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追逐太阳

第七天-逐日

“航行日志-2236,已进入小行星α-863探测范围。固态行星,无大气层,无生命活动迹象,无液态水。”

希维尔坐在控制舱的电子屏前,平板地汇报出一长串坐标和参数,而后将数据和视频分别存档,发往身后的地球。这些资料将在大约一年后抵达地球的接收站,或许会引起新一轮的失望。

“……故障已检修,宇航员A1汇报。”

数据收集和汇报本来不是她的工作,这艘飞船上的AI完全可以自动代为完成,她的每日汇报只是作为备份。她所负责的部分是检修飞船的故障,使它在燃料耗尽之前能一直平稳地飞行下去。

然而故障毕竟不是每天都有。在抵达银河系中央的黑洞之前,她能做的就只有无所事事地眺望宇宙,以及在这漫长的服刑期间里反思自己前半生的所作所为。

希维尔将藏在衣领里的低马尾散开,像任何一个顽固不化的犯罪分子一样,深觉没有什么可反省的。她仰躺在椅子上透过舷窗望向宇宙,那颗了无生机的小行星反射着微弱的光,周围没有其他星体,宇宙毫无保留地向她展示着它的辽阔与空旷。

她忽然被一阵恐惧淹没了胸口,猛地冲到舷窗前向地球的方向望,疯狂地后悔起来,无比希望自己仍然在那个熟悉的星球上。纵然那个星球的大气被污染物侵蚀得千疮百孔,百年之内将无人存活,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她而去,毕竟也是她唯一的故乡。现在她离自己的故乡有差不多一光年的距离,周围没有一丝生命反应,算得上宇宙里最孤独的个体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她才缓缓松开了紧紧扒着舱壁的手,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坐回电子屏前。随着航程的增加,她像这样崩溃的频率已经显著降低了。

“伊芙琳……”希维尔凝视着越来越远的小行星α,闭上眼睛,让回忆肆意蔓延了一会儿。久违地,因为那个记忆里的人,她觉得眼睛里有些发热,可最终还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姐姐,我现在好想你。”

 

第六天-胜败

希维尔是在二十八岁那年成为罪犯的。

那个早上伊芙琳难得在家也穿了正经衣服,是有点旧了的一套白色制服,领口袖边全都一丝不苟,端着杯咖啡正襟危坐等着她的早饭。希维尔被咖啡香气诱惑得心情愉悦,抱着手臂站在厨房里观赏家政机器人煎蛋饼,甚至还装模作样穿了围裙,好像这顿饭是她做的似的。

等机器人跑完了既定程序把早饭端上桌,希维尔也跟着它出来,随手摘了围裙扔在椅子上。她本来是笑着的,却在看到伊芙琳身上的衣服时僵了一下。

“……姐姐?怎么忽然想起穿这个了。”

伊芙琳眼睛没离开咖啡杯,漫不经心地回答她:“随手翻出来了而已。你不喜欢?那我等会就换掉。”

希维尔也就没再说什么。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还没拿起餐具,个人终端就尖利地叫了一声,亮起来的屏幕上闪烁着防御系统被入侵的警告信息。她脸色难看下来,刚要站起身出去看看情况,却被伊芙琳按在了椅子上。

伊芙琳嘴角带着点笑意问她:“防御系统被入侵了,是吧?别看了,我告诉你:物理防御是军队的人破开的,信息防御是我干的。”

希维尔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你以为是谁教你的通讯屏蔽?被你带到这儿来的第五天你的防御系统就被我破解了,你一直没察觉而已。”

希维尔愣了片刻,一手捂住额头,看起来混乱又迷茫。“不……军队是怎么找过来的?他们最后还是找到这了吗……我、我去打发了他们……”

“你要怎么打发?如果他们不知道‘小白楼’还有一位逃过搜捕的研究员就在这里,会毫不客气地一上来就破开你的防御系统吗?”

“……什么?可是……不应该有任何人知道,……谁也不知道我把你绑到这来……谁也没有看到。”

伊芙琳一手搭上她肩膀让她冷静下来。她的个人终端尖叫得越来越厉害了。

“你听着:是我绑架了你。我背叛人类之心不死,还想继续‘小白楼’计划,在实验基地位置暴露以后带着你这个唯一的成功实验品逃到这里。军队早就顺着当年的蛛丝马迹找到你这里了,最近我就是通过你的通讯网络向他们传了这样的信息,让他们相信我是个会和你同归于尽的恐怖分子。”伊芙琳语速很慢,像是要强行把这些话钉进她脑子里,“明白了吗?你是受害者。”

说完,她没有再作停留,决绝地朝大门走去。希维尔猛然站起来,一把从背后抱住她,手劲不小,喘得也很厉害。

“不要……为什么会这样?……不可以!你不能出去!”

伊芙琳回过身,稍显无奈地一手抱住她,在她耳边悄声说:“记住我说的,你要活下去。”

希维尔眼睛通红地盯着她,没有要放手的意思。趁着她注意力涣散,伊芙琳忽然抬手用右手袖子捂住她口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用早就准备好的麻醉药把人放倒,之后留下了一个吻。

做完了这些,她仿佛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一身轻松地踏出了房门。

被麻醉药强迫昏迷的时间里,希维尔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的大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没能克服身体的禁锢,只是给她编造了一场混乱又逼真的梦。

恍惚间她看到自己仍然没有逃出那个“小白楼”的实验室,在困顿寂冷的白光笼罩下坐在床头,身体里每一滴血液都携带着不知名的药物,尽职尽责地向她的四肢百骸传递疼痛信号。她看见年轻的伊芙琳匆匆而过,没有回头,而她正拿着偷来的地图预备毁了她的心血。

柯林坐在她身边。那个她记忆里安静的小少年被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血液里流淌着同她一样的药物,眉目淡然。

原来是这样。她呼吸滞涩,隔着遥遥的时光与他对视。原来是你。

紧接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猛烈震颤了一下,“小白楼”的残影轰然倒塌,裂缝里漏进的一点天光刹那间驱散了他单薄的身影。

希维尔睁开眼,发觉自己并没有躺在熟悉的地方。她昏昏沉沉地坐起来,个人终端显示她已经睡了四天。她花了好一会才弄明白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后终于慢半拍蜕掉了成熟稳重的壳子,陷入了无边的惊惧与恐慌中。

前半生里熟悉至极的冰冷单调的气氛重新将她包裹起来,短短一个早上发生的事一下子敲碎了五年来她苦心经营自导自演的温情戏码,把这个心智尚不成熟的实验品拽回了人类存亡和权力斗争的深渊里。于是她也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循着一点思路慢慢地想。

“这里是政府中央的地盘……是审问的地方吗?五年前,‘小白楼’暴露的时候,他们抓走了所有的人,都带来了这里……除了伊芙琳,我带走了她……所以他们不应该知道她的存在。有另外的人逃过了搜捕,泄露了她的信息。”

想到这里,她飞速爬起来冲出门去,抓住她撞上的第一个人的领子不管不顾地大声质问:“伊芙琳……你们把她带到哪了?!”

对方被她的突然袭击吓住了,尽量缓和地告诉她:那个为“小白楼”提供技术支持的罪犯已经交代了自己全部的罪行,于昨天中午执行死刑。她的同伙也对那些供词供认不讳,得到了死刑判决,准备执行。

希维尔看着他嘴唇在动,没能理解那些话的意思。她头脑昏沉,似乎听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大脑为了保护她脆弱的精神,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句话。不能想,她告诉自己,……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同伙,”她慢慢地问,“是谁?柯林?”

对方点了头。

“请让我见见他。”她笃定地请求道,直觉这是现在避免自己立刻疯掉的唯一办法。

 

希维尔曾经和柯林共度过十五年的时光,可她现在几乎认不出他了。那个记忆里小她两岁的沉默少年已经长大,变得越发挺拔清瘦了。柯林现下带着手铐,行动受限,隔着一扇薄薄的玻璃与她对视。

“希维尔,”他嘴角凝着一点浅淡的笑意,“好久不见。”

“我就知道是你。”希维尔不辨喜怒地看着他,还没从那层情绪保护的壳子里出来,“我只告诉过你我的逃跑计划。”

“别把我说得像个背叛者似的,”柯林敛下目光,“你不也临时变卦更改了计划,差点把我困死在那里吗?”

“可你还是逃出去了。”希维尔终于找回了状态,眼睛有一点发红,“那你又是怎么再被抓到的?!还……”

她说不下去了。

柯林显得很疲惫,“再完美的隐藏也有暴露的一天,何况我只是一个人。……听说伊芙琳被处死了,我很抱歉。你喜欢她,是不是?”

“……是。”她轻声回答,“我要杀了他们。”

“哈。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可我并没有出卖她。‘小白楼’暴露以后,是她主动和我建立了通讯连接,给我传递计划的核心资料,让我继续开展研究……后来,他们抓到我以后,就是通过通讯连接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处。”

希维尔感到一阵窒息。卫兵听得不耐烦,站起身走远了些。

“但是太晚了,”柯林忽然压低了声音,让谈话的内容堪堪能传到希维尔耳朵里,眼神中闪着极冷的一点光,“我的实验已经成功了。我制造了一批改造人,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渗入人群,和普通人交换基因……”

沉默。半晌,希维尔突兀地笑了一声,听起来有些悲凉。

她说:“疯子。”

然后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快要走到的时候她又突然停住,背对着他问:“……现在你后悔了吗?”

柯林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波澜不惊的状态,隐在阴影里回答道:“我从来不后悔。”

 

三天以后,柯林就被执行了死刑。执政者宣布“小白楼”余孽已经彻底清理干净,一场绵延三十余年的明争暗斗终于落下帷幕,满地鲜血。那时希维尔刚刚应付完一系列对口供的麻烦事,演完了伊芙琳给她的受害者角色。她听到了柯林的死讯,心想:“是时候了。”

第二天,她幽灵一般潜入了政府中央大楼的总控系统,让毒气沿着通风管道蔓延至整个大楼。如果伊芙琳魂魄未散,在她的葬身之地看见如此的惨状,大概会觉得她很可怕吧。希维尔凝视着楼里审判她的人如今的惨状,有些失神地想。

她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到事态得到控制、她被逮捕为止,这场屠杀一共给伊芙琳制造了十三个殉葬品。希维尔被锁链束缚着,感到有些可笑:整整二十年过去,她这一生的爱恨倾注于此,也不过掀起不甚大的一点波澜。

她最终得到的判决是:无期徒刑。和十三条人命比起来,这似乎有些量刑过轻。不过托她受害者身份的福,他们大概以为她被伊芙琳关了五年,精神失常了。希维尔并不怎么在意她的结局,却向法庭提出了一个有点奇怪的请求。

她说:请让我参与探索宜居行星的计划。

“我是‘小白楼’人体改造的成功实验品,虽然身上遍布基因缺陷,但至少得到了适应污染物的能力和异常漫长的寿命。既然是无期徒刑,监狱和宇宙飞船又有什么区别?除了我,应该没人愿意做这样有来无回的旅行吧。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宜居行星探索都局限在太阳系以内,因为他们还要回家——而我不用。你们可以让我一个人驾驶飞船往银河系中央去,最后……或许可以抵达中央黑洞,在那里结束我的生命。”

漫长的讨论之后,她的请求还是得到了批准。

人类是幸运的,在掠夺了母星的一切资源之后终于自取灭亡,得到一个大气污染的结局,却还有两条荆棘丛生的生路。这两条路,一条在“小白楼”的废墟之后艰难地铺展开去,是柯林用带着血的双手开拓出的成果;而另一条满是毒藤与雾瘴,看不清的前路在未知的宇宙空间里忽隐忽现,等待着希维尔成为第一个赴死的扑火飞蛾。

出发之前,政府问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面对这个问题,希维尔难得犹豫了片刻,然后笑了。

她回答道:“因为我曾经想要拯救世界啊。”

 

第五天-作茧

伊芙琳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她慢慢睁开眼睛,感觉浑身酸胀无力,大概是躺的时间太久了。记忆随着生锈的大脑转动而苏醒过来,她想起自己是被希维尔绑架到这里的,而“小白楼”里的人……

她扶着栏杆慢慢坐起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从窗外的景色来看,这里应该是个鲜少有人居住的乡下地带,但这座房子本身倒是漂亮。她看看身上,还是那件小白楼研究员的标准制服,没被什么手铐之类的东西限制行动,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也还亮着——完全不是被绑架的俘虏应有的待遇。

她又试着摆弄个人终端,发现娱乐功能一律正常,但是对外通讯被封锁了,网络仅限在这栋房子之内交流。还没等她更进一步摸清自己的处境,把她绑到这来的罪魁祸首就进了她房间——甚至还敲了敲门。

希维尔手里拿着套干净衣服,似乎有点不敢直视伊芙琳,迅速地把衣服放在她床边:“……你把那身制服换下来吧,这一路上有点弄脏了。我本来想在你睡着的时候帮你换的,……”

她没话了。伊芙琳没去管那套衣服,拽了她一把让她坐在床边,没什么情绪地问:“是你把我带到这的吧?不让我出去了吗?”

希维尔低着头,默认的意思。

“……好,我知道了。那么,‘小白楼’的位置,你也已经说出去了吧?”

“说出去了。政府已经带人去包围了那地方,现在估计把主要负责人都抓起来了吧。我不想你也被带走,所以把你绑回来了。所以你现在很危险,暂时不可以出去,也不能和外界交流。”希维尔匆匆说完了这么长一段话,声音很轻,末了添了一句:“……对不起。”

之后她逃一样地走了。

伊芙琳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一下。她又把个人终端亮起来,开始尝试破解希维尔设下的通讯屏蔽。她知道希维尔肯定会收到系统防御被入侵的警告,但直到晚上她都没被找麻烦,看来是默许了。

趁着晚饭后的时间,伊芙琳把这栋房子所有的房间都走了一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房间居然是唯一有窗户的。她觉得给俘虏开窗户多少有点黑色幽默的意思,啼笑皆非地回到房间。

入夜,伊芙琳透过这唯一的窗户静静地看星星,想着希维尔还真是体贴,不至于让她漫漫长夜无所事事。然而还没等她享受一会星空的静谧,那个体贴的人就闯进了她房间,这回没敲门。

“姐姐,”希维尔看着那扇窗户,脸色阴沉,“你睡不着吗?”

“是啊,多亏了你的麻醉药让我睡了那么久,不然我这会没准已经睡着了。”伊芙琳笑着说。

“……那,你是想离开这里吗?”

“不啊,能和我的希维尔待在一起,我为什么会想离开?”伊芙琳的声音里几乎有种温柔的意味。

希维尔希望夜足够深,能盖住她脸红的痕迹。

“……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伊芙琳重新转过身去看着澄净的夜空,又叹息似的说,“如果‘小白楼’计划就这样夭折,唯一的成果只剩下你本人,那会是人类的一大损失的。”

希维尔坐到床上去,不管不顾地伸手抱住她,把脸埋在她怀里,“那你一定恨死我了吧,我把你的‘小白楼’毁了。那根本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虽然这么说着,她的姿势明明就像个肆无忌惮讨要糖果的孩子,一点也不像是担心别人会恨她的样子,显得因为被爱着而底气十足。

“不,我不怪你。如果我是你,一定比你做得还要绝情,逃走以后会一一报复回去。可是你说它不该存在……”伊芙琳垂下眼睛,“你不觉得吗?我们的文明是一个懦弱的文明。三百年前基因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一点无伤大雅的基因改造都曾引起轩然大波,那些道德崇高的人为了所谓的人类尊严不惜辩论个几百回合,将那些无足轻重的道德底线视作人类的全部。到了现在这样生死关头的时刻,还是不肯放弃那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肯承认‘小白楼’的人体改造才是人类存活的唯一道路。”

“可是即使是如此懦弱的文明,也有存在的价值。”伊芙琳一手抚上希维尔的脸颊,眼神却落在别处,“假使我们如此不幸,是宇宙中唯一的文明,那么我们消亡以后,宇宙中就将不再有爱、不再有恨,不再有这些无价的灵魂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数十年以后人类这个智慧文明,全宇宙唯一的奇迹,就要随着地球这个平平无奇的行星的大气层污染一起消失了。那样,我和‘小白楼’的所有人都会感到十分可惜的。”

希维尔没有说话,缩在她的怀抱里,近乎贪婪地攫取着温度,听伊芙琳继续不疾不徐地说着。

“所以,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走入自己掘出的坟墓……必须要有一点星星之火打破这片辽远的沉默。这是‘小白楼’最初的理念,也是我所奉行的初衷。它会变成后来的反人类的样子,大概又是卑劣的人性作祟吧。”

伊芙琳说话轻轻柔柔的,像给小孩子讲睡前故事。即使希维尔心里装了许多的烦杂心事,也在这样的声音下放松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睡了个安稳觉。伊芙琳也就止住了话头,陪她一起安眠。

自那以后,两个人再也不提与“小白楼”有关的任何事,默契十足地轻轻揭过那段沉重的矛盾和歧路,像两个真正的普通人一样认真地从头开始相处。

第一年,希维尔把防御系统加固了一层又一层,一边加固一边自我唾弃,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小白楼”没有一点区别。伊芙琳则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借用她的通讯系统向外传输信息,就把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第二年,希维尔鼓足勇气向伊芙琳讨了一个吻。

第三年,她们偶尔会走出这所房子,在外面没人经过的地方散散步,享受一点下午三点的阳光。这种时候,空气里的污染物浓度也会降低,就像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第四年,伊芙琳议论起未来。她说,如果“小白楼”的风波彻底过去,她们两个可以改头换面,在外面的世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希维尔笑了,似乎真的很期待。

……

第五年,在希维尔不知道的地方,军队截获了伊芙琳和柯林的通讯连接,通过她的通讯网络和这所房子里的个人终端建立了联系。

伊芙琳看着希维尔仍然一无所知的背影,向对面传输消息:

“我手里的人质是当年‘小白楼’计划的成功实验品。如果你们再接近这里,我就杀了她。”

 

第四天-扑火

柯林成为实验员的那天,希维尔发了一整晚的呆。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到来得这么快。

穿上制服的柯林和她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同了,沉闷的白色衣服让他看起来更加冷淡无趣。他们近日来常常一周都见不到对方一次,因而希维尔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通过了考验从实验品成为了实验员,更没有留意他现在竟然比自己还高出一些了。

柯林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也依然看不到欣喜的情绪,仿佛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开心一点。希维尔觉得他身上的制服实在刺眼,于是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去看他。

“……我现在参与这个计划,并不完全是要协助他们继续研究。”柯林三言两语说完了情况,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希维尔分了一个眼神给他。

“‘小白楼’计划有点偏离初衷了。如果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下去,你……和我,和计划里所有的其他人,最后会成为另一个物种,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另一套密码子,……这还算是延续人类吗?所以,我要试着阻止计划的脱轨。”

希维尔冷淡地回他:“我以为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柯林也就不再解释什么,只说自己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局,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希维尔却越想越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想着柯林还企图改变“小白楼”的计划,可她一点也不想去赌。她要逃出去。

这不是她今天才冒出来的念头。从八岁来到这里开始,她每一天都在想着逃离这里,到今天已经整整十五年。其中付诸实践的经历也有不少,只是每一次都会被“小白楼”堪称完美的防御系统发现,之后再被加上更多的禁锢。

然而这么多次的反抗也间接给她提供了有利条件。她跑得最远的一次离彻底逃离只有一步之遥,却被挡在了整个“小白楼”最外层的一层身份验证关卡之内。这层身份验证并不是所有实验员都能通过,只有核心的少数人有权限通行。

而伊芙琳就是其中之一。

除了这道大门之外,逃跑路线上至少还有两层权限较低的身份验证,分别属于负责不同工作的实验员,伊芙琳的身份验证也不是万能通行证。前几次的经验能支持她勉强通过前两道防御,但要冒极大的风险。

她已经利用身边所有的资源试着仿造了一个和真正的身份验证一模一样的壳子,暗暗地等待着机会。而听过柯林的话以后,她忽然恐慌起来:她还能在变成怪物之前成功逃出去吗?

只有一次机会,她想。

“希维尔,你在想什么呢?”

她回过神来,看见伊芙琳正对她笑着。她连忙收拾好泛滥的思绪,假装自己只是在走神,顺势靠在了伊芙琳肩上。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试探道:“姐姐,为什么最近的药物和之前的不一样?你们要改变实验计划吗?”

伊芙琳沉默了一下,语气轻松得有些刻意,“是有一点小改动,不过影响不大。”

希维尔心沉了下去。

“是吗……”她勉强笑了一下,“可是我有点害怕。”

“这些实验绝对不会伤害到你的。”伊芙琳坚定地说,“我保证。”

希维尔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做出一副安心的表情,手里紧紧攥着那高级的身份验证,寒意直透骨髓。

伊芙琳,你真是对我毫不设防。她悲哀地想。

 

入夜,希维尔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桌子前面,身份验证就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泛着一点幽幽的光。她没有开灯,窗户也紧紧关着,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她安静地一个个想着该从谁身上偷到剩下的东西,想得过于入神,以至于没看到门是什么时候被悄无声息地用特殊权限打开的。

门外柔和的灯光照进来,希维尔浑身一僵,下意识藏起了桌上的东西——可已经晚了。柯林静静地站在门外,目光盯在她手里的秘密上。

“那是谁的?……伊芙琳,是吗?我猜不是她主动给你的。”

希维尔出了一身冷汗,一时没想出来该说什么给自己开脱。然而她的沉默相当于默认,柯林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我不会说出去的。”他低低地说。

希维尔当然不信他的,坐在椅子上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敢动,问他:“你不是当上实验员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我失败了。”柯林冷静地回答,“他们早就做好了将我们改造成新物种的全套计划,即使这已经背离了初衷也无所谓。我协助他们做了两个月的研究,那些计划超出底线太多了。所以……”

黑暗里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希维尔惊讶地看着柯林三两下扯掉了身上那件碍眼的白色制服,又递给她自己的身份验证。

“所以,带我一起逃出这里吧。”

她愣愣地接过,心底那点封藏了很久的情绪重新翻涌上来。

她隐约想起自己曾经对这个小她两岁的孩子是有过同情的,也尝试过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爱护他。但他们总要长大,各自信念坚定地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也就慢慢成了冷淡的陌生人。

而今天黑夜里这双专注盯着她的眼睛逼迫她回忆起这为数不多的柔软的情绪。希维尔心绪纷乱,犹豫了许久才承诺道:“我会的。”

 

出逃计划实行的前一晚,希维尔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她已经将自己的逃离路线全盘告诉柯林,根据计划,他们应当在明晚十点半四楼走廊尽头碰面。

她站在柯林房门前,在几次呼吸的时间里做出了决定:转身离开。她手里掌握着全部的三重身份验证,不停地深呼吸,假装自己只是要去射线室做一次常规的实验。

希维尔还是没有沿着他们商定好的行进路线走。她现在选择的路危险性更高,也要多绕一点远,如果时间掐算得不准确,很可能迎头碰上巡查的人。她手里有麻醉枪,用来对付那些她怎么也避不开的人——只能挡住很少一部分。

但十五年的时间早就教会了她不要轻信。

“小白楼”的房间和走廊都泛着冷冷的白色,阴暗的主色调下穿堂而过的风都格外阴冷可怖。希维尔走在一条少有人迹的专用通道上,似乎能感受到剧毒的药物和致命的射线在墙后虎视眈眈地要将她吞噬。她在这场噩梦里困住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对“小白楼”的恐惧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细胞里。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身后有不属于她的脚步声。

她不敢回头,停下来凝神细听,脚步声也随着她的动作一起消失了。她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加快了速度往大门外跑去,在即将抵达最后一道身份验证关卡的前一刻被人抓住了衣摆。

她听到柯林在身后喊她的名字。

“希维尔,”他声音压得很低,“你逃出去吧,可是……别毁了这里。别告诉政府‘小白楼’的位置……这是人类最后的出路了。”

他几乎像是在哀求了。希维尔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姿态,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之后又过去了三天,“小白楼”的人依然对这场出逃计划一无所知。柯林动用职权,将她的行踪隐藏得很好。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希维尔又只身一人回到了这里,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找到了伊芙琳。

那时伊芙琳正在向个人终端里传输数据,看到她来,似乎并不感到特别惊讶,颇为平淡地问了一句:“你这些天去哪里了?柯林告诉我你去参与封闭实验了,没感觉不舒服吧?”

希维尔没理会她的问题,低着头看她的屏幕上数据传输的进度,没猜出来这是什么数据。“姐姐,”她小声问,“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伊芙琳眨眨眼睛。“什么?”

希维尔抬起头直视着她,“我不是去参加什么实验,伊芙琳,我逃出去了。我要让他们都给我以死谢罪……但是你不一样。我不想看你也留在这里送死,所以抱歉了。”

她出其不意地把早准备好的麻醉剂拿出来,趁着伊芙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她放倒,然后带着她再一次地、彻底地逃出了即将变成一片废墟的“小白楼”。

那天少有阳光,乌云蔽空。

 

第三天-坠落

希维尔还记得她第一次遇见伊芙琳的时候:那一年她十五岁。

“小白楼”对待实验品和对待实验员同样的没有温度。对希维尔来说,针管里的透明药物、不发一言仿佛没有思想的实验员,和致命射线每晚带给她挥之不去的梦魇都一样冷冰冰的,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七年,几乎足以磨灭任何希望——她整日里只是发愣,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出神,再也没有尝试反抗过。

七年里不间断的人体实验几乎将她全身的基因洗了一遍。在实验偶尔出现意外的时候,她看着自己身上畸形的器官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基因缺陷表达,会生出一层冷冷的惧意,觉得自己离熟悉的人类社会又远了一些。

这样的时候柯林会没话找话地和她聊几句。他也并不擅长找话题,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希维尔听得不耐烦的老论调。而她也不像是需要安慰的样子,只是固执地重复着:我妈妈会找到我的。她会带我离开这的。

——似乎是重复给自己听。七年过去,希维尔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还相信这句话了。

然而她妈妈真的找到了她,在她十五岁这一年。

这应该说是一个奇迹。政府追着“小白楼”查了二十几年,也没能发现他们新的据点,居然被一个执着而平凡的母亲找到了——可相对于她七年的失魂落魄来说,说这是奇迹未免轻描淡写。

那一天希维尔被带到一楼接触射线。那滋味并不好受,十分钟过去她就眩晕欲呕,说不出的头痛。就在她又一次忍无可忍的时候,半拉着帘子的窗户外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这是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场景:在她受折磨时妈妈从天而降,将她带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因而希维尔愣了一下,一时分辨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境中,好一会才喃喃着喊出声:“……妈妈?”

她身后的几位实验员先她一步注意到了窗外的陌生人,当即警铃大作,飞快地冲出门外。希维尔刚刚扒上窗户和妈妈对视一眼,就看到她被几个实验员控制起来,激光枪威胁性地抵住她。

希维尔看到妈妈在哭,做出的口型似乎是在喊她的名字。她听不清外面喧闹的声音,眼泪又模糊了妈妈的身影。她久违地因绝望而窒息起来,心里不知对谁不停地道着歉。

对不起……是我任性害死了弟弟,对不起……请原谅我,带我走吧……

而窗外正进行着一场对峙,只有母亲注意到了她的泪水。

“你是什么人?是谁告诉你这里的地址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被枪威胁着的女人说话仍在微微颤抖,却格外坚定有力。“我是被你们关起来的那个孩子的母亲,”她冷静地说,“是我自己花了七年时间找到这儿来的。我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要带她走!”

两个实验员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短促地点了下头。另一个接收到他的暗示,却显得于心不忍似的,挣扎劝道:“但是……她也够可怜的……”

“她知道‘小白楼’的位置了,放她走的代价,……”

于是那个仁慈的实验员也不再犹豫。

好不容易挣脱了束缚,从致命射线的房间里逃出来的希维尔,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刚刚还在呼唤她的妈妈被激光枪穿透动脉,血顺着身下的土地渗出好远,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了惊恐而不甘的样子。

成了她日后永恒的梦魇。

希维尔回到“小白楼”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边一切举得起来的东西把身边所有人全都赶了出去。实验员难得动了一回恻隐之心,没说什么就配合地出去了;柯林倒是结结实实被她砸出去的。

然后她坐在床上,觉得四肢无力,直想一觉睡死过去。她眨眨眼睛,才发现眼里干涩得出奇,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了。

“妈妈会来救她”的这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支撑着她熬过了七年,现如今一朝破碎,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可是要去死吗?她看着自己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身体,茫然地想:可是我害怕啊。

这时有人敲她的门。希维尔很久没听过人这样客客气气地敲门,一时没有反应,门外的人于是动用权限自己进来了。希维尔回头一瞥,看见熟悉的白色制服一角,想也没想就扔了个杯子过去。

杯子撞在墙上,一声巨响。那人不发一言,绕过杯子的残骸坐在了她身边。

希维尔只好分出一个眼神给她。

“我以前没见过你,”她哑着嗓子问,“你要干什么?”

“是啊,我是刚来‘小白楼’的。”那个人柔和地笑着说,“我叫伊芙琳。怎么了,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其实那些人的原意是给新人指派个烫手山芋,让她把今日份的药给希维尔注射进去,不管用什么方法。伊芙琳没接受麻醉枪的提议。

“有什么难过的事?”希维尔觉得受到了冒犯,陡然愤怒起来,“你们杀了我妈妈,现在想怎么安慰我?”

伊芙琳愣住了,笑容淡下去。“……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今天杀的那个人……她是你妈妈吗?……他们这是在犯罪。”她的声音轻轻的。

希维尔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下子泄了气。“你……”

“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但我决不能赞成。……对不起,在你眼里我也是杀人犯吧,但我真的不知道怎样能让你好受一点……”

温和的嗓音让希维尔觉得心烦意乱。她转了个身不去看身边的伊芙琳,沉默地坐了好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起些什么。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重复给自己听的。

“……爸爸很久以前就因为污染物得了肺病死了,我八岁的时候被你们……被‘小白楼’的人抓到这里来。我弟弟就是因为我而死的,现在我又害死了我妈妈……”希维尔话里染了哭腔,颤抖得几乎说不下去,“我不想……我不敢活下去了。”

伊芙琳一只手轻轻地把她拢到怀里,哭得有些崩溃的希维尔并没挣脱开。她笨拙地一下一下给人拍着背,没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又让希维尔在她怀里哭了五六分钟。等她稍稍冷静下来一点,伊芙琳亲自给她接了杯水来,擦掉她眼角悬着的一点眼泪。对于希维尔来说,这已经是十分陌生的一种感受:她有七年没尝过被人关照的滋味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不哭的时候多可爱。”伊芙琳看着她喝掉那杯水,“以后别哭啦,总掉眼泪会生病的。”

——这是希维尔这辈子最后一次哭。

希维尔吸了口气,带着点鼻音问她:“你是来给我注射的吧?我看见针管了。”她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注射的地方,无所谓地往前一伸。如果有这个姐姐在旁边的话,她想,这点药物也不算难以忍受。

伊芙琳却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这种药物会引起持续的深度疼痛,刚接到这任务时没什么概念,但听这孩子哭了一场之后,她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

“希维尔,注射的时候很疼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伊芙琳把手搭在她肩上,做出个商量秘密的姿势。“那今天我就不给你注射这种药了,你可别告诉别人。难过的时候还要疼一阵,也太不人道了……以后,我给你研制出没感觉的药来,好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尖锐的矛盾,绝口不提希维尔难过的原因;而希维尔也真像失忆了似的愿意配合她。她愣愣地看着伊芙琳处理掉那点药物准备出门去,忽然叫住了她。

“姐姐,以后我每天都能见到你吗?”

这只是临时派给她的任务,伊芙琳心知肚明,但还是笑着回答她:“每天都能。”

希维尔没什么表情,维持着平板的状态目送她消失在门后,觉得自己像一条再也无法回到海洋里的鱼,靠着一点不足以没过身体的淡水挣扎着活下去。

 

后来,伊芙琳真的努力争取到了在希维尔身边工作的机会,以新人的身份参与最高等级的研究,兑现了她的承诺。希维尔印象也很深刻,自那之后每日注射的改造身体的药物也不再留下持续的噩梦一般的疼痛,只是轻柔地淌过身体,像无色无味的水,微微带点凉意。

伊芙琳告诉她,她从小的梦想就是为人类开拓一条求生之路。百年之内,如果不采取积极的行动,人类必将灭亡——而一片消极哀声的社会简直令她无法忍受。为了这个,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小白楼”这个本该销声匿迹的非法组织,年仅十八岁就获得了参与项目的资格。

希维尔并不关心她口中的人类命运,可她固执地觉得伊芙琳和柯林那个信仰“小白楼”的疯子不一样。她像濒死的人渴求一口救命的水一样,对伊芙琳指缝里漏下的一点温柔都甘之如饴——虽然她从来不吝啬。

于是潜伏在记忆深处的仇恨被完美地掩藏起来,最多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侵扰她的梦境。在虚假的柔情织出的温柔乡里,在“小白楼”摇摇欲坠的高墙之下,她又度过了七年。

——而后终于长夜将尽,这一场漫长的噩梦一朝崩解。

 

第二天-迷途

致命的射线穿透了废弃实验室里的每一片空间。

希维尔仍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掀动了什么可怕的秘密,只觉得密林深处的这幢小屋内部也是一样阴森森的。四周摆满了落灰的实验仪器,以及一些她看不懂功能的电器。整个房子里只有一点不祥的红光闪烁,标志着能毁灭基因的射线正在进行屠杀。

她感觉到手脚冰凉,没来由地慌张,想要拉着弟弟赶快离开这里,却发现他正弯着腰似乎要呕吐。

希维尔连忙过去笨拙地给他拍背顺气,却毫无效果。呕吐很快变成干呕,然后是吐血。他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腿一软坐在地上,希维尔也一起瘫坐下去,绝望地掉眼泪。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居住区至少有五公里。她不敢抛下弟弟一个人去寻求帮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摊血颜色越聚越深,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发抖。

就在他们几乎撑不下去的时候,传来了树叶被拨开的沙沙声。希维尔跳起来飞奔出去,看到十几个穿着白衣服的成年人站在门外。她当即情绪爆发,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快进来救救他。

那些人进屋以后先倒吸了一口冷气,关上了那个闪烁红光的装置,然后才围在小男孩身边察看他的情况。他此时脸色灰败,身上到处是青斑,已经失去了意识。

为首的成年人离开了他,转而揽住希维尔的肩膀让她转到一旁,挡住了她看向弟弟的目光。他蹲下来与她平视,语气柔和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希维尔哭得很狼狈,语无伦次地勉强讲清了前因后果。那人眼神陡然炽热起来,按捺不住激动地问:“你也一直在这个房间里?身上没有不舒服吗?”

“没有,”希维尔摇头,“你们能治好他吗?他到底为什么……”

“嘘。”另一个人过来止住了她夹杂哭声的哀求,“听我说,小朋友。你弟弟的病很难治,我们需要你帮帮忙。你跟我们走一趟,如果你乖乖配合,我们就可以治好他。”

“真的吗?!”希维尔大喜过望,“只要我配合你们就能治好他?”

“我保证。”

“可是妈妈还不知道……”

“我们会帮你告诉她的。”对方急不可耐地说,“快走吧,晚了就会耽误他的病情的。”

希维尔将信将疑地牵起他的手,看着剩下的一群人抬着弟弟小小的身体走出去。忽然,她挣脱了牵着她的人,跑到弟弟身旁去把手放在他胸口。

一秒,两秒。没有心跳,裸露的皮肤一片冰凉。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起来:他死了。

不待她再有什么动作,那群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就强行把她按住带走,蒙上眼睛装进什么交通工具里,在她的哭喊声中把她带离了家。

 

再次睁开眼时,希维尔看到自己处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天花板、墙面和地面通体白色,泛着冷光,恐怖的气氛让她忍不住崩溃地喊出来。

“嘘,别吵了。”一个孩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希维尔往旁边看过去,一个小男孩坐在她身边另一张床上。他看上去和她弟弟差不多岁数,两只脚晃来晃去的够不到地面,脸上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气质。

希维尔泪眼朦胧地问:“你是谁?”

“柯林。”小男孩简短地回答,“如果你还想问这是哪,我也一起告诉你好了:这里是‘小白楼’。”

“哦。”她带着哭腔应了一声,“所以你也是被抓到这来的?”

柯林摇摇头。“我是自愿给他们当实验品的。”他解释道,“虽然我现在年龄还不够,但以后我一定要加入他们的研究。他们说我体质特殊,当实验品还可以,我就来了。”

“实验品?!”希维尔吓了一跳,“什么实验?我不想当实验品,我要出去!我要回家!”

“你还是别想着出去了。”柯林很有经验地劝她,“到这里来的没人出去过。‘小白楼’做的是人体改造实验,我还不太懂,简单来说,就是让你能靠大气污染物活下去,像吃饭一样吸收污染物。还不错吧?”

希维尔丝毫没觉得哪里不错,她被绝望和恐慌的情绪淹没了。柯林看她快要崩溃,也就不再和她搭话,放任她一个人去徒劳地拍门了。

十分钟以后,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走进来制止了她的动作。看到他们进来,柯林很自觉地回到床上躺好,看着他们连拉带拽把死不配合的希维尔捆到床上去。

年长些的实验员把针刺进她静脉里,无色透明的药物被缓慢推注进去,另一位实验员在对柯林做同样的事情。希维尔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略微鼓起来的针眼,觉得一把火顺着血液流遍了全身,难以忍受的疼痛沉积在血管里,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施展威力。

“这是什么?”希维尔喘息着问,“……放我回家!”

两个成年人对她的噪音充耳不闻,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疼痛愈演愈烈,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喊叫起来。

“你安静一点。”柯林也是一身的冷汗,脸色苍白,但他的疼痛耐受程度明显比希维尔高得多,能够控制自己不那么狼狈。“他们每天都要给你打这种药的,习惯了就好。”

希维尔专心致志对付着捆住她的束缚带,没有回应。

这场折磨一直持续了五十分钟。实验员记录了他们的身体数据,又安静地离开了,全程没有理会过希维尔的任何哭喊或质问。门被轻轻带上,希维尔短暂地冷静下来。她仓促地抹了一把眼泪,轻轻抽噎着开口问:“你为什么要自愿受这种折磨?为什么不跑?”

“这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柯林平板地回答。显然他还不大能驾驭“全人类”这种高级词汇,这句话大概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但不妨碍他坚定地认可。

希维尔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话。

“我弟弟……死了。”她说得很轻,像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他们骗我,说只要我配合他们就能救他……但是没有,他死了。他们就把我带到这来了。”

柯林没听明白她颠三倒四的叙述,但他领会了大意。“你睡着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了:能改造身体的射线对你造不成伤害,你是非常罕见的体质,很有研究价值,所以才要把你带走。”

“但是我不关心那个!”希维尔喊道,“全人类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回家……带着我弟弟回家!”

她又擦了擦眼睛,放低了声音:“我妈妈肯定会发现我不见了的,她会把我带回家的。……我要等着她。”

说完,她转了个身背对着柯林,独自安静地消化情绪去了。就在柯林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又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柯林,你没后悔过吗?他们给你打针的时候,你没想过要逃走吗?”

“没有。我从来不后悔。”柯林平淡地说。

 

第一天-门后

八岁的希维尔和弟弟一起躺在草地上。下午两点钟的阳光晒在身上很暖和,两个孩子都有点困了。然而精力旺盛的希维尔并不想睡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去揉弟弟的卷发,让他清醒清醒。

他们的母亲在屋子里睡午觉。一整个上午的劳累之后,她沉入了一个美梦,并不预见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安稳的梦境。

“对了——我还有份作业没写完呢。”她弟弟嫌弃地拍开那只作乱的手,压低了声音说,“老师要我们写以后想干什么,两百个词。我想不出来,你帮我想想?”

希维尔不以为意。“这有什么难想的,随便写好了。科学家,宇航员,老师们就爱看这个。”

“那你呢,”小孩子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希维尔眯起眼睛笑了笑,回答他:“我要拯救世界。”

她得到了长长的嘘声作为回应。梦想受到挑战的希维尔有些恼怒,又和他滚成一团:“嘘什么!我就是要拯救世界,让空气里的污染物全都消失!再也不能让人像爸爸那样死掉,这梦想有什么不好!”

两个孩子又闹了一会,太阳的热度稍微降下去了一些。平常的这个时候母亲应该醒过来找他们了,心情好的时候可能还会陪孩子们玩个捉迷藏什么的——可是今天没有。母亲仍然睡着。

希维尔觉得有些无聊。她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起一个刺激的点子,于是坐起来向弟弟伸出手,神神秘秘地悄声告诉他:“前两天你不在的时候,我在‘那片树林’里发现了一个鬼屋。那天时间太紧了,我没进屋子里仔细看。怎么样,妈妈还没醒,要不要一起去?”

弟弟也被带得紧张起来,学着她小声说话:“可是‘那片树林’妈妈不让咱们去。要是她发现怎么办?”

“要是妈妈发现,就说是我逼着你陪我去的。”

有了她这番豪情壮志的保证,小孩再也没有顾虑,踌躇满志地跟着她去冒险了。两个孩子的密语里‘那片树林’实际上是一片荒废的林地,据说早年间出过事,被政府封了起来。大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危险,所以这些年来一直也没人去过,却成了他们探险的去处。

谁能想到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能有胆量闯到那里去呢?

对于他们的年龄来说,两个孩子走得实在是太远了。一个多小时以后,等终于走到了目的地,就连希维尔也被阴森森的凉风吹得有些胆寒。那幢房子很不好找,她带着弟弟左转右转,就在以为自己迷路了的时候,发现密林深处影影绰绰是那所房子的模样。

“就是这里了,”她站在一幢不小的白房子跟前,试探着碰了碰电子锁——这东西年久失修,居然一碰就开,不知道是不是程序出了问题。她盯着那扇高高的门看,心脏狂跳起来。

如果希维尔最终能在被黑洞搅碎之前在时空乱流里看到这一幕,恐怕要长长地叹一口气了。如同黑洞撕裂的时空两端一般,她这一生所有的相遇与离散,都静静地躺在这扇没有锁紧的门后,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弟弟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袖子。希维尔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生锈的门。

 

第八天-终局

逐日而死的愚人跪倒在焦枯的荒漠中,投下的伟岸身躯顷刻间扭曲成苍白的剪影,在一呼一吸间分崩离析、而后轰然倒塌,齑粉散落处星星点点竖立起墓碑,砖瓦土石同千年时光一道模糊了遥远神话的轮廓,也一并封死了扑火飞蛾的生魂。

所有那些命运早已写就的爱与欲、恨与狂,都被冰冷的无机质和单调的电子音消磨得只剩下最原始的偏执癫狂的一点念头。而后这些也会消失,百年之后化为一点不足称道的宇宙尘埃——而星辰依旧。

永恒的下一秒钟,孤独的飞船继续驶向宇宙边缘。

avataravataravatar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3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3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