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哀

每一次当我认真的去回忆饽饽,心里的感受都会有所改变,唯有这次不同。距离上一次回想它,已经两年了,上一次想起它还是因为它的最后一任主人——我的舅父打来电话,那个时候它又已经走了许多年。这是我唯一一次直接和亲历它死亡的人交谈。电话里,舅父的小兔子园经营的一样红火,他侃侃而谈着兔子生了一拨又一拨,我没有问饽饽葬在哪里,没有问他还记不记得一只通体雪白的老兔子走了几年——我害怕舅父也忘了,那我只会更加伤心。

其实我根本不配去为饽饽难过。饽饽拨开云看人间的时候,它记忆里的所有人都活得喜乐,却没有人配为它流泪。不知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饽饽是我四岁的时候奶奶作为“这段时间很听话”奖励给我的宠物。

开始的时候阻力重重,妈妈怕兔子脏,爸爸则隐晦提出没有地方摆担忧,可这些后来都在我和奶奶软磨硬泡下被无视了。理由只有一个:孩子喜欢。于是所有的物质困难被排除,而至于精神预设——大家都知道,喜欢小兔子,是那个时候的我继喜欢小猫小狗后的又一个三分钟热度,可大家都没有在意。或者是,只要有大人在就能够保障一切,而这些就都没必要在意。

第一次见到饽饽时,它还只是个几个月大的小雪团子,糯糯软软的一手就能揉遍。可我更多关注的却是另一只灰色的侏儒兔,原因很简单:那侏儒兔很乖,能趴在我的怀里。饽饽可太活泼了!它蹬腿起腿来张牙舞爪让小孩根本不敢拿。可老板却尴尬的摇摇头,说那只灰色的兔子有病,也许是怕我们走吧?他又提起饽饽的耳朵任它拗头蹬腿,粗声粗气的笑说:“这只健康。”这架势好像在给我们介绍一顿美味的麻辣兔头。我怕它疼,赶忙喊着:“这么弄别伤了它!”爸爸妈妈转头问我:“这只可以吗?”

小白兔被放在我跟前的地方,我也在众大人的目光下蹲下来,小孩和小兔相互观察了一会儿,半晌,我伸出手去逗它,可它侧身跳了几步,躲开了。我有点失望。

“怎么样,喜欢吗?”“不行我们再换一家看看,没关系”。

事实证明,所有的小兔子都自有它们的可爱之处,事实证明,大人的世界也许有“挑”东西一说,但见一个爱一个的小孩子是总能够“看”出感情的。我其实也不知道行不行,但我就是说不出个“不”字来。所以我蒙蒙地站起来,向爸爸妈妈点点头,然后又看着爸爸妈妈朝老板点了点头。

现在的我质问那的自己,饽饽真的是我最满意的小兔子吗?不是。那为什么要买走它呢?因为爸爸妈妈问我“行不行”。因为——舍不得。可能仅仅因为它是我最后看的一只小兔子,可能仅仅是因为我“看”了它很久……所以我冒然的带它回家,还揣着我对其他小兔子的留恋把另一只无辜的小兔子买下。那只生病了的小灰兔啊,不知道它最后怎么样了呢?如果说它患上了病,而饽饽健康,它或许是不幸的。可它其实比饽饽幸运得多,因为它的不幸尚可以通过死亡终结。而饽饽不幸,却是一生的寂寞

这个不幸者,我们以其白馒头一样雪白的体态,为它取名为:饽饽

小孩子的遗憾只是暂时的,况且我那时已经被拥有了第一只宠物的快乐冲晕了头脑。爸爸提笼子离开的时候,我最后望了望生病了的灰色侏儒兔,也就摇摇脑袋欢天喜地的追上它了。

我和饽饽也曾有过一断时间的快乐回忆。

那时我住在一居室的楼里,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趴去它笼子边摸它。小兔子的笼子很高,对于四肢短小的小孩子来说,每一次摸小兔子都是对体能的考验——我要绷紧了腰身,贴着往笼子边,将手笔直的伸进去才能够到,姿势不可谓不别扭且痛苦,但我一摸竟能玩得忘记了时间。小兔子一开始总是弓紧着后背,后来就逐渐放松开。

晚上,妈妈爸爸和我在地上铺上垫子,我们一家三口就手拉着手围城一个圈,把饽饽放在最中间,我于是可以肆意的和它玩儿。而饽饽却总是待不住的性格,它在家里来回自由的走,嗑碎了爸爸的文件,咬坏了硬纸盒子,直到它开始咬电线!于是妈妈意识到兔子是不能放养的。从此,它固定的外出活动时间就只有在我们都在时,在一家三口怀抱的圈圈里。

在那个圈里,它逡巡着踱步,总是试探着跳出我们的包围圈,刚要成功,我们就“诶——”的一声就把它兜回来。后来,饽饽也渐渐也明白了我们是不许它出去的。可那个时候的它还不知道放弃。它蹭着到妈妈手里闻闻,妈妈就笑着松开爸爸的手去摸它——忽然饽饽如闪电一般顺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从妈妈手下溜出了包围圈!我大喊着:“完啦!又朝电线去啦!”爸爸急的一步并做三步要去抓它,就在刚要抓到它时,忽然饽饽一蹦三尺高!第一次看到兔子跳得那么高,大家都愣了,然后全家爆发出一阵大笑……

童年的夜晚,我总是被欢闹充斥的。后来,我曾无数次回想起那样的夜晚,感受到的却是别有的浪漫。在无数了相同的夜里,从逻辑几何的书本堆里抬起头来,闭门了的小屋静谧无比,而天上永远只有素月一轮,爸爸妈妈已经在和我相隔一个客厅的屋里睡熟了。在这种时候,人总是会陷入无尽的臆想,以至于后来的我会怀疑那是记忆里真实的画面,还有后来的我无意的粉饰。

比如五岁的我应该完全沉浸在欢乐中,现在却又能想得起笑声在周遭的黑夜里是那么的刺耳。比如,小时候的我是不会欣赏月光的,但我分明确定着五岁的夜晚,天上有一颗很亮很亮的满月,是它悬在遥冷的寒夜里,从墙洞里窥探我们围坐在一起大声笑倒……我不断的拷问自己它们是否真实存在着。

前者,我以为是现在的我太孤独的因素罢。而后者,我更愿意解释为一个浪漫的比喻:我们全家手把手围成的圆圈,那是记忆里满月……

而满月中的饽饽又会什么呢?

饽饽就是玉兔啊。

 

我和饽饽在一起的生活,到底悲伤是大于欢喜的

随着饽饽和我的日子越来越长,它已渐渐不怕人,但是却不喜欢我这个鲁莽的小孩。它在家里最喜欢的是妈妈,这常让我十分嫉妒。

又是一个下午,阳光撒了满地,小小的我蹲着“抚摸”着它。可当我摸了一阵子,它便浑身抖抖,腿蹬几步跑走了。我有些失望,我于是追赶上去,蹲下,再追上去,它又跑走了……往复循环,我自顾自得一路从阳台到了客厅。从一开始的失意,到最后,竟能萌生出几分坏坏的得意:嘿,小兔子,又被我抓住了吧!小孩不会想得到兔子不愿意,小孩子只会觉得无论这个世界做出什么来都是好玩的,不知不觉——我倒开始为这种追逐游戏感到开心了

忽然,它跑到了桌子底下。我颠颠的笑着也跑过去,倒过头去看它。它缩在桌椅之间,靠在墙最远的地方,也盯着我,浑身僵直着防备着,只有鼻子一动一动的——那姿势能表达甚至可以用可怜来形容。但那时的我却不以为意,小孩气性一上来,我想都没想就伸出胖胖的小手要把它拽出来!

然后——“啊!!!”

曾经有同学问我,你家有兔子,那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吗?我眯着眼,举起食指——噢,已经没有疤痕了。当时的我,举起的食指还是鲜血直流,我顿时泪眼朦胧

“啊——!!!”

我猛的站起来,看着自己的伤口傻在原地。再看,咬完人,饽饽和我一样被吓得愣在桌角,还就着刚才那个姿势。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花八门一整个调料架碎了一地,在被咬的恐惧刚清醒过来后,顿时又是一阵气急涌到心里,我呆着哭都来不及哭就径直朝妈妈那跑。为什么要去找妈妈?去找妈妈又要说什么?我甚至都没想明白,整件事完成得糊里糊涂,竟又十分的顺理成章

妈妈亦是又急有气,大声呼道:“怎么弄成这样?!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啊?你摸它的时候得要温柔,不要手劲那么大,不要按它的头,怎么?啧啧啧你现在自己知道疼了……”边叨叨着,边拉我去清洗伤口。我呜呜直哭:“你怎么不骂它!我才是那个挨咬的……”走过桌子,又看到了饽饽,那正值情绪猛烈之时!霎时间凝在指头的疼痛,满腹的气急,在看到它的一刹那,全都化为了一腔委屈!再加上妈妈的一番怒骂,那委屈更是达到峰头!!!我一只手被妈妈拽着,腾出另一只手一把抹没了溢出的眼泪

腾腾起一脚——狠狠的踢向桌椅!!!

放在平时,我这样的行为一定会被老妈“清理门户”,可大概是当时的我的确受了点伤,或者是老妈的家务干到一半实在没心情非时间收拾我。所以,她只是紧紧拉了我一个跟头:“得了,快走吧你!”然而我仍不忿的回头仍狠狠瞪着饽饽,所以,也就留下了后来令我心痛的一幕:饽饽已经缩在墙角,退无可退,它只能看着椅子激烈的晃动,身体痉挛似的往墙里面缩去,只有小鼻子猛烈的颤动着

我的气涌到一半生生的梗噎住了,木然被妈妈拉进了卫生间

我手上抹着碘酒,同样的木然的坐在沙发上,看旁边妈妈放下手中的活,蹲在桌椅间那一片菜叶慢慢哄它出来。饽饽缓缓蹭到妈妈脚边,它依旧惊魂未定的,呆呆地吃着菜叶。妈妈温柔的抚摸着它的毛:“哦,吓着我们家饽饽了啊,吓着我们家饽饽了……”

饽饽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

小小的我感到一种落寞。饽饽不喜欢我,它只喜欢妈妈

我嫉妒,但在懵懂的意识里,我知道这种嫉妒是很难堪的,所以我一直闷在心里。同时我又对妈妈保有着纯然的依赖。在这样的纯然和这样的依赖下,小孩子总不会认为是自己做错了,更永远不可能憎怨妈妈。所以最后爸爸妈妈只是看到我很快就不喜欢饽饽了,感叹我的“三分钟”比他们想得还快,我从没有解释过什么,在六七岁一种几乎荒谬的必然下,我只能去恨饽饽。

这种恨被冲散在日子里,是相当寡淡的。我有时候还是会因为饽饽过于可爱的外表,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开心的时候给它掰菜心吃,和朋友聊起来的时候夸夸它。但因为它不喜欢我,我对它的喜欢自然也就没什么动力了

后来,等我上了小学,这种有意识的不平,便变成了真的放下和遗忘。我交了新的朋友,开始对手机游戏感兴趣。我也渐渐的明白,饽饽和我从前想的不一样。刚买它时,我几乎没想过兔子不像猫与狗,本身与人的互动性不强,更没想过,饽饽会不最喜欢我。我买它时以为我会是天底下最喜欢它的人,而它也会是天底下最喜欢我的人,在这样天真的幻想下,它竟然更喜欢妈妈——这当然不值得什么,但这毕竟也算一种遗憾吧,哪怕是低级的。

这成为了一个拐点,从此,饽饽逐渐走向被冷落的路。

在饽饽淡出了我的生活后,很多事情,就记不清楚了。后来,它就被关在笼子里,莫名其妙的被我忘了好多年。它是不是一开始还想要出来呢?它这几年被关在连动都不要动的笼子里,会想什么?它是什么时候接受的?那时候的我没有多想,或许偶尔也曾为幼年吓到它而惭愧过,但很快就轻巧的逃开了。只有妈妈,每天坚持为它打扫笼子,后来的我一度想问过这些问题,但现在,已经不好开口了

最后的记忆是一个夏天,也许是为了取悦我的新朋友吧,遗忘了饽饽很久的我突发奇想的要带它出去玩。于是,栓好牵绳,我骄傲的出发了。这是饽饽唯二一次接触自然,也是最后一次

到了楼下,果不其然,引来所有小孩子的艳羡。我在其间夸夸其它谈,为他们讲我这小兔子是多么多么乖,多么多么的听话,不愧是我的口才!竟没有一个人怀疑——没有人怀疑?!我斜瞥了几眼饽饽,原来真的这么乖?和一开始在宠物店见的时活蹦乱跳的它不一样,和小时候第一次带它出去时不一样,现在的饽饽虽吃的身肥体胖,却卧在草里一动不动——我蹙眉,九岁的我已经能看出来了“”这不是乖觉,这是肉眼可见的紧张!风吹过,它定住了,全身只有它的皮毛在动,和一块死布扔在草上一般。那一刻,我突然不觉兔子乖是好了,我突然很心酸,突然很想一把将它抱住——哪怕什么都做不了,也要一把抱住它!然后呢?然后就抱它回家,我不像小时候那样了,我会好好地给它喂水喂菜,再慢慢带它回来,我们慢慢回到大自然来……我怔愣着,可这所有的冲动只是像过电影一般在脑海里浮过了一遍,可我只是沉沉看着它,当着我那么多朋友忽然神经质,像什么样子?

为什么它会不喜欢外面呢,难道这天地自然不是它的家,难道家里的兔笼才是它的归属?我胡乱想着,隐约出一种悲凉,这时突然有人喊我

“阿藏,它这么听话,那你不栓绳它会跑吗?”

我愣了愣,应该不会吧?我回答:“不会。”平静的看向她天真的大眼睛。心里另打着一番鼓,妈妈的叮嘱,以防万一,千万别解了它的栓绳。我祈祷,好妹妹,千万别说没让我解开看看。

她随口道:“那你给我们解开看看吧!”

你!我看向她的眼神瞬间凶狠。她笑着转开了头,做出和其他人说话的样子,一边又仿佛在跟我说:你显摆什么显摆,不行就别说呗。这种人?!我简直气疯了,可扑面而来的熟悉的尴尬的恐惧马上却海啸般将我淹没,又不容让他们感觉出我的气急败坏

果然带饽饽出来没好事!可没时间悔恨了。在那一刹那,我快速的运转着:解不解?解,饽饽有可能会跑掉。不解,我一定会被嘲笑。那就解!可万一它跑掉了怎么办?它是你样了三年的宠物,不会轻易跑掉的。可万一呢?万一,便是它这个白眼狼活该了。对,跑掉就是它活该!可我还是会担心它,万一它只是一时起意跑掉,之后饿的时候又后悔了呢?你不用担心,它是兔子,小区里又遍地是草,它不会饿死的。

好吧,那就解开吧。解开的时候,我又忘了运转的一切,只乞求饽饽千万别出事。我怕极了,可究竟是什么推动着我,我才说着不要像小时候一样不知轻重,原来只是新的一种幼稚,还是不知轻重,我解开了它的栓绳

饽饽紧张的要命,连解开栓绳有几乎是僵硬的,然后,真的一动不动!我呼出一口气

“哇!好乖!”大家也欢呼着的冲进前去!团团把饽饽围在一起,我则站在圆圈外,笑着也要跟上去。就在这时,忽然人群一阵骚动:“诶!跑了!”

我旁观着一个白色的绒球突出了包围圈,它跑的极快,可跑了几步便不敢跑了,就像一条只有六秒记忆的鱼,呆呆的愣在原地。它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跑?它什么都不知道。

我立刻急的要追!!!一边想着,该怎么跟那个杀千刀的解释它会跑?

没想到,大家活跃却的气氛却完全没有被“小白兔不乖了”所打断——反而更兴奋的追上去!又化作一个圆圈将胆战心惊的饽饽包围住。

“嘿嘿嘿!在这儿呢!”“小兔子,快跑!”

饽饽就像我小时候揣桌子后表现的那样,甚至更甚。我看着饽饽东奔西窜,惊恐万状的模样,它丝毫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忽然变成这样了?这是哪里?那群孩子抓它是要做什么?跑,可又该往哪里跑呢?反正不该是我这里。面对这些永远不可能问出口的问题,是我又一次伤害了它

我忽然知道了,那群孩子,原来他们也不想要一动不动的乖巧小兔子啊,他们一开始便是想让饽饽跑起来的。那些说话,没说话的人。那些知道自己恶毒,时至今日都不去想自己是否恶毒过的人。那些明知它害怕却假装不知道的人,那些潜意识里认为它的恐惧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那些随波逐流也曾做过残忍的事的人。我现在身受其害,但我仍诅咒他们:他们所有人都该受到良心上的谴责。他们,就包括我,还包括全天下多少的人?有多少人,他们都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但他们就是做过残忍的事

我站在被遗忘在草坪外面,栓绳空空缠在手上,我就那么看着,一个接一个圆圈在草坪上形成,溃散,重新形成。我看着,饽饽被吓的跑来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所以被轻易的追上。可我——可我却不敢上前阻止!我没有上前阻止

游戏的结局是什么呢?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我给它栓上了栓绳,最后就这么以“别弄丢了它“的名义不咸不淡地带它回家了

许多浓墨重彩的感情是在回忆中得到的,回忆这一段经历是一件自挖心脏的事,现在的我思之不可谓不沉痛。但当时的我没有任何的撕心裂肺,我当然也感到了不适,可当时的所有人都玩儿的很开心,我站在那里,也就真的什么也没想了。文字总比现实扎眼,文字里看到的天崩地裂,真正反射到现实中,其实也就是如此了

我看着兔子把人当成狼。这是我十七年最羞愤的一件事

后来的故事,很长,就像一本流水账。伴随的只有饽饽永无止境的孤独

自那件事后,我再也没有勇气带饽饽出去。我还是按部就班的生活着,不断的和爸妈搬着家。搬得家多了,越来越多的东西被扔掉,我也越来越忙了,每日早出晚归,再没有从前围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从前的书桌上摆着挚爱的毛绒玩具整整一列,现今桌子还在,小玩具在搬迁的忙碌中全部被“收起来”了。而我竟也不甚在意,我的童年新的租房里正式宣告结束,我则一股脑扎进书堆里,连告别都忘记

不断的搬迁中,饽饽一边越来越可有可无,一边越来越突兀。我有时候会望着清澈的蓝天,偶尔得想起它,还好,在百忙的生活中遗忘是件容易的事。只有妈妈念叨着我:“这是给谁买的兔子?”。我开始无视,然后和她吵,最后闭嘴。待到有一天我们谁也受不了了,我们就开始讨论把饽饽送走。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擦出一点火花

然而买来容易,送走却难。我们都坚持,要不就继续养着,送走就要送给保证能够负责人的人家。饽饽每日太沉默了,时常会让我们忘了它,包括忘了想把它送人的事。生活总是那么忙,我也不记得我们前前后后找了多少家,终究是不尽人意,直到我们搬进了第五个房子,饽饽被突兀的放在阳台上待了两个月后我们举家出游,饽饽只好被“暂时”放在了姥姥家。

这到底是爸妈的先斩后奏,还是真的“懒待去拿”?我至今不知道。只是那一年,它才四岁。

姥姥家住十九层楼,离地百尺,饽饽的兔笼被安放在了狭窄的阳台地板上。在兔笼的上面是几层厚厚的硬木板,木板上的一角阳台是姥姥苦心经营着的永恒春意。每一次我去,姥姥都会兴致勃勃的引我去炫耀一番。我则拿目光在群芳间认真巡游半天,才指给姥姥哪个花最好。起先,我还记得去和饽饽打声招呼。我会把它的笼子费劲的拉出,然后伸手摸它。不觉之间,我长大了太多,摸它也不用那么费劲了。而它也长大了,可兔笼的大小却仍没变,为什么不去给它换个大点的笼子呢?是因为姥姥家没有地方了?不知是第几次,待我打开笼子去摸它时,它又紧张的缩起了背,我赶忙缩回了手。将笼子推会原位,它方安静的吃起菜叶子,好像一头老态龙钟的牛。

它已经不认得我了。

饽饽平生最孤单的日子,在姥姥家的的那六年岁月,它生命中多一半的年岁,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孤独是最不易写的,特别是未曾知晓的孤独。但是,无论对任何生灵,孤独都是最惨无人道的折磨。饽饽的一生,何如一块死木?终究是最沉默的悲哀。

我曾经觉得兔子是最像植物的动物,因为它们是少有不会表达的物种,面对外界的环境的改变,兔子不像狗子时刻充满着情绪的表达。所以兔子可以同一株花草一样被永远的“种”在笼中,它们不会反抗要逃出升天,像被笼中鸟抑郁啼叫。兔子面对着孤独与苦难,总是平淡而随遇而安的。所以每每当我与朋友说起对饽饽的愧疚时,总会收到一些宽慰:你以为饽饽每天面对的孤独是无限悲哀,可它自己却不一定如此觉得呢。要知道,兔子本就是安静不喜动的动物,而且它已经习惯了这样行单影只、丰衣足食的日子……可我仍没办法接受。饽饽毕竟是动物啊,却在姥姥植物繁盛的花园里,被当做植物一般,养了大半生,却从没体明过真正的生命。地球母星没有了动物,依旧运行无阻,世界上的种种草木葱茏仍以时光生息。可造物主还是创造了能动的生命,让我们区别于坦然接受一切的落地生根。难道我们真的比一枝牡丹更美吗?悲喜是非,是动物区别于植物的关键标准。造物主创造生命就是为了让我们体悟生命,如果一个生命浑浑噩噩的麻木,没有体悟过家庭的温暖、四季的变迁、时间的疼痛,没有体悟过爱、错、欲,如果被剥夺了一切的自由,那么何必单纯作为肉体存在着?

我们任何一个生命的存在,应像花草间的流沙,顺着自然而追逐变迁、适者生存,让母星不仅美丽,而且更有趣。同时,永远保有这一粒细沙不得不有的棱角。

而饽饽,它永远的待在那个十九层楼的房子里,不曾知道自己离地百尺,它永远待在三层硬木板之下,姥姥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它站在铁丝上,从未晓得自己的头顶有一片花园。我想告诉还不知道这些的好心人:兔子也是有棱角的,人类有能力以万物之灵的身份压制和消磨它,可我们更应该做的是寻找和顺应

人类其实不是不能看到自己的狠毒。曾阅读文史,明永乐帝朱棣在靖难之役篡亲侄建文帝继位,建文帝朱允炆在火海消失,其马皇后也已经被火烧死,只留下两岁的儿子朱文圭无父无母被朱棣视为大患,遂终生囚禁在庙里,名曰“建庶人”。后英宗时期,建庶人被放出,那时候的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出来后竟不知世界上有女人的存在,更不识猪羊,于是被史家以可悲可叹的笔调记录了下来。,我却立即想起了饽饽,其实,建庶人比起饽饽如何不是幸运的。他至少有人的语言何僧侣陪伴,以其身份的特殊性,他的不幸,还能被千千万万的世人看到。建庶人,比饽饽尚不算孤独。

这世间随意举出一种苦难来,便更有千千万万个不能言说的不幸,随时都在被忽视着。

待到悔恨之时,我已没有机会去关注它这六年的痛痒。直到现在,我洋洋洒洒在写的也不过是我们相处的短暂四年的那些故事。它更多的悲苦,是我未曾触及过的,我几曾入梦与它相逢,试探它、追问它,可它回应我的只有沉默,沉默……

最后,饽饽被送进了远房的舅父正在经营的一家小兔子园里。我们也就断了联系,我再不能知道任何它生命的讯息

妈妈笑着说,早知道咱们亲戚就有这么一个地方,之前还联系香居楼动物园这种地方干什么?可惜啊,还是送得太迟了些。

是,太迟了。小兔园子当然比那个窄小的铁笼子要好,可是对于一只在铁笼子里住了一生已经麻木和习惯了的饽饽,它真的能够适应吗?

其实我还有很多问题:它住的还好吗?其他小兔子呢,它们能够接纳饽饽吗?把它吃了十年的兔粮忽然换掉,饽饽还吃的习惯吗?在生命的最后,它有没有机会邂逅一只可爱的异性兔子,它们会留下一窝兔宝宝吗?

如果有,那么这个世界上竟还有饽饽的血脉,在细小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流淌和传承。这是不是尚能作为一种安慰?2019的年末,一个寒冷的冬天,饽饽死了。我听到后的第一句话是:“哦……”

饽饽的身后,何其寂寞,就像饽饽的一生

怎么堪说呢?我又能说出什么?说了再多也没有什么用,再没办法多去说了。

当人们激烈控诉“残忍的压迫”时,会有激烈的抗争作为响应。当人们高声抗诉“寂寞的痛苦”时,往往回应的也只是默然的忧伤

我们全家按部就班的过完了那个晚上,有些事是再亲密也不适合抱团取暖的,晚餐过后,一家三口排坐在沙发上啃着黄瓜,使得气氛保持着正常。我们各自咀嚼着自己的心事,就像三只兔子。

可我忽然还嫌不够似的!跑去打开了台式机电脑,找到了快十年前,饽饽小时候的照片。这花费了几十分钟的时间,所以在那些照片忽然闪到屏幕上,我还没有反应:

那是,饽饽还是个小绒球时,在笼子里还不占地,探头探脑的站起来看看的样子。

我都不记得了……

只是觉得这样子,好像还不知道,自己要在这个笼子里,关上一辈子似的。

“呜……”

我还含着黄瓜,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曾以为我不喜欢饽饽,至少对于后面宠物,饽饽在我的生命中陪伴还是太少了。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饽饽怎么可能不重要呢?它是我养的第一只宠物啊!我对着电脑低下头,一边捂着脸,一边费力把黄瓜咽下去。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只老态龙钟的兔子,一动不动待在和它一边大小的笼子里,一待就是六年。嘴里空了,开始发出声音,肩膀一耸一耸的。它是我养的第一只宠物啊。

饽饽的生命,同样见证着我十几年生命的成长。这个世界公认:我对不起它。所以,以从小妈妈的指责到后来无数次自我内心的谴责,我一次又一次的去深深地回忆它,去洗清,去解释,去逃避,去无视,我曾经无数次因为无知和害怕放过了自己。最后,终于能冷眼去找自己罪孽的证据:它曾见证过我幼年无知简单的样子,见证过我童年别扭粗暴的样子,它曾见证过我少年自卑恶毒的样子,最终被青年的我不负责任的转托给他人。我在不断的成长,行为心理上的改变不可谓不大,我学会了顺应和善待,可这比起真正的长大还差了太远。它唯独没见过我成年的这几年真正长大了样子,一个真正接受自己的罪恶的样子。

我每一次回忆起饽饽心情都会不一样,饽饽不会说话当然也无法责怪我什么,这是我对自己的审问。我曾在小时候无数次回眸更小的时候,一会儿恕自己于无辜,片刻后就贬自己于地狱,为了逃脱刀山火海的痛苦,我毫无用处的以更成熟的心态逃避世界的审问。直到有一天终于长大了,才知道唯有自责,还是坦然面对刀山的出路。我虽有罪,可我还是幽怨的。

我怨什么呢?我怨我自己十几年的长大是它长长的一生。

爸爸妈妈没有哄我,妈妈转过头对着窗户。唯有家里捡的小狗跑过来,扒着凳子对我呜呜的叫着……

愿世界上一切不会言语的圣灵,都有尊严自由而活着

我已经快是个大人了,同一件事,流过了一次眼泪也就不会再哭。眼泪真是浮夸而廉价的东西,是心里筑起了堤坝就能抵挡住的悲情。可每一次想起它时的那种无以复加的沉默,是我自己也没办法控制的悲哀。这种沉默就好像一个是十几斤的灵魂压在我的灵魂之上,不至于窒息,但再不会让人有心力多说什么了。它的一生啊——“太难睁眼了”

自饽饽死后,家里再也没有长久的聊起过它。但这种漠然与忘记无关。我们没有忘,我们没有那么容易就忘了。有些悲哀的事,总会在晚春飘冷雨的时候想起,但是想起又能怎么样呢?每一次都被压下去,沉默着,不许提,何必提出来让大家都难过。这是记忆中不得不回避的罪孽,在只提到名字就长久凝望的时间,在话题与它擦肩而过后的无言,所有不放过灵魂的负重,这种注定从今往后沉默下去的悼亡——我愿意称之为“默哀”。

远在天国的饽饽还会需要我的思念吗?我想,无论它鄙夷与否,或是直接忽视也好罢。这人间,如果幸存一个人能够醒悟过来后为它沉默,终归是一件何其微薄的好事吧?

 

现在车窗外冷雨淅淅,天灰蒙蒙的,回家笔直的道路不断缩短。天尽头,云凝为一团小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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