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的尽头

 

海拉一辈子都会记住两个数字,两万三千和零点四二八八。

前者是她的爱人大脑产生的辐射剂量,后者是法医在他融化的胃里找到潦草字迹纸条上的数字。

 

海拉赶过去的时候,杨见时还有生命体征。除了自己从实验楼三层跳下来造成的骨折,浑身都干干净净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海拉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竖起了浑身的汗毛。

海拉的妈妈是患肝癌去世的,最后的她浑身发黄,满头金发稀疏粘连。海拉也从未觉得这不是她的妈妈。

而她看杨见时只一眼,她的身体就私自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这不是杨见时。她甚至觉得这不是什么东西占据了他的身体,而是单纯的,从根源上的,不认识这个人。

杨见时浑身上下渗透出的,是一种无孔不入,密密麻麻的陌生感。

紧接着她就吐了出来,对着草丛,吐到眼泪涌出来。

她生命里那个热烈而自傲的科学家,那个扛着女儿学马叫的爸爸,那个耳廓红红眼眸深深的丈夫,一瞬间碎的满地,全无重新拼起来的可能。

 

当她鼓起勇气准备再次靠近杨见时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紧跟着她习惯性揣在白大褂左兜里的,量程是5西弗的辐射测量仪啪的一声,在她心脏位置烧出了一个边缘发红的小洞。

海拉抬头,看见离杨见时最近的护士一行鼻血滴在床单上。

 

第一件事是跑,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躲在实验楼里可能——第二件事是杨见时最后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

“别去实验室!躲到车后面!”海拉很快发现自己的提醒毫无意义,因为救护车里根本没有人跑出来。她钻进买了有二十年的老汽车,心想如果它的涂料里不含铅,那么从现在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是否还来得及。

 

 

宋长慕花了两个半小时从北京赶到酒泉,五个小时后才见到海拉。那时她皮肤泛红,手臂和脸颊有明显的烧伤。

这就是核辐射,而且是极其严重的核辐射。

“实验楼里怎么样?”海拉隔着玻璃问他,至少精神状态看起来还好。

“你的直觉是正确的,整个实验基地总计127人,加上杨见时,变成了128个大型核反应堆——产生了46000雷姆的核辐射,致死量的80倍,三个切尔诺贝利。”

“……为什么?”

为什么?宋长慕也在心里问。杨见时的实验申请表就是他批的,更准确的说是他手把手眼盯眼看着杨见时填的。他记得三个月前朝阳区的麦当劳,杨见时手上全是油,艰难地用指关节在他的注视下打出一行“在 此期间,不会无故损坏仪器设备,保持仪器的完整,特此申请,望批准。”

“我不知道……”一丝不苟的发型被他自己拽下来两缕,属于实验物理研究所所长的宋长慕裂开了一条缝隙,属于杨见时一辈子好朋友的宋长慕的眼泪姗姗来迟。

 

 

“你做个干涉实验怎么要这么多钱啊?”三个月前宋长慕一边挖冰淇淋一边问杨见时。

“我做个干涉实验怎么这么多事儿啊?你刚说那个表格在哪?”

“你去官网——算了我微信发你吧。”

杨见时把玉米杯的勺子暂时叼嘴里:“你这回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做了?”

“你把申请表交了我就知道你为什么做了,快填。”宋长慕冲电脑努努嘴。

“不是怕写的太高深了你看不懂吗,雪碧递我。”

杨见时把把雪碧倒在玉米杯里,溅到手上的一点舔掉。

“好暗黑啊。”宋长慕咋舌。

杨见时把一张代餐券放在掌心,再把杯子托在手里,得意洋洋地展示给宋长慕看。

宋长慕不用看也知道,玉米还在,代餐券消失了:光的折射,他小学三年级在科学画报上看到的。杨见时把杯子转过一个角度,代餐券又安然无恙的出现了。

“这些玉米是物质世界——至少是我们以为的物质世界。我们以为物质世界里只有夸克,轻子,玻色子和玉米粒子。但是有很大可能,一些我们认为不存在于物质世界的东西,其实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只是通过某种方式把自己藏起来了而已。”

宋长慕眨眨眼:“比如意识?”

“或许还有鬼呢,不过我觉得更可能的是有一些连想都想不出的东西……比如你的女朋友。”

“你妈……”

“是你妈,天呢我都替阿姨着急。让我来再给你添把火:这个点子可是我女儿想到的!”杨见时嘿嘿两声,没注意到自己喝的是玉米杯里的雪碧。

“她那天问我:爸爸,彩虹的尽头是什么?

“欸。”宋长慕反应很快。

“呸!正事儿!老婆和脑子一个都不占的人没资格跟我论资排辈。”

“但是我占着钱,表格等着我给你填?” 亏宋长慕还想得起来。

“你先打岔的。”杨见时不满地说,“要不你帮我填了吧,我也不知道咋写,别耽误咱宋所宝贵的时间啊。”

“去去去,你这个行为性质很严重啊。”宋长慕锤了一下杨见时的肩膀,“你先说你的,我待会教你怎么填。”

杨见时敲敲电脑屏幕,讲得十分敷衍:“这个干涉装置就是我分散物质和意识的三棱镜——话说发起人这一项能填小曼名字吗?她是最先想到的人。”

宋长慕气笑了,什么玩意的三棱镜?他知道杨见时指的是牛顿之前分散出七色光的那个,但是这跟双缝干涉有毛关系啊?他要证明思想有波粒二象性还是怎么的?杨见时特别享受别人脑子跟不上他的时候,兴冲冲地继续说。

“到时候物理书就会写:牛顿统一了运动,麦克斯韦统一了电和磁,爱因斯坦统一了时间和空间,杨海晏和杨见时统一了物质和意识。”

宋长慕差点被炸鸡呛到:“你自恋就算了,还带上小曼。”

“因为小曼就是天才啊!”杨见时咧着大嘴理直气壮,“跟我一样。”

 

现在天才躺在宋长慕眼前的解剖台上,肠子还没放回去,眼睛就直勾勾地看着他。

宋长慕有跟海拉一模一样的感觉,他的恐惧拔地而起,一瞬间发现身上的防护服好沉好沉,沉的快要把他坠倒下去。

“他不是杨见时,对吧?”海拉在旁边小声说。

对面的三个法医愣了,面面相觑。

“我知道,生物学上他无疑就是杨见时,DNA序列应该分毫不差吧——哦,他是不是已经没有成型的染色体了。我的意思是,这是一种……一种感受上的东西,据我所知这次事故里所有受害者的家属都有这种感觉,关系越近,感受越强烈。”

 

宋长慕想起吉米,吉米·布兰登。128人中的一个,跟他打过几次照面,是个风风火火喜气洋洋的美国小伙子。他来酒泉第二天带家属认领遗体的时候又见了一面,当时就感觉心脏像突然开始发抖。紧接着他的身边传来了吉米妈妈的尖叫,她拖着铅制的防护服扑到宋长慕脸前,混合眼泪和呕吐物的手撕扯他的领带:“你们偷走了他的灵魂!”

 

海拉说话间冷汗就下来了,宋长慕看着她:“真没事吗?”

她扯扯嘴角,一边手里比划着:“口腔溃疡——没事。您们先说吧,怎么了?”一边急切地望向对面的法医。

“两个问题。”对方说着转到解剖台的后面,其实比起解剖台杨见时躺的地方更容易让人联想起博物馆的展览柜,3层的重玻璃随便拆下一块都能当即补在火星车上。

法医在操作面板敲敲打打,从展览柜里弹出一个金属罐子。海拉接过来盯着在液体硅胶里悬浮的纸片,联想到大学操场角落的自动售货机,杨见时掀开塑料板捞出两罐北冰洋,扯下易拉环后橙子味的细密泡沫漫了一手。

边缘粗糙的纸片上抄着:0.4288。

 

“第一是这个,很完整。所以他在吞下这东西的几乎同时,他……他的胃液就不工作了。”法医看上去有点想把金属罐拿回来,试探着伸了好几回手。“我们想也许您能解释这是什么意思。”

海拉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纸片。

0.4288,0.4288。0.4288?

干涉的条件?还是什么的波长?但是没有单位,是来不及写了还是本来就没有?会不会本来想写的是φ?相位差?

 

“第二个问题呢?”宋长慕问。

“开不开颅腔?”

宋长慕下意识看了一眼海拉,她脱口而出:“当然开。”说完才后知后觉的从纸片上移开目光,补充道:“没事的,既然检测不到辐射量的增加,那他脑子里的核反应应该早就结束了,不会变得更危险。而且光脑子里突然凭空发生核反应这一点就足够把它切成二百片分给全球了。”

宋长慕配合地干笑几声,看了一眼解剖台内部的辐射检测仪:两万三千,三天前就停止增加了。

法医相当娴熟地操作着机械臂,划开耳朵后面头皮的时候宋长慕甚至因为杨见时不再看着自己而得以出口大气。

宋长慕和海拉都不是脑科学家,他们迷茫地看着几个人忙来忙去,机器小声发出高频的嗡鸣,打印出长长一条小票似的单子。

“什么意思?”海拉想探头看看数据,最终也没有凑近。

法医锁紧了眉头:“意思是一切正常,看不出死因,也看不出为什么会产生核辐射。”

宋长慕反应倒没有那么大,他分不清大脑看起来一切如常却产生了核辐射和几秒钟内脑内一千四百克灰质和白质原地变身铯137哪个更离谱。

法医显然不这么觉得,宋长慕看见他一度忘了防护服,试图把自己的口罩摘下来。

“除了脑血流量很低,但是……”几个法医正商量着,却被海拉一声自语打断。

 

“辐射监测仪上刚刚的数字是这个吗?”

 

宋长慕感觉自己就要心脏骤停了,身后不知道是谁响亮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就冲到门边狂按传呼器,哔哔哔的电子音直冲他脑门。

然后他看到检测仪上的数字,才和海拉一起呆愣在原地。

22981,22960,22946。还在降。

静默里,传呼机发出滚着电流的询问:“总控室,验尸房001请讲。”

“验尸房001,尸体开颅之后,辐射量突然开始减少了,现在正以每秒10雷姆左右的速度降低。”宋长慕先反应过来。

电流声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又劈里啪啦地炸开:“每秒10雷姆??你是宋长慕吧?你提交的报告上不是说要彻底消除影响至少要50年吗?”“我们马上过去——”“每秒10雷姆,每秒10雷姆那四十分钟不就……”对面说话的显然不止一个人,短暂的通话结束之后房间内又恢复了静默。

宋长慕看着还在不停下降的数字,感觉就像看着自己的理智点数,他试图把自己的口罩摘下来。

是,他是不知道具体什么东西发生了核反应,但是他研究生的课题和电化学相关,他知道能产生这种剂量辐射的放射性元素半衰期都是50年起步上不封顶。然后眼前一个没巴掌大的辐射仪宣布自己好朋友脑子产生的辐射从两万三千衰减到零只需要40分钟。

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服,严丝合缝的重玻璃和宋长慕38年积累的常识框架都很好笑。

 

 

宋长慕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海拉病房的门,没想到是她亲自开的。她看见宋长慕之后吓了一跳:“你怎么没穿防护服啊?”

宋长慕也吓了一跳,因为海拉少了半边头发,深粉色的头皮正微微反光。

“没必要,你又不是辐射源。”宋长慕知道不吃转基因蔬菜的生物学家大有人在,但他也希望至少海拉本人别把自己当瘟神。

“那可不行,你还没孩子呢。”她拽着板凳又退远了一点,低头剪另外半边头发,金发扑簌簌地掉进垃圾桶里。

宋长慕安静了一会,他注意到海拉的指端浮肿得厉害,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晶亮的戒指已经嵌进肉里。它的另外一个主人十年前曾发给他三屏戒指照片,每张照片后面配几条毫无语言组织的60秒语音,中心思想四个字:帮我挑挑!

 

“咱们重启实验吧。”

 

海拉猛地抬起头,剪刀不受控制的扎破了额角,她只来得及辨别出宋长慕没在开玩笑,一股温热的液体就顺着眉骨滴进了眼睛。

宋长慕眼疾手快地按了铃,一边递给她几张餐巾纸,锲而不舍的问:“咱们重启实验好吗?”

海拉盯着宋长慕,他的眼神胆怯又真诚。

 

海拉有看新闻的习惯,她知道这几天宋长慕是怎么过的。

一个干涉实验,总共占地不到1500平方米的实验楼,没有核反应堆,没有防辐射的设施,甚至没有配备辐射检测仪,莫名其妙的就发生了核泄露。就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类事故的起因无非就是两类:管理层的失职或实验员的不当操作。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宋长慕都是最直接的责任人。不论如何,他这辈子都再也不可能碰行政了。

 

“你拿不到批准的。”海拉下意识说。

“我不需要拿到批准。”

“你不拿到……”

“医院旁边不就是实验基地吗?”宋长慕语速很快,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嘶哑。

“事故发生4天了,还没有人彻底调查过实验基地,我相信里面的设备肯定还有能用的——至少数据不会全因为辐射丢失!但是我需要那些设备的基本报告,而只有你有,海拉。”

“只需要悄悄进入实验楼,我们就能知道所有……”

宋长慕被开门声音打断,穿着防护服的护士显然也吓了一跳。

“这也太危险了!你可以叫人来给你剪头发啊。”护士在海拉剃得不是特别干净的头皮上涂抹酒精,引得本来就严重损伤的皮肤有些不堪重负,但她仍旧盯着宋长慕。她的眼神说,你疯了?

如果宋长慕胆敢私自启动正在调查中的实验,那么他的问题就不在能不能碰行政的层次了。

宋长慕用口型问:你不想知道杨见时怎么了吗?

海拉忍无可忍地骂出声来:“你比我清楚你做的事有多荒唐!不等初步调查结果出来,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护士已经用纱布覆盖了伤口,轻轻对海拉说:“手给我一下,打点抗生素。”

挽起袖子时坏死的皮肤纷纷落下,宋长慕陷入了悲哀的沉默里,海拉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的眼神说,你等得起吗?

 

护士安静地退出去,剩下点滴黏糊糊的顺着橡胶管滑进海拉的血液。

“对不起。”最后,宋长慕小声说。

 

 

海拉看向窗外,把晃动的黑色树影看成了往研究所狂奔的宋长慕。但她由着他走了,完全不管胸口里跳动的恐惧。

她说不好恐惧的来源,它不源于宋长慕的前途,甚至不源于他的性命。它似乎来源于这个行为本身,让海拉觉得自己像被准星锁定的鹿。

她把事故报告翻了一遍又一遍,心脏咚,咚,咚,咚。

余光扫到了尸检结果。

 

咯噔。

 

海拉的灵魂颤抖起来,在僵直中剧烈颤抖。准星轻轻地闪,也许下一秒就会有人开枪,也许这辈子也没人开枪。

她拔掉手背的针头,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往研究所狂奔。

 

 

“宋长慕!宋长慕!住手!”海拉几乎是跌进了实验室的门。

宋长慕被吓了个激灵,手里的钢笔当啷一声掉到地上。

“不能重启实验……”海拉上气不接下气,拄着膝盖差点吐出来:“……那边有人。”

“什么?”

她把一沓纸推进宋长慕怀里,借着身边屏幕的蓝光能看到是杨见时和另一个研究员的尸检报告。

“杨见时产生的辐射差不多是这个人的十倍,其他人虽然也是大脑的辐射产生量最多,但是杨见时身体其他部位几乎都没有辐射。”她慢慢捯过气来,“这里是不是没有手机信号?一切电子产品都用不了?”

宋长慕点点头。

“有没有电磁波接收器?你调一下看看。”

按了很久开机接收器依旧没有反应,一开始两人以为是坏了,但是随即机器发出了过载的嗡嗡声,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杂音。

屏幕上无线电波的量差不多是正常情况下的七八十倍,不管怎么调频,所有波段全都是这样。

海拉泄气一般坐到了地上:“就是这样。”

 

接着,海拉在接收器刺耳的噪音和屏幕莹莹的蓝光里轻声向宋长慕解释了这场杀死了她丈夫的事故的真相。

“我们之前以为辐射量的降低是什么放射性元素在衰变,但其实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

“这是γ射线本身在衰减,它在变成x射线和紫外线,最终会像这里一样变成无线电波。辐射没有停止产生,而是开始增加自己的波长,变成另一种辐射。研究员的死亡时间全部是15:23分,那时距离我第一次观测到杨见时产生核辐射还差了20分钟左右,那空窗的20分钟发生了什么呢?

“从这里能推理出一个概念,我想叫它:灵魂HLA。”

 

宋长慕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他的感情先一步他的理智瞬间理解了这个概念。

他知道HLA是指人类白细胞上一种特殊的抗原,它能让白细胞分清正常的体细胞和外来的入侵物质。除了遗传信息完全一样的双胞胎之外,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HLA是完全相同的。而灵魂的HLA,与其说是没有两个人的灵魂完全相同,不如说灵魂不相同就是区分两个不同个体的标准。像是主观世界里的指纹。

 

海拉还在继续往下说。

“我认为,这空窗的20分钟里面,很有可能是未知的一种波开始衰减直至变成γ射线的过程。这种波我们完全无法感知和检测,还主要从大脑产生。我想过有什么更——更科学的叫法,但是没有成功,所以我得说……

“这种波,很可能就是灵魂。”

 

宋长慕也抖了一下,他意识到吉米的妈妈说的是多么正确,也回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腹诽杨见时的话。

“要证明思想有波粒二象性还是怎么的?”

 

海拉有些说不下去,手指轻易抓破了几近融化殆尽的皮肤。她一直是个无神论者,但当她明白是杨见时作为“人”的定义彻底凋零,还化成高穿透力的辐射打穿了自己浑身的染色体的时;她就意识到等到几天之后自己死于辐射病导致的细菌感染,不管在世界各地的哪个神话体系——天堂也好地狱也罢,哪怕她在奈何桥边等到太阳变成白矮星,都再也、再也、再也等不到杨见时了。

 

眼泪渗进脸颊的伤口,海拉用细不可察的声音吸了吸鼻子:“毫无疑问,灵魂HLA的产生也是进化的一部分。证据就是研究所这边的衰减速率要比我们大脑里快很多,因为当我们破坏大脑的时候,衰减才明显起来。

“也就是说,在意识世界……暂且这么叫我们灵魂存在的波段吧。生物在意识世界和物质世界中的进化是同步的,我们大脑里进化出了什么东西保护了灵魂,正如脊椎动物进化出肋骨保护内脏一样。

“因此,与其说我们长出了存在于意识世界的灵魂,不如说我们意外缺失了可以感知意识世界的感官。我们本来可以像看见阳光,闻到花香那样自然的感觉到意识世界。但是很可惜,我们只进化出了一些模糊的可以感觉到同类灵魂的感官,而且只会在察觉到对方灵魂消失的时候才有效。”

 

宋长慕努力不去回忆躺在解剖台上杨见时的表情:“所以说,他在实验中很有可能发现了一种可以直接毁灭人类灵魂的武器?”

海拉盯着地面,恐惧蒸进她周围的空气里。

“要真的是这样就太好了。但是,你知道更有可能的是什么。

 

“是那边有人。”

 

宋长慕的精神轰然倒塌,他的灵魂也像海拉一样,开始没有尽头的疯狂颤抖。他不顾一切地抓起地上散落的报告,冷汗从他鼻尖滴落,在辐射总量那行上留下一个圆形的潮湿阴影。

杨见时的死亡时间其实略晚于其他所有人,而杨见时产生的辐射量就是最大的。

 

像是用炸弹集中杀死了大部分之后,把侥幸逃脱的那个一枪爆头。

 

宋长慕僵硬的大脑短时间里只想到两件事情,一,意识世界里有智慧生物,而且大概率是敌意的;二,它们能在瞬间杀死一个人类的灵魂,而且范围很大,定位精准。

他吃力地让思想在神经元间转动起来,他又想到,如果有波长极小的意识文明,那么一定还有波长极大的。在无限长的波段数轴里,有着无数的文明,它们通过进化出的感官,在数轴里划出一段小小的线段,作为自己世界的全部。

而那些线段之间有重合的文明,则必将开战。

 

“像一个又瞎又聋的人站在五道口——啊不,就我们在宇宙里的位置,差不多站在香山公园吧。张开双手用自己发明的超声波语言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海拉看出来宋长慕比她还害怕,徒劳的讲了个连她自己都笑不出来的烂笑话。

没想到宋长慕却笑了,他坐在地上,头伏进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笑。最后他干脆仰面躺在地板上,想象青灰色的研究所天花板是银河。

“无限远的波长数轴里,遇见正好覆盖可见光区区400纳米的文明概率确实太小了——至少能让费米老爷子心情好点。”

海拉也笑了,她跟着宋长慕躺在地板上,笑声在了无生气的实验设备之间穿梭回荡。

宋长慕偏过头看海拉,她眼角一片泪光晶莹。

 

所以人类完蛋了,对吗?”她说。

宋长慕闭上眼睛,企图思考的脑子还在汇报视网膜上天花板留下的残像。。

首先,人类目前完全没有技术观测到这种东西;其次,万一它们还没有意识到人类也是智慧生命,或者它们还没发现自己对人类发出的攻击会是致命的,那么交流就是送死;再次,如果它们真的完全是由意识组成的,那么一切已知的物理打击都对它们没有效果;最后,就算它们像人类一样,有一部分落在了物质世界,那么要找到这一部分是什么,就需要对这个文明有基本的了解,而上一波尝试了解的128个人已经魂飞魄散了。

“……但是我们现在还活着。”宋长慕在良久的沉思之后,给出了一条苍白的辩解。

“我们想不到办法,它们随时能杀了我们,那就是完蛋了。”

宋长慕没办法反驳,所以他只能说:“操你妈的意识文明。”

“操你妈的意识文明。”海拉附和。

 

宋长慕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是在某个时刻看见杨见时撑着下巴坐在了自己旁边。他穿着高中的校服,把小臂往桌子上一撂,一袋子冰工厂铺陈开来。

宋长慕最后拿了根芒果的,杨见时则左手菠萝,右手山楂。他模模糊糊记得心里有什么很着急的事情,需要尽快尽快问杨见时的事情,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打球不?”杨见时问他。

“太热了,不去。”他回。

“哪里热了,刚下过雨啊。”杨见时回。

宋长慕往窗外看去,真的刚下过雨。操场的地面呈现出潮湿的深色,教学楼前一排槐树摇动着吹起窗帘,夹杂着雨粒拍在他脸上。

教室里暗了一瞬,是太阳短暂滑进了云里。

“你看,”杨见时在他身后伸出手,指着水洗的天空,“彩虹。”

彩虹,宋长慕想起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她有妈妈一样的铂金色头发和爸爸一样的黑眼睛,这时她从前桌转过身来,阳光流过鼻尖:“爸爸,彩虹的尽头是什么?”

“怎么办?”他几乎脱口而出,好像从琳琅满目的回忆里抓到了一根线头。

“什么怎么办?”杨见时还撑着下巴,融化的冰棍滴在他胳臂肘压着的卷子上。

“我们怎么办。”

“透镜。”杨见时坐直了身子,嘴里嚼着最后一口麦乐鸡,“透镜。”

 

透镜。

 

宋长慕睁开眼睛,研究所依旧一片漆黑,嘴里残存着甜滋滋的芒果味。

“透镜。”他坐起来。

“什么?”海拉在黑暗里问。

宋长慕在房间的角落摸索了一阵,他身边的机器亮了起来。拨动按钮,不同频率的电磁波努力穿过暗室的狭缝,一头撞在两米后的光屏上。桌子一角的显示器嗡鸣几声,映出了一条闪动的直线,是无限长的电磁波谱。

“这是什么?”白光打进海拉的虹膜。

“分散物质和意识的三棱镜。”宋长慕轻轻说,“看,我正在调节它显示的波段。”

直线持续闪动到某一刻,突然诡异的颤抖了一下,宋长慕慢慢往回拧,最后定格在了一个画面上。

 

海拉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显示器出故障了。因为她看到屏幕上那条无限延伸的电磁波谱,那条本应完全一维的直线,拱起了一个平台。

 

像是画着直线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像是巨量的引力把时间拉成歪歪扭扭的形状。

“波谱……不是数轴吗?”

“数轴没有纵轴吗?”宋长慕反问。

 

“波长怎么可能是虚数呢?”海拉的脸几乎贴在屏幕上,喃喃道。

“自然状态下或许不可能。但是你看,已经有人在我们之前做到了。”宋长慕的手指描摹着凸起,“这可是衍射的结果,线条弯曲了,就代表任意方向的任何粒子都没办法逃离这条曲线。”他的手最后落在了凸起下方本来应该是直线的位置。“换句话说,如果这段直线上有文明,它们就是完全隐身的。”

 

海拉明白了,就像折射

这个凸起之下的文明,它们在自己的波段两侧竖起了大大的“透镜”,所有穿过透镜的伤害都会不可抑制地受到折射,偏离原本的航向,然后在自己的世界以外,本来应该是虚空的地方倒出巨大的海市蜃楼。

而那在海市蜃楼后躲藏的文明,则永远安全了。

简直是惠更斯原理最震撼的应用。

 

“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宋长慕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能捕获所有粒子的透镜怎么造?造成什么样的?如果这个凸起不能正好覆盖我们的世界,那肯定会被不知道多少个的文明立马发现……要不要先告诉世界这件事?”

海拉摁开另一个机器:“你都夜闯科研重地了,还打算写报告?”

“我还能怎么办?”

“不能把这个事情说出去,至少现在不行。”

“为什么?”

她敲打键盘的声音慢下来,突然笑了。

 

“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弄了,对的可能性95%左右吧。要试试吗?”

没人回答,设备产生的白噪音好像也弱了下来。

“传说中那个可以歪曲粒子的‘透镜’怎么造,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这个吧——其实特简单。”宋长慕感觉海拉周身的气场似乎突然舒缓下来了。就好像面前的计算机是家里厨房的空气炸锅,她弯着腰设置第一次给鸡翅翻面的时间,一墙之隔外是客厅里在椅子上荡着两条腿乖乖等的阿曼达。

“我上大学的时候上过一个讲基本粒子物理学的课,真的是只要了解一点就全明白了。大概意思就是我们的宇宙其实处在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状态里,就像完全没有杂质的纯净水,真正的纯净水即使温度下降到零度也不会结冰。然而这个时候,只需要一粒灰尘,就可以让整个水体瞬间冻结。

 

“所以说,如果需要让宇宙量级的粒子都自发改变波长的状态,只需要一粒灰尘就够了。”

海拉把电脑屏幕转了过来。

“现在的我们可以轻易用机器制造这样一粒灰尘,一个足够把我们整个文明都保护起来的透镜……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人类的意识具体在什么波段。换句话说我不知道怎样让那个凸起正好覆盖我们的文明。”

“这就是95%正确率的地方,”海拉指着屏幕上一个窗口,“完全没经过演算,但我觉得应该填这个。”

 

空位上有一个闪着蓝光的数字:0.4288

 

宋长慕的耳膜翕动着,发出鼓擂的声音。

他当然知道万一填错了的后果。地球上的智慧生命会全部变成没有灵魂的躯壳,而那些空荡荡的尸体所产生的巨量核辐射则可以消灭地球上剩下其他生物。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要再演算一次人类将承担什么样的风险,这不是审核通不通过或者另加128条人命的问题。如果说几天前的事故是那边的试探或者警告,那么再来一次这样的实验会招来什么代价,宋长慕不敢想。

“如果错了,咱们八辈子都还不清了吧。”

“那倒不用担心,”海拉笑得很轻松,“要是错了咱们连下辈子都不会有。”

海拉的鼠标放在运行的按钮上,一个单击之间就能通向新生,或者死亡。

 

“摁吧。”

 

一粒看不见的尘埃用光速飞向宇宙,全人类的意识同时在身体里打了个哈欠。

研究所外,朝阳陡然升起,玫红色的光亮照了两个人满眼。

 

尾声

 

宋长慕把阿曼达从机场接来的路上,小女孩一句话都没说,眼睛追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胡杨看。

酒泉的天空又蓝又远,空地上的128口金属棺材特别晃眼。海拉穿着白得发光的防护服坐在轮椅上,脸上戴了一个兔子面具,老远就冲阿曼达招手。

阿曼达明显想扑进海拉怀里,被宋长慕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了。

“小曼!你来的正好!”海拉声音有点哑,但是听起来心情很好。

阿曼达的手用力拉自己的衣服下摆,眼泪开始啪嗒啪嗒掉:“爸爸呢?”

海拉远远一指:“你看,”

 

半秒钟之后,不远处空地的上空炸开了一道明亮的紫光,膨胀起来像过年时候路边现做现卖的棉花糖。差不多又过了半秒,紫光迅速变成了蓝色,然后是绿色,黄色,橙色,红色。欢天喜地的光子敲打视网膜,在一个反射的时间里奔向更广袤的波段,站在红外线的门口挥舞手臂:“后会有期——!”

那是杨见时灵魂的碎片短暂滑过人类可见光的波段,阿曼达瞪大了眼睛,脸上未干的泪痕闪闪发光。

“爸爸去彩虹的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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