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碍终止

依稀记得我第一位钢琴老师的模样。高鼻梁,深眼窝,浓密而弯曲的胡子从鬓角留到下颌,妥妥一个艺术家的形象。10年未见,也不知他现身处何处。然每每想起初学钢琴的那半年,尘封于记忆深处的画面就如同被雪淘洗过般渐渐清晰。

“快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辉照大地……”美声男高音的唱法,高昂而又底气十足。这大抵是他觉得最容易的能让幼儿园小朋友理解《欢乐颂》所表达情感的方式。然而我并没有领会到他的良苦用心。上排牙齿咬住下唇,抿住嘴巴,身体因为憋笑而止不住的颤抖。见我不为所动,他又演唱了一遍:抬起头,闭上了眼睛,十分严肃,双臂像首席指挥家那般切割着空气,一片,一片,一块,一块,仿佛手中生出了隐形的指挥棒,情绪愈发难以控制,声音也较上次愈发高昂。笑意总刹不住闸。我笑了。他睁开眼,愣了一下,也笑了。

我的第二位钢琴老师是他的妻子,也曾是他的学生。因巩老师外事繁忙,故引荐了陈老师作为我的钢琴老师。和我独处时,陈老师是一位气质温婉的女性。然而和她的丈夫同处在一个空间下,她仿佛成了他的附庸品。巩老师艺术家的气势仍未因家庭生活的琐碎压力而有所削减,但很显然,这份压力全部重重垒在了陈老师的脊背上。很可惜,她教我弹钢琴时的场景我已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上她的课时总是平静而舒适的。

我的第三位钢琴老师是个脸肉嘟嘟的年轻女性。巴洛克时期的曲子,触键应清晰而有颗粒感,我的旋律却总是拖着泥带着水。她很严厉,一个小时的钢琴课通常十分难熬。“哒哒哒,哒哒哒哒,别连起来颗粒感颗粒感!对——往下走别断!”有一次,我直接弹哭了。倒不是被她骂哭,而是难以承受钢琴课这紧张的氛围。当时大概是在弹车尔尼849中的某条练习曲。大段的琶音让我的手仿若翻山越岭。翻山翻山翻山翻山,喘口气,又越岭越岭越岭越岭越岭。弹错了一个音,心态就崩了。于是狠狠地,带着同归于尽的勇气撞了山,双手猛砸在黑键白键上。刺耳而不和谐的余音后,是可怕的寂静。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我不争气地落下了泪。

那时钢琴离我很近,触手可及那般近,以至于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想碰她。可能是她带来了太多阻碍,然而我又不得不跨过。

我最喜欢我的第四位钢琴老师。她很漂亮。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就是在她的指导下练习的,那是我最喜欢的考级曲目。她不仅教我演奏技巧,也给我讲一篇篇曲目创作背后的故事。开始时我不懂离别曲里隐含的战争背景下的无奈与叹惋,但渐渐地,隐隐地,感受到了悲戚。于是我开始融入演奏者的情感——有着对作者情感的理解,另外的,也是自己最真实的情感。雾气弥漫的傍晚,夜曲便也多了些月晕的朦胧。那样的晚上,我总以为我能坚持学琴很久很久,直到大家都放弃了,我还依然坚守在琴旁。

我不上钢琴课已有3年多了。

是因为疫情和学业方面等多重原因而中断的。现在再弹升c小调夜曲时,情感已全然不同。以前将弹琴视为任务,现在则更像是消遣与倾诉。而钢琴,总会予以最真诚而温暖的拥抱。如果可以体验别人的人生,我一定会选择附身于一位天才钢琴家。那样的人与钢琴的羁绊一定会很深很深。像那位在肖赛上夺冠的18岁少年,享受着无尽的荣誉和倾慕。然而如同天降紫微星般出现了,却又在若干年后又因堕入尘埃而暗淡。他迟早会知道,他只有钢琴了,而钢琴也需要他。那种羁绊,想必会在余生中迸发出不一样的灿烂火花吧。

我和钢琴浅浅的缘分就到这了。与四位老师相处的记忆也在慢慢消退,若再不记下,恐怕日后真的记不起什么了。

终止处的属七和弦后,六级和弦代替了主和弦。矛盾、冲突、不和谐,而又令人回味,引人遐思。这是阻碍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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