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147000

“我们走进了最危险的无人区。红灯亮了:我们所受的核辐射超标了。”

 

人物列表:

伊万·伊万诺维奇·瓦契克:乌克兰人,消防员,切尔诺贝利第二消防局分队队长。

米沙:乌克兰人,消防员。

安纳托利·扎哈罗夫:俄罗斯人,消防员。

柯利亚:消防员。

格奥尔基·赫梅利:消防员。

沃洛迪亚-普拉维克:消防员。

维克多·彼得罗维奇·布留哈诺夫:俄罗斯人,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站长。

尼古拉·季莫费耶维奇·安托什金:俄罗斯人,苏联空军少将。

塔拉克诺夫:俄罗斯人,苏联工程兵司令。

斯塔尼斯拉夫·普罗卡普丘克:俄罗斯人。塔斯社驻乌克兰首席记者。

维·戈·阿法纳西耶夫:《真理报》主编。

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苏共中央总书记,苏联国防会议主席。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雷日科夫:苏联部长会议主席。

根纳季·伊万诺维奇·亚纳耶夫:全苏工会中央理事会书记。

德米特里·莫菲耶维奇·亚佐夫:苏联国防部长。

爱德华·阿姆夫罗西耶维奇·谢瓦尔德纳泽:苏联外交部长。

 

热妮娅:俄罗斯人,《真理报》记者。

瓦琳娜:白俄罗斯人,核物理工程师。

娜塔莎:瓦琳娜之女。

西多罗维奇:乌克兰人,普里皮亚季医生。

 

一、消防员/пожарный/The Firefighter

1.前夜

4月26日的凌晨,安静的莫斯科与普里皮亚季。从克里姆林宫到省委书记办公室,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宁。

消防员伊万•伊万诺维奇•瓦契克,正在消防局的桌前昏昏欲睡。

昏黄的灯光照耀着桌子,红色的电话已经几个小时没有响了。今晚或许消防员同志们可以好好休息了。

瓦契克将自己的消防靴放在桌子上,把泥土磕了磕。他调整了一个合适的角度,随后把领子竖起,将脸埋在衣领里。他闭上了眼,皮衣感觉很凉,很光滑。好像脸贴在了一条鱼的鳞片上。

他闭上眼,让鼻梁紧贴皮衣,开始小憩……

但仿佛老天并不想让他这么做。电话响了。

瓦契克极不耐烦地把脸从衣领中伸出,拿起红色的电话。

“您好,同志,切尔诺贝利核电厂第二消防站。”他把电话夹在肩膀与头间,腾出手来拉开抽屉,把本子和笔取了出来。

“嗯,火灾?好的,公民。请冷静。普通的火灾。”

瓦契克按下了警铃。不是因为事发地点是核电站,而是因为有人报警。

他揉揉眼,“消防车将会在15分钟内到达。”

他在挂断电话的同时记录下了时间,1:25分。用手捡起黄色的帽子,带在了自己短而硬的头发上。

扎哈罗夫是第一个出来的。他一直是纵队里反应速度最快的。

然后是米沙、柯利亚、沃洛迪亚-普拉维克……28名小伙子都醒了。他们穿着皮衣,顶着黄色中镶着一颗红色五星的消防帽。

“第四组发电机有一场普通火灾。”瓦契克简略而明确地说明了情况,“大概是工人吃东西一不小心点燃了。”

“吃烧烤吗?”米沙问。“如果是的话那我可今天晚饭要吃烧烤。”

“还要他们请客。”瓦契克说。

他们笑了。

格奥尔基•赫梅利开来了消防车,顶着红星的官兵登上了他们的“座驾”。

消防车鸣着警笛驶离了第二消防站。

2.“普通的火灾”

迎接28名救火队员的,是冒着滚滚浓烟的四号反应堆。

火光冲天,照耀了半边乌克兰的黑夜。

“我觉得这不是吃烧烤造成的。”柯利亚喃喃说。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米沙附和。

“同志们!把水管取下来!”瓦契克下达了命令。

消防员们以极快的速度将第一个水管连接到最近的消防栓,米沙打开了闸门,随后他们将水枪对准四号反应堆上的不亚于核弹爆炸的烈火,喷出乌克兰的地下水。

四周乱极了,瓦契克在要求将4个水管都组装好后就开始指挥灭火。

“这是什么?”赫梅利踢开了一些碎屑。

“石墨吧。”米沙一边盯着烈火一边说。

扎哈罗夫捡起一块。“他是热的。”他半惊叹的说。

“不要玩了!我们需要抢占制高点!”瓦契克说。他抱着一卷备用水管,另一只手扛起了梯子。柯利亚跟在他后面,支撑着梯子的下半部分。他们将梯子靠在了附近的一栋房子上,以消防员特有的敏捷爬了上去。

“如果我们都能活到明天早晨,那是非常幸运了。”扎哈罗夫在一只靴子踏上第一节梯子时对司机说。他笑了笑,然后上了房顶。

乌克兰的半边天被火点燃了。尽管是黑天,看得出天空中弥漫着石油状五颜六色的烟雾。烈火从反应堆里向外蹿,五条水柱仍然难以抑制这庞大的火焰。它们在烈火面前是多么弱小,只怕还没到就被高温变成了水蒸气。

混凝土的结构不断的塌陷,时不时有几块砖落下,砸在消防员四周。

瓦契克觉得有点恶心……他觉得天旋地转。抓着水枪的手不断地抖动着,他觉得自己的左半条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晕眩,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但那刺耳的警笛与烈火的高温告诉他这不是梦。一股油腻的感觉涌上,他觉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要随这油水涌出似的。心脏似乎很虚弱,似乎浸泡在油里……整个人瘫软而油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咬紧牙关,但无法抵御巨大的压力。这时任何意识形态的加成都无法再阻挠他了。

他吐了出来,绿色的水淌在他的脚边。他瞬间觉得体内的空气被抽干了,他跌倒,摔下了房屋。

水管不受控制地晃动,柯利亚与扎哈罗夫两个人顾不上他们的队长。他们用尽自己的力气压制着水管,他们二人也已经极度虚弱了。

不远处,米沙倒下了。他的头盔散落在身旁,不断地往外吐着东西。皮衣上满是散落的石墨粉和呕吐物。赫梅利冲到了驾驶室,他用自己的意志搬动着手指,接通了市消防局的电话。

“切尔诺贝利第二消防局,需要支援,快……”

他也吐了一地。

瓦契克感觉到自己的脸被灼烧般的痛,他抱住脸,但手套上的石墨扎进了他的肉里。他滚到水管边,对着水一阵冲洗。在他的身后,流下的是夹杂着皮屑的血水。他的脸更加疼了,难以抑制地,他开始嚎叫。灼烧感刺痛着他的心脏与肺腑。

叫声响彻了切尔诺贝利。

一个个小伙子倒下,柯利亚也从屋顶掉了下来。很多人蜷缩在地上,地面上除了散落的石墨外还遍布了呕吐物。

一轮热浪袭来,反应堆内部似乎发生了爆炸。油状的、固体的,夹杂在一起被扬进了空气中。巨大的冲击几乎击倒了所有消防员,只有赫梅利支撑着消防车还没有倒下。水管因无人控制而低下了头,甩出一道水雾后将地下水又回馈给了大地。几名队员被冲击掀到空中,砸在地上。

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近,赫梅利知道是支援来了。在他看到总局的消防队员下车的那一刻,他用自己的右腿支撑着无力而瘫软的身体,高喊:

“辐射!”

热空气被猛烈地吸进嘴里,他剧烈的咳嗽,气管一阵剧烈的灼烧感。嗓子又痒又疼,他无法支撑住庞大的躯干。他倒下了。身体躺在消防车边,那石墨、水与呕吐物的混合物中。

尽管紧贴着大地,剧烈的晕眩瞬间袭来。头痛欲裂,难以分辨东南西北。

他感觉到自己被好几双手抓住,拖进了担架。身旁闪着白色和黄色的身影。他在担架上又吐了,吐的满身都是,遍布了他黄色的消防服。橡胶手套将他的头盔解下,把带着红星的防护帽从他头颅上移开。但他不知为何紧紧抓着帽子的披肩,然后是抓着玻璃面罩。

“就让他抓着吧。”西多罗维奇大夫说。

“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二、人民/народ/The People

1.吵闹的夜晚

瓦琳娜把窗帘拉开。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吵闹。

普里皮亚季的夜晚一向是很安静的。

她看到的景象让她震惊。

在核电站的方向,天空是鲜红色的,红色的中心吐露着黄光。而另半边,小镇的夜空,却是黑暗足以见明星。

她听到警笛声,把头转向镇中心。看见镇消防局的消防车明着警笛,闪耀着红色的灯光,冲入了红光照耀下的那片大地,向始发地驶去。

她看不见核电站但身为核物理工程师,她能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八成是核反应堆爆炸了。

她一边庆幸自己今天没当班,一边把敞开通风的窗子关上,把窗口堵死。然后她从冰箱里拿出了牛奶,冲到了娜塔莎旁边。

她叫起了熟睡的7岁女儿,“把牛奶喝了。”她命令。

不等女儿问这项命令的缘故,她冲进了自己的卧室。取下西装和裙子,她一边把它们往自己身上套,一边给核电站打了电话。

“怎么了?半边天都红了!”她以极快的语速问,同时扣好了西装的扣子。

“不要引起任何恐慌。”对面是站长布留哈诺夫。“我就当时说了,我们不是一般的工业。”但很明显他也很慌。

“现在怎么办。”白俄罗斯女工程师问。她已经准备好了出门。

“待在家里,不许动。”布留哈诺夫说。“记住这一点。”

“多喝牛奶。”这一条指示是在瓦琳娜挂电话时说的。她并没有听到。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与漫漫长夜。

2.“暂时的撤离”

有人敲响了屋门。打开门的是带着口罩的瓦琳娜。

“所有人将会撤离三天。”门口是一名军人,还有几名随行人员。“你们应该已经吃发了的药了。”

“是的。”瓦琳娜回答。

“你有10分钟的时间给你的孩子收拾东西。”后面的核电站工作人员说。“核工程师的家属可以先行撤离。”

“我会留在这里。”瓦琳娜说。

“组织就是这么想的。”工作人员回答。

“娜塔莎?”女孩出来了。她也带着口罩。“把你想带的东西都准备好。”瓦琳娜说。

“妈妈,要去哪?”女孩问。

“你们会去远方的农村待三天。”士兵回答。

“谢谢你。”瓦琳娜咬着这几个字从嘴里挤出。她白了他们一眼,关上了门。

“快去!”瓦琳娜说。她同时快步走进厨房,把所有牛奶都装进保温壶里。然后找到面包,用纸包包好。她抱着这两个食品包从厨房中走出,塞进了她提前准备好的箱子里。

“妈妈,米莎可以带吗?”小女孩抱着米莎熊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不行!快找那些必要的东西!快!”瓦琳娜一边说一边站起,大步走进了卧室,把她女儿的被子叠好,抱起并塞进了行李箱。

“娜塔莎,你的证件在这里。”在娜塔莎出来时,她塞给了她一个小挎包。“不要丢了。”

她看向娜塔莎抱着的米莎熊,“如果你一定要带就带上吧。”她叹了口气。

拉起女孩的手,另一只手拉起行李箱,她打开了门。

“公交车在哪里?”她问士兵。

“跟我来。”他说。

他们快步走到了车站。那贴着CCCP字样的大巴停在他们面前。

“你去吧,妈妈就不去了。”瓦琳娜把娜塔莎抱住,她亲吻着她的额头。“去吧。听从他们的教导。”她指着士兵。

“小姑娘,来吧。”士兵牵起了小女孩的手。

“快走!”后面的人抱怨着。瓦琳娜回头,发现片刻间已经站了一条大大的长队。

“去吧。”瓦琳娜看着士兵领着小女孩上了车,她闪到了一边。

她目送着女孩在车里穿梭,同时接过了旁边同事递过来的橡胶手套与防毒面具。

她把面具戴上,视野瞬间减小了。穿上胶皮的防护服,她拉好拉锁。

“妈妈再见!”她转头看见娜塔莎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挥舞着米莎熊。

下雨了,两块镜片变得模糊了。她知道三天意味着什么。

汽车启动了,小女孩被重重地弹回了车里。她的手本能地松开了。

“是时候走了。”同事提醒她。

她跟着其他穿着防护服的人走了。

在车的尾气与人的脚步相隔之地,掉落着米莎小熊。

被雨浇淋着,被灰尘浸染着,被尾气熏陶着。

米莎小熊的脸上留下了默默的泪,

仿佛在为它的满身尘埃而悲伤不已。

又一辆大巴来了,把米莎压在车轮之下。

记者热妮娅拍下了1986年的米莎之泪。

三、医生/врач/The Doctors

1.急诊

西多罗维奇关上了医院的门,把家属与无知群众的喧嚣锁在了门外。

“看好大门。”他对门口的士兵说。两名苏联陆军士兵对他敬礼。

尽管还没中央的消息,但大夫清楚的知道,这次核事故绝对会在世界上造成轩然大波。

而他面对的也不是一般的病人,而是从三万五千伦琴中出来的苏维埃战士。

他穿好了防护服,来到了病人的房间。

07号床旁的护士对他说:

“他死了。”

“姓名?”

“伊万•伊万诺维奇•瓦契克。”

“职业?”

“消防员。”

“找外边的人,给他安一个铅棺。”西多罗维奇把面目全非的消防员的病床号牌撕下,放在他胸前。

他目视着护士把他的牛奶管关闭,士兵把他的尸体抬出去。对着绷带下的英雄,他敬了个礼。

扎哈罗夫在09,他主要是手和腿部。由于他大部分时间都带着面罩,所以相对于他的战友来说他的脸要好一些好得多……当然,也只是相对了。

西多罗维奇把他腿上的绷带解开,露出了布满红斑的腿。无数的位置在渗着血,还有不少地方在流脓。黄绿色的水与血水交融在一处,在暗紫色的伤痕上流淌。他的腿如同被炸开无数的洞,泛着血红色的血肉。最外层的皮已经残存无几,黄绿色的脓包遍布整条紫色的腿。有的部位如真菌感染般,遍布着辐射烧伤的痕迹。

阴暗的病房中,呻吟声不绝于耳。死人的尸体不断往外抬,半死不活的人不断被抬进来。西多罗维奇在一刹那产生了他从医以来第二次吐的欲望——第一次还是他还在实习的时候的事了。但如今看着病人布满红紫色斑块的脸,他难以言表地悲痛与恶心。

他拿起药品,沾了一点在棉花上。

“拿两个盆来。”他对护士说。

“两个?”护士问。

“一个给他吐,一个给我吐。”西多罗维奇极其平静地回答。

他开始擦拭病人的伤口。

每一次接触随之而来的都是病人痉挛般的收缩。腿部剧烈地抽搐,病人的哀嚎与低吟弥漫在病房的空气中。尸体腐烂的气息渗入防毒面具的滤囊,透过滤层进入西多罗维奇的鼻腔。

“喝点牛奶吧。”他对扎哈罗夫说。病人拿起奶瓶,开始嘬奶嘴……这是唯一一个不让病人移动过多还能喝到牛奶的方式了。

“大夫,我还能活多久?”扎哈罗夫问。他的嗓子是如此沙哑,俄语很难让人听懂。

“大约……”西多罗维奇看了看表。这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实际上对答案已经心知肚明。

“几天吧。”扎哈罗夫自己回答了问题。西多罗维奇叹了口气。这个问题错了,错的很多。

大约只有十多个小时了。

西多罗维奇站起。他大致处理完了病人的双腿。

“我要去看看别人。”大夫说。“有什么问题请叫我。”

“好的同志。”扎哈罗夫喃喃低语。

大夫抱着盆走出了病房。他关上了门,取下了防毒面具。

然后把早饭吐在了盆里。

2.“没什么”

大夫刚刚抬起头,迎面走过来了深蓝色军装的少将。

安托什金少将对大夫敬了个礼,他整齐的着装与正在呕吐的大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眼角的泪痕足以说明他刚刚也曾哭过。

他是此次空军行动的负责人,负责带领空军从空中把灭火材料抛下,遏制住大火。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是这个医院的负责人吗?”少将问。

“我是。”

“我的士兵需要病房和床位。”安托什金少将说。

“抱歉,这里的床位已经满了。”大夫说。

“我需要床位。”安托什金少将走近大夫。他鹰一般的眼盯着大夫的眼。

“床位已经满了,同志。”大夫平静地说。

少将扬起手,打翻了大夫的盆子。呕吐物散落了一地。

他抓住西多罗维奇的衣领,大声吼叫着:

“你知道我的飞行员在上面经历了什么吗?”

“什么。”

“至少1000伦琴!我的飞行员在痛苦地挣扎,他们的骨头与血肉在被腐蚀!”

“所以呢?”大夫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所以……”少将一时间被气的无话可说。他喘着气,把大夫的领子越攥越紧。

“在病房里躺着的,”大夫说,“是从三万五千伦琴中出来的勇士。”

他把少将推开,

“你的士兵显得微不足道。”

他走进了休息区。

将橡胶手套摘下,他打开龙头,冲洗着双手。

一阵灼烧感。

大夫低头看着他的手,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现在通红里泛着绛紫。水流过一阵剧痛。

他皱了皱眉。

“你怎么了?”旁边的同事问。

“没什么。”大夫回答。

“对了,把医生宿舍的床铺空出来。”他附加着说,“再给我拿两副手套来。“

 

四、记者/корреспондент/The Reporters

1.事故报告与所见所闻

热妮娅起初并不想写这篇报告。但是普罗卡普丘克的报道一出,党不得不写一份像样的报道出来。

于是她来到了切尔诺贝利。

下飞机,安托什金少将对她敬礼。旁边的工作人员递上了防毒面具。热妮娅带上了。

她被迫穿着防护服进行采访与报道。

从公交车站走过荒凉的普里皮亚季市中心,曾经的典范城市如今空无一人,只有驻扎的军队。市中心的列宁雕像和飘扬在空中的苏维埃红旗的养护已经暂停,这是它们第一次连续经过超过24小时没有被擦拭与清理。

但热妮娅不想看列宁,她只想去医院。

可以的话,她还想去切尔诺贝利上空。

普里皮亚季第六医院的门口,站着西多罗维奇大夫。他们隔着防护服握手。热妮娅觉得大夫的防护服格外的厚。

“这里是第一批消防员的病房……“他指给记者看。”但现在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让我进去。”热妮娅说。

“如果这是必须的话,请进。”大夫为她打开了门.”但不要触碰他们。“他提醒。

热妮娅走进了躺着苏维埃勇士们的房间。

她记下了赫梅利的话:

“我们在凌晨1:45-1:50时到了那里….看到了散落的石墨屑米沙问那是不是石墨。我踢开了它,一个消防员捡起来看了一下,说“这是热的”它们有大有小,小的能够拿在手里……

我们对辐射了解得不多,即使是在那里工作的也是如此。卡车上没有水,米沙开启了一个消防栓然后我们把水对准了房顶。那些上了房顶然后死了的小伙子们……瓦契克、柯利亚和其他人,还有沃洛迪亚-普拉维克……他们爬上了梯子,然后我就再没看到他们……“

还有扎哈罗夫的:“我还记得当时向队友开玩笑:‘如果我们都能活到早晨那是非常幸运了’”

他们都在笑着,热妮娅差点忘记了这是在一间马上将布满死人的房间。

她接着采访。

“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不是我们就是别人,我们一点也不后悔。“

“我们不上,难道让人民上吗?“

以上两句是工人的话。

热妮娅看着他们,有的已经老了,留着胡子,有的则还年轻,正值壮年。他们躺在第四医院的病床上,笑着互相开着玩笑。他们有的人吃着橘子,但更多人在以牛奶代伏特加。这简直像是在聚会,他们唱起了小时候听过无数遍的歌。有《喀秋莎》,有《神圣的战争》,《苏联颂》,等等。还有人唱《三套车》的,立马被质疑低音唱的不够低,引来一阵欢笑。

“时间到了。“西多罗维奇说。”你必须马上离开,记者同志。”

热妮娅缓慢地关上了门。她不想打断这一段欢声笑语。

在一间单间,是工程兵司令员塔拉克诺夫将军。他负责的是带领军人和工人把核废料铲除。

“你来了?你是中央的记者吧。”将军很平静地问。“他们果然没忘了我们。”

“我不太舒服,如果你想得到点什么,我可以把我当时的话复述给你。”

“大家都清楚自己的任务了。每人上去铲两下就下来,不要超过40秒!我和政委先上去,然后是共产党员,其他同志在后面跟着,注意安全。假期和黑海疗养院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为了苏维埃祖国!”

然后是安托什金的回忆:“我们想当时在200公尺高空,至少有1000伦琴。“

半天过去了,热妮娅的采访已经到达了时间上限。西多罗维奇把她送到了门外。

“我想给您留点什么,一句话,好吗?”她问大夫。

西多罗维奇关门的手停了一下,他透过防毒面具看向记者。

“我很忙。”

他关上了铁门。

2.“31人的死亡”

记者被特邀参加第一批葬礼。

周围都是士兵和死去的男人的配偶、死去的女人的丈夫、死去的军人的战友。

热妮娅抬起了相机,拍下了这样的画面:

铅制的棺材缓缓落下。无数的鲜花向土坑中抛洒。士兵们一起摘下了他们的军帽,向着逝者致敬。

军人的军帽被安放在铅棺的上方,消防员的则是红白的安全帽。工人的是黄色的和白色的,每具棺材都有它自己的装饰,正如每个棺中的人都有他自己的职业。

牛奶和伏特加沿着两条线路洒下,无名的英雄即将永远埋葬。

在第一铲土落下之时,人群中爆发了巨大的哭声。

配偶和配偶在放声痛哭,她们互相依偎,痛哭流涕。她们不需要压制感情。

丈夫和丈夫在泪眼朦胧,他们拍着肩膀,摇头顿足。他们正忍受着丧妻的悲伤。

战友和战友互相支撑,他们手贴裤缝,低头默哀。他们在无声地哭泣。

记者望向天空,蔚蓝的天上飞过一架运输机。煤炭工人正在前往核电站。

泪水顺着眼角留下,记者环顾四周,她没有看到西多罗维奇大夫。

不知道他去哪了……

“电报,同志。”随行的助手。

她接过了总编辑的电文。

五、真理,谎言,与漫漫长夜/Правда, ложь, длинные ночи/Truth, Lies, and the Long Dark

1.真理/谎言

热妮娅飞到了莫斯科。她一路前往《真理报》的编辑处。

“阿法纳西耶夫!”她推开总编辑办公室的门。“为什么只写31人?”

阿法纳西耶夫只是在静静地抽着烟。

“我需要解释。”热妮娅把照片摔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这么多的伤亡,却只写31个人?”

主编开口了。

“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你跟我去克里姆林宫吧。”他说。

“走!”热妮娅愤愤而急切地说。

它们一路到了克里姆林宫。在检查了通行证后,卫兵带领他们来到了会议厅。

推开门,热妮娅看到的是那些对平民百姓来说只有在电视和报纸上才能看到的人。但她作为《真理报》的记者已经司空见惯。

“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阿法纳西耶夫开口了。“我刚收到您的电话就来了。“

他抽出椅子坐下,“《真理报》的文章怎么办。”

带着眼镜的总书记迷茫地望向四周。他的目光扫过列宁像与十五国国徽,最终停在他个人的画像上。

“瑞典已经震动了。“联盟的外长谢瓦尔德纳泽说。”还有法国、德国,切尔诺贝利是不可能在联盟内解决的。“

“同志们,情况已经很不好了。“作为部长会议主席的雷日科夫发言。他是苏联的总理。

“关于伤亡人数的报道我们已经确定了……“

“抱歉,雷日科夫同志。”热妮娅举起了手。“我想请问伤亡的人数为什么是31人?”

“你是《真理报》的记者?”雷日科夫问。他用浑浊与疲倦交织的眼看向这位胆大包天的记者。

“是的。”热妮娅回答。

“好的。31人因为最初去的消防员有28人,我们肯定还要有一些伤亡,所以是31人。”

“那剩下的死人呢?”热妮娅问。她逐渐变得气愤。“剩下的,在前线的人呢?那几十万工人和消防员?几千名空军战士?无数无辜的百姓?”

“我们已经做出了答复。”雷日科夫说。“核电站站长已经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我亲眼看到的死人就多于31个。”热妮娅忽略了总理刚刚的那句话。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完了。”雷日科夫说。

“我们已经表决通过了。”一直沉默的总书记忽然发话。他看向热妮娅。“我们可以再表决一次。”

他缓慢而无力地举起右手,“针对切尔诺贝利事件伤亡人数为31人,赞成请举手。”

外长,总理,主编,还有全苏工会书记亚纳耶夫,都举起了手。

有两个人没动:热妮娅——她在瞪着戈尔巴乔夫,和元帅——亚佐夫。

“啊,还有你。”热妮娅把目光转向了亚纳耶夫。“工会的书记,工人的代表!你同意了,那几十万工人同意吗!”

亚纳耶夫摇了摇头。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最后用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理由给自己辩解:“你太不懂事故。”

“同志们。”亚佐夫元帅,联盟的国防部长,发话了。“我在上一次会议是赞成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他顿了顿。他的神情让人想起了勃列日涅夫,曾经的总书记。

“但刚才听了记者同志的发言,我认为我身为国防部长,代表的不只有苏联陆军。”他说。

”安托什金少将在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是关于飞行员的问题。”亚佐夫元帅缓慢地陈述着他的新立场。“他说幸亏普里皮亚季的医生,他的飞行员不至于有太大的伤亡。”顿了顿,“但伤亡仍是巨大的。”

“无数的空军战士在任务中牺牲,有的被电缆击中,整架直升机坠入那个深渊。有的则因辐射而毙命。”

亚佐夫元帅望向天花板,似乎在等待着他的空军战士们归来。

“出于对苏维埃空军的考量与同情,我现在反对这项提议。”

戈尔巴乔夫耐心地等他说完,也有可能只是不想说话所以沉默了一会。

“5票赞成1票反对,通过。”他宣布,然后迫不及待地放下手,把文件翻到下一页。

“接下来讨论关于铅棺的成本与如何防止核辐射继续扩散的问题……”

“关于对逝去的31人与做出杰出贡献的救援队员授予苏联英雄称号的决议……”

“关于对瑞典、法国方面的通告问题……”

热妮娅听着,谎言夹杂着真相涌入她的耳朵,这就是苏维埃的首脑!这就是联盟的核心!她吸取着谎言,记录着谎言,也将发布谎言,在名为真理的报纸上。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剩下的问题都是全票通过。

“接下来是秘密会议。”总书记缓缓抬头看向两位《真理报》的攥写者。“你们需要离开。”

他们起身,部长会议主席跟着到了门口。

“你只需要负责去写就行,记者小姐。”雷日科夫在会议厅门前对热妮娅说。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全都是全票通过。记住,我亲爱的记者同志。”

他关上了门。

2.漫漫长夜

《真理报》的报道出来了。但这并不能安抚15国的党员。他们在厨房里听着自由之声,了解着事情的真相。

31人的谎言不攻自破,甚至不需要人对其质疑。明眼人都知道,只不过没有说出罢了。

但在听到了谎言与真理之后,是什么?

瓦契克、米沙、扎哈罗夫为首的28名第一批消防员全部牺牲,他们的名字被刻在纪念碑上,永垂不朽。

核电站站长布留哈诺夫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他在服刑的第5年被假释,去世于2021年,享年84岁。

安托什金少将被授予苏联英雄称号,于1994年晋升空军上将。在联盟崩溃后的1993-1997年任俄罗斯空军总司令,于2021年走完了自己在空军事业上辉煌的一生。

《真理报》主编阿法纳西耶夫于1989年被解除《真理报》总编辑和记协主席职务,在学术创作中度过了余生。

雷日科夫不久后卸任部长会议主席职务,不再担任苏联政府的首脑,并在罗斯政坛中逐渐淡去。

亚佐夫在八一九事件中试图挽救联盟,最终失败。他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与国家的解体。2020年,最后的苏联元帅去世。

唯一的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在2022年去世,他成为了争议最大的苏联领导人之一。

可能人们更加好奇的,是热妮娅、瓦琳娜、西多罗维奇、娜塔莎的故事。他们怎么样了?

对于他们,我只能说,他们消散在了茫茫历史长河中。或许你现在去普里皮亚季,走过的土地,就是千千万万个他们走过的路。

每当你抬头仰望切尔诺贝利的深空,在那漫漫长夜的耀眼繁星中,或许便是他们的归宿。

 

 

 

 

 

 

 

 

 

 

 

 

 

 

 

 

 

 

 

 

六、后记——7-6=147000

切尔诺贝利的英雄化为繁星,在漫漫长夜中荧荧闪耀。

最初我是打算写国拟的。主要是看了最好的两篇一篇美国一篇法国,然后就急了,“为什么没有苏维埃联盟?”然后就要写苏联的国拟。

但由于期中考试过于不理想的成绩,我打算写一点贴近现实的,起码没有国拟那么空。

但这篇文章肯定还是要写苏联的。

于是我把它献给了切尔诺贝利。

当时写人物的大作品的时候在看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借着就把《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买了。感谢上个世纪的书还能在2023年买到。

之前跟李韧老师聊过。她说我的文章第一篇是迷失自我,第二篇是在迷失的同时试图救赎自己,认清社会。前两个都是BE。

我好好想了想,切尔诺贝利从来就不是一次在迷失中的探索。正相反,它是在危机中的奋斗。这点是和前面的文章有极大区别的。

切尔诺贝利事故的结局必然是个BE,这点是无法改变的。但人在这起世纪性的灾难中所体现的前所未有光辉,是足以驱散任何所谓“坏结局”的局限的。我认为这个光辉甚至超过了卫国战争。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复调写作,写的不是很好。但毕竟是第一次,比没有强。

从消防员到人民,到医生,到记者,从我们所无法接触到的一线逐渐到我们所接触的、熟悉的新闻报道,中间都经历了什么?真的如报道所说,31人的死亡?这明显是在瞎扯。

切尔诺贝利作为第一个七级核事故,但它的标准已远超了七级。如果有的话,它大概是七百级的水平。这相当于苏联在自己的领土上引爆了比广岛长崎的两颗原子弹辐射量还要大的导弹。

但苏联人是怎么把它压到六级的?

人,真的是靠人,也几乎只是人。

14.7万人,这个数字是当时的被辐射影响的数字,现在已经大约到了2百万人了。

或许有人会说,拿人去填,真的合适吗?

别的我不知道,但如果这些人是自愿的,那我觉得我们在这里议论他们合不合适就是不合适的。

有人说,最纯正的一代“苏联人”死在了卫国战争,而最后一代真正的“苏联人”死在了切尔诺贝利。我其实挺认同的。

“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少的人,为挽救这么多的人,而直面死亡,并做出了这么伟大的牺牲!”——引自切尔诺贝利消防员纪念碑。

愿瓦契克、柯利亚、米沙、沃洛迪亚-普拉维克、扎哈罗夫等无数消防官兵安息。

愿安托什金、塔拉克诺夫等军人与工人安息。

愿救治英雄的英雄,切尔诺贝利的医务人员们安息。

愿几百万切尔诺贝利的魂灵安息。

2023/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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