼烧的痕迹四处都是,把石头都熏的发黑,一切有人生活过的痕迹都被破坏了。

继续向前,恍惚间他走上了一片青白的石块垒成的高地,那里矗立着一座歪斜的黑色塔楼。一个人影倒在塔楼门前。他跑过去,看到一个面容苍老到全是皮褶的女人躺在那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神与灵魂一般。

那是高博,她早已死去多时。在她的身下,是繁复的用血画出的阵图,其中用扭曲的文字写着一行诅咒。

残害海之子的人,必将被大海夺去灵魂,在巨人的烈焰中永世灼烧不得轮回

您的女儿向您献上最诚挚的乞求

他获得了答案,却不是他期望的答案,而是坠入深渊的另一边。

 

连日来的赶路与几乎水米不进的状况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倒在了地上,此时他还未彻底昏过去。直到一阵海腥味传来,他终于陷入黑暗。

 

“费……”

“费里?”

 

刷——

刷——刷——

恍如从梦境中传来,连绵不绝的潮水声响彻每一处空间。

 

他猛的睁开双眼,随即立刻被刺目的光芒刺激得捂住脸,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恢复过来。他看到一张胖乎乎的脸,棕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

是佩罗,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坐了起来。

 

宛如梦幻一般,他正坐在欧什瑞的海滩上,旁边是本应死去的佩罗。费伦茨难以置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捏住佩罗的脸被佩罗把手呼噜下去。

“费里,你做什么梦了这样?”

费伦茨这才注意他的身高此时比佩罗矮一些,仿佛是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一样。“这里是哪里?”

“你是不是傻了?费里,卡娜阿姨还在等你,你能快点吗?”

妈妈?难道他真的回到了过去……这一切感觉都是那么的真实,佩罗的脸柔软而有弹性,风的触感也十分清晰。

“走啦走啦。”佩罗不客气的拽着他远离海边。

 

一路上,各个房屋错落有致的坐落在小岛上,干木工活的泰德叔叔,正在训斥两个儿子的泰德叔叔,抱着兔子乱跑的小拉妮,还有……

“嗨!费里!”一个黑眼睛的女孩跑过来,怀里抱着一个满是新鲜药草的小筐,“等等——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切西亚疑惑的问道,一边把鬓角被汗浸湿的卷发拨到耳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费伦茨给了她一个拥抱,一瞬间连佩罗都僵住了。

“抱歉,我得先去见我妈妈,切西亚,我一会儿去找你!”费伦茨拉着佩罗说道。

“啊?”她待在原地。

 

左转,又向前大约十几步,穿过一小片方正的花田,绕过晾晒渔网的地方,费伦茨轻轻的打开房门。

一个红发的女人正坐在椅子里织东西,她有着海一样温柔广博的蓝色眼睛,那正是卡娜瑞丝。她的形象从未如此清晰过。

费伦茨一言不发的冲了过去,却在接近时慢了下来,最后只是轻轻的扑在了她的怀里,他的心智好像也回归了孩童一样,眼泪不断的涌流出来。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卡娜瑞丝虽然疑惑,但是抱住他拍着他的背,像对待小婴儿一样。

“你怎么了,费里?”她担忧地问道。佩罗做了一个抢答:“他做噩梦了。”随即问:“卡那阿姨,我把他带到了,我可以拿零食了吗?”在获得首肯之后欢快地跑出去了。

“妈妈,你是真的吗?”费伦茨哭过之后,有些不好意思,闷闷地问道。

女人笑着抚摸他的头:“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我当然是你的妈妈啦。”

 

“说真的,你吓我一跳。”切西亚抱怨着,“大家都在旁边看着,然后突然一下子,我现在胸口都觉得疼。”

费伦茨也觉得有些过于冲动了,他抱歉的关怀:“你还好吗?”

“哈哈,好多啦!”切西亚思考了一下,“作为赔礼你帮我采药草吧,我今天给老巫婆的工作还没做完呢。”

于是两个人一同向崖岸上的树林走去。

 

费伦茨度过了一段梦幻一般的美好时光。妈妈建在,他仍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曾经那些让他窒息的矛盾他可以全部无视,只关注快乐的一面就够。

就好像内心里期许的那样。

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理智在不断诘问自己,这都是真的吗?难道之后母亲去世的记忆才是假的?

 

“咳咳,咳咳。”女孩开始咳嗽,不得不从水深一点的地方游回去,走上岸边。

“切西亚,你没事吧。”费伦茨也游了回去,关切地问道。

“我只是胸口有点疼,咳,咳咳。”

费伦茨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这些天来他听见了数次切西亚胸口疼的抱怨。

然后他看到,随着女孩大声咳嗽时身躯不断颤抖,被水打湿的衣服逐渐开始渗出红色。

是血。

一道巨大的伤口开始在她的身体上显露,不断流出鲜血来。

“你——”费伦茨还没来的及说出话,在他眨眼的下一秒,那伤口和鲜血就都消失了。

“怎么了?”切西亚问道。

他明白了,他并没有回到过去,他仍然处于现在,只是被幻觉蒙蔽了双眼。

 

现在的欧什瑞是一座亡灵岛。

 

费伦茨告别切西亚,向家的方向走去。但是他并没有回家,恍惚中他走上了另一片高地。

他望着那块高地上平坦的空缺处,呈现在眼前的是各占据视野一半的海岸与天空。熟悉的角度与位置让他忽然意识到,此处正是卡娜瑞丝常去独自一人坐着眺望的所在。只是这里此时只是一片空旷。

这里缺少一把椅子。

他大步走下去,从家里搬出卡娜瑞丝铺着绒毯的椅子,扛着它登上高地,摆在记忆中应该在的位置上。做好这一切后他又从屋子角落里找出一个小凳子放在紧挨着椅子的地方。

然后他停住了。一大一小两个位置似乎正在静待着有人前来。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满是过去之物的亡灵岛上,有切西亚,佩罗等人的灵魂,有曾经的房屋船只,林木花草等旧日风景,但是不应该有妈妈。

妈妈并不在这里,她的灵魂已经迈向新生。

同样还有老佩里,因为他应该还没有死。在这些天里,他下意识没有注意这些,但是的确没有见过老佩里。

那么妈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夜色幽深时,卡娜瑞丝走进了家里,费伦茨正在等着他。

“妈妈,我们来谈一下好吗?”

女人温和地笑了笑,“当然。”

 

他斟酌了一下,开口:“妈妈,我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天我离开了欧什瑞,然后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

“怎么不好?”

“除了我以外,最后所有人都死了。”他看向面前的女人,“妈妈,假如那是真的怎么办?”

“费里,梦都是假的,你不用为此太过于担心。”

费伦茨坚持道:“如果那是一个预知梦呢?我应该怎么办,妈妈?”

红发的女人有些忧郁地望向他,“如果你坚持的话,那么就不要像梦里那样离开吧,一直待在这里,那些事就不会发生了。”

“妈妈永远在这里陪着你,现在这样不是很快乐吗?”

沉默良久,他闭上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妈妈,没有人能永远待在一个地方。”

 

就在刚才的高地上,他站在那里雕塑一样看着一切。渐渐地起了风,日头也逐渐西斜。潮水翻滚,落日慢慢融化在海平面上;将要衰竭的太阳把椅子的影子越拖越长,直到天际暗下来,浅白色的月牙升上暮色铺就的天空。

他终于动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椅子前,缓缓坐了下来。

仅仅是相差手掌宽的位置,他却像是第一次体验这一切一样感受到了无比的陌生感。风的温度,发梢被吹动扫在皮肤上的触感,椅子的形状……他清楚的意识到不会再有人坐在这里了。

他从自我麻痹中醒来,他以为自己返回欧什瑞的决定证明了他正视了现实,事实却是他仍旧贪恋着过去的温暖,闭上了眼睛像孩子希望回到母亲腹中那样企图回到过去。

但是假如一个孩子不从子宫中出来,他将永远无法真正的出生,获得新生的呼吸;而是逐渐腐烂,死亡。

 

费伦茨睁开眼,看向对面的“女人”,对着那一副虚幻的皮囊,也是对着自己心中最后的幻影说道:“再见,妈妈。”

女人的皮像水一样淌下,露出里面的生物,它的头是四分五裂的鱼头,四肢由一条条鱼衔接而成,散发出糜烂的腥臭味——鱼人,他们困住人类的灵魂让他们不得进入轮回。

鱼人像他扑过来,但是就像几十年前那样,他们的速度太慢了。费伦茨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剔骨刀扎进它的喉咙里。

死亡的臭气爆发开来。

 

终曲 眺望海岸的人

 

 

他没有回答,但是还是被人们拉到狂欢之中。

享受美妙的现在吧,无论你是谁。

 

这是一场无缘由的,也不会有后续的聚会。第二天,在此刻称兄道弟或者互诉衷肠的人们就会各奔西东,以不同的路途向他们注定的终点前进。

 

费伦茨在一片温暖的水流中醒来,他又躺在了海岸边。

“你醒啦?”一个声音响起。

他睁开眼,看到了无比震撼怪异的一幕。他的下身正躺在海水中,然而那海水是鲜艳无比的红色,正对着他的视线的远处是这一处空间最大的光源——一颗悬挂在海上的巨大的女人头颅。那颗头颅的皮肤呈现焦黑的颜色,然而她的头发是一丛丛剧烈燃烧着的烈焰,她大张着口,嘴几乎要占整张脸的一半。从费伦茨的角度,能够看到其中正闪烁着无比混乱迷乱的光芒。

他喃喃道:“巨人之口,亡者的红海……”

“是啊,这里是死灵去往的空间。原来高博说的都是真的。”

在他的身旁,切西亚说道,此时她恢复了亡灵的模样,站在红海海面上,一道巨大的贯穿胸口的伤口正不断流出黑红的血液。

切西亚看着他,笑了一下,说道:”那头鱼人死之后,我恢复了记忆。唉,原来我其实也放不下欧什瑞的那些时光吗。”

“我已经死了啊……”她感叹,“你老了很多,我都不想叫你费里了。”

费伦茨站起来,他这时恢复了现实中成年男性的样子。但是切西亚永远定格在她死亡时的少女模样,他们站在一起,死亡与时间的残酷如此鲜明地体现出来。

“很疼吗?”半晌,他只能挤出这样一句。

切西亚皱眉:“你长大了,不会说话了。”她伸手摸了一下胸口的伤,“只是最开始那一下很疼,后来就没感觉了,但是很冷。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的热量源源不断从这里流出去。“

“其实我很讨厌寒冷的感觉。”

“你知道吗,我最早的记忆大概是在一片冷水里,有一块很大的岩石,我躲在后面看着远处,那里很温暖,比在水里要温暖的多。”

“太冷了,我没法形容那种冷,岩石也比冰还要寒冷,我想去到那个温暖的地方,但是太远了……我的脚下有一股力在往上推,但是很微弱,就在我要沉下去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出现了。她说,你要来岸上吗,然后有一双很大的手把我从水里拽出来了。我终于不再觉得冷了。”

她继续说道:“很奇怪吧,我不记得这段记忆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的,再后来的一些片段就是在岛上的普通生活了。我一直记得那个声音,你知道是谁吗?是高博!她的嗓子太特别了,我长大一些后就认出来了。”

“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那段记忆一定和我的父母有关,他们也许就在海洋深处的某个地方等着我。我要当大船长,这样还可以去找他们。”

巨人头颅燃烧放出的光映在她玻璃珠一样的黑色瞳孔里,流光溢彩。“那天,高博带着我跑到她的塔楼里,她说她祖辈留下了一个东西来保护后代女巫不被抓到烧死,一个人躺进去就可以活下来,她想让我进去,”

费伦茨安静地倾听着,少女从来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伴随着她的倾诉,眼泪第一次浸湿了她的面孔。

“她不是我的妈妈,但是我怎么会让她去死呢?所以我趁她不注意从后面把她推进去了。这个老太婆看起来个头大,其实轻得很。”

“费里,你后来有再看到她吗?”

费伦茨沉默了一会儿:“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拉芒贩买草药。”

“哈哈!不错嘛,应该有不少钱。”切西亚把眼泪抹掉,胸口处因为激动不断喷涌出鲜血,流进红海里。

世界又归于寂静。

 

”给我讲讲你经历过的事吧,费里。”

于是费伦茨从离开欧什瑞的小船开始讲起,路上的大雪……拉芒城的重建,白冰河的壮丽,一扇彩绘门门口的花束……以砍下人头为乐的叛逃骑士,残酷的战争……吉普赛流浪舞者旋转的绛红裙摆,温暖跃动着的篝火,映着火光的模糊面孔……康德曼贵族的剑艺舞,不冻湖的真相……

在叙述过程中,他似乎也随之经历了一遍所有,那些快乐的悲伤的,激情的沉寂的,一一浮现,他意识到,不只是为了母亲的遗愿,旅途的的确确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忆。他的人生并不只有在欧什瑞的那些年,在路上度过的同样是组成他的一部分。

直到他注意到切西亚的胸口枯竭了一般开始渐渐不再流出血液,此时他才发现她是踩在海面上,而他则站在红海里。

这意味着他无法渡过红海只能眺望人世的彼岸,因为他仍然活着,而切西亚注定要去向巨人的往生之口。

海水逐渐震颤起来,空间似乎要走入崩溃,仿佛某种催促。

他停下了叙述,“……切西亚,你应该去巨人之口了。”

切西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她最清楚时限就要到了。

“在红海深处洗去记忆,进入巨口重新开始轮回……”她低语道。

“……是的。”他安慰道,“不管怎么说,现实都没有我们曾经想象的那么美好,有快乐,但是大多数时候仍然是悲伤。所以不要太难受,在新的地方,你会开启新的人生的。”他这么艰难地说着,强行让自己保持一种温柔的笑容。

 

“不,不是。”

费伦茨抬眼看向她。

“费里,你刚刚说一切不像想象的那样美好对吧?但是我不认同你,也许我的经历会完全不同,因为我从来没亲自见过,听过你说的那些。没有过去的回忆,我就不是切西亚了。”黑发的少女一字一句的说出:“从这里洗掉记忆然后进入新的轮回这样的结局,我不接受。这里不是我的终点!”

红海中央开始出现漩涡,不断吸收着切割着空间,他们所在之地正在不断颤抖。

费伦茨抓住她的手:“你要做什么?”

切西亚的脸突然凑近,她盯着面前人的眼睛:“巨人之口的下方,是深渊之眼,我没记错吧?”

火巨人阿加涅剧烈燃烧的头颅下方,巨大的黑色海潮组成的漩涡正如一只亘古的巨眼静静注释着上方的一切轮回,亡者之海的边缘有红水不断坠入那眼中,如同漆黑瞳孔里的血丝纹路一般。

“我要从那里跳下去。”

“我们已经到了人间的最边界,岸的尽头,传说都是真的。但是这里没有海巫,不是吗?”

“也许它就在等待我。”

 

男人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或者应该做什么,下一秒一切好像都会崩塌,他却好像回到了欧什瑞岛上,踩在那片碎石滩上,在祥和的星月夜下孩子们畅想着诉说着最美妙的未来最癫狂的梦想,一切好像都并未发生,又隐约早已注定。

他张张嘴,最终发出沙哑的声音:“你不怕吗…..那是真正的未知。”

少女波浪一样的黑色发丝飞舞着,她说道:“十几年的寒冷和痛苦已经足够了。那个时候,你还记得吗,他们都说我是海巫的女儿……就让我一探究竟吧。”

 

费伦茨没有再说什么,他给了与从前相比身形一点没变的切西亚一个紧紧的却短暂的拥抱,“祝福你,旅人

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大海同他一起望着那个背影像蝴蝶,或者流星一样坠落下去。他确信他看到切西亚最后一次转头看向他。

 

“再见。”

 

下一刻,空间崩塌,洪流轰然从天地间坠落,巨浪瞬间吞没了一切,巨人头颅,红海,深渊之眼……全部重归于混沌。

 

费伦茨终于从现实中醒来,他就在死去的高博旁边,而一头死掉的鱼人在一旁已经开始化为脓水。此时已经入夜,他在意识的空间里度过了许久。

他起身,帮那位令人尊敬的女巫合上她的双眼,然后慢慢向着停靠着船的海边走去。他很虚弱,但是步伐却十分坚定,直到抵达岸边。

 

费伦茨回到了大陆的港口,他好好的恢复了一下体力,又再一次前往了欧什瑞岛。他把高博的尸体按照习俗进行了火葬,骨灰洒进大海。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岸边的石头上,开始弹奏乐曲。

有母亲的那首歌谣,有欧什瑞人人传唱的歌曲,有他从旅途中学习来的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诗歌,音乐……那是一首悠长的挽歌,也是他自己的送别曲。

 

漫长的一曲终于结束。他看向脚下,此时他正独自站在海岸的边缘,万籁俱寂。

 

幼童永远无法走到终点。

而他终于走到了海岸的尽头。但是在对面,还有着远方的另一处海岸让他眺望。

一趟旅程结束了,而新的即将开始。

 

他仿佛看到那个披着已逝母亲披肩的金发少年站在眼前的山崖上。

“不论如何,你都会离开对吗”

这并非是一个问句,而是陈述句。他已经知道答案。

 

“是的。”

在少年灰蓝色的眼眸里的,是一个疲惫沧桑的男人,又是一片空旷的空白,即将涂上新的一抹色彩,由他自己亲手执笔。

 

从原初的第一声啼哭开始就照耀着大地与海洋上一切事物的月光,此时仍旧散发着纱一般的光芒。正如她平静的注视着沧海桑田的变幻,一切生命的诞生与消亡,时间走过的万亿亿个轮回。

滔天巨浪席卷了一切,所有可见的,未见的,可知的,未知的,色彩,情感,眼神,歌声一并被席卷吞没。

 

已发生的事无法被消弭,未经历的未来无法预知,他们正是像那样孤独地行走于世间,从离开母亲的子宫那一刻便开始在人生的路途上奔赴向死亡,这唯一的注定的终点,再无法回头。

 

但是,祝福你,旅人

保持你的勇气与敏感,继续向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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