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况与我(初初初稿)

楔  子

 

若干年前的一天,我和阿况去郊外的一个地方玩。

当时的情形是……某个亲戚还是朋友邀请我们去作伴,但他不知怎的被一个电话叫走了,我俩就被留了下来。并且,被小心翼翼、言辞恳切地拜托,请呆到他回来的时候(因为我们一旦离开,他在这个高级旅社的住宿身份就会被注销。只……只此一天……预先支付的感谢!)

于是我们就呆了下来(反正也没有更重要的事做)。

除了没有音乐。

 

那里很大。

当你爬到山顶时才会发现,半个山包都是属于这家旅社的。虽然它的一半废弃掉了。虽然没有音乐。

 

在四下来寂静无声的时候,我和阿况边走边吃着我们装保温桶带来的桃子,我们撕了满手的桃子皮,向前走的目的暂时变成了找垃圾桶。

“垃圾桶……垃圾桶……况,你见到垃圾桶了吗?”

我们日常就是这样的。想找什么就会把什么念叨出声。就是随意透了。

“容,没有呀,容。”况也会这样说话。

然后垃圾桶就出现了。在一个蓝白相间的网球场旁,我们需要对角穿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下过雨吧。网球场的地面上积着小洼的水,倒影出我的样子——厚底凉鞋、白色的布裙子。裙子因为布料廉价的缘故吧,后摆支棱着。我抻着脖子盯着那个女人看了两眼,便继续向前了。手指缝里滴滴答答的流汤了,指头被粘得简直分不开。“表面张力。”我想到了中学课本里的这个词。阿况当然不会停下照镜子,他走到我前面去了,他已经快要到那只立着的、半敞着口的垃圾桶跟前了。“况!”

我叫起来。

这没有什么缘由,只是我的坏毛病——我一步也不愿被他落下。他停下最后的步子,回头看着我。

于是我,这个穿着厚底凉鞋和白色布裙子的女人,不顾形象,一扭一拐地沿着网球场地上油漆剥落的白绿双色线向他跑去。绕过水洼。

但就在我快要到达的最后两三步之内,阿况轻轻易易地扬手,把手中皮肉相融之物抛进了铁灰色垃圾桶的头顶里面。“啊!”

 

我输了。

我输了。

“阿况你怎么能这样呢?!”装出气喘吁吁状的我手撑着膝盖,抱怨。而阿况无辜地摊摊手。他站在垃圾桶旁的松树下,头发黑亮得反光,长出轻微鬚毛的小嫩唇边还留有桃子的残汁。我上去大力地、小心地帮他擦掉。

从垃圾桶往前随意地走,像死路一样只好转弯。然而沿着长满松树的山包形状兜转过去,却还是死路,只有一支巨大的白塔耸立在我们眼前。我们扬起了头。

 

白塔是这样的高,把整只脖子拉长——让头简直倒着挂下去,后脑勺碰到后衣领子,你就能看到它的顶端。虽然蓝天上没有云,但它给了人一种深入云霄的心情。它像一只雪白的珊瑚,虽然有些……

阿况打断了我,“好像有音乐声。”

……

 

我费力收回脑袋,往四下里听了听。

我们被高高的灌木丛遮挡和环抱,除了铁塔一时看不出更远处了。而所谓人,也就是我们脚下这巴掌大的平地上这两只了。虽然其中一只穿着松糕底的鞋,样子好蠢好滑稽。

 

远远近近的,草丛和灌木里传来压低的虫鸣声。类似于“嗡~嗡~“这样,拉长着声调的。似乎都能看到小范围内的高频翼动。但是,

但是没有别的声响了。

 

“况在说什么?”我弯下腰咔咔挠着发痒的膝部。

而被叫的人飞快回头,用一种警觉的神情瞥了我一眼。过了很久我才明白,那眼神的意思是——你不要打扰我。但当时我完全没有在意,收回挠腿的手后,继续叉腰去看那座白塔。

这时两三朵云从哪里飘过来了。在它们的映衬之下,白塔好像一个用大头钉钉死的蓝白背板上粘贴的硬纸壳作品。虽然庞大,虽然坚实,却不具备某种立体感。从我们这一侧看出去,是这个立面的横杆和纵向支架。那么,背后显然还有三个同样的立面(这塔是一个拉长了的方尖锥形状)。但是,我们却有一种视觉错觉,就是那三个面是不存在的。因为作为一个大号的幼儿园手工作品,它是不需要四个面的。一个面足矣。不对,我们?

我收回下巴去找阿况,发现他正蹑手蹑脚地走向密实的灌木丛,仿佛绿色的屏障后面有什么在等他发现。“阿况,不要再……”

我的话没有说完。

一股小风吹过来,不知怎么的那屏障开了。阿况走了进去。

 

 

亲戚和旅社的人又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他们无论如何不同意让我一个人坐在温泉池子边上,似乎担心我由于忧伤或者沮丧一头扎进去不出来。我只好披着旅社的大白浴巾,坐在离温泉屋隔着一道玻璃的窗下。我坐在一把光滑、散发着藤木清香的单人扶手椅上。温泉经过一整天的热闹,现在已经空荡荡了。被硫磺熏黄的墙壁上,有水滴缓慢地前后追踪,“嘀嗒”堕入水中。

“嘀嗒”

“嘀——嗒——”

 

阿况失踪已经十个小时了。

旅社的工作人员在我反复找寻了两圈无果之后,下午带了工具跟我上山,经过网球场、经过铁灰色垃圾桶,和那个大转角。

塔还屹立在那里。但下午的云多起来,它最上面的尖顶仿佛消失在了浅灰色云层里面。我的心也跟这天光云影似的,全无味了。

工作人员有经验,带了电锯、绳索和一些营救设备。他们背过风,低声和我商量着为了找一个人把山顶这块林地的树木全部伐掉是难以做到的,因为这个旅社其实是私人设施。是某一个家族花重金从政府那里租过来的,现在虽然一半闲置但租期并没有到。我这个傻子,居然点了头。而林带里面没有路,纵使一个人能勉力穿越过去,也会划得满身都是道子,更何况在没有天光的地方,他会很难辨认方向。

林带下面,一边是一条公路,通向邻近的县。另一方,是本县的另一座山头。虽然名字不同,但也不过是同样地貌下的兄弟山包。农民都不去的,他能去做什么?

 

池中水波一荡一荡,折射出很多倾斜的灰金色反光块。它们一摞摞叠加,又顷刻打散。白色的蒸汽这里那里向上冒着,曲曲折折。

我盯着,直勾勾盯着它们。

 

……

 

古德尔交响曲第2乐章  革命

 

有人陪同我回市区边缘办了廉租房的退租手续。

当时的情形是,我据理力争了我可以独自在我们租来的房继续住下去,但所有人(他们的确为此开了不止一次会议,也有带上我参加的时候)严肃考虑了我的状态,给了我选择的机会:可以离开,也可以留下,为期三年。

我就这样作为特殊住客留下。

旅社支付我每月客舍开支的2/3,远亲则坚持剩下的1/3由他来负责。这以他的资产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被当作特殊对象,我和阿况处于这种状况还少嘛?

我用阿况似的厚脸皮,住了下来。

 

秋天很快过去。那年冬天格外的寒冷。我耳听着周围人总是在抱怨,只记得自己忙着爬上爬下糊客舍的窗户。我那间客舍朝西北,有扇窗户坏了,缝隙里灌风。

跨年那天正好下雪了。

晚上我溜到后厨那边少有人走的一扇门,哗啦掀开了沉重的棉门帘。

漫天的雪被风裹挟着,朝我怀里钻来。天地间只是无数雪花飞舞瞬间暂留在视网膜底的金黑道子。风叫嚣着。我的眼镜很快模糊不堪。我把眼镜摘了,又发现路灯四周只剩晕开的柔和光圈,什么也看不真切。我只好撩开羽绒服,拿里面毛衣下摆擦擦镜片,再把它架上鼻梁。然后,我实在忍不住,忍不住把右手从门帘边缘解放,迎着风雪挥动我的双臂。我像指挥家那么挥舞着我的双臂,期盼从风雪的轨迹中找到节拍,奏出哪怕稍微像样一点的曲子。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我舞动着,时而攥紧拳头时而松开,让指头尖直直地张向四维的天空。直到我累了,棉门帘压在身上实在吃力。

我灌了满怀的风雪。回到客舍后发现,羽绒服前襟都湿透了。

 

春天来了。

本应是属于松鼠和蝶类的季节。然而我什么音乐也听不到,什么也接收不到。

我在斜坡那边散步。三月份出头,下午四点多的光线和之前不一样。我拐过弯,看见了员工种植的一块菜地。

金光长长地打下来,虽然绿芽还没怎么萌出,但一垄一垄黑黝黝的畦好像女人的脸。毛茸茸,低垂眼睛,黑发拂脸。我蹲下来,再低,匍匐,胳膊大腿贴了上去。土比我想的还要湿冷,一股芳腥气冲到鼻子里。当我一个仰身坐起来,眼前浮现出一本旅游画册的烫金硬皮封面。整齐的松树拔地而起向上斜刺伸出手臂。红艳的圆球。刚刚化冻的黑土地。那是,《西西奈尔丁游记》。

想当年,我和阿况在密支托城市旅馆的大床上,在被蓝天映得发阴的大玻璃窗下,支着肘把这本大书翻了一遍又一遍。

封底插借阅卡的牛皮纸袋浮现在我眼前。卡片上的天蓝细横条之间,只有第一行被随意写了一个花体字B打头的名字。我俩猜了半天是布莱尔科夫还是布冉控彩。怎么样?蓝色钢印还是1987年4月29日。这(那)本书被翻动的历史永久停留在这个也许晴朗也许忽然暴汗的日子里。我和阿况每天腋下夹着它行走于城市旅馆(我们简称C·吼,以其地下室藏品中的狮子皮命名)收声收息的楼道棕色地毯上,好像揣着一个秘密。因为餐厅上餐流程实在冗长,我俩以读书(捏餐巾纸动物)打发时光。不过,当时我们非常认真在设计,通往西西奈尔丁之旅的全部可能性。

我们这么暗自策划了有近两个月吧,以去往雅言(西奈尔丁所在国,密支托市边境那边的版图)的签证申请杳无音信告终。没有稳定工作是不可能申请得到去雅言签证的,C·吼餐厅端盘子的服务生如是告知。他说得没错。

 

当晚回到客舍,我把廉租房打包来的床单死结个个抽开,所有物什散了一床一地。趴在上面,我扒拉出8K速写纸(皱巴巴、变脆了的塑料袋。老牌子美聆)和磨砂塑料笔盒,准备好折叠凳、防强光的红白条太阳伞和保温杯。在第二天同一时间,我沿斜坡找了过去。                                                             

 

在未完全解冻的土地上擅自游走,会有多么大的风险,我和阿况并肩阅读时,早已被告知了。

我们指尖在随身行李里的字典雪白细页滑动,笑着叹息着对彼此读出专业性术语的释义:

幽闭恐惧 脱水性肢端舞蹈症

蚊氏眩晕综合征

不开玩笑。

 

可今,我身上仅揣着一支3B铅笔,就闯进去了。

日照在下午三点半左右最强。垄上黑土被农具翻过,在光的热度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内部瓦解。像裂开的婴儿唇口,对外露出无牙者赤裸裸的笑容。笑容里应该生长出肉芽一样的拳头才对——我暗自想着,铺开纸笔。度过最开始经久未画带来的生疏感之后,第一根正确的线条从糙纸面空白处生了出来。这个时候,我的心弦(人们通常说的“心弦”)猛地被拨动了,一个熟悉的乐句降临下来。我的右手僵住了。过了几秒我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正是《古德尔交响曲》第二乐章的开端!这是,阿况最喜爱听的音乐之一。

我从折叠凳上跳起来,在垄间想要狂热起舞。不过我胳膊腿刚一踢出甩过去,乐句就没了后续。我的脑子里又回复一片静止不动的没声没息。

我老老实实坐回小凳上。

直到如是数次。

那天回客舍我放着脏衣服与没有收拾的桌面,手端放在膝盖上,一个夜晚。

那个乐句萦绕我脑海。

直到梦里。

 

阿况在我们认识不久那时就告诉过我,《古德尔交响曲》是关于革命的音乐。正如洗衣女工如果不团结起来,她们的前程就永远只能是被别人雇佣,伴着洗衣木槌的敲打声入睡听着隔壁男子们的荤段子醒来,在白雪皑皑之夜看着她们的骨肉儿女因为贫病高热死在巷道深处的破屋里。所以其宏大、严整的高潮部分,拥有着春三月让破冰之水泛滥把堤岸冲垮的气势。我却更喜欢堤岸没有被冲破时,女人们蹲在岸边捶捶打打的日常生活部分。它们充满柔情。不过,阿况说过,“要整体性的看待……”“不要挑拣和嫌弃……” 于是我拎着画架走在坡道上,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往返。

 

黑发女子睫毛很长,黝黑皮肤闪着缎子一样的光芒。风纪扣严整的军服下面,是起伏的肉身。

她像我和阿况看过的纪录片里,神出鬼没在西西奈尔丁丛林里的游击队女战士。阿况书堆里有两本专门讲这段历史的书。老式封皮,大概是大学图书馆流出来的二手书。在我们还没去密支托旅行,也更没开始其后的一段段旅行时,我在他家玩。我跳过背景介绍、对政治局势的分析以及批判,读过审讯和幸存者口述的几个部分。随着气温逐日转暖,女人的骨血之中有更多小虫子忙碌奔走。它们从去年的巢穴中醒来。去年,有些巢穴被搭建时,阿况还在我身边吧。泥土特有的潮湿腥气味儿被蒸腾出来。虽然这里温差大,不到一个小时后寒意就又会降临。我脑海中单曲循环着第二乐章的几支句子,手上刷刷画着。在那时候,枪声与伤口环绕在我身边,晒得头晕目眩我也毫无怨言。

我中午饭前就喝了些酒,还把剩下的小半瓶泛着点泡沫的液体用塑料袋和皮筋封口也带了上来。蜜蜂在我的大红风雪夹克近旁嗡嗡缠绕着,三四月浅蓝的天空没有一朵云,我指尖血脉奔涌,太阳穴随着虫子急促冲撞突突地响。

郭保仁拎着涂了明黄涂料的桶路过过好几次。不过他一声不吭,我也没在意。

 

“要弄就弄超凡脱俗的。要么就不要弄。”

阿况说过(他拒绝用“做”字)好多次。伊莲娜就属于这种吧(伊莲娜:西西奈尔丁常用女名。是林地常见的一种小花)。不过我弄不好。

记得那时我们因为入不了雅言的国境,在密支托徘徊了几个月。那几个月,我们也从市集走访到周边的乡间。我们想找到“组织”,我们想找到“队伍”。或许从这边就可以接应西西奈尔丁那边绵延了几十年的战火和革命,阿况说。不过,老实说,所到之处只有贫困和无精打采造就的过于的安静。当年的苍蝇萦绕在我眼前和身体旁边。记忆中铺满小孩打闹跑过的尘土,以及裸露着石子的土路。古德尔交响曲第二乐章在我耳边循环往复,不知道是不是对日晒的不适应,我总是头晕。我在画布上反复涂涂抹抹。

这样的日子让我疲劳已极。拖着画袋缓慢走回客舍,我连爬上床的气力都没有了。一夜的迷梦又会消耗我剩余的一点心智。在外游荡的年头里,我和阿况风餐露宿,有时天黑很深了还在狭巷深一脚浅一脚寻找落脚之处,天不明即起。在那样的颠簸里,我瞌睡得脸肿胀,营养不良,却从没有过这样的疲惫不堪。

梦里,我回到密支托市无声的街道和路灯下。我想起那个秘密:为了探入西西奈尔丁,我和阿况曾经在山区偷越两国边境。但那回我们十分仓促,我俩在森林的边缘,树下,伴着自己的哼唱跳了一只自编的舞。……往事如烟。伊莲娜的面目在画布上依然模糊不清。我心底哎哎叫痛。

 

五月,天非常晴朗,高而且呈现着宇宙尽头般的淡蓝色。我的身体愈发虚弱。那种曾经如影随形的感觉又回来了——运转有秩的世间,我是个废物。有一天,我画到一半撑不住,直接吐在了小凳旁边的地上。待我摇摇晃晃抬起头来,发现郭保仁伫立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看向这边。

我已经顾不上面子什么的,自顾自用鞋把那块玷污了的用周围的泥土掩起来,然后收拾东西起身离开。郭保仁像头老狗,耷拉着大耳朵片子,没有近前,而是立在原地,直到我离开。

 

从那以后,郭保仁常在我一天画完返回的路上出现。

他一边嘴巴有点豁,就像狗从黑红色的唇旁龇出犬牙那样,弓着背跟在我身后。影子被快要落山的太阳拉得粗黑而长。好像他的影子是人,而他本人只是影子养的一条狗。他犹犹豫豫,拖着一条伤腿在我左近跟随,念叨着什么“怎么不走出去?”之类的话,边说边朝路尽头扬扬下巴。我头昏脑胀,看到道旁的楸树都重影。勉力回头笑下,算是招呼。我跟他彼此就没说话了。

 

晚上,我在客舍洗澡,水流温和地被地心引力牵引着向下流淌,打着小回旋消失在金属罩盖之下。然后我趴在灯下剪指甲。那时我忽然,在垂着棕黄色老式流苏的台灯下,反应过来夕阳西下的长影子里,郭保仁说了句什么样的话。我和阿况,沿着这样的路走得多了。当然,那些路没法通向西西奈尔丁。但是那种阳光斜着拖过来,两个人在山路走着的情形,好像不过是刚刚的下午。阿况背着他的小绿帆布包,戴着红耳机有时听不见我说话。然后他就会说:“啊?!容刚才说话了?我们戴着耳机,什么都没听见啊。”道路崎岖不平,两旁的树林没完没了。我们并没有心情进到林子里,因为天快黑了,我们得在8点前之类的某一个时间点赶上回城市的最后一班车。土路上有沥沥拉拉的羊屎豆。

 

眼泪喷涌而出,把旅舍常见的白枕套洇湿透了下去。《古德尔》第二乐章舒缓的过门部分在我心里响起。我想起,阿况跟我在山里盘啊绕啊,也是要下山赶公交的。我想起公交驶进密支托市区主干道第六大道时,我看到路灯光打在道边街心花园伫立的一尊女神像上,自己多么热爱和迷恋那一刻。我想起我多么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公交不要开过去,路灯光打下来的位置也不要变化。我和阿况,能永永远远在大世界里走下去。

 

我跳下床拉开厚重的驼色窗帘,打开窗,晚风中有饭菜和花香混杂着。白纱帘扑簌簌抖动,风把混杂的、世间的香气悉数鼓动着送进我暂时栖身的房间里。我不是没有见过过门这部分音乐背后那缓慢流淌的河流。我和阿况,也举起相机在那些河岸旁延伸进去的暗巷子里拍照,照下一扇垃圾桶旁锈迹斑斑的铁门,照下污水之字形痕迹中间举足踟蹰的猫咪。在胶着的战事中,每一个人都是普通人,每一个普通人都渴望着战争停息。我也一样。我只是画,没法停下来。我不是不想到山下去。

在那样的傍晚,光线微微发亮,小女孩们在敞开的院门里从花岗岩高台跳下,破旧的小裙子影影绰绰中在身后鼓起。

个子高矮不一的女孩们彼此搂着肩膀诉说秘密。悄悄话在草丛和星星间呢喃,世界终于可以从白天急促的喘息中挣脱,心跳平息。

 

阿况消失不见后我还没有流过眼泪。

但那天晚上,就好像地球上有些地方六月至九月会日光不落,我的眼泪一再涌出,我用手背怎么也抹不去。我抱膝坐在客舍的窗台上,望着新凉的夜晚、拂动几下便停止的窗帘,眼前却是我们走过的那些路。听到了那时听到的,世界的喘息。我把白天坐在菜地边上时占领我心的第二乐章最雄浑部分扔到一旁,任那条洗衣女工远远地说笑抱怨着的河流缓慢流淌。让它冲刷,我心底的淤泥。

 

郭保仁的工具屋坐落在山脚。它给人一种错觉:远近都是雾霭环绕的大山。不仅如此,在这里还能听见过火车的声音,震耳欲聋的那种。

就是坐在他屋门口抠脚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在密支托市乡下的村子里,我曾经见过一个孕妇。苍蝇嗡嗡团绕中,她穿着浅白的连衣裙,脸色苍白疲惫。院子里,地上都是烂水果皮,中间停留着白褐色浑圆坚硬的核。她挺着大肚子,抚弄着自己的两三个小崽子。齐耳短发。黑眼睛。对,就是她。

虽然她的眼神有些无依,无神,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让我很熟悉。

伊莲娜,就是她。

 

那畦菜地和初春时完全变了样子。叶片肥大,蓝得发绿。它们肩颈交握,团抱着把脸庞仰着朝向天和阳光。郭保仁也给它们捉虫打药,但我反倒不怎么去那里呆了。我喜欢一边跟郭保仁聊天,一边拍打着蚊子给我的伊莲娜勾眼神、层层叠叠上色。我记得那个女子家的小院阴凉,于是我就把之前的红黑色往棕里调。浅棕盖深褐,斑驳得分不清人影,郭保仁路过偷偷瞄一眼,就念叨“神经”。他喜欢我画的那些周围灌木和灌木脚下皑皑的雪地,喜欢翘脚尖蹲下来打量雪地远景里还没萌出的苗。他问过这画的是哪里,我含含糊糊,他似乎也不是真的感兴趣。反正他说两句就拿了耙子或者苫布走掉,留下我一人,安静,真的好像呆在崇山里。

 

入夜前,郭保仁就会收工回来。我也不画了。画具袋斜靠他那个屋的旧门旁。我俩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郭保仁扭过头来,咧着他那老狗一样下垂的嘴,跟我说:“你像我姐姐。”我想着,瞎说什么呢,郭保仁的姐姐大概是个也像他一样干瘦的老妇人了吧。可是星星升上来了,他给我讲起了他姐姐的故事。

 

在夏夜里,山间草虫的飞舞好像是游水或者飘。郭保仁会为自己熬一些奇怪的中药。院子里弥漫着说不出名堂的味儿。他令人讨厌地抠哧着后腿上的皮疹,但他的讲话却清晰而且从容。我嫌他的竹躺椅沾染了皮疹病菌,不肯躺。他就搬把条凳出来给我乘凉使。他是那种不做活时手脚就能一动不动的人。他发着呆,迟疑地开个头,然后我们就安静下来,很多故旧的事向我们涌来。

我客舍敞开窗后有阴凉的风习习。在梦里,我终于远离枪支、炮火,咬紧牙关奔突,而是化身无形际的魂魄,徜徉在这个国家中部腹地上空。我能俯视密扎扎的村庄,潜入其中一个,钻到柴火房和人堆里去。

 

伊莲娜的画作将近完工。可是,我在午后行走于草叶摇摆、能把小腿划出血道子的山间小路时,有什么细细的弦悄然崩断了。

如果当时我就收住步子,警惕四顾,寻找对策,也许结果会不一样。但我总是后知后觉。等我坐下,摊开画布、拿出颜料,一切都已不一样了。我的手无论如何没法往画布上放。像远方一位年轻妇人的伊莲娜,衣衫下摆和侧面的颜色和周围不一样,有待进一步填补。这么说来,她的身姿都还差一点张力,眼神差一点光芒。但我无法继续了。那天我收拾画袋,原路回了客舍。

 

又过了没几天,我和郭保仁因为很小的事闹掰了。他翻脸不让我再踏入他的小屋。我路过远远看见躺椅还在,条凳却被收回去了。他把我落在那里的一管白颜料胡乱扔在屋角。我捡回来之前,差点被他养的猪踩到。

 

我,容莲,在山这边生活的最后一个记忆,停留在雨季来临之时。

那一天跟其他很多事一样,来得猝不及防。

 

天太热了,我在一天的两头跑进没人的山坳里游荡。

我在暧昧不清、牛奶一样的清晨和纱一样的日暮之后游荡。

我不知道拿自己不能继续画画的手和胳膊怎么办,就挥着手臂使劲在山道奔跑。摆脱作画时的眩晕,重新使用很久都不好好使的胳膊腿,那是磕磕绊绊中简单的快乐。这样子,有一天早上,我偶然来到了那条山道上。其实那天我已经跑到对面的山包上了。那里的草地被修剪得十分漂亮。上面散落着公共雕塑和给孩童、色彩鲜明的游乐设施。每隔一块大草地,就有矮墙一样高起的草丛,遮挡人的视线。四五点钟的光景,天空阴云游走,我正光脚走在两堵高起的草丛之间。远方赶来的风大力鼓噪,蒿草东摇西摆。忽然我听到短促的鸟叫声,一抬头没来得及捕捉它斜刺里穿过小径的身影。我却发现了另一样东西,在前面不远处路中间,团着躺着片破白布

它一定已经干了一段时间。在白天炎热的日子里,它的躯体变成了一片边缘崎岖不整的皮囊地图。它的眼框几乎沦为两大块空洞。在凝固的血和污物里面,空无一物。不知是什么人,把它的躯体扔到狭窄光秃的羊肠小道中间。也许两旁草太密,即使从附近匆匆走过,也是为了去往某地。于是总没人发现得了它。于是,在燕子滑过的阴天,在无人经过的清早,在狗尾草和不知名的桑葚色花彼此撞击撼动着的背景下,我看到了它的白毛被风吹成一撮,在大概是背部处立成一个三角形小尖的样子。

我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倒不是怕它或者嫌脏。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犹豫。

当我蹲下来时,我看得很清楚,那撮三角形的毛怎么在带着凉意的空气撞击中簌簌抖动,朝着一个方向。好像它还活着。其实,其他部分干瘪粘连,这是它差不多唯一一个“活生生”的地带了。它嘴巴咧开,露出几颗尖牙,旁边进进出出着小小的黄蚂蚁。蚂蚁忙碌着,排列有序向干涸的、半张着的深渊里面爬进去。

白毛歪斜在那边不动。

我感到背后的风弱了……

我们,我,死掉的无名白猫,身边丛丛的草和点缀着的红色紫色的花,好像进入了真空。一切好像静止不动。就在这时,一个我极为熟悉的宏大声音,从远处山那边响起。

那个号声过于浑厚,甚至它不像人为演奏出来的,而像是空气之波鼓起一个金属大包。这个包愈鼓愈圆,愈鼓愈大,就在你以为它将要冲破前路突围出来时,另一只更为锐利的嘹亮号子从旁加入进来。虽然我知道这是一首关于革命的曲子,可是每每此时我眼前就浮现出镶金边的云朵旁,队列里的天使。它高昂、自信,拥有无需自证者的理性……没错,这是我再为熟悉不过的《古德尔交响曲》第二乐章。

 

在旅舍那边上方的高空,乌云汇聚。

它们浓重、蹙集,好像里面矗立高楼与铁塔。只不过楼身塔身被云团遮蔽,只有尖端浮现出来。团团灰黑色的气体滚动。而它下方,更贴近人世间的位置,《古德尔交响曲》以磅礴的气势应和着。在我身体旁,空气又流动起来。它们瞬息穿越过我而远去,什么也不留下,我的短发、地上死猫枯泽的细绒毛,在风里前后左右拂动。狗尾草的草头跳跃着。我想知道这声音来自何方,可我就像那猫,完全一动不能动,呆立原地。我以为我身边有谁陪伴着我一起接收空气中金属的波浪滑动。我以为有谁拉着我的手,搭着我的肩,衣服下摆碰上我的布裤子裤线。我以为我们并肩站立。雨来了,它们好像音符所乘坐的透明渔网线滑梯,一条条丝线把天地连接起来。我与和我并肩的人们,一同伸手去欢迎它们。让它们扎进我们的手心。风里,我们掌上的皮肤麻痒痒的。旅舍所在的山包被这层网与我们隔开。它们飘摇着,屋檐和山体的线条被晕开模糊掉。好像小舟。我们乘坐小舟,天上的线不停扎下来。

我蹲着。我的衣服鞋袜跟白猫一样,被雨水浇透,贴服于骨架之上。雨停了,我踩着刮喇刮喇浸泡了雨水的鞋子,翻过这座小丘。当我站在山顶上,距离白塔看着已经很近时,刚好看到再远一点的山脚道路尽头,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几个身影,收拾乐谱架和大提琴拐弯,走掉。圆弧形的圆号,好像被雨淋褪了色、掉了金属涂层,显露出几点素朴银光。

 

古德尔交响曲第1乐章 神话

 

就像,曾经客舍这边的山包叫“鸦”,对面山包(身体调转,从另外的角度看,也可以说是旁侧山包)也有一个名字,叫雉。我在这里认识了海。

雨季以来,雉修剪得无可挑剔的草地上积满了水,反倒公共雕塑或者游乐设施上的水,裤子蹭两下就掉了。所以我和海常常骑在雕塑上不下来。

海最喜欢一个银色无可名状的雕塑。它的形状像膨胀开来、中间有孔的水滴。白天阳光把它的金属表面晒得灼手,夜晚海却可以把脸和四肢的皮肤都贴在上面,边享受微凉又光滑又涩的感觉,边哼自己的歌。

它的兄弟姐妹分散在这一块草地上,躺或立着。人们说它们出自著名雕塑艺术家之手。可我完全没有看出来它们哪里好。只是给小海做窝这点,没话说。

 

虽然是夜间,这边并不暗淡。海和我——容的脸挤着映在金属的弧形表面上,嘴巴变成吞掉整座山包的黑洞,眼睛推上去,滑到两边。挤眉弄眼着,海就会玩失踪。一个哧溜让身体绕到水滴后面的阴影里去。我听不到歌,再看到金闪闪的星星还在天上挂着不动,就会吓到惊叫。于是小海一个哧溜再打回来。

我个子大,怎么想要轻快滑行,也没法把自己的行迹隐遁于一尊雕塑背后了。小海示范了好多次,我却还是害怕,心脏怦怦跳不停。那孩子却哈哈笑,笑声在山上回荡,伴着歌声。时间长了,他知道我害怕,就会伸出一只小手拉着我,然后身体仰着向后滑过去。这样即使我看不见他的面孔和身体,也能切实知道他就在这里。

海的手是我很喜欢的那种,瘦长有劲儿。

我猜,这孩子长大会是挺高个子吧。

海的歌声从不连续,像泉水从山崖上滴淌下来。我有生以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音乐,十分新奇。它们好像原本彼此没有关系的音符,像随机摆放的棋子一样触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么音符之间应该有一条条看不见的棕色线绳吧?我想着,就像星星与星星之间。否则,当风吹过,星星为什么不约而同地闪动起来呢?我被这歌声深深吸引,一回又一回来找他玩,随即在临别时打着哈欠相约第二天夜晚再见。

 

这孩子有点深的眼窝里,闪着聚精会神的光。而我,一个四处游荡着无所归依的人,却成了他的好玩伴。他很早就知道我叫容。“容!”他这么呼唤我,叫我去找他或者告诉我哪些事情他听不懂,我得讲慢一点。后来,他对我的称呼变了,变成了“妈妈”。

“妈妈。”他这么叫着,自然而然朝沿着山径向他走来的我张开手臂。他的蓝色格子衬衫在秋风里烈烈摆动着。

“妈妈,我饿。”

“妈妈,你等着我。”

他提出需求,眼睛看向我,有时自然而然躺倒在我的臂弯里。

 

因为海,我认识了他的父亲岩么。

那是一个面容平凡,身型在人群里也不突出的男人。他的面颊右下角有颗痣。我本来不喜欢脸上长痣的人,无论什么人,可是这回我收回了自己小时候的感觉。十二月结婚是不是太冷了点?我和鸦旅社的高级经理岩么在餐厅举行了朴素而精美的婚礼。我真的做了海的母亲。

 

丈夫是能够理解我的人。他拉着我的手,在我曾经数月来每晚一份蛋炒饭的餐厅角落(身后,拐弯,就是我看雪的后厨)听我说过往,几个小时。

他知道阿况。

阿况出事那时候他甚至也曾到过场,作为公司方面的代表。但我不记得了。而他那时候就记住了我的样子。“一看就是好女孩。”他说,慢而坚定地把我抱在怀里。这一次,在结婚之前陆陆续续的谈天中,他知道了更多我们在密支托、在各地游荡的事。我直接就告诉他,那是一种漫无目的的游荡。可他摇着手里的高脚杯,望向窗外鸦沉沉的夜,只是淡淡的点头,没有任何不悦。到客舍帮我搬东西打包时,我给他看了橱柜顶上伊莲娜的画。从夏放置到冬,布上干涸的颜料好像更暗沉了,有种我原来一直喜欢的“很久前”感。隔了这么长时间再次打量它,我也稍稍放下口气——它没有那么糟。

可是岩么听从我的话,打量了又打量,什么也没说,就帮我把它重新用细布包裹起来了。

“怎么样?”

我追问着。

“什么?”岩么看到我在等待,停下手想了一下笑了,左右打量着我的脸说:“我老婆的什么我都喜欢。”

 

岩么曾经的妻子,海的母亲,出了什么事情离开了他们。到底是精神方面还是心脏方面的呢?岩么说得有些含混,海又太小说不清楚。总之,高级员工宿舍贴了非常精美的绿细条壁纸,只有凑近才能看清豆青底色上的隐约碎花,所有电器都是男人的品味——深灰色、哑光。我看不到太多“她”的痕迹。“她”来过又怎么样呢?

我不再深究。

 

三口之家,就像我们看上去这样,原本就是鸦雉这一带发展休闲业的主攻目标。

换句话说,岩么日常经常打交道的客户,很多都是他这个岁数、身后有着精致妆容的妻子和教养良好的小孩儿的男子。褪下西装外套,袖子一挽就相约着来场高尔夫,就是他们茶余饭后的交往方式。虽然岩么说着对这些事情我不必在意,但我没法不感到格格不入。好在他从来没有强迫我加入的意思。连那些同事都带着妻子前往的宴席,只要我说不想去,他也分毫不勉强。他喜欢看着我睡午觉,也喜欢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听音乐。在打发时间方面,我们一家子唯一与周围其他人相似的一件事就是,在周末,我们夫妻也会带着海,来到雉的草地上玩耍和野餐。

 

听说之前的三口之家同游,是作为婴儿的海还刚刚会爬的时候。

八、九年前,比现在面容和心态更为年轻的岩么,跟他由大学同学而步入婚姻的妻子王者兰(后者身材颀长,面容消瘦皮肤紧致,是位伶俐美人儿),胳膊肘撑在春季蓬松的草地上,望着眼睛闪闪的儿子,也一定对前面的人生想不到什么可怀疑的吧。

丈夫刚刚在家族产业找到起步阶段的管理岗,对他的年龄和学历都正配。妻子不打算辞职,在信托方面的公司干得好不起劲。新家虽然是丈夫公司员工宿舍,但好在房租低廉、食堂好吃、进城里有快捷的班车。家里装修是妻子一手抓,主打简约的英伦风——海军蓝壁纸搭配米白色的家具。春末熏人的暖风掀起年轻母亲裙摆的一角,她召唤宝宝爬过来吃一块水果,给他加油鼓劲。草浪随着风力拂动过去,好像大手在奶油上一抹。树叶在枝头跳跃,投下斑斑阴影。

 

我们这三个人,却不是一来就铺开红白格防潮垫吃吃喝喝的做派。

据说海随他妈妈,精力非常旺盛。他每天都吊在哪里或者趴在哪里,需要我解下围裙漫山地喊他吃饭(他狭长的黑眼睛和瘦削微长的脸型,也随她吧)。雉的山坡上、优雅的草地上,为孩子们提供了各式各样有趣的设施。从大红色的水滑梯到小小的明黄色铁转椅、彩虹回旋塑料管道之类。就是大人们想象到的、小孩会扑过去的那些玩乐器具。然而海这孩子除了在起伏的山径和草坡上奔跑,就只在银色雕塑区域转来转去。

相比那些汇集了孩子们的欢笑的地方,这里显得静谧。由于设在坡顶草地的边缘地带,因此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山谷(荒草常常遮盖住我邂逅白猫的位置)、对面的鸦,以及更远县城那端的连绵山丘。山风习习,雕塑们沉默不语,闪着白光,以奇怪而原始的姿势暴露在天空之下。谁走上去,就能看见自己变形失真了的样子,仿佛由极远之地穿越而来。

这一半年,长胳膊长腿的海,为了滑到阿谱(他给水滴形雕塑起的名字)背后去,收叠四肢时有一点费力了。但他依然故我地爬来爬去。他的小手从金属表面蹭过去,发出僧僧的响动。一会儿消失不见,一会儿得意洋洋的表情,仿佛从地球那边绕回来。有时他怔怔望着凹凸镜一样的表面,望着里面倒影变形的远近事物。看累了,就抱着阿谱恐龙一样的脖颈,好像睡着过去。他爸爸说,他每天为雉擦净所有雕塑。有夸张啦。说这话时,我们随他去;我俩自己则挽着手,沿着山坡做长长的散步。

医生说,孕妇不宜跑,要多缓步走。尤其,我有时有不明原因的眩晕。

 

岩么给我解释,园艺部门如何根据经营上的“品味”需要对应鸦和雉的不同区域选择不同的花卉乔木。作为交响乐高级发烧友,他也历数公司为客人的特殊需求私人订制乐队的几次“空降”经历。但是——当然不会那么早了!清晨四五点的时间客人都还在休息。我丈夫是个非常守时靠谱的人。如果他报出某件事在记忆中发生在夏末,那就不可能是夏初。不过——我望着光秃服帖的连绵草坡,上午割草的清香和割草机的柴油味还未散去。曾经发生的事,什么相关的迹象也没有了。

员工餐厅的饭菜味飘来。我饿了。

岩么扶着我,像是牵着头臃肿的粉色大象。我们爬上坡,被深秋正午的好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该叫小海回家吃饭了。

 

为了老二的出生,岩么开车把我送到山下的市立妇产医院去。

我很长时间没有进入市区了,从半摇下的车窗看到人烟渐浓的街道,在在有味。快要过年了,穿着笨重的行人在寒风中插兜过马路。两个妇人挎着菜篮子站在路肩之上飞快聊家常。车辆叮铃铃从眼前匆匆而过。叫卖声和公放的流行歌曲声彼此打架。我带着洗了并且都用开水煮得泛白的布包袱,住进了医院。

半夜两三点我睡得正酣,阵痛袭来。

我面向墙,似乎它能帮我抵挡住疼痛,同时弓起背,向着心脏方向蜷缩大腿。病房的窗帘是紫色的。微弱的白光下,我抬头寻找钟表,看到表盘中央站着一匹方方正正的斑马。斑马背上的我恍惚回到童年,扯着自己衣服下角,眼睁睁看着斑马每一个秒钟,只跳一个黑白格子。我坐在幼儿园的小木椅子上,等待爸爸放学来接。同学都走了。老师不知在哪里打水拖地。只剩下我,面前是黑暗无光的走廊。我苦苦哀求斑马快一点,加快一点步速。但斑马依然顾我,把它方方的头颅昂起,用它特有的身姿,每秒钟只跳一格。走廊的地板拖完了,水泥地面反射着亮汪汪的光。两侧墙皮剥落,露出绿漆里面被想家的小孩儿们抠进水泥芯的石灰墙体。空气中有种厕所味儿。我不怕死在这里。但我怕永远永远见不到爸爸。我担心亲爱的爸爸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被坏人劫持了。这个时候,音乐声忽然在我耳旁响起。

原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推进了产房。岩么赶来陪我,还让医护人员放了音乐给我听。

第一遍,我没有听出来这是什么曲子。

第二遍,我躺在像理发师傅的庇刀布一样窄的产床上,身心被向外撕裂着。它宏大的钟声响起,震得我耳廓通透。我从万念俱杂中扬身,排出最后一击。

我得到了和岩么的女儿,我们叫她雨。

 

对于母婴来说,回到几天前还熟悉的家,也宛若一起新生了。

岩么把这里重新布置一番,又抓回了在山坡游荡的海。我们四个人,齐聚在一起。

血水混合着屎尿。我从虚弱中睁眼,正好对上海专注探寻的眼睛。将要十一岁的男孩俯身看向摇篮里面,双手颀长的指头下意识抚摸栏杆上褶皱的白色蕾丝花边。妈妈?他呼唤着我。

我应答,把大的和小的孩子,一起抱在怀里。

我从未自认为拥有着海。我只是像有星星的那些夜晚一样,做他的好朋友。这段时间他带回来四年级第一学期的成绩单,我们商量着过年,商量着年后他自己在屋后为三月份的棒球中级班做练习。

 

到了三月份,庭院里阳光充足些了。岩么就会在上班前帮我把婴儿车提到院子里去。

上班和上学的人走了,只剩下我和小小的婴孩。我们共同拥有长长的午睡。

阳光斜斜打在院子里工人侍弄的苗圃上。

那时植物才刚刚发芽。岩么说今年种郁金香。我看着土壤包裹芽苗,就像我女儿豁开亮晶晶的嘴巴包住她攥得紧紧的无骨之拳。但是春寒料峭,玩一会儿我俩就推门回房间去。房间里十分暖和,我给吃完奶的女儿解开带子、褪下罩衣,又轻手轻脚盖上薄棉被,就掩门而去。在客厅,丈夫的唱盘从低到高排了几千个序号,令人赏心悦目地插在一个专门的窄玻璃柜里。旁边低矮些的酒柜给我开辟出一个空间,不过目前为止只有几张唱片。我拉开门抽出一张,去掉封套,走到餐桌那头,学着丈夫的样子接电源、退掉防护罩。唱头慢慢下降,餐厅杯盘和花苞静默之间,音乐响起。

 

据称,《古德尔交响曲》第一乐章问世的时间远早于第二三乐章。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它跟后面两个乐章的曲风那么迥异。

清早第一遍鸡叫前,雾霭缭绕的村庄里,妇女们就起床了。

她们生火,煮起烫口的粗茶,只有最有钱的人家才舍得往破口小白瓷杯里撒几粒盐。妇人们对着茅屋一角悬挂的破镜反复梳拢长发,在上面涂抹厚重的油脂,换好衣装,然后蹲在门口清洗、蒸煮,叫醒铺位上挤到一个角落的孩子(苍蝇叮在他们的眉梢)。丈夫在这个时点也起身了。

当我和阿况背着包、拖着捡来的小黑狗走在主干道上时,第一缕阳光刚好刺破山峦间的雾霭,照射在茅屋和散落其间的高大树木顶上。《古德尔交响曲》第一乐章阿况从没给我放过。但是,它讲述的,不就是我们到过的地方、我们的身体曾经涉足其中的生活?

 

我不明白阿况为什么不听第一乐章。

当我们在密支托市立图书馆散发着霉味的深棕书架间踱步时,阿况找到第二乐章的黑胶时那惊讶开心的样子我还记忆犹新。他微卷的黑发搭落于乌黑的眉上,裂开红色的小嘴,笑嘻嘻又不无得意地扬起手,手里是封套残损的第二乐章。那时书架上空出的灰尘槽旁,难道没有斜靠着第一和第三乐章?

我们在C·吼等待面条登场时,头顶头共享红色套头式耳机里的乐声。阿况大讲特讲第二乐章背后的世界观,为什么只字不提第一乐章?

第一乐章传说中来源于林地原住民口口相传的民谣。它跟第二乐章最明显的交叠之处,就是其中最核心的旋律被用在了第二乐章的过门部分。悠扬,甚至轻柔,不具备十分的气力,只是铺垫与衔接。

 

我不明白做事一向缜密细致的丈夫,如何往产房拿来了我从没听过的第一乐章,而不是我一再提及的古德尔交响曲第二乐章?某天我怀抱小雨轻轻摇拍时,曾经跟他对证。可是岩么全然不记得了,只是坚持自己所带来的正是我提到的最爱听的也是唯一爱听的一支交响曲。

 

古德尔在林地古语里,是母亲的意思。《古德尔交响曲》也就是“母亲之歌”。

我想起了自己终日疲乏眩晕时、为伊莲娜的面目陷入胶着时,眼前浮现出的那个密支托村庄妇人的神态。在这个遥远的午后,我忽然知道了自己中意什么。坐在一地烂杏核之中的她,神色惨白,苍蝇环绕着她和她脚边身后的孩子。但是她仿佛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齐颈的短发一动不动。

她望着哪里的眼神一动不动。

孩子们扭来扭去,啃着手指,大眼睛看着我们这些外来者流露出一点好奇和不安。而她一动不动。

她让我觉得这个人已经累到死了。但死人应该瘫软,而不是像她这样脊柱挺直;死人应该僵硬,而不是像她这样,

 

阿况喜欢孩子吗?

我不知道。

阿况又是怎么看待“母亲”的呢?这些,我再也无从知晓。

 

初春午后被音乐延长。待到时针指向丈夫快下班回家的钟点,客厅落地窗外已经暮色低垂,杯盘和瓶中插花模模糊糊。我不宜于再听音乐了。我原路把反复播放的唱机停掉。摸摸唱头,都发烫了。

我的女儿在卧室等我。她没有用短粗的肉腿跺着床铺,扶窗棂而努力起立。没有咧开笑颜含混吐着口水泡大叫妈妈。没有摇摆着我的手臂,反复央求我给她买下胸前有小鹿图案的连衣裙。时间过得太慢,我的女儿还只是个婴儿。她如几个小时之前一摸一样,躺在大床里侧我亲手搭上的棉被里,手脚是新生儿似的青蛙一样向上举起。时间过得太慢了。我轻轻走过去,把转着眼睛找人的她从床上抱起。

                                                                

古德尔交响曲第3乐章 自始如旧

我的丈夫岩么从来对世间一切事物秉持着不厚此薄彼的态度。工作上的事务被他悄无声息地解决。指给他看雉的一朵小花,他也会蹲下来笑眯眯打量。

我爱着这个脸上有痣的男子。

渐渐熟悉他的气息,他的一举一动。

只有几个人能真的牵动他的喜乐。除了女儿雨和我,就是海。

 

海是那么特殊的孩子。他小时候,在雉这边的员工宿舍里,没有孩子不喜欢他。也没有大人路过,不笑眯眯摸摸他的头。可是长到十二三岁时,他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正如小的时候,在星夜里总是哼唱断断续续的音符,海似乎生活在一个“不连续”的世界。小时候人们对此无所察觉。等到他快进入中学时,问题暴露出来。

最开始是岩么被老师找,原因就是海没法记忆和表述连续的知识点。带着女儿的我在家中等消息。但我们(指我和岩么)都没有把这当回事。天底下总有各种各样的孩子,我们都坚信着海。但随后,海的表现令人担忧起来。

 

从来不晚归家的海,自从十二岁生日后不久,在外逗留不归。延续的时长越来越久。等到他回来,裤角被露水打湿透,头发凌乱,不知这孩子在哪里过夜。关键在于,他却认为时间只过了很短一小截,例如,“不就是半个小时吗?”这真正让我们开始担忧。渐渐的,海开始记不住他旧日玩具们的岁数。他说那个三岁时爷爷送的滑板是上周日得到的。那天旧货市场开集。板身裂痕重重,抱着它站在屋角不肯把它拿出来卖掉。

 

这还罢了。又一次,他清理垃圾时差点把笔记本里夹着的生母的照片扔掉。当父亲质问他为什么时,他说,不认得照片里的地点,感觉这张照片毫无意义。而照片里年轻的王者兰抱着小小的幼子,一同伸手指向拍照的人,背景就是员工宿舍餐厅,那个海从小到大蹭饭吃的地方。当然,员工餐厅这些年装修过。照片里浪线的石膏吊顶、隔扇屏风和红色气球(应该是新年晚宴吧)我也没见过。但是还有更多的地方,直到今天(因为岩么说经济不景气,资金不足)已经显得有些老旧了,一直没有改变。包括母子二人前方靠背是墨绿绒布的白色餐椅,还有餐厅的特色——金色壁纸的墙壁,非常厚重的金色绣线窗帘。

海,你怎么了?

 

岩么受到的打击比我想象中要大。

他不再在我和孩子们睡下后,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里喝着红酒听音乐。周日下午,我把围裙挂好,擦净手,邀请他出去走走。他也会以“想要休息”为由回绝。

我知道,和海的争吵伤了他的心。这么多年,不管海怎么顽皮、跟其他被规训的孩子行为有别,我没有见到岩么责怪过他一次。我也从没见过海顶撞他的父亲,不理不睬地转身离开家。可是短短的一两个月内,仿佛一切都不同了。

第一个没有跟我一起散步的周日下午,我尽管留岩么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我想,听听音乐或者随意打个盹、翻看点什么,他总会心里好受些。但是一个月过去,有一天下午我返回来给雨取一个尿不湿,却惊讶地看到我的丈夫脸朝里躺在沙发上。把哭闹了几声的女儿托付给邻居后,我贴着岩么的腿脚坐在沙发另一端。就像他曾经悉心对待作为孕妇的我那样,我试着轻捏他垂放在大腿侧的手掌,把他的手放在我手心里。

他手比我的手大不了很多,甚至可以说作为男子,他的手偏小。手掌中肉质厚实,指肚浑圆,指尖偏短。我顺着纹路摸挲了几下,他却烦躁地把我推开了。他抓住沙发靠背坐起来,我看向他的眼睛,惊讶地发现它们在几天之内失去了光彩。

没有等我说出什么道理或者支持的话,丈夫轻轻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请求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到客厅墙上的钟表嘀嗒走动,岩么说了如下一番话。

岩么,他所在意的并不是儿子举止异常,也不是儿子和自己的疏远。而是他看出海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说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那种劲头他这辈子曾经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一次。而那个人,就是不辞而别的,海的生母王者兰。

 

和阿况不同,王者兰并没有从这个现实世界消失。她也不在精神病院,不在偏远地区的疗养院。由于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医生都没法给出结论,这个年轻的母亲、妻子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问题,她的父母兄弟丈夫都拿她束手无策。因此,他们只能忍痛答应她的请求,给她一笔钱,让她自行离去,消失在身边滚滚的时空里。

也就是说,王者兰也许在异邦的街头挨饿受冻,也许在更物质和精神上离我们都更为遥远的海岛上钓鱼。但总之,她不再承认自己是王者兰。除非她愿意,她也不会再回到养育她二三十年的小世界里。

 

我想到谈恋爱时,岩么轻轻端着酒杯,一边听我讲述和阿况的远游,一边扭头望向窗外的那个夜晚。我想到他那时的神色,里面掺杂了哀伤与温暖,却断然没有寻常人们听到我的故事时的同情与怜悯。当时,他的眼神深深打动了我,让我觉得可以和这个人倾吐心底一切的秘密。如今我知道了他曾承受着和我一样的哀伤。这个坚强的人从不自我怜悯,因此,他也不对人生道路上的同行者做这类的举动。可是现在他怕是有些慌乱了。他曾经和岳父母一起,为了不让海失去母亲倾尽全力。

我想到海那和父亲完全不像、一定是随了母亲的狭长黑眼睛。

岩么现在已经拿不出第二份十多年前的气力。

 

在这个长子成天不知去向的家庭里,作为丈夫的人日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深夜压低音量的间奏和周六日伴着明媚阳光的圆号声中止了,少年快快活活断断续续的音符泉水不见了,只有蹒跚学步的雨抓牢我一个食指,和我在草木日新的庭院里绕小圈走路。雨那会儿正在爆发式学习语言的阶段。“猫!”

“猫咪!”

她大喊,用手指钻栏杆进来讨口饭吃的漂亮三花猫。于是我被她扯着,急急来到犹豫要不要转身逃离的猫咪身旁。小孩子一屁股深蹲下去,伸手就薅猫披覆的长毛。猫黄色的琉璃眼珠惊恐地打量小孩儿,后退两步,而后居然不再逃。

“猫猫可爱爱。”

雨宣布着。大胆上下胡噜猫毛。她完全抱不起猫,就用手死拽着猫毛,把猫拖到自己脚边。猫温顺匍地,舒服得迷起眼睛。女儿模仿着咪咪的声调。好像我的丈夫在我怀孕时轻轻逐个按摩我肿胀的手指节。好像三口之家从阿谱那边返家时我给小海擦掉额头上往下滴淌的咸咸的汗。

我泪如雨下。

 

春季短暂。

庭院里的郁金香只惊艳了两个星期左右的时光,赤金粉绿花瓣就纷纷散掉在泥土上了。

小雨长得飞快。会在院子里抛球。某天我从外面回来,竟见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稳稳迈出家来迎接我。可是没有人有心思顾上她。海经常从他父亲锁起的屋里翻窗而出,在外面游荡几天才回来。岩么除了上班,不出房间门。家里传来争吵声,摔碗砸东西声。只有因为雨的喂养需要,左邻右舍看到我们的灯还会在世界聒噪减退时如常打开和熄灭掉。

我很久不散步了。有一天的黄昏,为了漫山地寻找海,我踏上了许久未造访的鸦的山径。太阳在大世界的高处悬挂一日,也累了吧。阳光是熟透了的沉甸甸,我走着,喊着,也满腹心事。自从嫁人生子,我极少回到这边。我看到曾经我支起小凳子画画的菜地早就被夷平。旁边一台停工没多久的水泥搅拌机,还嘀嗒淌着湿漉漉的水泥。郭保仁的工具屋也被原地拆除了。在我和他一起纳凉的那块水泥场上,那么巧,趴着条土褐色的老狗。它远远见我,尾巴梆梆拍地,似是旧友重逢。但待我走近,却勉力撑起瘦骨伶仃的身架,不信任地吠叫起来。

这狗的举止实在有几分像那个我记忆中的郭保仁。我不敢走近,但不禁自顾自笑起来。

真的哪儿也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他也许早就离职。

想着这些,我忽然记忆起他姐姐的往事。以及郭保仁那句:“你像我姐姐。”

我纷乱如麻的心绪似乎猛然和什么极早以前的东西搭上了线。我快步疾走,小跑着冲上了白塔所在的山尖。

 

近六年过去了。

白塔下面的一小块空地被疯长的植被占满,几乎找不到当年我和阿况下脚的地方。我用手臂分劈开松树枝条的密语,半低头不顾一切往里闯,最终从呛人灰尘里杀出一条路,来到塔底。

站在林立的、勾肩搭背密匝匝的灌木和乔木之中,我如此渺小,什么也不是。只有沿着风吹日晒掉落漆皮的塔脚仰头,一路向上,看到雪白耀目的塔尖依旧。我闭上眼睛,任由金红色的阳光砸向我的眼皮。我仿佛看见那个吃了桃子后翘起红红嘴巴的阿况、那个为了扔桃子皮没等我而俏皮地原地划出舞步的阿况。看到追在阿况后面穿着松糕底鞋的、带着忧虑和纯真面容的我自己。我看到那个汪着雨水的、白线清晰的网球场,看到那个果皮箱,那天的云……我想,我知道了阿况在哪里。我也许也知道,王者兰在哪里。回过神来,再次用手臂在胸前拨开通道,我知道每走一步,身后的植被就会迅速自动合拢。高频的嗡嗡声笼罩这个山坡,我走过的地方回归平静,无声无息。

 

 

曾经,阿况与我得知无论如何也没法凭借一己之力进入雅言,在离开之前就专门坐了趟密支托边境线上的长途巴士。这巴士串起了沿途的村落,大概有十几个之多。虽然客观上应该是一天半的时间,但实际给我的感受却是成日成夜、无休无止。我,印象深刻。

随着汽车在颠簸中行进,并不干净的玻璃窗斜上方是仿佛永远不落下的红球。红球那么通通透透,散发微微泛橙的光芒。这是高寒地区特有的落日。而落日之下,就是连绵不绝、无止境的树林。高大的树木笔直向天空扎去。它们中间好像缝隙也没有,从疾驰的车厢看出去,密不透风。在树林下面,就是白雪皑皑覆盖着深褐色的大地。

这个景象无声、无息,好像涂满了四方墙壁的录影带,自我和海来到密支托以后,就在我脑海中循环播放。

海的情形暂时不宜于在人流密集的地方久待,我没法带他去坐长途巴士。但我俩住在C·吼,每天我带他来密支托市立图书馆翻书,他逐渐熟门熟路起来。

为了完全信任的人而踏上寻找之旅,海听我说明之后就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我讲了阿况、白塔。13岁半的大孩子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妈妈,好。”

他在来的飞机上睡着了。

我歪在一旁,本以为自己会亢奋得思前想后,没想到连日来太累,我也裹在灰色的粗毛毯里睡了过去。

 

海的不适应不是用语言表达的。

他在C·吼坚持自己一人一个房间。虽然我俩就是隔壁挨着,但他说自己夜晚需要一个人呆着。

到了图书馆,一开始他只是用颀长的手指一行行无意识划拉过陈旧、个头没有他高的书架,抗拒着让他阅读的提议。我为他打开《西西奈尔丁旅行记》。那本依然只有B先生借阅痕迹的画册。他却眼神不断从书上跳开,在窗外的市政广场、室内可罗雀的人和地面之间跳来跳去。我知道这高个子少年已经半年没翻开一本书,也没有在有人迹的地方安静呆坐半小时以上。不知道自己这样对不对,但我就是搂着他的肩,抓住他的衬衫衣襟,拽他进去。

一两星期过去(海在C·吼等饭时偶然地开口,抱怨说虽然是为了我,但徘徊和等候几个小时的阅读太令人不舒服了),海停止了身体上的东游西荡,他埋下头,读了下去。

我不敢贸然带海坐车到乡下去。就在晚间漫长的等饭钟点里,断断续续给他讲我和阿况在周边村庄里看到的脸上叮着苍蝇的小孩以及叮叮当当日复一日的作息。我给他讲那种泥土上覆盖着雪的林地,讲林地里曾经钻来钻出的游击队员,讲长长的国境。

我和海拉着手在密支托街道走路。我们去买西红柿,或者从图书馆搭中巴回旅馆。当初的手相没有看错,这孩子虽然还有些稚气,但瘦高的身形在周围人中突出出来。人们打量他。就像当年打量我和阿况。虽然我是那么普通面容的一个人,阿况没有海的个子高,神态也全不一样。海拉着我的手放松很多。他可以回看过去。我从侧面仰头打量,看到半年多未见的温和表情又出现在他面容里。

 

在等候海的阅读时,我跑到仅有的一两家唱片店去逛。我们没带唱机,我想要的不过是阿况那时那种简便随身听和耳机。可是这两样买到后,我却没有想到,唱片店老板操着蹩脚的官话义正严辞地告知我《古德尔》从来没有第三乐章。我跑遍密支托所有售卖音乐的地方,居然都碰了壁。

 

无论在岩么的收藏里,还是阿况的讲述里,我都没有听到或者见到《古德尔》的第三乐章。但是我很清楚它存在的真实性。正如我怀抱雨时,看到的婴儿琥珀色的眼珠。

我知道第三乐章发行得很少,无论在世界哪个角落,无论乐曲问世当时还是现在。但是,这都不是我无法找到它的理由。晚间,海有时溜到我房间,说着说着就会困倒在我身旁。我轻抚他短硬的头发,就像当年在星星底下,然后,凭着记忆我自己为他也为我们哼唱起那个神秘的第三乐章。

 

一个人难以想象,《古德尔交响曲》第三乐章和二乐章的作者就是同一个人。

这是怎么做到的?人们也许会想。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仿佛从一个人自己的身体里诞生出另外一个人,又好像一个人在走了很长很远的路后,折返回去探望旧日的自己,第三乐章里能听出第一乐章和第二乐章的影子。但是它的味道又完全和它俩不同。

海在图书馆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傍晚接他时,我不忍地看到他脚步都有些踉跄。然而作为一个妈妈,一个过来人,我猜这就是必经之路。我不让自己表示出任何的怜惜。他的面容却越来越平静而忧伤。晚上,我俩夹着借出来的书踏着C·吼被磨薄的棕地毯去餐厅,他有时看到墙上挂的画,画中不过是对早期原住民生活的一些想象,透着旅游业浅薄的趣味。他却会被勾起讲述的兴致,认真和我讨论书中所说。

关于密支托和西西奈尔丁那边的社会发展史,阿况也曾在C·吼昏暗的餐厅顶灯下给我讲过一些。但是,海这孩子,或许是天然的兴致,却从自然界的地质构造看起,兴致勃勃地研读原住民的衣食住行。当我提议,或者暗示他,阿况对于革命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海有些凹陷的眼窝里那对狭长的黑眼珠,就会略有吃惊似的盯着我。然后,他就害羞地笑笑,以他特有的平静语气自顾自说下去。我看出来,他对于阿况着迷的那些事,毫无兴趣。

即便如此,这离家万里迢迢的边境苦寒之地,也有着什么吸引了海的兴趣。每一天,他在书中跋涉的时长远远超过我在街市一隅等待他的那几个小时。自然,他涉足的空间范围也远远大于我所曾经实际到过的。他当真抵达了我们念想着而未到之地。

 

当那一天终于到来时,海坐在C·吼餐厅仿皮质座位上,手执刀叉,平静地告诉我,他已经开始了解游击队员的事,我心脏猛烈跳动。我没有给海看过我画的伊莲娜。之前讲到丛林中的那几十年,他也仿佛轻轻摇头避而不谈。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对人类生活中残忍和激昂的这部分有了更多的欲望。但是当我想要继续往下问,我看到他把手里的餐刀轻轻点着餐巾纸,低头不语,显然他不愿继续再说了。

我告诉海,你这个年龄的人,本来不需要去关注阶级利益和政党之间的蝇营狗苟。但是他这个人,一旦决定了什么事,似乎没人能够撼动。显然,深入到血腥、伤痛、死亡里,让他心境不安。那不是一个少年因为跟现实世界的错位,和父亲争吵之后的不安。而是成年人深陷血雨腥风之后,神情恍惚却还要保持意志坚定的心力交瘁和忧伤。

于是在一个傍晚,我俩走在一条倾斜的长街上时,海突然问起我阿况的身形面貌。我一边说,他一边看着我。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嘴,一刻也不错眼神。我说了,再说,又说:红红的小嘴、乌黑蜷曲的额发,调皮的笑容。我再说,鞋子被大拇指顶破了洞,总是挎着小绿帆布包。总是身着一件我给他买的浅蓝色牛仔衬衫,那布料软塌塌的,勾勒出他常年埋头看书并没什么肌肉的身形。我再说,总是夹着一两本书、挎着包走在街道上。我最后说到红耳机,《古德尔交响曲》第二乐章。

 

我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随后就闭上了嘴巴。我把所有该告诉这孩子的都说了。紧接着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密支托能源紧缺,路灯根本是昏暗的,冰冷的街道上只有影影绰绰几个行人在低头快走。我不敢看海的眼睛,低下头的瞬间,只记得天边最后的晚霞剩下很窄长的一道,仿佛粉紫色缝隙,遥不可及。“妈妈!”

“容!”

身边的少年跟我并肩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把我抱在怀里。

 

 

郭保仁那个“你像我姐姐”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

当年他跟着我,躺在一翻身就嘎吱作响的竹躺椅上絮絮叨叨时,我就在疑惑。郭保仁降生在中部腹地人口稠密的村庄里。不知为什么,方圆近千公里的土地上,只有他们和隔壁一个村子信奉某个少数派的宗教。为了捍卫自己的教义,也为了死扛周边所有其他村落联合起来的围剿,郭保仁上面的祖祖辈辈一边种地一边打打杀杀、英勇御敌。到了郭保仁这几辈,祖先们的血已经染红家门口几条主要河流。他是家中独子,跟堂兄弟几个男孩子,自记事起受的就是决不妥协、大不了以死相争的教育。但是,他家族里这几十年最让人议论的,却是比他大三岁的姐姐郭小义。

郭小义是个沉默温和的人,净日里坐在家门口洗衣服。可是到了婚嫁的岁数,她却不言不响,把自己托付给了村外敌对信仰(人们称之为“白衫”,正如郭保仁他们自称“黑皮”)的一个人。往上数,百十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了。而且新娘子在流言蜚语无头苍蝇般撞击中,没有跳河也不终日哭泣。她还是每日在同一条河的堤口洗衣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给打斗中受伤的族中人洗衣服,给房子被烧无家可归的临村人洗衣服,也帮失去了小媳妇和眼珠子、一头扎进河水里泅渡而来的白衫人洗衣服。郭小义的脸面并不漂亮。听说,她总是埋着头搓洗,甚至很多人说不清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但是,在她五十几岁的一生中,她没有停手抬头去看看递过来脏污衫子的人,胸前画什么符,脸上有没有杀气。

 

郭保仁的几个堂哥都在这种村落间的持械打斗中残疾或者丧命了。郭自己也有伤。

他厌倦而害怕,有一夜打了轻便的小包袱不辞而别,甩掉了他在故乡的妻女。

 

 

海带回来的消息是阿况决意不再转回我们这边。这我早也料到,我甚至没有感到生气或者惋惜。

在返程的飞机上,我胡噜着这孩子的太阳穴,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了几句。

我从没问过他总是离家的那几个月,他都跑到哪儿去了。

我也没有问过他,小时候趴在阿谱的身上,动不动就缩到后面去是什么滋味。

我们没有提阿况。

我只是一点一点,用手指在他太阳穴打转,因为他说他还是不适应坐飞机。

在我的胡噜下,他的眼皮沉下去,呼吸放缓,他用鼻子小声哼哼着什么。连续,流畅。我俯身把耳朵贴在他热乎乎的面颊上方去听,那起伏无间的乐曲,是《古德尔交响曲》第三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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