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风铃鸟

在他的孩童时代,社区里举办了第一次风筝节。

少年清晰地记得,那些绚丽多彩的风筝们化作璀璨的神鸟,扶摇直上,随风飘舞。艺术家和观众笑容满载,直到鸟儿们渐渐地消逝在蓝天里,消逝在那显得有些虚幻的天穹中。

那一刻,少年的心中诞生了一个梦想:他想要制作出世界上最美丽的纸鸢,超越蓝天,在风筝节上一鸣惊人。于是他拜师学艺,全身心投入到传统风筝手艺之中,但,一个困难却扰乱了他的心神。

怀着苦涩的心绪,少年敲开工作室的大门,门旁的风铃叮咚作响。

这里几乎无从下脚,颜料、裁剪工具和一堆削尖的竹具占据了全部的地面,屋内四壁也都挂满了各种洋溢着喜庆色彩的颁奖照,那是三十年前老师和前辈们共同铸就的辉煌——不过,都已成为过去式了。

听着少年的满腹牢骚,老师面不改色道:“你说说,那些新式风筝,比我们老手艺好在哪儿啊?”

闻此,少年的悲哀不禁又多了几分:“新式风筝的机械传动结构更为稳定,电子遥控技术利于操纵,外观也比我们更加多元化。归结起来就是安全、稳定、好上手,那是一条把未知变成已知的捷径,很受大家欢迎。”

“哎,年轻人没有经历我的时代,当然会这么想了,”老师叹了口气,“咱们先把你的作品完成,之后再谈这个。”

闻此,少年只能回到自己的工位,紧咬牙关,双目紧闭,如同对待珍宝一般抚摸着方桌上一尘不染的半成品。他心中明白,这是无数前辈们抛头颅、洒热血,将数十载经验与技艺为他倾注而成的结晶。可如今,他竟有些由心地向时代的潮流低头,意图弃它于不顾了。

前几年的风筝节上,几个西装革履的老外也跑来参加,社区负责人点头哈腰地把他们请到了比赛现场的草原上。老外的风筝千变万化:飘扬在天空上的五彩色巨型章鱼,拥有炫酷金属外形的飞机坦克,一串串用计算机操纵组成美丽图案的飞行伞,还有伫立在云端的梦幻大城堡。他们用特制的风筝线把这些杰作长久地稳固在天空中——虽然不像传统风筝那么活灵活现、神采奕奕,但却更为引人注目,而且不会消散。

相较而言,少年的风筝就不同了。

这件作品是少年所亲手设计的,老手艺人们看了他的初稿,无不称赞其为惊世之作。于是,他诚惶诚恐地接受了来自各位艺术家的全力援助,让风筝在众人的监督下稳扎稳打,十几道传统工序在老师的指导下步步求精。大家通力合作,只待几天之后,它应该就能在风筝节上大放光彩了。

它被少年定名为风铃鸟,因为每当他迈入工作室的大门,门旁的风铃都会为他献上一模一样的乐声,一次又一次唤起老师带他初次领略风筝奥妙的美好记忆。正因此,少年为自己心中萌生的退意感到无比愧疚,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你的天赋万中无一,却没能想明白,”良久,老师开口了,“世界进步如飞,固执守旧的确不可取,但我们真的是在逆风而行吗?风筝是个物件,却更是个艺术品,是一种文化啊。”

“文化?”

见少年神色微变,老师闭了眼继续道:“那些遮蔽天地的新式风筝,稳妥精确的现代工艺,的确令人佩服。它们给了我们一条幸福安适的路,但这是一条绝路,是一个坚固到可怕的茧,你明白吗?”

“从出生开始,我就一直走在这路上,老师,”少年摇摇头,似乎在斟酌自己的语句,“您和那些老前辈们也在这里受益颇多。”

“哈哈哈,”老师干笑几声,“你以为是我们想这样的吗?”

“我不明白。”

“不,不,你当然明白!”老师突然直起身子来,向着自己的学生抬眼望去,他的眸子里闪着金光,“还记得这眼神儿吗?你第一次跑到我这儿来观摩的时候,老张送给你‘百鸟朝凤’的时候,你第一次学扎、糊、绘、放四艺的时候,第一次和小孩们炫耀的时候,可都是这眼神呢!”

少年怔怔地望着老师,停下了自己手中的活计。

“这种感觉,此后再也没有过了,”少年自嘲地笑了笑,“还不是因为,无论我们做出多么漂亮的小鸟来,最后要么作为半成品堆在仓库里积灰,要么昙花一现,放到天上,然后连影子也不会剩下。”

“是了,”老师重新坐了下去,“我们大家还年轻的时候,比你们幸运得多,你该理解我们的决意。”

工作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窗外夕阳西下。

“我们要走一条新的路,对吗?”最后一缕日光消失之前,少年试探性地问道。“我们的文化。”

“不是新的路,是我一直在走的路。”老师呢喃着,“这只是一场回归,还不一定能成功。你得鼓起勇气,放飞属于自己作品才行。这之后,就要看大众的心究竟归属于哪一边了。”

然后,夜幕笼罩了万物。


风筝节当天,师生二人走上了空旷的草原。

少年轻轻地捧起自己的风铃鸟——那是一只修长的飞鸟形风筝。坚固精巧的骨架铭刻着肉眼难辨的微缩奇术法阵;风筝面的材质取自某种传说生物的皮囊;风筝上的图画呈现出灵动而活泼的靛青色,这是前辈们搬进社区之后所调和出的唯一一种能够承载异常艺术的涂漆,它的主料是复数个人类的灵魂。

前来观赏风筝节的老外们很疑惑大家都去了哪里,老师告诉他们,大家都在地下大厅里观看着风筝节的实时转播,他们都期盼着少年的作品放飞的那一刻,却又害怕自己的喧闹玷污了盛景。

老外们来了兴趣,撺掇着少年赶紧展示他的大作。

少年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清风,向他们轻轻点了点头。

从他在社区出生以来,草原上的风始终是一个温度,不冷不暖。少年爱着这不冷不暖的风,栖身于这从未有过灾难与痛苦的城市,仿佛几千年几万年也不会改变。

但少年的心里,却总是不由得向往着遥远的未知,向往着老人们在故事中所描述的那个世界:那个鸟儿们可以自由飞翔的世界,那个哪怕充斥着死亡、异变,充斥着撕心裂肺的绝望悲鸣,也让人永远心向往之的大世界。

老师轻拍着少年的背,让他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于是,少年深吸一口气,将那陪伴了自己十余载的风铃系在鸟儿的尾羽上,然后轻声吟唱:

遥远的风铃鸟

歌唱我心间

铿锵,音符化作我翅膀

望远方

引导词一出,整个社区顿时被一阵奇异的光华所笼罩,众人头顶的蓝天受到不知名的波动而被震颤着,异象突生。老外们心下疑惑,只是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报警器,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未待他们开口询问,老师和少年的身体被这阵光华笼罩而过,二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明朗起来。少年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激动无比,而老师则连忙变出几根短竹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些利器轰入了敌人的心脏。

鲜血染红了常绿的草地,而吟唱仍在继续。

少年放飞手中的风铃鸟,一根细细的风筝线将他与这只正蜕变为真正生命的存在相连接,向着远天漂泊而去。四周的微风不再一成不变,而是充满了不确定。

他激动无比地控制着风铃鸟在风暴中振翅翱翔,直到最后一丝人造物的痕迹散去,一只色泽亮丽,体态轻盈,散发着动人的青色光芒的神鸟诞生于世,发出高亢的鸣叫声。

只不过,那并非寻常的鸟鸣:

“叮铃铃。”

“叮咚。”

“当啷。”

“叮叮当。”

欢快的风铃声响彻天地,混乱的风暴将它弹出了千变万化的曲调,如同清泉淌过玉石,亦似月辉洒落松林。霎时间天地变色,虚假的蓝天再也承受不住此等混沌,一台台模拟仪器爆炸开来,露出天穹背后那狰狞、庄严而雄伟的灰黑色金属森林——那被称为斯克兰顿现实稳定阵列的半球形弥天巨构。

那天幕上被涂有三个巨大的白色徽标,其一象征着神明降下的惩罚,其二象征着高位者布下的天罗,其三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下永远凝滞的常态。它们此刻正闪烁着纯白色的冷光,将风铃鸟衬托得如尘埃一般渺小,引得后者发出一阵悲鸣。

少年目瞪口呆地望着瞬间晦暗下来的世界,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头顶那骇人的巨构。他顿时再度确信,人们口中的故事绝非虚言。

“开始吧。”老师递给他一把剪刀。

这个大号新式风筝已经飞了太久太久,它的根也已经深深地扎在了这片土地之下,永远不见天日。如欲将其拔除,必须要拥有着视死如归,排除一切艰难险阻的决心。

于是少年接过刀,最后深深地看了那三个徽标一眼,随即剪断风筝线,就像剪断一根脐带:

遥远的风铃鸟

舞动我心间

怒放,翎羽承托我梦想

望远方

下一秒,风铃鸟彻底挣脱一切束缚,浑身燃烧起炽热的青焰,张开晚霞般壮丽的翅膀,向着漆黑的金属森林猛地一撞。


那之后,屹立了三十年的华北天幕被撞出一个小洞,大片的金属碎屑伴随滔天的青焰滚滚而落,宛若火雨。现实稳定阵列的局部崩溃导致不少异常之物重见天日,久违的收容失效警报响了整晚。

构建天幕的三巨头虽然无甚大碍,但其威严被一个小小的异常社区挑衅至此,如今也引发了不少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记得,一伙异常艺术家给了强大的独裁者迎头一击,但他们却都没能得知,那始作俑者在天幕坠落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算得上一鸣惊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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