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第一人称:
毫无人性,上午最后一节课居然是数学。老海——我们班主任,因地中海发型而得此名——此时正端着他厚厚的教案,往黑板上抄写一道函数大题。苍劲有力的笔法之下尘粉飞扬,于是从前窗坠落的阳光飘散了一缕朦胧。
我头脑也是一样朦胧,腹中是虚空,桌上草稿本是一片洁净。课本上的四月天是爱是暖是燕子呢喃,我的四月天怎么除了上学,还是上学!喜欢窗边座位,因为开阔视野:空场中央海棠树摇曳着微风形状;卖烤肠的推着车哼着歌地来了;看门的爷爷躺在摇椅打盹,脸上盖着斗笠。窗户半开着,柳絮便一朵一朵飞进来。伸手去捉,它们呼的一声破碎,起舞着向四方去了。我打了个喷嚏。
突然想起东二街新开的一家馅饼铺子,不仅飘香十里令人沉醉,且时而门口小桌上放几碟锅巴,可供免费品尝。待会就走这条路回家吧。
规划上下学线路和这期间的活动,是我为数不多拥有的权利。爸工作忙,常年奔走外地,刚去上海出差了;妈每天下午五点下班——只要在这之前回家,坐到桌前打开书就可以了。
从家到学校距离最近的那条路,我是向来不走的。因为西边的巷子口有家唱片店,每每和一两好友在店门口蹲点一般,从下午三点一直到日头偏西。听着新晋的流行曲,也透过橱窗痴迷于闪闪发光的黑胶唱片,点评着专辑封面上歌星的造型。最大的乐趣自是记诵歌词,由于诸多是粤语,这比拼的不止听力,更是想象力了。我们一边为自己的才能赞不绝口,一边对同伴的耳力给予质疑——争论就成了家常便饭。当班上有阔绰的买来一碟磁带,我借到其中写有歌词的折页时,才终于尘埃落定。
肚子狠狠地叫了一下,于是“什么时候下课”成了现阶段主要矛盾。抻着脖子向外看,门口街上已经有蓝白色校服的身影在招摇过市了——隔壁一中总是早十五分钟放学的,于是小摊上但凡有好东西便落入他们的口袋,这让我们格外眼红、愤愤不平。不过这至少说明这节课只剩不到十五分钟了。可一瞥同桌的草稿本,题号居然已经到了十九,极其繁复的几何图形令我眼晕。怎么才上课二十五分钟,这少说得有半个世纪过去了才对!
默然翻翻自己的草稿本,还只在左上角有个阿拉伯数字一,也许代表第一道题吧。抬头一看,黑板擦了写、写了擦不知道多少次,底色都要变成灰白,第一道题目的内容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了。怎么写这么多?我就嘟囔一句,谁知老海隔着半个教室回过头,瞪我一眼。我赶紧抄起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在算题。真实情况是三下五除二,在草纸上画个老海大头像。画中他剑眉横立,双目冒火,珍贵的发丝也气得翘起来。

第三人称:
上课时分,校园静悄悄的,走廊空无一人。从一扇扇敞开的门窗,可见一排排低头读书的孩子,和一位位激情讲演的师长。我脚步停在走廊尽头那间教室的后门,黑板上满是公式和算数,一位中年老师背着手在学生座位间踱来踱去,地中海发型显示出他的博学与尽职。他时不时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在学生身后驻足,对其中几个的算稿纸做着一二指点。大概是节习题课吧,教室里因沉寂和温暖,弥漫开些许困倦的味道。
窗边倒数第二排座位的女孩在神游天外了。她的目光在窗外游走着,一会吹吹飞进屋的柳絮,一会抠抠桌角上的油漆。一会有气无力趴在桌子,从后脑勺都流露出煎熬的苦痛;一会不知想到什么,对着空气煞有介事地指点江山。一会又突然埋下头,刷刷刷地涂画着,把本子推给同桌女孩看,撑着腮笑了起来。
女孩的浅蓝衬衫是学生中最为常见的款式之一,头发显然也没经过精心打理。可当她慵懒撑腮,侧目浅笑,暖金色温柔地洒在头颈,好像一首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看风景的人愣在后门处,手里是那只旧相机。仿佛回到已去远十载的学生时代。记不清那些隆冬,小食街与蒸腾的热气;也记不清几多暑天,篮球场与挥舞的汗滴。印象深刻的有三点,也只有三点:饿,挤,吵。那是炉台上擦不净的蛛网、破旧衣襟的污淖,是攒动着各式臭气混杂着几欲作呕的人潮,是烈日下炙火边血红色大字标语和震耳口号。如果说度过青春年华人就算死掉了,那么我从来未曾活过。所以来到这里,以一副看似还是人类的躯壳,怀揣着近乎于渴求的希望。只妄图一瞥不属于自己的惊鸿,只妄图留住些配称为青春的隙罅。美艳的也好,出糗的也好,热闹的也好,孑然的也好,清晰的也好,闪过的也好,炫彩的也好,黑白的也好。唯有这时候才会最最接近于活着,因为此间一切慰藉着我——幸好、幸好,新生者总归有了与死者不同的面貌。
那么百无聊赖的,漫不经心的,些许懵懂又轻狂的。愁苦于怎样打发漫漫的青春,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年少着。她顾盼着风景,不料自己便在景中;她幻梦着青春,而不知自己就是青春了。
于是我举起相机。快门的声音其实很轻,丝毫没打扰周遭埋头者的苦思冥想。但她听到,抑或是感觉到,立刻转过头,冲我做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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