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沙的冬天

 

 

米沙•斯捷潘诺夫今年十五岁。他像只雀儿一样,穿梭在村外河岸上刚下过雪的林间。橡树、杨树、白桦树一棵棵从他身旁掠过,灌木和低枝上的积雪受到人的扰动,纷纷抖落下来。

天空中再次飘起了雪花,又或许从未停下。当他跑过河边第三棵柳树时,第一棵柳树下的足迹就已经被新雪掩盖了。

这第三棵柳树长得独特,朝向河道佝偻着,枝条如哭泣的女人垂下披散的头发般悬在河面上,拨开枝条后面黝黑的树干上有个树洞。米沙自打小时候和伙伴们玩耍时就记着这棵树,记着每年冬天它这儿的河水最先结冰。

少年的身量还未长足,初冬还未冻实的河冰是他的盟友。脱下薄棉衣铺在薄冰面上,他匍匐着爬向对岸。

很快他的手臂就搭上了对面的河岸,最后起身的一脚却着了急。他没有听见冰面碎裂的声音,也没有回头去看那是怎样一副景象,只是用双手用力一撑,从冰面上腾空而起,避免了和薄棉衣一起跌进冬日的河流。

他喘息着仰面躺在河岸上,看着灰白的天空,不见太阳的踪影。手指深深扣进混杂着冰雪与枯草根的泥土,他想冰面或许是他的盟友,但这大地才是他忠实的同志。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赶路前,他看了一眼冰窟窿:棉衣已经逐渐吸饱了冰水,沉进那黑色的河水深处。

 

 

跨过这条河,他三年来第一次踏上了家乡白桦村的土地。

村子似乎变了不少,他原本熟悉的几家院落只剩残墙,树也少了几棵。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也只沿着残墙外围走,并不进村。

风大了不少,夹杂着雪粒和卷起的积雪一起打在他的脸上。棉衣刚才沉进河里了,帽子则早在树林里就不知道被哪个树枝给挂走了,现在身上只穿有两层单衣,没打绑腿的靴口每踩下一脚就往里灌雪。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照这样下去,他连村那头的磨坊都走不到就会昏倒在雪地上。环视了一下四周,他手一撑,翻过了残墙。

一座白墙的房子,他记得是玛莎大婶的家。那青绿色漆的木窗框可以从外面打开,他儿时就经常这样溜进小伙伴的家。如今他的身材从小窗户里钻进去有些困难,还扯坏了一片合页。不过他最终还是成功了,又从里面把窗户关上 。

屋里没有人,但壁炉还烧着,虽然火很小,对米沙来说已是难得的温暖。他烤着火,努力保持警惕,留心着屋外的动静,却抵不住困意越来越强。

“吱呀——”一声响,吓得他立刻清醒了过来。看向门,却并没有动静,他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了玛莎大婶家还有地窖。不过他并没有动,仍坐在壁炉前的地板上——现在再找地方躲起来已经太晚了。

于是米沙发现自己正被注视着——被一双他见过最漂亮的蓝眼睛——和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黑发蓝眼的女子刚从地窖的活板门里爬出来,正靠墙站着,用一把手枪指着米沙。她身上有血迹,手也颤抖着。披着的大衣外套下,隐约露出军装与蓝色的领章。

米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立刻说:“同志,我是游击队员斯捷潘诺夫,奉命来我的家乡白桦村侦察坠毁的飞机。弄丢了棉衣,本想在村口磨坊里躲一晚,结果外面雪大,实在是走不到了,到这儿邻居家烤烤火。巧的是碰见了您,这下好,任务也完成了。”

“你是这里本地人?”女人——或者说红军飞行员同志,依旧用枪指着米沙,“你说话有南俄哥萨克口音。”

自己的口音竟然在这时候出来碍事,米沙急得心下暗骂,又哭笑不得。“说来话长,这和我的任务无关。我直接受命于亚历山德拉·安东诺娃少校,如果情报不能及时传达到您是要负责任的。另外,您的伤势需要尽快治疗——”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起码扣扳机的力气还是有的。”飞行员还是用枪指着米沙,打断了他的话。不过尽管如此,她的态度似乎还是软化了一些:

“你说他们让萨申卡来指挥游击队啦?还给她升了少校。不过倒也确实没有谁更合适了。……那你说说她的事?”她突然发问。

“什么?”米沙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萨申卡——你的少校。你跟我说说她。”

米沙突然明白了飞行员是在试探他是否真的是少校指挥的游击队员,还是德国人假扮的冒牌货。他意识到自己的回答能否取得对方的信任,将是这此任务能否成功的关键。于是一种奇怪的潜意识,或者说学生的本能,起了作用: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而这一举措倒正好帮助他想到了些什么。

“她大概这么高,”米沙伸手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比我高但是比您矮不少。棕色头发,略有些卷。眼睛也是棕色的。另外……”他绞尽脑汁想有什么更有辨识度的特点,“她和战士们很是亲近,却从来不让我们喊她的小名,谢尔盖有一次叫她萨沙就被制止了。”但奇怪的是你却叫她的昵称萨申卡——米沙咽下了这最后一句话。

“不错,”飞行员垂下了枪,蓝眼睛温柔了不少,声音也有了轻微的笑意,“她从来不让别人叫她萨沙,哪怕是最亲的朋友也不行。”

停顿了一会后她又说:“那么轮到我说些什么证明自己了:她什么首饰也不戴但打了耳洞;她喜欢用一把纳甘转轮手枪,枪法很准;她生气的时候鼻子会皱起来,但她鼻子上原本就有道疤,这样一来就更明显了。”

米沙愣住了。说实话他从来没留意过少校打不打耳洞,不过其他信息倒是都没错。他终于憋出一句傻话来:“你们很熟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飞行员笑着用米沙刚才的话回敬他。

一阵沉默,房间里只有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这时米沙发现,屋里竟然没有他曾经熟悉的钟表“咔哒”声,扭头一看,果然墙上那座老挂钟坏了,指针一动不动。

飞行员率先开口把话题拉回到正事:“好啦,她派给你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你找到我了。 可惜我的任务是完成不了了,飞机坠进了湖里,我要给你们送的补给就只能在湖底躺着了。”

“嗯,湖已经被德国人包围了,”米沙说,“我就是去侦察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才不得已逃到村子里来的。不过您放心,应该没留下脚印,就算有,他们应该也会以为我淹死了。”

 

 

又是“吱呀——”一声——这次是门——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玛莎大婶边走进屋边说:

“……冰面破了……在河里捞到了一件棉衣,恐怕是淹死了一个游击队员……唉,看棉衣的大小可能还是个孩子,就——”她这才发现屋里的一个不速之客。

“达丽亚,这孩子是——?”玛莎大婶问飞行员道。

“玛莎大婶,是我,米沙。”米沙立刻说着走上前去。

玛莎大婶盯着他仔细端详。于是他又小声补充道:“我是您的儿子阿廖沙的朋友。”

老人脸上树皮一样的皱纹里仿佛逐渐透出光来:“……米沙!真是你,米沙,多少年没见过了,你都长成个大小伙子了……阿廖沙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米沙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想来想去,最后说:“他没和我一起来……他还在学校,和同学们都在一起呢:万尼亚、伊娜、米佳……您别担心。”

“那我就放心了。在学校总还是安全些,阿廖沙他爸爸和姐姐都上前线了……”玛莎大婶说。然后她才想起来介绍另一个人:

“米沙,这是达丽亚,红军飞行员。她来给游击队送物资的飞机被德国人给打下来了,自己也受了伤。我让她先藏在我这里养伤,再去找游击队。”

被称作达丽亚的飞行员调皮地看了一眼米沙,“玛莎大婶,我们刚才已经好好交流过啦,就不劳您再介绍了。”说完后她又正式地转向他:

“那么,游击队员斯捷潘诺夫同志,你们的营地在哪里呢?”

 

 

于是,在夜幕的掩护下,达丽亚先行一步,前往那白桦林中游击队的据点。米沙担心过她怎么能在黑夜里带着伤独自穿过一片不熟悉的森林,但顶不住飞行员的坚持。玛莎大婶也说,两个人分开的话会更安全。他们都清楚,分头行动,如果有一个人被捉住,另一个还能把情报带到。

“放心吧,”达丽亚临走前对他们说,“要是我被发现了,我就开几枪,往反方向跑,把他们引过去;你要是听见枪声就出发,准能成功。至于我嘛,”她挥了挥手中的枪,“最后一颗留给自己。”

 

在他们出发之前,米沙可没忘记帮大婶把之前自己扯坏的窗户合页修好,连带着那座最近突然不走了的老挂钟,也在头天晚上就修好了。他自小时候就一直喜欢仰头瞧着这座钟,还跟阿廖沙的爸爸学怎么修钟。如今轮到自己来修了,而且个子竟然已经长高到不用踩凳子,就可以直接伸手把钟取下来,露出背后墙板上因为常年挂着钟而形成的一块白斑。

米沙拿着钟摆弄了一会儿,用锥子戳戳这儿又戳戳那儿,再一口气吹开积灰,成了!老挂钟又“咔哒,咔哒……”响了起来。达丽亚比着手表把指针转到正确时间,又对着听了一会儿,走得不快也不慢。玛莎大婶很是感动:“这一修,保准能一直走到到胜利的那天呢!”

 

拂晓的时候,米沙终于出发了。他穿着玛莎给他的新毡靴与棉衣,那本是她为阿廖沙做的。

翻过残墙,不再漏雪的靴子帮助他一路飞快地跑过了村口的磨坊。终于离开空旷地带进入树林后他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腿在颤抖。然而树林也并不意味着安全,他很快犯了一个错——踩进了一颗松树下的雪坑。

松树的枝条向四周伸展开来,如同一把大伞挡住了降雪,在其正下方也就是树干周围形成了一块儿无雪区。当周围的积雪厚到与枝条同高时,就形成了一个隐蔽的雪洞。对于在林中迷路的猎人或者玩捉迷藏的孩子来说这是个相当好的藏身处,绝佳的庇护所;可对不知情的人来说,便是陷阱。

被雪淹没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心里立刻谴责自己在城里上了三年学竟然连这个都给忘了。他还没长足的个头这时成了劣势:他爬不出这个坑。

米沙拼命挣扎,却导致自己被越来越多的雪掩埋。直到他冷静下来,也是没劲儿了而停下动作,头顶上才不再有枝条上的积雪落下。四周又再次归于平静,雪后的大地吸收了一切声响。

我被困住了,米沙清晰地意识到。此时他无比希望自己坚持和达丽亚一起走,随后又担心起对方会不会也陷入了某个雪坑。但愿总有人能把情报带到,他想。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好像积蓄起了一些能量,开始挖掘起雪墙来。或许是幻觉吧,他越挖越觉得似乎有温暖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

一个脑袋从雪地里冒了出来,随后钻出了一整个小游击队员。米沙再次飞也似地奔跑在林间的雪地上。

 

 

这天清晨负责放哨的游击队员是安德烈。他呼出一口气,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出一片雾,搓了搓带着毛线半指手套的、曾经拿惯了画笔的手,再把帽子往下压一压,脑袋也尽量缩进围巾里——他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跑进了视野:

米沙•斯捷潘诺夫穿着打了绑腿的毡靴,棉衣敞着扣子挂在身上。在这战争的第一个冬天里,清晨初升的太阳穿过雪后层层的乌云,照耀在那一头金发上,仿佛秋天即将收获的麦田。金发下是一张冻得通红的脸,洋溢着笑容,正向他喊着:“安德烈,我回来啦!”

 

 

 

 

 

“这一曲,给我们年轻的侦察兵,米沙!”一个下雪的晚上,游击队员们围坐在营地的篝火旁,鲍罗丁拉起手风琴,唱起了《小雄鹰》:

“小雄鹰,小雄鹰,你高飞在云天……”

战争已经来到了第二个冬天,游击队的实力逐渐壮大,大家已经在商讨着夺回村子。米沙已经十六岁,成长为了一名出色的侦察兵,刚又一次胜利完成侦察任务回到营地。但这欢庆的主角却没有坐在篝火旁大家的环绕中,而是自己坐在外围,看着歌唱的战友们。

“这是我最喜欢的歌,”米沙说,并没有看向身边坐着的人,更像是喃喃自语,“可惜我唱歌跑调,这首也唱不好。”

“嗯。”他身边最近的一个人,安德烈,正就着篝火的光,在本子上用铅笔头写些什么,似乎以为米沙是在对他说话,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歌曲唱到了:“……请相信我吧,我没想到死去,我才十六岁小青年……”

“这感觉挺奇怪的,”米沙听到后说,“我从小就听这歌,想着歌里那位小英雄,可如今我自己竟然也是一名十六岁的战士了。”

“嗯。”

一阵沉默,只有歌声还在继续:“……小雄鹰,小雄鹰,有翅膀的朋友,你看草原上全烧光。是共青团员们赶来相救,生命又回到我身上……”

“我想,我现在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喜欢这歌,”再次开口,米沙的声音变小了,眼睛依然盯着篝火,“因为歌里的英雄最后活下来了。”

“嗯。”

米沙终于注意到了他身旁有一个安德烈在机械地回应。“你在干什么呢,安德烈?”

“别动,”安德烈见米沙转过头来看他,才有了反应,“就快画好了。”

“画什么呢?”亚历山德拉突然出现在安德烈身后,看向他手里的画。

“报告长官,给咱们的小英雄画张肖像,”安德烈笑着说,“您瞧,成了!”他说着把本子递给少校,米沙也凑过去看。

那是一张米沙的侧脸像,用铅笔画成,火光下被照亮的脸和头发与暗部的阴影刻画出一位青年战士的面容。

“画得真不赖,不愧是美术学院的大学生,”亚历山德拉夸奖道,“这画以后应该进博物馆,人们会说,‘这是我们的游击队员,当年击败了法西斯的英雄!’”

“就是可惜没有画笔和颜料,”安德烈说,“不然我一定要给他画张油画,他的头发在火光照耀下简直像是金子。”

“那你可得抓紧,”亚历山德拉说,“很多小孩子的金发随着年龄增长会逐渐变成褐色,这种事我见得多了——说来,安德烈你应该也是吧?”安德烈点点头,尴尬地揉了揉自己褐色的头发。亚历山德拉见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走开了。

 

“对了,这么久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再问你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有南俄哥萨克口音?”达丽亚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突然问米沙道。过去一年,这位前飞行员已经和游击队员们混得很熟了。

这一来米沙和安德烈才发现,歌曲已经唱完,几个人走过来聚到米沙身边,鲍罗丁则还在篝火另一侧拉着手风琴,传出缓慢悠扬的旋律。

“没啥好说的……”米沙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战友们显然好奇已久,不愿放过他。

“这样吧,你说也不会白说,”达丽亚的蓝眼睛又调皮地亮了起来,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作为交换,我给你讲少校为什么不愿意让别人喊她萨沙,怎么样?”

这下大家更是非要米沙讲出来不可了:“你这可就一定得说了!”

在众人中,谢尔盖起哄最大声:“我之前因为这个可是吃过她的眼色,再说了,”他扶了扶自己的黑色羊毛皮哥萨克帽子,“你说话有哥萨克口音,这我们哥萨克人从来不亏待兄弟,他乡遇老乡,得喝一杯吧?”其他战士立刻有人跟着一起起哄,也有人直说了:“你们就是想找机会喝一杯吧!”

在这只游击队中,有几名战士都来自在附近被敌人打散了的哥萨克骑兵队。哥萨克们从南方的顿河平原,一路行军至北方边境,与敌军交战后失去了与大部队的联系,却在敌后游击队中找到了一位操着熟悉口音的当地青年,怎能不好奇?

“好处尽给你占了,”米沙对谢尔盖说,“这两件事你都想知道,这下子一起满足了。”

“那我可不是白占别人好处的人,”谢尔盖连忙说,摸了摸自己那稻草色的八字胡,“我可以给你们讲我在国内战争时的故事嘛。那次我自个儿逮住了一个白军军官……”

“好啦,别吹牛啦!”“你这些‘英雄事迹’我们早就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大家立刻制止了谢尔盖继续说下去。

米沙心想今天自己是躲不过去了,就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哥哥吉洪是个参加过国内战争的红军哥萨克。他退伍的时候,在回顿河老家的路上正好经过白桦村……

那是个冬天,下雪的晚上,就和现在一样。他想找户人家借宿,却发现一个婴儿被装在摇篮里,放在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就捡起摇篮,敲那家的门。可是敲了半天也没人应,他就又去敲邻居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妇女,怀里也抱着一个婴儿。“啊,同志,什么事?”

我哥哥从他那哥萨克的毛皮斗篷里掏出篮子:“这孩子不知被谁被放在您邻居的家门口,敲门也没人应。”

“是那间木屋吗?那家主人几天前去世了,现在已经下葬了。”女人说。

于是他就在白桦村定居了下来,就住在那座没有了主人的房子里。他最初可能是想等人来找这个孩子,可一直也没有等到。当时和婴儿一起放在摇篮里的,还有一只毛绒小熊挂着一张写着“米沙”的卡片。显然那应该是熊的名字,但他们决定就叫我米沙,我就成了吉洪·斯捷潘诺夫的弟弟——米哈伊尔·斯捷潘诺夫。

 

讲完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安德烈率先发问:“如果你哥哥参加过国内战争的话,他怎么说也得比你大二十岁了,为什么他收养你之后让你叫他‘哥哥’而不是‘父亲’?”

“这我也不知道,他没和我讲过。说起来,就像他的名字‘吉洪’一样,他是个很安静的人,甚至从来不大笑或者唱歌。他唯一喜欢和我讲的,就是他的家乡顿河的风光与生活。虽然我从未去过顿河,但我感觉那里就像我的第二个故乡一样。”米沙回答。

“‘从来不大笑或者唱歌’?,”谢尔盖说,“这听着可不像是个哥萨克的样子。你看咱们的列别捷夫,”他说着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哥萨克,他的好朋友列别捷夫,“虽然平时也不爱说话,可唱歌确是一把好手!”

列别捷夫有一副好嗓子,这是大家公认的。这个年轻的哥萨克,眉毛沉沉地压在眼睛上,显出一副忧郁的神情。但他有一双热切、深情的眼睛,哪怕看着一棵树,也像是在看热恋中的情人一般,冲淡了那份忧郁。每次他要开口唱歌,鲍罗丁都会说自己那架破旧的手风琴配不上这样黄莺般的歌声而不愿伴奏,就让他清唱。

“别听谢廖沙他瞎说了,”列别捷夫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米沙说,“等战争结束了,你一定要到顿河来看看,见见你那未曾谋面的‘第二故乡’。我和谢廖沙当初在我的家乡罗斯托夫参加顿河哥萨克合唱团的时候,团里就有姓斯捷潘诺夫的,说不定我们还认识你哥哥呢。”

“斯捷潘诺夫可是个大姓,罗斯托夫也是个大城市,你就哄小孩儿吧——”谢尔盖嘟囔着,被列别捷夫戳了一下噤了声。

“罗斯托夫确实是个大城市,”达丽亚顺着谢尔盖的话说,“而且是个我们即将从敌人手里夺回来的大城市。你说是不是,鲍罗丁?”

手风琴手鲍罗丁的本职工作是个通讯兵。游击队虽然在敌后活动,却也能和大部队保持通讯,他功不可没。“没错,此时此刻,在北高加索地区漫长的前线上,战士们正在夺回我们的家乡。”

哥萨克们沉默了。正有人在为了夺回他们的顿河故乡而战斗,他们却正安然坐在这千里之外异乡的白桦林中。但他们在敌后战斗,不一样也是为了夺回大家的故乡,谁也不比谁差,有什么好可耻的!想到这里,哥萨克们又喜笑颜开,想起了协议的另一半:“说得好,达丽亚,可你答应的故事,是不是也该讲讲啦?”

“啊呀,我这个故事,可简单得很,”达丽亚说着,又夸张地压低了声音,“但你们可不能告诉亚历山德拉我说了啊。”“好好,我们用哥萨克的荣誉担保!行了,你快说吧!”大家催促她道。

“她没和你们说过她全名吧?是‘亚历山德拉·亚历山德罗维奇·安东诺娃’,也就是说,她父亲叫亚历山大,小名也是萨沙。所以你们要是喊她萨沙,她还觉得是在叫她父亲呢,多奇怪啊,就不许说了。”

“这有什么!”大家失望了。“可你为什么又能喊她萨申卡呢?”米沙问,人们也附和着。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可没答应这个!”达丽亚把手一摊,无辜地眨巴着蓝眼睛说,“下次再拿别的故事来换吧!”

 

 

*

冬天快要结束了,战况也越来越有利。鲍罗丁带回来了绝好的消息:将有部队来配合他们解放白桦村。

这天清晨,指挥部派来的人,一个满头灰发的军官,和一个深色皮肤的哥萨克,进了游击队藏身的白桦林。游击队员们见了很是欢喜,安东诺娃少校很快与军官讨论起战略,哥萨克们则将老乡团团围住。

“说说,咱们的顿河老家解放了吗?”“来,抽根烟,坐下慢慢说吧。”“路上辛苦了,要不要来口伏特加?”

可这个哥萨克却把烟酒都推开了,一句话也不说,只像见了鬼一样看向一个方向。战士们见状纷纷向两侧退开,为他的视线让开一条路。在路的终点,站着一位游击队员一动不动——正是米沙。

“哥哥!”米沙冲过去,扑进了哥萨克的毛皮斗篷里。吉洪却还是呆呆地站着,只是一张脸逐渐从棕色涨成了紫红色。他终于抬起手来,抚摸他怀里那颗金色的脑袋——比记忆中高了不少。他把米沙推开一点,仔细看着他的脸,最后开口说:“你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米沙等着他继续说话,可哥萨克的脸上流下了泪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哥哥流泪。过了好一会,吉洪才说:“你们的学校被炸毁了,班上所有学生都死了——报纸上是这么说的。但你还活着……现在我不会再失去你了,我的弟弟。” 他的声音很低,嘴唇颤抖着,却逐渐仿佛要笑起来。

可米沙却依旧呆愣。哥哥的话在他的脑海中回荡,那几个词的含义却令他难以理解。什么叫“所有学生都死了”?

他想到了他的同学们:米佳每年新年联欢会都会表演,他将来可是要成为钢琴家的,怎么会现在死了,和钢琴一起埋在学校的废墟下面?想考飞行院校的伊万,刚取得了明年数学竞赛资格的伊娜,小说还没写完的薇拉,妈妈刚生了小妹妹、给她寄来了信和照片等着暑假回去见面的娜塔莎——还有他最好的朋友、最善良勇敢的阿廖沙,从小到大他们分开最长的一次就是这次,却居然就阴阳相隔了吗?玛莎大婶还在等着他回家……

而他自己,米沙,既不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也不是最受大家喜欢的——竟然侥幸活了下来?

当时放了假,其他大部分同学都在等家长到城里来接,或者不着急回家。米沙初中三年一直在学校住宿,没回过家,只有吉洪来看他。这次初中毕业,他想早些回到阔别三年的家乡白桦村多住一段时间,同时与哥哥商量是否继续读高中。然而在回家路上,战争就爆发了,他逃进了林子,加入了游击队。他原本以为同学们都留在了安全的城市里,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忘记了城市也被敌军包围、攻陷……

“米沙!”吉洪猛地抓住米沙的双肩,亲吻他的头顶。“我该告诉你了:我十六年前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信,才打算退伍回家的。那是从我的家乡寄来的信,过去的邻居终于打听到了我在哪里服役,写信告诉我我的弟弟死了。死了!那个曾经在我怀里的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婴儿,在我离开家乡去参军的这些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害病死了。”

“我自小就是孤儿,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养父母对我视若己出,教会我成为一名哥萨克。他们去参加一次大战前将刚出生的儿子托付给我,之后死在了异国他乡……当革命爆发后我加入了红军,辗转全国,又远戍边疆——我怎么能不去呢?我要为我的小弟弟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好在我捡到了你,我的米沙,我的弟弟,我绝对不会再次失去你了……”

米沙在哥哥怀里,被这个哭泣着的人紧紧拥抱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直到军官的到来拯救了他:“该走了,吉洪。以后还可以通信嘛,再见到也不难。我们该回去了,明天一早还要配合着夺回你们的白桦村。”

于是吉洪终于放开了米沙,上马离开了。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白桦林里,不久又下起了雪,留下的马蹄印也被风雪掩埋了。

 

*

战斗开始在清晨。游击队员们冲锋向前——骑兵队已经负责了大部分敌人,他们只需夺回村子。

米沙沿着覆盖着积雪的土路前进。这正是三年前他离开家乡到城里去上学时走的同一条路。他仍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自己怎么可能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上,一个他的所有同学都已经死去的世界?待会解放了村子,他就要面对玛莎大婶了,他该怎么告诉她,不仅她的丈夫与女儿生死未卜,他的儿子更是已经死去?

这时他突然有种想法,希望自己被子弹击中,就此牺牲在这条土路上。光是这么想,他就感到罪恶——多么自私啊!可他的同学们难道不更比他值得活着?他已经幸运过一次了,不对,不止一次:吉洪收到了那封信,才捡到了他,让他没有在那个冬天里、还是个婴儿时就被冻死。他的整个人生都建立在这一连串的巧合之上,自己完全凭借着运气,过着一场从吉洪真正的弟弟那里偷来的人生。那么现在,或许再让一颗子弹凑巧击中自己的胸膛吧。

安德烈正在前面跑着,突然速度慢了下来,走了起来,枪也掉在了地上。接着,他的膝盖软了,打了弯,渐渐跪在了地上,身子一侧,躺下了,脸朝着下雪的天空。

米沙立刻跑到他身边:“安德烈!”

“我没事,”安德烈紧紧地抓住米沙的胳膊,喘了会儿粗气,在寒冷的空气里凝结成水雾,随后笑着对他说,“就是跑着跑着抽筋了,躺一会歇歇就好了。”

米沙只能点点头。安德烈笑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让他放心了不少。这时他记起安德烈曾经说过:

“我死的时候绝对不要孤身一人。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了,你想想吧,米沙,一个人躺着,知道自己将要死了,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有同志的陪伴,让他在昏迷过去的时候还能想着:或许待会儿我的同志就能把我给救活了,让我再回到自己人中间。”

安德烈松开了手,继续对他说:“走吧,米沙!快走吧!别担心我。”于是米沙振作起来,相信安德烈绝不会有事的,继续冲锋。

战斗很快结束了,他们取得了胜利,夺回了白桦村。骑兵队已经开走了,奔赴下一个战场,没有再和他们碰面。不过正如那个军官所说,还可以通信嘛。

之后米沙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人世上的鬼魂一般,走到玛莎大婶家,敲响了那扇哥哥吉洪曾在十六年前敲响过的、厚实的橡木门。可这次却没有人应门了,村民们说也不知道玛莎大婶去哪了,于是他又像鬼魂一样飘回了刚才的战场上——现在他发现,反而在这里,这充斥着死亡的地方,他更觉得自己像个活人。

他很快就找到了安德烈——还躺在刚才他们分别的地方。安德烈的脸是灰白色的,眼睛依旧睁着,看着下雪的天空,可就连雪花落在上面也不会再融化了。米沙突然明白,安德烈死了。

 

*

晚上,游击队员埋葬了死者,再一次围坐在篝火旁,拉起了手风琴。仿佛一切都还和之前一样,只是篝火旁少了几个人。米沙怀里揣着安德烈的本子与铅笔头,怎么都觉得硌得慌。

“米沙,你想听什么?”列别捷夫问他。那双眼睛被遮在眉毛的阴影下,让米沙看不清楚。

“还是《小雄鹰》吧,”米沙说。但如今他深知自己不是英雄,只是个靠运气活着的孩子。这首歌应该献给真正的英雄。“给我们牺牲的同志,安德烈……他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于是鲍罗丁停下了手风琴,列别捷夫唱起了忧伤的歌:

 

“小雄鹰,小雄鹰,

你高飞在云天,

你从高空俯瞰草原。

那快乐伙伴已永远地沉默,

就我还活在人世间。

那快乐伙伴已永远地沉默,

就我还活在人世间。

 

小雄鹰,小雄鹰,

展开你的翅膀,

能把白昼变得暗淡。

请相信我吧,我没想到死去

我才十六岁小青年。

请相信我吧,我没想到死去

我才十六岁小青年。”

 

列别捷夫确乎是有副好嗓子,大家都沉默着听他唱歌。唱到这里,他停下了,一时间林地中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我想到了死去。”米沙说。

 

 

 

 

 

 

米沙在板条箱上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了的信纸,再拿出安德烈的本子垫着把纸揉平。铅笔头还得用小刀削一削,然后就可以开始写信了。

“亲爱的哥哥,

我一切都好。游击队要整编进大部队了,我们未来几天都会在这里休养,您的回信按这个地址寄回即可。

您还记得,我在之前的信中提到,我们的指挥官安东诺娃少校被调到了后方,据说是在游击战学校任教。那之后一直由鲍罗丁中尉带领着我们,直到上周他牺牲了。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处理他的手风琴,但后来联系上了他的妻儿,我们决定把手风琴和他的其他遗物一起寄回给他们。现在我就正在车站,坐在装琴的板条箱上,给您写这封信。

我们未来的指挥官将会是卡捷琳娜·根纳季耶娃,不知您是否听说过她?传说她曾带领部队在敌后完成过了不起的任务”

米沙正写到这里,一个影子就投在了他的信纸上,挡住了他写作所需的光线。他将视线从纸上缓缓上移,先看见的是一双沾满泥雪的军靴,然后是塞进靴筒的裤腿,军装的下摆,皮带和子弹盒,领口,最后是一张带着船帽的、熟悉又陌生的脸。

微卷的金发下是还挂着霜雪的眉毛和一双天蓝色的眼睛,五官的轮廓他也仔仔细细用视线描过。逻辑与理性在否决他的判断,心却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米沙。”那张脸的主人开口了。

“阿廖沙……?”米沙慢慢站起来,发现对方已经比自己还高了。他伸手想抓住阿廖沙的肩膀,却被直接拉入了一个拥抱:“米沙,你这家伙,我可是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两个伙伴拥抱了许久。米沙的思维逐渐恢复运转:阿廖沙还活着——那其他人呢?

“他尽力了。”听到声音,米沙才意识到他刚才不自觉的问出了那个问题。

说话的是个熟悉的声音,米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从阿廖沙的肩膀上转过头,用视力再次确认:是他们的老师莫洛兹。

“万尼亚,还有……他们直接被炸死了,没有痛苦……米佳,学校遭到轰炸时他在琴房,大家被埋在废墟里的时候一直能听到他的琴声。我想他本应该能活下来的,那边倒塌的不是那么严重,可是他一直不走……后来琴声停了。薇拉,她一直在给大家讲故事,讲她没写完的小说。她的声音最后也消失了。”

“没有了声音,我们将要昏迷过去,是阿廖沙把我们挖出来的。他救了我,伊娜,科里亚,娜塔莎,尤拉……他一直和救援队在一起。米沙,你的朋友是个英雄。”

听着莫洛兹的话,米沙缓缓离开了怀抱。再次仔细端详朋友的脸,他发现阿廖沙似乎变得很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没说:

“阿廖沙,你的母亲玛莎一切都好。我参加的游击队和红军一起解放了白桦村,你母亲在战斗中还帮助了骑兵队。我哥哥吉洪也都好,他正在哥萨克骑兵团服役,我们遇见两次了,现在也保持着通讯。”

斟酌了一会儿,他又说:“之前报纸上刊登了学校全体同学的死讯,我哥哥告诉你母亲了。她戴上了黑纱,但仍每天朝咱们去城里上学的那条路眺望。另外,你的父亲和姐姐都在战争一开始就上了前线,现在还没有消息。”

阿廖沙沉默了。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米沙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内心正在思索。“我这就给她写信告知我的情况,“阿廖沙最后轻轻说,“至于父亲和瓦连卡,既然你说白桦村已经解放,那么如果有阵亡通知书就会寄到我家。”

米沙再一次拥抱了阿廖沙,还有莫洛兹。分开后,莫洛兹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米沙,说:“米沙,你也是个战士了。说来,你在这车站等人吗?”

“游击队的一位同志牺牲了,留下一架手风琴。我们队伍里再没有会拉手风琴的人了,大家想想还是决定和其他遗物一起寄回给他的家人。小件物品与勋章都已经寄到,这么大个东西则不知能否实现。我现在正在等车,或许能请人帮忙捎去吧。”米沙如实说,指了指那个箱子,“琴就在这儿呢。”

莫洛兹似乎来了兴致:“可否借我拉一下?”米沙点点头打开箱子——正好还没封死。于是莫洛兹朝手里吹了口气,拿起琴,把琴键从头到尾按了一遍,活动活动在冬天里冻僵了的手指,开始演奏。

悦耳的乐音传了出来,把米沙的思绪拉回到毕业时,老师曾演奏过手风琴。他还记得,当时大家都跳了舞,他和阿廖沙跳得不赖,但同学中还得属瓦夏跳得最好,而且甚至还从老师手里接过琴拉了一会儿,拉得也不错。

“我知道你想起了瓦夏,”老师看穿了他的心思,“放心吧,那小子像是有两条命似的,受了重伤在医院躺了好一阵,却也活过来了,现在好得很,医生都说他能长寿呢。”

“我的琴是毁在轰炸中啦,从那之后再也没拉过,可是憋死我了,手痒痒着呢。这是你们牺牲的同志的琴,愿意借给我拉,实在是感谢。”正好一曲终了,莫洛兹搓着双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您拉吧!鲍罗丁会开心的,看到一位像您这样的好手接过了他的琴。”列别捷夫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没错!想当年我们还在顿河哥萨克合唱团的时候,团里都没有像您拉得这样好的乐手。”谢尔盖在列别捷夫身旁附和道。

达丽亚也站在一旁,蓝眼睛一闪一闪的,“之前和他的妻子通信时,她就说在战时寄这样大的一个东西是占用运力,让我们留下这琴。可我们都不会拉,才想着还是想办法寄过去。现在遇见了您,不如就把琴送给您吧。”

“这……我还是再拉一曲就好了,”说着,莫洛兹再次拿起了琴,“你们牺牲的同志,鲍罗丁,他最喜欢什么曲子?”

“他最喜欢哥萨克的民谣,《保重,兄弟们,保重》。”列别捷夫回答。

莫洛兹拉起了这民谣的旋律,列别捷夫竟头一次和着琴声唱了起来:

 

“向着汹涌的捷列克河,哥萨克们飞驰,

飞驰的哥萨克们,有四万多人马。

尸体布满了田野,尸体堆满了河岸,

我们几百个弟兄,都葬送在敌人的刀枪下。

保重啊,兄弟们,保重,

保重啊,兄弟们,要活下去啊!

跟着我们的首领,可别难过忧伤!

 

第一颗子弹啊,第一颗子弹,

第一颗子弹打中了马儿的腿。

第二颗子弹啊,第二颗子弹,

第二颗子弹射中了我的心脏。

保重啊,兄弟们,保重,

保重啊,兄弟们,要活下去啊!

跟着我们的首领,可别难过忧伤!

……”

 

和着歌声,莫洛兹也越拉越好。游击队员们看着,听着,仿佛鲍罗丁还在他们中间,篝火映照着他的脸,他演奏,停下来喝一杯,再奏起下一只曲子……

乐曲结束,大家更要让莫洛兹留下琴了:“您就留着吧!”“您收下吧,这是我们游击队全体队员的意思。”“鲍罗丁会希望您拿着的。”战士们本来就像在过去的夜晚围着篝火般把他围在中间,这下更不能让他跑掉了。

于是莫洛兹最终还是同意收下了琴:“整编后,我们都是一个大部队了,以后我每天给你们演奏!”他又拉起了欢快的舞曲,战士们跳起了舞。这下穿皮靴的可就比穿毡靴的占了便宜,把地面跺得响,“这可不公平!”

阳光照在阿廖沙头上,他跳着摘掉了帽子,一头金发在阳光下闪耀。阳光也照在米沙头上,他感觉暖洋洋的;跺着地面,他过去一年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又在有力地跳动,而这大地又重新与他产生了联系。

 

 

 

 

 

米沙纵身一跃,翻过一堵残墙,继续冲锋。今年已满十九岁,他的个子早就高到不用拿手撑就可以跳过残墙,雪坑也不再能将他困在其中,只是初冬的薄冰再难承托他的体重了。但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在敌军的追击下逃过村外的小河,家乡已经解放,敌人正在各个战线上溃败,他相信这场战争将要胜利,此时更胜以往。

冲锋在他前面的是阿廖沙,还有安娜·卡玛诺娃,一个小个子的白俄罗斯姑娘,有一头红发。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她过去四年一直在沦陷区的家乡打游击战,已经是老兵了。

莫洛兹在他的身侧,余光可以扫到。他看见莫洛兹似乎腿上中了一枪,捂着腿坐下了。残墙正好可以为医疗兵救护伤员提供掩护,米沙便没有管,继续冲锋。

米沙突然眼前一黑,再睁眼就发现自己正坐在雪地上。他感觉头上凉凉的,估计帽子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面前有一个人影,看起来似乎是阿廖沙,可他的金发和动人的蓝眼睛却都不知为何失去了颜色,显出灰白的模样。就像是在照片里似的,米沙想,可这照相机质量真不怎么样,画面四周都出现黑色斑点了。

但阿廖沙那灰白色的脸却突然击中了他,那自他与阿廖沙久别重逢后就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思绪终于清晰:阿廖沙确实是变了,变得像一尊士兵的雕塑了。

雕塑的嘴动了动,似乎是在说话。这不对,米沙摇摇头,雕塑可不会说话。他张开嘴,想把这个道理告诉对方,就像他儿时在学校旁的小公园里第一次看见一尊士兵的雕塑之后,急忙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们,说他发现了一个不会说话的、石头做的哥哥。

“阿廖沙……”气流吹过他的喉咙,带出这个词,可剩下的空气却不知道从哪儿漏走了,他再也发不出一个音。照相机大概是彻底坏了,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

战斗胜利后,阿廖沙发现米沙正躺在雪地上,胸口和头上都有一大片血迹。他立刻把米沙扶起来,靠着残墙坐着。他心中一个冷酷的声音告诉他,从伤势判断,米沙恐怕是活不成了。

米沙突然睁开了眼,可那双眼睛却像玻璃珠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就这样看着阿廖沙,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阿廖沙不能忍受这样的目光,决定自己得说点什么:

“米沙,你听我说……就快到春天了,白桦村那条河的冰快该化了,咱们可以去钓鱼,就像小时候那样。再热点儿,还能一起去游泳——”

可米沙却摇摇头,打断了他。米沙张开嘴,阿廖沙就靠了过去。他知道这可能是米沙最后一句话了。

“阿廖沙……”这个词带着气流吹在阿廖沙的耳朵上。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气流,也没有了声音,就连温度也渐渐消失了。

阿廖沙站起身,看着自己从小学到高中的朋友——的尸体——就这样靠着残墙坐在雪地上。血液混合着之前被体温融化的雪水,现在失去了热源,在战争的最后一个冬天里冻结在那没有领章也没有肩章的军装上。金发被高升的太阳照耀着,令他想起家乡秋天的麦田。眼睛也折射出金色的光芒,可还是像两个玻璃珠一样空洞,阿廖沙知道,那后面的什么东西永远不在了。

 

 

 

 

 

 

(米沙的冬天 全文完)

 

作者的话:

背景是1941年6月22日-1945年5月8日的苏联卫国战争(暨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东线战场),故第一个冬天就是41年到42年的那个冬天,以此类推,每章是关于米沙在那个冬天的一些事。

计划中还会有三个篇章,分别是“茨卡达耶夫的夏天”、“安娜·卡玛诺娃的春天”、“阿廖沙的秋天”,都会比米沙这篇短不少,时间线上是相互穿插的。本篇《米沙的冬天》独立参赛。另三篇无法在截止日期(2023.6.24)前完成,故无法参赛,但已征得山精的同意可以一并发在故事奇点杯写作大赛第二届2023年的tag下。

2023.6.29更新:《茨卡达耶夫的夏天》已完成并发表,请看http://youthwrite.pkuschool.edu.cn/2023/06/29/%e8%8c%a8%e5%8d%a1%e8%be%be%e8%80%b6%e5%a4%ab%e7%9a%84%e5%a4%8f%e5%a4%a9/

标题的灵感来自我们高三做过的一篇阅读理解,作者是苏童,讲评PPT中提到他的代表作是《黄雀记》,我就好奇搜了一下。这部书我没有看过,但它的三章分别叫“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现在(2023.6.21,23:53)我终于写完了。这篇我从还在上高三的时候就开始写,写作顺序是:一的前半段、四、一的后半段、(高考)、二、三。

最后为可能存在的不符合历史的部分致歉!本文参考了纪录片、(许多)苏联战争电影及文学,努力不要有大的疏漏,但仍不可避免地有艺术加工的成分,请勿当作纪实文学看待(鞠躬)。同时对看过的作品多有借鉴,一并致谢与致歉。

本文参考作品不完全列表如下:

小说《静静的顿河》——作者:米哈伊尔·肖洛霍夫

电影《伊万的童年》——导演:塔可夫斯基

诗集《瓦西里·焦尔金》——作者:特瓦尔多夫斯基

电影《士兵之歌》——导演:格里高利·丘赫莱依

 

注释(尽量按原文中出现顺序):

先请看这篇搞懂俄语人名:

https://weibo.com/ttarticle/x/m/show#/id=2309404491524460118312&_wb_client_=1

感谢这位网友创作的宝藏文章,对于阅读俄罗斯文学以及本文都很有帮助。

由于网站正文部分西里尔字母似乎有排版问题,以下注释中统一使用拉丁字母转写的形式拼写俄语,方便大家阅读。以下注释正文:

  1. 米沙Misha是常见俄语名字米哈伊尔Mikhail的小名。斯捷潘诺夫Stepanov是常见俄语姓氏,由常见俄语名字斯捷潘Stepan而来。
  2. “白桦村”:据地图查找,(前)苏联境内有很多基于“白桦Bereza”一词的地名,同时白桦树也是该国代表性的树种,故命此名,为虚构,非特指某一现实中存在的村子。
  3. 哥萨克:相关历史文化知识建议自行搜索,同时推荐阅读《静静的顿河》等与哥萨克相关的作品。
  1. 亚历山德拉Aleksandra为亚历山大Aleksandr的女性形式,二者的小名均为萨沙或舒拉,再亲一点也可以叫萨申卡等等。
  2. 达丽亚是常见俄语名字。
  3. 玛莎是玛丽亚的小名,阿廖沙是阿列克谢的小名。
  4. 鲍罗丁Borodin是俄语姓氏,这个姓的名人是作曲家亚历山大·波菲里耶维奇·鲍罗丁。
  5. 谢廖沙是谢尔盖的小名。列别捷夫Lebedev为常见俄语姓氏,来自俄语Lebed(天鹅)。
  6. 吉洪Tikhon这个名字来自俄语Tikh(安静),因此说吉洪不爱说话是应了他的名字了。
  7. 万尼亚是常见俄语名字伊万的小名,伊娜是季娜的小名,米佳是德米特里的小名(当时想不出名字了,然后就从苏联+音乐联想到作曲家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然后就这样了),薇拉来自刚读的一篇契诃夫短篇小说,娜塔莎是常见名字娜塔莉亚的小名。
  8. 《小雄鹰》歌词全文如下:

1、小雄鹰,小雄鹰,

你高飞在云天,

你从高空俯瞰草原。

那快乐伙伴已永远地沉默,

就我还活在人世间。

那快乐伙伴已永远地沉默,

就我还活在人世间。

2、小雄鹰,小雄鹰,

展开你的翅膀,

把白昼变得暗淡。

请相信我吧,我没想到死去。

我才十六岁小青年。

请相信我吧,我没想到死去。

我才十六岁小青年。

3、小雄鹰,小雄鹰,

听枪炮的轰鸣,

要把敌人们消灭净。

当我们队伍把我叫做幼鹰,

敌人却叫我大雄鹰。

当我们队伍把我叫做幼鹰,

敌人却叫我大雄鹰。

4、小雄鹰,小雄鹰,

我忠实的同志,

你看我被敌人捆绑。

请飞往家乡,去告诉我亲娘。

他们送孩儿去刑场。

请飞往家乡,去告诉我亲娘。

他们送孩儿去刑场。

5、小雄鹰,小雄鹰,

有翅膀的朋友,

你看草原上全烧光。

是共青团员们赶来相救,

生命又回到我身上。

是共青团员们赶来相救,

生命又回到我身上。

6、小雄鹰,小雄鹰,

那艰苦的斗争

终于最后胜利来到。

那雄鹰政权要千百万幼鹰,

祖国为我们多骄傲。

那雄鹰政权要千百万幼鹰,

祖国为我们多骄傲。

(1936年)

 

12.科里亚是尼古莱(Nikolai,又译尼古拉)的小名,尤拉是尤里(Yuri,如宇航员尤里·加加林)的小名,瓦夏是瓦西里的小名。这三个都是常见名字。

13.莫洛兹:真的取的时候没想什么含义,就是个姓。这个角色是最后一刻才想出来加上的,因为感觉阿廖沙自述救了很多同学会有些怪,便加入了他作为叙述者,名字就没有深思熟虑,搜了一个还算常见的姓氏就用了。好像这个姓是在白俄罗斯地区比较常见?把他写出来之后突然想到牺牲了的鲍罗丁的手风琴这个点还可以再利用一下(借鉴了《瓦西里·焦尔金》),就又给他安排了手风琴的剧情。

14.《保重啊,兄弟们,保重》:哥萨克民谣,历史悠久,有许多版本的歌词,选了比较常见(也应该是比较传统的)而且这里意境比较合适的一版歌词,全文如下:

 

向着汹涌的捷列克河,哥萨克们飞驰,

飞驰的哥萨克们,有四万多人马。

尸体布满了田野,尸体堆满了河岸,

我们几百个弟兄,都葬送在敌人的刀枪下。

保重啊,兄弟们,保重,

保重啊,兄弟们,要活下去啊!

跟着我们的首领,可别难过忧伤!

 

第一颗子弹啊,第一颗子弹,

第一颗子弹打中了马儿的腿。

第二颗子弹啊,第二颗子弹,

第二颗子弹射中了我的心脏。

保重啊,兄弟们,保重,

保重啊,兄弟们,要活下去啊!

跟着我们的首领,可别难过忧伤!

 

我的妻子她伤心一阵,就会去找别人,

她嫁给了我的朋友,很快就把我遗忘。

可惜我再不能自由的飞驰在广阔的原野,

可怜了我那在家老母亲和那匹棕色的马儿。

保重啊,兄弟们,保重,

保重啊,兄弟们,要活下去啊。

跟着我们的首领,可别难过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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