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无常

写完了——!喜极而泣!

算是去年《鬼上身》http://youthwrite.pkuschool.edu.cn/2022/06/17/%e9%ac%bc%e4%b8%8a%e8%ba%ab/ 的续集,但不看前文也可以食用这篇

虽然晚了这么这么久,但还是想得到留言(扭)

 


 

 

01

林瑜等到其他学生都走光了才出校门,结果还是被等在门口的陈可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还以为你已经走了。”说着,伸出拳头在林瑜面前摊开,里面是一支棒棒糖。她总是苍白着的脸上左右各一团红晕,大概是天太热,额头也沁了一层薄汗,可身上还穿着长袖校服外套,袖口灰扑扑的。

已经是暑假的最后两周,连林瑜参加的暑期竞赛培训到今天也结束了,她穿着到膝盖的棉布长裙、梳马尾辫,也依旧觉得潮乎乎的热气黏在身上,难为陈可要穿外套,还有一头短发呼在脸上。

“收拾得慢了……”她慢慢出声解释,同时慢慢地接过糖,心里微微发紧。

陈可没注意听,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支同样的糖边拆边说,“我这儿有两张票,看电影去不去?”说到最后糖已经进了嘴里,声音含含糊糊。

“也行……”林瑜也含糊地应着,“但我还是得早点回家。”

“就这一次嘛,没关系吧?”虽然矮了几公分,她还是把胳膊搭在林瑜肩膀,揽着她往外走,“就陪我一次。”

林瑜叹了一口气,只说“我姐姐还在家里”,最终没有挣开。

空气中混入甜腻的芒果糖浆味道,更浑浊了。她觉得嘴里很干,决定还是把糖留回家。

 

 

02

林瑜在上一个夏天认识陈可。

当时她和父母为了学校评优的事情吵架,吵到激烈处姐姐的尖叫声适时从房间传来,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于是她趁机逃出家透口气。那天的空气也和现在一样浑浊,她像鱼一样仰起头垫起穿着帆布鞋的脚,渴望呼吸到上层清透一点的气体。不对,鱼仰起头大概是要死了,她还差点。

林瑜不喜欢待在家里。这种想法若是被妈妈听说,绝对会觉得就像鱼不喜欢水一样可笑。可事实如此,家里有爸爸、妈妈和姐姐,已经足够拥挤了,再加上一个林瑜,像是不识好歹。

姐姐总待在房间里,房间总拉着窗帘、关着门。如果妈妈有天告诉她姐姐其实是一只水鬼,林瑜也没有充分的论据反驳,因为她的确不记得上一次看到姐姐待在阳光下是什么时候了。虽然姐姐总待在房间里,但就像水从门缝里漫出,漫到喉咙处夺走她的呼吸。妈妈总说姐姐高中的时候“生病”了,一直病到现在,只是一直不说是什么病。实际上他们在家里很少提及她的异常。家里有一只水鬼,再正常不过,谁家还没个水鬼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林瑜不上晚自习,每天放学回家先进到那黑洞洞的屋子里陪姐姐说会儿话,到了晚饭时间单独盛出来一份送到姐姐房里,她再出来和爸妈一起吃。饭后收拾好碗盘,她在刚吃过饭的八仙桌上做作业,期间努力屏蔽父母不停的走动闲聊,直到睡前在客厅支起折叠床才能安宁一会儿。在学校里她是从未跌出过年级前十、三好优干年年有名的优等生,在家里临时寄居在折叠床上,而要找比这更稳定的居所,那只能是棺材了。

午休时班主任把林瑜叫去办公室,先说今年评优没选上你,别太遗憾,继续加油;又说大家都上晚自习你不上,学习积极性上就落别人一截;最后说每年都是你多没意思,也该给别人一些机会。她听了这话,脑子像鱼竖在海水里浮浮沉沉,轻飘飘从嘴里飞出个应答,嗯。

但没上晚自习不是个合理的解释,这时候拿出来更像个借口。爸妈是这样说的,可惜面对的不是班主任是林瑜。

她短暂地陷入眩晕,觉得屋子里的水要把自己溺死。

争辩的话从嘴里溢出,倒不如姐姐一声尖叫来得有效。她得以判个死缓,留半口气躲到外面燥热的空气里去吐。

出了院子,附近有个简陋的儿童乐园,稀稀落落摆了些滑梯秋千之类的设施,由于年久失修和常年暴晒而暗淡无色,各种卡通动物脸上透着空洞的白。前些年有孩子在玩闹时从秋千上掉下来摔死了,因此往后鲜少再有人停留,渐渐就荒废了。有时候放学回来不愿回到那潮乎乎的房子里,林瑜就在无人的乐园里坐一会儿。为孩子设计的大象滑梯承载不下已经是高中生的林瑜,她就钻进下面的暗室,用于让儿童爬行或弯腰行走的管道倒还能容下她。能听到外面喧嚣的声响,却看不见,只有充斥着视线的鲜亮的红,再出来的时候像爬出坟墓。

可是这天不行。她刚探头进去,发现里面已经躺了一个女生。

她当时只觉得那个女生很瘦,睡得很沉,穿着校服,大概是同龄人。

虽然天色已暗,林瑜无需眯起眼睛就可以认出校服的所属,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却因为乌烟瘴气的校风被妈妈频繁提起。姐姐以前也是在这所学校读书。

那外套松松垮垮套在这个陌生女生身上,简直像是件裹尸袋。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同时惊觉这个类比的来源,正是这个女孩睡得实在太沉,连胸膛都没了起伏,像是死掉一样。

原本正要退出隧道的手脚定住了,林瑜的呼吸也不自觉放轻,嘴里发紧,心震得厉害。

一下、两下、三下。

最后她还是轻手轻脚地爬进去了。一是趴在地上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确实太可疑,二是这个乐园实在鲜少有人光顾,若自己走了,这个女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

抱有着极大的侥幸,林瑜伸出手试探地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热的,还是软的。这是当时唯一的想法,瞬间长呼了一口气。

林瑜又打算退出去,毕竟打扰别人睡觉可算不了礼貌。但刚才一上一下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已经让她疲惫不已,加上对于不速之客鸠占鹊巢的不满,没有太多思考就直接倒在隧道里盯着塑料穹顶大口呼吸着放松了心神。

过了一会儿那女生的手突然抽动了一下,惊动了林瑜。她猛地抬起半身,侧过身看着女生快速颤动的眼皮,后知后觉地感到诡异和尴尬。赶紧爬出隧道或许还来得及,但她只是呆愣在原地紧张地盯着女生的脸,于是在她睁开眼的第一秒就与其对视上了。

那女生,在看清对方的下一秒警惕地翻身爬起来,头顶却撞到了隧道顶部,还没质问对方就先“嘶”的一下呼痛出声。

“不好意思!我、我刚才……”林瑜慌乱地爬行着后退,也同样撞到了头,忍痛道:“你没事吧?”

她眼中警惕不减,视线扫过林瑜的穿着,又停留在她的脸上。

“你谁啊?”

“我……”林瑜本来就心虚,面对直白的发问更是支支吾吾,“我刚才……”

女生没听,她好像从对方的反应中获得了力量,乘胜追击:“偷看别人睡觉,你是变态吗?!”

被诬陷的人一时气愤,昏了头直接喊回去,“谁乐意偷看!本来就是我平常待的地方,谁知道你在!”

“什么平常不平常。我回回放学都来这儿,哪次也没看见你。”

“我也没看见过你……”说着又想起来晚自习一回事,她又补充,“那可能是放学时间不一样吧。”

听了这话,套着校服外套的女生再次扫视她上下的衣服,随即轻蔑地哼笑了一声。

短暂的停顿,林瑜的理智也归了位,解释:“我刚才钻进来看你睡得好沉,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才进来看看。”说完就要爬出去,却被一把抓住。抬头对上一对狡黠的眼。

“其实我不是在睡觉。”

“嗯?”

“原本不想说的,但是……”叹口气,她把左手边宽大的外套袖子撸到肘部,露出手臂内侧一道鲜明的红痕。“你知道走无常吗?”

林瑜的确知道。无常即为勾摄将死之人魂魄的鬼差,由于鬼差靠近不了阳气很重的活人,冥府会在阳间选中生魂作为生无常协助他们勾魂。而这种行当就被称为走无常,被选中者每当受到召唤,便离魂出去当差。据说她有个远方亲戚就是吃这碗阴间饭的,但从未见过,家里人每次提及那个亲戚,也不过是和小时候“再闹警察叔叔就来抓你了”里的警察叔叔同等用处罢了。

“这是勾魂锁链在阳间的印记,工作时就用这个勾摄魂灵。”她轻声道,脸上表情晦暗不明,“你刚才看到的便是我离魂后的样子。魂魄离体,自然和尸体无异。”

林瑜脖后一阵阴风吹过,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想再细看那道锁链,对方却已经抖搂着用袖子挡住了。

“我不愿用这个身份在阳间出名。你既然看到了,就为我保密吧。”

她牙齿微微打战,“那、那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这个嘛……我每天都要在这里离魂,你既然也每天都来,就帮我照看身体吧。”她笑道,对自己营造出的氛围感到满意,伸出手,“我叫陈可,你呢?”

她们就这样交换了名字。

林瑜期初仍抱有一定怀疑,但每天在这里见面,看陈可离魂时呼吸心跳都近乎全无,她也在惊诧中逐渐相信了这个说法。

还魂后陈可会给她讲走无常时发生的事,有时是依恋亲人不愿离开的鬼,有时是失了方向滞留人间的孤魂野鬼,有一次是冤死的暴戾厉鬼,差点陷入险情,幸好路过的阴差出手相助,她才得以脱险。

也有她不需要当差的时候,她们就躺在幼儿彩色塑料爬爬隧道里闲聊。夏天的管道被晒得发烫,躺下去校服背后不时便汗湿了;冬天穿着厚衣服挤不下,她们就头顶头躺着,半段腿留在管道外面。陈可偶尔会带些零食,说是拿的她弟弟的,两人就半跪半趴在隧道里分食起来。林瑜没什么好给她带的,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问陈可:“你要纸元宝吗?我妈妈会折。”

“发神经,我要那个干什么?”年轻的生无常咯咯笑起来,差点被牛舌饼噎着,“我又不是真鬼差,要那个又花不了。还是给自己留着吧!”

“我家只给我姐买零食,不能带来给你。”林瑜依旧感到抱歉,接着就开始讲姐姐的事。

她讲水鬼、黑洞洞的房间、不喜欢水的鱼、八仙桌和折叠床。讲到最后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幸好是塑料底,滴落的声音不会太大,“我得忍她一辈子……有她在我的人生永远都不会好了。”

作为交换,陈可也开始讲她弟弟。“……那个恶鬼,有他在我没有一天睡好的。不过我不会忍的,忍不了的……我会让他……我会让他偿命。”

 

 

03

“我那天说的你还记得吗?”

影厅里没有别人,但陈可依旧压低了声音。

银幕上女作家见到了请她写下自己故事的委托人。林瑜的思绪从故事中抽离,但眼睛仍盯着前方没有应答。

“下下星期,暑假的最后一天。七月半,鬼门开。”陈可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整个人陷在暗处,语速平缓声音却透着急切,“那一天冥府所有的鬼都会回人间探亲,到第二天清晨才回去,多一只少一只,没有人会发现的。”

女作家大吃一惊——委托人讲述的竟然是自己高中时意外杀人的故事。

“鬼魂会顺着河灯指引的方向回家,只要你傍晚把他们带到河边,我用勾魂锁引走他们的魂魄,早上混在队伍里就能送去冥间,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她近乎哀求,“林瑜……”

被呼唤的那位仍盯着银幕,用数学课上老师做题算出来的数字和标准答案不一样时的那种口吻轻轻说:“我再想想。”

“求你了!求你了林瑜。你不想摆脱她吗,你再也不用见到她了,你会有自己的房间和床,以后也不用养她……”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乎被电影台词盖住了。林瑜好像听见她的抽泣。接着陈可吸吸鼻子,又说:“不说你姐的事,就当帮我一个忙好吗?救救我……他活着我就会死的,救救我吧。”

“我明白。不光是你。”林瑜哑着嗓子,被陈可握住的胳膊生疼,感觉真如被鬼差的勾魂索禁锢般浑身发寒,“但这不是……”

“林瑜!”

“你想过留下的身体怎么办吗,两个大活人的魂魄就这么被勾走了?要是你送他们去地府的时候被发现了呢?”她语速极快,情绪激动,“我当然希望我们都能解脱,可是没有那么简单的,就算你是无常也不行,阎王都不行,谁也不行!”

陈可在她旁边深呼吸,好像忽然间镇定下来,“没有你我也会这样做,不过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的区别。这是我最好的机会了。”

“你疯了!”她颤抖着说,陈可一直紧握着她手臂的手已经卸了力气,“为什么……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现在的一切都不作数了,一切都会不一样。现在也许还能好好生活下去,要是真出了什么问题……?”

陈可呼吸沉重,“我活不下去,林瑜。我活不下去。”

林瑜努力注视着银幕上摇曳的光影,近乎跟不上情节发展。最后还是没能看懂,到底谁杀了谁谁又有罪,缠在脑子里乱作一团。

开灯散场时陈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还好保洁人员举着扫把提着小桶及时出现,她张开嘴却没能说出口。

两人不欢而散。

 

回到家天都黑了。林瑜准备了好几个晚归的理由,但一个也没用上。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老师给你单独加训了?”一进门,正在摆碗筷的妈妈就率先替她找好了原因,“快,洗手吃饭。”

“嗯……嗯。”她赶紧点点头,“留下来问了几道题。”

“你这孩子,出去一趟回来连叫人都不会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越读越不知道怎么做人了。”林父坐在八仙桌旁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心情显然不太好。可林瑜心情更糟,把包挂在八仙桌旁的椅子背上就径直走进卫生间,啪一下关上了门。

屋里开了空调,虽然温度不低,从外面回来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凉意。此时躲进闷热的卫生间头脑才清明起来。她拧开水龙头,用温热的水冲洗手掌、腕、臂,又撩起水扑在脸上。看向镜中的自己,几道水珠从脸颊上滑落、埋进衣服领子,她好像回到了那天的隧道。

出来时父亲仍在抱怨,母亲喋喋不休地试图劝说他停下。林瑜清晰地感知到某种说不清的变化。不管有没有下定决心行动,从做出改变的想法诞生那一刻起,变化就已经开始了。譬如,原本该习以为常的境况,此时她却觉得烦躁得无可容忍。

但只是憋着一口气在桌旁坐下,打定主意要一言不发。

随后争吵升级。

“板着个脸给谁看呢,真长本事了。”父亲用筷子尖指着她上下点了三次,“我看你以后也不用去上学了,没用。”

“说什么,她不上学以后你养她?”虽然是同音甚至同形字但林瑜清楚前后两个“她”并非指向同一个人,“你养得起自己还是养得起我?”她母亲在不停的发问中还腾出空帮女儿夹了口菜,“林瑜吃饭。别听你爸瞎说啊他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你懂!”

林瑜没听,只觉得水又漫进来了,从门缝、窗口,还有父母的嘴里。她隔着口袋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是陈可给的那根棒棒糖。

“从哪儿来的?”妈妈比她更警觉,“说了多少次不要吃这种东西,都是香精。”

“学校老师给的,结业礼物。”她以前没发现自己有说谎不眨眼的本事。

“喔——”母亲马上转了态度,“你们老师有心。没单独嘱咐你点什么?”

“她能让人家看上?”

“别听你爸说。你可得好好学,对以后升学都有用的。下个学期就有考试吧?上个好大学……先不说我和你爸,你姐姐以后可得靠着你啊。”

她快把那块炒鸡蛋用筷子头剁碎——水已经漫到下嘴唇。

“我可靠不上她。”

“你不为自己想也为你女儿想想……”

林瑜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说什么呢!”林父厉声。

“没什么。”她用筷子前端托起混成一团的米饭和蛋放进嘴里嚼,尝不出味道。感觉静坐在海浪中央。

母亲又絮叨开了,“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没有以前乖了。现在是关键时刻,可不能松劲儿……”

“我怎么!我怎么……”

身后吱呀一声,林瑜呼吸一窒。水鬼、哦不,姐姐推开屋门,站在门口先观赏餐桌上剑拔弩张的氛围几秒,然后也坐到桌旁,叹着气说:“不要吵了。”

“哎呦忘了!真是,林瑜,快点快点去给你姐盛饭。”

她闻声立刻站起来,却是停顿了几秒,才行动起来。

“不用啦,我自己……”

再回来,姐姐手里正捻着那根棒棒糖,已经拆开了包装。浓郁的芒果味蔓延开来。见林瑜回来,她扭身笑着抬高举着糖的那只手。

林瑜空手夺过糖,转身撇进垃圾桶。

“妈说吃那个对身体不好。”

姐姐面上闪过一瞬愠怒。

她的心狂跳起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姐姐若无其事地转回去,拿起筷子,“我还以为你爱吃。”

她的心猛地落回原处,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愤恨。

 

 

04

第二天她上门去找陈可。

两家住得有点远,林瑜换了条短裤配白色的 T 恤,踩着运动鞋,走过好几条街才到。在标注不清的楼门号中找到正确的那一栋又花了一段时间,她终于踏上裸露在外的水泥叠成的台阶。

敲门前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几次阅读贴在铁制防盗门上的小广告,祈祷没有找错地方什么的。要是记错了地址,不知道还能怎样见到陈可——林瑜猜想她不会再去乐园等自己了——真该死,她们除了那个隧道外就没有任何联系的渠道了。

还好一切顺利,打开门是一张苍白而瘦小的脸,只是脸颊上多了触目惊心一道伤痕,两侧的头发都遮不住的红。

“陈可——”

“——谁啊!看完赶紧回来,磨磨唧唧的!”

屋里传来咆哮。

陈可面色无异,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两秒,然后回身。

在她边喊着“没事,走错了”边关门的空隙,林瑜迅速将字条塞在她手中。字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我决定了。老地方详谈。”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发现那道伤痕很眼熟。

 

两人在儿童乐园滑梯下面的隧道里碰面。

八月中旬的午后,天实在太热,挤在晒得滚烫的塑料隧道里都像狗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

“我们需要更详细的计划。”林瑜说,表情微微绷紧,脸上挂着汗珠,“你之前说在河边勾魂,那么就得伪装成溺亡。两个人在同一天同一地点淹死——”

“——不,兵分两路。”陈可很快打断了她,“同时淹死两个人,太可疑了。”

“我也觉得。那么这样,你先在别的地方搞定你弟,再来河边找我姐。”

“小孩子才容易失足溺水吧。而且你姐姐能出门吗?”

“没问题。往年我们也放过河灯。”

“除此以外这附近还有什么能让小孩意外死亡的地方吗?”她咧嘴大笑,“难道大街上随随便便一个地方就能让他们丧命?”

“那可说不准。”

“你先帮我想想。”

“会有的。”林瑜肯定地说,大脑飞快运转,“想想哪里出过事故,大人总告诫孩子不要去——”

她倒吸一口气。

就是这里。

最后她们商量好了全部的安排。

当天下午林瑜找借口和家人分开出门,让父母和姐姐先去河边,自己到儿童乐园与陈可和陈弟汇合。陈可在隧道离魂,带走弟弟的魂魄。将其伪造成意外跌伤后再去河边解决姐姐。

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简陋的计划,或者并称不上什么计划。但是——

“我们这里可有一位生无常呢,对吧?”林瑜笑道。

陈可沉默地看着她伸过来的手,半晌才抬起自己的手握住,“没错。阴阳两边都站在我们这边。”

正说着,头顶传来砰一声,两人皆是一愣,随后接连砰砰几声砸在隧道顶部。

雨!

她们对视一眼,同时从隧道两边钻出去。

夏天的阵雨来得又急又快,大滴的雨珠落下,震得人脑袋生疼。

这是这个暑假的第一场雨。

云层短暂剥夺阳光的控制权,悉心包裹住天空。雨还刚下起来没多久,气温并没有显著的好转,但雨水已经带着凉意降临。

两人不约而同地欢快地在雨中舞动。

陈可使劲把外套从身上扒下来,拽住一只袖子挥动,又披在肩膀上,跑动起来。林瑜转着圈,伸出胳膊向前张开,却不知道自己要抓住或拥抱点什么,于是冲上前拥抱了陈可。

“哈!哈哈!”脸上还带着伤的瘦小女生大笑起来,热烈地回应这个拥抱,接着开始抱在一起转圈。

“林瑜,我们会成功吗!”

被叫到的人仰头看向厚实的云层,面颊已经被彻底打湿了。她平缓但坚定地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哈哈!”她们一起大笑起来。

或许有人会出门迎接久遇的甘露,但更多人匆匆赶路不做停留,没有人在意废弃的儿童乐园里淋着雨大笑、尖叫的两个女孩。

“我刚才在想回家后该怎么解释。”

“嗯。”

“现在还是算了,管他呢,去他妈的。”

“去他妈的。”

“去他妈的!”

“去他妈的!”

浑身都湿透了,头发都往下滴答滴答落水,长头发的那个扶着腰仰身,短发的那个弯着腰欠身,两人笑得停不下来,好像要笑到世界末日到来的那一刻才够。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雨势渐渐转小。

林瑜站在大象头上。

“你确定吗?看上去很不妙。”陈可站在下面,仍然笑个不停,语气一点都不像“不妙”,“你真要滑下来?”

她用行动作出回答。她没费事坐下来,而是低伏下身子,脚一前一后从象鼻子形状的滑梯上蹭下来,并在后一半距离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地面。

陈可卖力地鼓起掌,“顺利降落!”

“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嗯……秋千!”林瑜没多纠结作出选择。

“非常明智,如果它真能载住你的话。不过在那之前我也要试一下滑梯。”陈可迫不及待。

“不管你,我先去了!”

那个为小孩子设计的秋千座椅的确太勉强了,不过她直接抬脚踩上去,两只手攀住铁链,另一只脚在地面一蹬。

这感觉的确美妙,虽然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身体好自由,轻盈地划过空气。她不自觉就松开了手,试图拥抱更远更轻的东西——

然后扑倒在地。

陈可刚从象鼻子上蹭下来,赶紧跑过来扶她起身。

“没事吧?你……”

“没事……”林瑜咳嗽两声,拍拍身上的土。她手掌心被地面擦伤了,渗出两道血,裸露在外面膝盖也留下了两块伤。

“你是不是蠢!干嘛突然松手,玩嗨了就忘了地心引力了是吧?”

她被这说法逗得笑起来。“没忘,忘不了哈哈,我只是太、太高兴了哈哈哈哈哈哈……”

陈可面上流露出忧虑,显然在担心她是不是精神失常了。

 

 

05

林瑜面对自己的姐姐,努力不去想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

“还好吗?不舒服?”姐姐问,由于久不出家门平时就要比常人苍白一些的面色似乎更白了,林瑜知道她是在紧张,“给我看看你的手。”

当妹妹的从床边站起来,双手握在一起垂在身前。连窗帘都紧紧拉严实的房间,压抑得她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源自上古时期的祭祖节日,按照传统人们会在这一天焚纸锭放河灯,以指引亡灵回家的方向。林瑜家并不算非常迷信,但每年这时候也会去放河灯,无非是感受一下气氛。姐姐不情愿出门,但妈妈觉得祭祖对她的病情缓解有好处,每次都坚持要她同去。她这时已经换好了衣服,宽沿遮阳帽的拉绳在下巴上挂好,手里拿着预备要戴的墨镜,虽然是八月末的炎夏,却还要穿长裤长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副打扮,林瑜心里的乱麻团冒出来尖刺,果然还是水鬼。

“囡囡,”她一听这个称呼就冒火,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姐姐都要叫她乳名,“你相信死去的人会变成鬼吗?”

“不信。”

“嗯。”她点头,手里反复掰着眼镜腿。

“你信吗?”

“信吧。”她作出思考的表情,“至少世界上应该还是有鬼的。”

“你怎么知道?”

姐姐摇头。

林瑜感到恼火,反复。

“爸妈也信。但你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也知道。她握住拳,手心汗津津的。

“林瑜。”

这个称呼从姐姐嘴里说出来,引起她一阵寒噤。

“你在担心什么?”

如果说刚才只是有所忧虑的话,现在林瑜是真的惊恐起来了。

但姐姐似乎随便问问,见她不应,又换了个问题:“你一会儿不跟我们一起去河边吗?”

“是,”她松开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已经和爸妈说过了。我先去学校取东西,取好了就去找你们。”

“明天不就开学了吗?”

“嗯,老师有单独要拿给我的卷子,不好当着别人的面。”

“我陪你一起去。”

“……啊?”

这一出完全不在林瑜的预想中,她转过身面对姐姐,大脑飞速运转,“过去也就十几分钟,很快的。”

“那更可以一起了。我还没去过你们学校呢。”

那是因为你几乎从来不出门!她赶紧把情绪压在舌头底下,这时候可不能节外生枝。

“怎么突然提这个?反正今天也进不了校,可以等过一阵有家长开放日了再……”

“林瑜,你有没有瞒着我们的事?”

“什么你们?”

“我,或者爸妈。你的亲人。”

林瑜问:“你是这么想的?

“到底有没有?”

“没有。不管你在想什么,什么都没有。”

姐姐把墨镜放到一边,站起来拉妹妹的手,“那就让我陪你去学校。”

两手相碰的下一秒她就用力甩开了,“行。我现在就要出门,现在陪我吧。”

 

林瑜心想她们之中绝对有一个人疯了。而目前并没有人能证明自己真的见识过水鬼,可以说人类对这一种物种的了解近似于零,没人了解它们的行事动机,也许在它们的思维方式中这是正常的。所以她很有可能没疯。如果她没疯,那么疯的只能是自己了。

阳光正褪去,仅留有一点余晖。团团扑身而来的风纵然带着热浪,但没有锐利的阳光刺痛,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只会感受到柔软。大多数人要么在河边放灯,要么在街口烧纸祭祖,路上空荡荡的。姐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而林瑜已经把家门口这条路走了太多次,不需要过多留意就能避开所有树根凸起顶歪砖块的地方,她望着远处天空中一朵云。

如果不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她可能会觉得惬意。

她不得不张口打破这一夏天都未曾有过的平静:其实我说的是假的,没有老师没有卷子,我并没有打算去学校。

嗯?那要去做什么?

又路过了三个凸起,直到姐姐狐疑地转过头,她才语速很快地答道:“约了一个朋友在儿童乐园见面,姐姐也一起来吧。”

说着,她站住脚步,嘴角牵出个笑来。

 

陈可已经在等了。她弟弟十岁左右,身体壮而结实,五官皱在一起,整个人最像小学生的地方是身高。他正在吃糖。

她这天依旧穿了长款校服盖住自己的双臂双腿,颓唐地坐在地上远远看到林瑜,如释重负地抬起手,然后停顿,就这么一直僵到两人走近。

林瑜做了个深呼吸“陈可,这是我姐姐。姐姐,这是我朋友,叫陈可。”

双方看上去都不想认识对方,气氛一时凝固。

陈可抹一把鼻尖上的汗珠,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来了,那是我弟。”

男孩看过来,面上挤出笑容,五官更紧凑了。

林瑜准备打个招呼,谁知那孩子直接冲上来环腰抱住了自己,头靠在身前,“姐姐好!”嗓音是还未经变声期的尖细,别扭得刺耳。她本能地僵住,隔着单薄的衣服面料,人体皮肤的温热和肉感毫无保留地传达。

他在拽内衣带。

她强迫自己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正如身体完全无法动弹一样,只能体会寒意从后脑慢慢扩展到全身。脖子以下的部位好像被冻住了,但即使这样也能感受到心脏和胃里震颤的动静。缓慢地转头看向陈可,苦恼中的女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问题,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来,我们去那边玩。”

温热的躯体和像虫子一样扭动的手指终于离开。她一点点抬起头,看到姐姐抓着男孩的手。

好,她现在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你怎么把她带过来了?”陈可靠近,悄声道,“现在怎么办?我们在这里……?”

林瑜压抑住呕吐的冲动和突然升起来的眩晕感,“突发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看着不远处一袭黑衣的女人牵着男孩走到秋千旁。

“要到河边去吗,这里不好动手。”陈可犹疑地说,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左手臂。

林瑜缓缓开口,“如果是无常勾魂,在哪里不重要吧?”

她不适地扭动身体,语气平平,“勾魂索一次只能困住一个人。”

“所以你打算把他们推进河里吗?”

沉默。她们听见秋千的吱呀声。

“林瑜,”陈可站直了身子,依旧平缓地说,“即使是生无常勾魂,也依旧是杀人,不过是在阴间还是阳间的区别。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我就做好了杀人的决心。如果你怕了,我一个人也会做。”

“那当初就不必求我一起。”

“……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恨自己的亲人。但你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要骗我?从什么时候想好的,难道从你醒过来就想好了全部的前因后果,不可能吧?那要是我不信呢?”

“不是为了骗你。我从很早开始就喜欢幻想,想象自己是无常、阎王之类的,可以审判讨厌的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人听我说过。我只是想要个…….听众。你要是不信也没关系,大概听过就忘了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苦笑着,“你看你就是不明白……如果你有能力反抗折磨自己的东西,那折磨本身就容易忍受了;如果没有,那就只能幻想。”顿了蹲,又说,“就像你说你姐姐是水鬼,也是一种幻想。只不过我把自己想得很强大,你把敌人想得弱小。”

“不、不,我不是——”

“——你虽然不喜欢她,但从没想过杀她吧?”

林瑜感到自己某一方面的人格受到轻视,“不是没有过,只是我觉得——”

“——觉得还没有到要杀死的程度?但如果我不杀,那死的就是我了。”

“只是我觉得没有她,反倒会出现新的问题,到那时我又去怪谁呢?”她坚持把话说完,“关于你的想法,我想我可以理解,至少现在可以了。”

陈可猛地转过身正视她,“你能?你怎么能?”

林瑜避而不谈,“最后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你每次,呃,‘离魂’的时候都像真的死了?”

她轻轻笑了,“如果有人每天晚上都来打扰你睡觉,你也会在儿童乐园的滑梯下面睡死过去的。”

越过她的身体,林瑜看到那个男孩坐在秋千上高高荡起又落下,几乎要飞出去。她想起那天自己也是这样快活地荡,好像马上就能飞上天,马上就忍不住松开手——

不对,她察觉出男孩的表情并不似快活,反而更像惊恐。看那秋千摆动的角度,也不像正常的玩乐状态。林瑜瞪大了眼睛。

陈可注意到她的异常,转过身,正好看到男孩飞出去的那一瞬。

躯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飞了出去,这显然并不是他本意,两人可以看到秋千的其中一根链条断在了半空中,正张牙舞爪地舞动。好像慢动作一般,男孩表情扭曲,嘴巴慢慢长大,身体些微的挣扎引发扭动。他或许是想、但两人显然不会知情,总之他看上去正要尖叫,可是没有发出声就砸在地面上,惊起阵阵尘灰。

林瑜的姐姐、穿着黑衣女人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

陈可先抬脚跑了出去。

林瑜跟在后面,隔着她的身影看到若隐若现的红色。

陈可跪在地上,把她弟弟翻过来,那张脸更加的狰狞,脑门侧边正在流血。

有人在剧烈地喘息,林瑜一开始以为是弟弟发出的,稍后才发现是陈可。她满脸都是惊诧,颤抖着身子,看看男孩又看看余下两人。

“怎么回事,刚才怎么了?”林瑜代替她问姐姐。

“秋千老化得太厉害,突然断了。也可能和我用太大力了有关吧。”姐姐说,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事不关己。她抬起头望望远方,“天要黑了。”

陈可抬着头大口地喘,但林瑜看到她脸上表情逐渐趋于正常,“你们走吧。”

“什么?”

“你们走吧。这里有我就可以。没人知道你们来过——我们也不认识,明白吗?”

“你——”

“囡囡,我们该去放河灯了。”姐姐挪动了脚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依旧没有一个眼神落在陈可姐弟身上。

“你一个人,没问题?”

“快走吧!”她重新把目光放在自己的亲生弟弟上,表情晦暗不清,“我准备好了。”

林瑜想问准备什么,但姐姐已经握住了自己的手。“走吧,爸妈还在等我们呢。”

她被拉出去几步,直到视线中那对姐弟的身影开始模糊才回过神,和姐姐并排走在一起。发生的一切让她头晕目眩,却不像平常淹在水里的感觉。

又走出几步,姐姐把手放开了。

天已经半黑了,天空呈现出一种艳丽的深蓝色,仿佛要有水滴下来。树影是黑的,如同影子,摇曳在远方。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

身旁的路灯骤然亮起,逐渐向远处推移。天空的蓝不再纯粹了。

“要吃雪糕吗?”姐姐的声音把林瑜从恍惚中唤醒。

她不作声,姐姐已经走向了那家小店铺,从门口的冰柜中挑选了两支一样的,其中一支递过来。

“还有这个,要吗?”

她抬头,姐姐指着冰柜上的棒棒糖罐子,其中一根是黄色包装。

“芒果味的。”

“会和雪糕串味吧。”她终于出声。

“也是。”然后两人举着雪糕继续走。

又过了一会儿,林瑜才犹豫着开了口:“姐……”

“诶!”刚说出一个音节,她突然惊叫起来。

“啊?怎么了?”林瑜被吓了一跳。

“蠢死了……棒棒糖等会儿再吃也可以啊。”姐姐说,“你怎么也没想到。”

她噎住,“你说那个啊……”

姐妹两个已经走到了河堤上,往下可以看到河岸上的作团的人们,还有河面的盏盏灯火。

“那个女孩是姐姐,我也是。”彼此安静了一会儿,姐姐忽然说。

林瑜思索着。

“所以,不要怪我。”

“……我不会。”

“真的?”

“嗯。”

可姐姐还是叹了口气,“以后有事不要瞒着我。至少跟爸妈说说。”

“这件事还得瞒着爸妈吧。”

“那当然。”

林瑜轻轻地笑,“要滴到手上了。”

她哎呦一声,慌忙地去舔雪糕底儿,但是没有来得及,又慌忙地拍着衣裙找起纸巾。

林瑜站在一边,感受到夏末的风包裹了全身,空气里有淡淡的烟火味,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叫。

暑假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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