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电车……

 

那是个阴沉的早晨,天空灰扑扑的,下着细雨。我本该去赶早八,但我没有,我就着杯里的残酒吞下两片杜洛西汀,然后戴上帽子,拿起手杖,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

我在街上走,行色匆匆的人们走向学校,工厂,便利店和写字楼。我就这样走呀,走呀,最后我披着湿漉漉的大衣站在恩济西街与玲珑路相交的十字路口,抬头看见一辆电车冲破蒸汽和雾霭,向我驶来。

那是辆古老的有轨电车,轨道一直伸向遥远的过去。我上了车,车厢里坐着几位欧洲绅士,西装笔挺,身上却只有黑白两色,像是从老电影中走出来的一般。

 

 

不多时,电车停在了一座破败的博物馆旁。

 

Museum

 

我拾级而上,走进博物馆阴暗的展厅,只看见纵横交错的钢梁没入高处的黑暗,巨大的蒸汽机缓缓运转,嘶嘶作响的活塞冒着蒸汽,错综复杂的管道里奔涌着水、蒸汽、石油、煤和血液,密密麻麻的齿轮嵌满了墙壁,不断地转动着。黄铜色,银白色,剥落的油漆和斑驳的铁锈色铺满了展厅的每一寸角落

我沿着曲折的展厅向前走去,老式的荧光灯嗡嗡作响,白色的冷光不时闪烁。

抵达展厅的尽头,我进入了一处无比开阔的大厅,抬头望去,飘忽的火光照亮了巨大的钢铁穹顶,正中央画着亚当与机械之神牵手的巨幅壁画,两人间正传递着文明之火——齿轮。

齿轮!齿轮!相比之下,宏伟的西斯廷教堂黯然失色!我在这巨大的、文明人的教堂中一时迷失了方向,只好凭借着高处火把微弱的光芒,穿过一排排的座椅。渐渐的,一种金属相碰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我走上前去,只见讲台背后的墙壁上同样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形态各异的齿轮。一尊数十米高的耶稣雕像如维特鲁威人一般,四肢大张,被钉死在最大的红色齿轮上,随着齿轮缓慢的转动。在这一切的最右下角,是一位渺小的、毫不引人注目的,矿工模样的人物。我走近他的身旁,发觉他和我一般身高,通体由黄铜制成,戴着安全帽,身上肌肉虬结,汗水像融化的金属般向下流淌。正是他不断抡动着大锤,砸向那最小的齿轮,发出金属相撞的声音。他每挥动一锤,最小的齿轮就转动一刻,连带着耶稣也转动一分。我大声向他呼喊,挥舞我的双臂,甚至一直凑到了他的眼前、他的耳旁,可他仍然不为所动,机械的挥舞着大锤。或许他是个机械人,是个塑像,但无论如何,他依旧最像个人。

我后退两步,困惑的盯着耶稣的脸庞:

“你为何这样令他受苦?”

耶稣此刻正以某个角度倒立在我的面前,他对我咧开那张大嘴,笑着回答了我:

“我?令他受苦?不……不……这只是出于……出于自由和解放的美好需要……不信看呐!这就是解放!”

话音未落,这位矿工突然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举起大锤,狠狠的将自己的身体砸为两截。我惊骇的向后退去,眼睁睁看着液体从他身体的断面流淌出来,好似融化的黄铜一般。

“不……”我颤抖着开口。

“嗬!嗬!嗬!”巨大的耶稣又开口笑了起来:“我、你、齿轮……三位一体!“

我再也忍受不了面前的景象了,转身没命般的向后逃去。

身后,金属相撞的脆响再度响起。

 

 

不知逃了多久,眼前出现一道亮光,我终于绕回了来时的入口。走出大门,我花了几秒钟适应室外的光线,发现电车竟还在原处等着,赶紧跳上了车。这时车上嘈杂了起来,除了单调的黑白绅士外,新上来不少彩色的人物,其中有个穿帆布工装的黑人小伙,有一群赤膊拎镐子的大叔,我还瞥见一位蓄着小胡子的日本先生。

 

过了不久,电车再次停下了。这次窗外是一栋整洁而明亮的白色厂房。

 

Pains&Pills

 

我推开不锈钢的大门,发现里面是货架和长长的流水线,一眼望不到尽头。每时每刻都有机械臂和小车将货物从货架上移走,再从流水线上补充新的货物。我在不同的标牌和生产线间行走,这里的流水线上生产一切——烈酒、杜洛西汀、吗啡、杜冷丁、婴儿的头颅、人的肢体、索麻、癌症、痛苦,以及极乐。

癌症是一种小小的灰色胶囊,痛苦是球状的、深红色的,而极乐则是紫色,薄的像纸。

我带着迷离的眼神拿起一支吗啡,注射进自己的静脉……奇怪,吗啡的感觉不该是这样……我带着欣快和激动跑了起来,在机器间翩翩起舞,感觉自己好像出演《天鹅》的芭蕾舞演员……终于,在舞台的一侧,我找到一扇玻璃制成的旋转门,于是我快乐的冲向转门,离开了望不到尽头的厂房。

走出旋转门,立刻有某种魔法般的力量让我冷静了下来。我跪在地上开始干呕,脸色白的像纸,仿佛全身都被抽干了。我再站起身时,发现自己身在一处走廊中,地下铺着蓝色的地毯,墙壁和天花板上则镶嵌着无数的电视屏幕。

这些屏幕上杂乱无章的播放着一切——时事新闻、色情视频、虐杀,赌博广告、恐怖电影,宗教宣言、游戏解说、舞蹈、无意义的梗图与音符……这些混合在一起的色彩闪烁的愈来愈快,叠加在一起的音乐变得愈来愈轰耳,它们折磨着我的神经,压迫着我的头颅,逼得我快步逃离它们。再往前,屏幕里的全部内容都变成了我自己——我大学时的成绩单,我毕业后的工资条,我和家人吵架、和邻人吵架、和上司吵架;我的裸照,我对着电脑手冲,我站在高高的房顶……到最后,墙上满是此时此刻监控中我的身影。

我喘不过气来,不由得开始拼命奔跑。直到走廊的尽头我才停下脚步。倚着墙璧,看着最后一张屏幕里令人心安的雪花图样。

当我凑近这张屏幕,我才终于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空白电视雪花。屏幕里的每一片白色雪花点都好像一面微小的镜子,映出我自己的脸。千万双闪烁的眼睛正注视着我紧张的双眼。

我猛地后退,撞到了另一侧的墙壁上,然后扑向走廊尽头那扇漆成黑色的门,颤抖着打开了它。

关上门后,我眯起双眼,试图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这处房间的陈设。除了地板和四壁是无暇的白色外,这间房间的一切陈列似乎都是黑色的。黑色的货架上摆着一排排一厘米见方的,纯黑的小小立方体。我绕着几排货架走了一圈,才发现一块红色的小标签,上面写着:

 

The Last (And Only) Product of Pains&Pills™ : DEATH

 

我悚然一惊,于是站起身来,默然注视着这满满一屋子的死亡——小小的、黑色的方块儿,带着衰老、病房和糖浆的气味。

良久,我低下头,默默的走出了屋子。来时的一切又从我身边经过。

 

 

当我走出厂房的大门时,电车依旧在那儿,不过这次我不再惊讶。车上此时倒是真的热闹了起来——讲着葡语的混血美女、穿白袍的阿拉伯王子、甚至是头戴羽毛沉默着的印第安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人们用不同的语言急切地叫嚷着,车里几乎有些挤了。

而电车继续向前,人们排着队上车,把来路抛在身后。我自知这电车无法回头,于是在窗边坐定,看着轨道伸向远处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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