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吧
梅森赶到现场时,嫌犯刚刚摔出八楼的窗子,一动不动地躺在人行道上。她挤过人群,看见男人的机械义腿扭曲着插进自己的胸腔里,血和黄色的液压油漫过灰色的水泥地,画出诡异的图案。警察拉起警戒线,人群迅速散去,只有梅森出神的盯着地上的男人,她掏出活页本翻过一页,不自觉地紧咬着手上的笔。
那是她三个月来的采访对象。
“如果你愿意再请我一杯黑白威士忌,小丫头,我就把当年在佩贾城的事儿告诉你。”男人色眯眯的盯着梅森,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梅森有些恼怒地看着他,随后站起身去买酒。
这是她毕业后接到的第一份活儿,替报社写篇有关退伍老兵境遇的报道,预备着用来庆祝南方战争胜利纪念日,和往年一样写写好话就行。于是她找来讨人嫌的老威斯利,约定星期四晚上在“飞翔的荷兰人”来点儿简单的采访。
最后那篇报道也没能写完,但他们的采访倒是延长了许久,从一小时变成整个晚上,然后又变成三个多月,这期间他们几乎每周都见,直到威斯利摔死在哈腾中学背后的小巷里。
看着梅森端回来的黑白威士忌加水,威斯利满意的咂咂嘴,用光泽黯淡的右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水则碰也没碰,接着便滔滔不绝的讲起他在佩贾城的英勇事迹。从庞大的“女武神“运输机如何被击中,而他又是如何背着降落伞绝处逢生,在千叶大厦歼灭了至少半个排的敌人,一直到厄斯奎贝尔总统在白宫亲自为他戴上紫心勋章为止。
听完他的故事,梅森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盯着他。对面的男人被盯得有些心里发毛,不安的在座椅上扭动了几下。
过了好一会,梅森站起身,端回第二杯黑白威士忌放在男人面前,这次没有水。
“好了,我听你扯完了,现在讲真正的故事吧。“
男人低头看着面前的酒,长长的叹了口气。
梅森掏出白色的小活页本,翻到第一页。
二 佩贾
第二次佩贾战役前夜,时年23岁的克里斯托弗·威斯利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去营地的简易厕所里吐了两次。七天前,101师的空中突击部队再次攻占了机场,随后,威斯利所在的陆战队1团3营与伙伴部队乘坐灰色的“女武神“进驻了此地,预备着对贝卢杰境内第二大城市的反攻。
次日凌晨,3营1连的两个排趁着夜幕在城北集结,乘坐“莱特塞克”步兵战车和“野狐”全地形车,沿地面公路进入了佩贾城暗区的0层。
很快,车队钻进城区,高层建筑彻底遮蔽了夜空,只有地上的碎玻璃反射着微弱的霓虹灯光,威斯利戴上夜视仪,感觉庞大的贫民窟像某种动物的巢穴,正缓缓将自己吞没。
在千叶商厦的楼底,车队被建筑残骸和路旁的IED拦停。威斯利作为自动步枪手第一位下车,他举起M112建立警戒,双腿还打着寒战。然后一枚不知从哪儿来的反坦克导弹射进了敞开的乘员舱,那是他所能记起的倒数第二件事情。而他记忆中最后一件事则是他倒地不起,眼睁睁看着绿色的大功率激光照射在自己身上,将他的右臂、他的机枪和他身上的一部分外骨骼熔化在一起,再醒来时军医已为他截了肢。
对年轻的克里斯托弗·威斯利而言,第二次佩贾战役从接敌开始共持续了26秒。
随后的四年里他待在国内,医生为他安装了现在这条金属的手臂。四年中军部打赢了南方战争,佩贾城和一百五十层高的千叶商厦从地图上被抹去。宣布胜利的同一年,27岁的威斯利因腰部的弹片下移损伤了脊髓,半身不遂的他不得不再次接受手术,腰部以下换成了义体。
三 彩色的碎纸屑
胜利纪念日后的某一天晚上,威斯利终于送走了孜孜不倦的梅森,然后向酒保要了今晚的第四杯黑白。
“我喝多了”他心想,于是摇晃着站起身走出酒吧,踩着游行队伍留下的碎纸屑,往家的方向走去。
那是他死的前一天晚上。
回到自己散发着霉味儿的低层公寓,威斯利吞下四粒布洛芬和两片度洛西汀,暂时从脑中抹去疼痛和战友垂死的面庞。但今晚他失败了,他躺在床上,疼痛从腰间一波波袭来,战友瞪大浑圆的眼珠,面庞烧的焦黑,全都微张着嘴,却一言不发的望着他。他闭上眼,眼前满是大街上彩色的碎纸屑。
他猛地站起身,从橱柜里拿出剩下的半瓶黑白威士忌,跌跌撞撞的在餐桌旁坐下,把酒倒进没洗过的玻璃杯里,没来得及加冰就一饮而尽。
然后他又为自己倒上一杯黑白,往里面加上冰块,拼命灌进自己的喉咙。酒从他的嘴角和整个下巴上往下流,浸湿了T恤的前胸。他猛地咳嗽起来,重重地把玻璃杯摔在桌上,然后抠着喉咙,把今晚喝进胃里的每一滴酒都吐了出来。
他用笨拙的右手紧握着酒杯,直到酒杯和杯里剩下的冰块一齐被捏碎,接着他趴在自己的呕吐物中嚎啕大哭起来。
街上是彩色的碎纸屑。
早上醒来时,威斯利摇了摇茶几上的药瓶,发现它们已经空了。于是他只好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擦干净一片狼藉的餐桌,沉默的坐在椅子上。过了许久,他打开衣柜,被布满灰尘的防弹衣呛得咳嗽起来,然后他穿上沉重的防弹衣,插好左边的插板,又拿出自己的AR步枪,压好子弹,在身上挂满弹匣。
他就这样发动汽车,一路开到哈腾中学的门口。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或许是因为街上有碎纸屑,眼前是战友的脸。总之他拎着AR步枪冲进哈腾中学,从一层的教室开始扫射,然后向更高的楼层冲去。他一边痛吼一边开枪,打光了一个又一个弹匣,然后来自四面八方的警笛声包围了哈腾中学,防爆警察穿着黑色的外骨骼装甲,如潮水般涌上楼梯。他开始且战且退,直到自己被困在顶楼的厕所。
“……是防空导弹,该死的防空导弹,”威斯利晕头转向的想,“该死的防空导弹已经击中了我们。”
门口的枪声越来越刺耳。
“……是火么?火……火和风声……火要烧到机舱了!”他透过模糊的视野,朝窗户的亮光猛地扑去。“老子才不要死在这该死的飞机上,”威斯利发狠的想到,“老子要跳下去狠狠的杀,杀他个够本儿。”
于是他钻出想象中机舱的裂缝,背着降落伞,跳进那并不存在的23岁的时空。
“对,没错儿,就是这样,你们杀不死我!杀不死我,宝贝儿!老子来了!”他兴奋的想到,“现在只要打开降落伞……该死的拉环……该死的拉环在哪儿?”他在胸前胡乱的摸索着。
但没有时间给他寻找开伞拉环了,记忆中的千叶商厦向他飞速逼近……街上的人们看见男人撞碎玻璃,直直地摔在巷子里的水泥地上。
梅森面色苍白的注视着男人的尸体,血和液压油在地上缓缓流淌。救护车和转播车开始聚集在学校门口,人们把盖着白布的尸体码放在空地上,梅森一具具数着,1、2、3、4……15……差不多正好半个排的人数。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四 血和液压油
现年39岁的前陆战队下士克里斯托弗·威斯利接受了尸检,由于酗酒,他的肝肾功能已经受到了严重损害,脑灰质也过早的萎缩。查询医疗记录还能发现他被多种慢性疼痛困扰,同时长期在社区医院接受精神治疗。
带着佩贾之役留给他的礼物,无亲无故的威斯利枪杀了哈腾中学的15位学生,然后摔死在灰色的水泥地上,警方将他的骨灰安置在公墓K区的1-56号隔间。
在威斯利的血液中,法医提取到大量酒精和少量苯二氮平类药物,警方推测案发时威斯利正经受着某种类型的精神疾病发作,于是整起案件被定性为一次不幸的意外,没有人需要为此承担责任:送他去佩贾的军部不需要,为他治疗的医院不需要,生产义体和枪支的公司不需要,甚至已经死亡的克里斯托弗·威斯利本人也不需要。
但年轻的霍利·梅森知道自己有罪。克里斯托弗·威斯利死在他23岁的梦中,而过去的三个月里,是谁把他拉回了他努力忘却的23岁的现实中,让他做起了梦?
“是我。”梅森痛苦的想到。红色的血混合着液压油,在她眼前画出诡异的图案。
威斯利的葬礼当天,两位警察在公墓的侧厅为他举行了简短的仪式,到场的宾客只有梅森一人。葬礼结束后,梅森独自面对着一整排的小隔间,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她不太会抽烟,被呛得连连咳嗽,眼里也熏出泪来,但她还是抽完了一整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白色的小活页本,点着了本子的一角,把它扔到地上。她就这样站在那儿看着整个本子烧成纸灰。
“他是个恶棍。”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梅森一跳,她猛地转过身。
“是……是啊。”她艰难的挤出一句回答。
“他害死了我家的小罗德尼。”身后的女人眼眶红红的。梅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节哀。”她最后低下头说到,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公墓
没人会给她定罪,她知道。但她也知道三个月来是她,是她借助烈酒灌醉威斯利,窥探他的过去;是她在威斯利服药的同时,撕开他脆弱的精神防线;也是她动用作为工业心理硕士的全部所学,使劲浑身解数问出尖锐的问题,甚至试图催眠她的采访对象。只因她太想了解他的过去,太想记录他残缺的生活,太过迷恋他的痛苦。
而她,说到底,她只是个愿意为威斯利买酒喝的,普通的年轻女孩儿罢了。她凭什么?
梅森昏昏沉沉的打开家门,她尽全力扶着墙,不让自己摔倒。
“这不是因为我,我只不过是在酒吧陪他喝酒而已,这一切都不是因为我。”
红色的是血,黄色的是液压油。
“哪怕我不去采访他,他一样会杀人,也许是在不同的时间,也许是不同的人,这一切都和我没关系。”
红色的是血,黄色的是液压油。
“也许他早就计划好了!也许无论如何他都会过完这个胜利纪念日,然后跑去学校里杀人!他的事儿和我无关,说到底,我什么也没做……”
红色的是血,黄色的是液压油。
“哦……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天杀的胜利纪念日……”
1、2、3、4、5……15具尸体。一共15具尸体,一共15个孩子.
“他就是个懦夫!懦夫!变态!只敢把枪口对准孩子们……他甚至都不敢对我说真话!”
红色的血和黄色的液压油在她面前画出诡异的图案。
“哦……死鬼!他甚至都不敢对自己说真话……”
她抱着自己的头冲进卫生间,跪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对着马桶猛烈呕吐起来。
在镜子里,梅森看见一张女人的脸,她紧盯着梅森的双眼,仿佛正无声的问些什么。
下一秒,镜中人端起满满一盆混合着液压油的鲜血,泼在梅森脸上。
梅森尖叫起来,她再也受不了了,她冲进卧室打开保险柜,把鲜血滴的到处都是。然后她给小巧的左轮手枪装上一发子弹,把枪管塞进自己的喉咙。
闭上眼,面前浮现出15张白色的床单,下面盖着15具小小的尸体。
她扣动扳机,第一枪没响。
于是她第二次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