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冰棺

老李坐在医院里的一间办公室里。他的对面坐着几个西装革履的小年轻,一个个虎视眈眈而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他的手里,拿着丰仁医疗科学中心的合同确认单。老李就静静地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只是轻轻地睁着自己的眼睛,头向后靠着,不想让眼泪流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向坐在旁边的儿子,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那几个工作人员。

“爸,你得对未来的科技发展乐观一点。妈妈如果直接……直接火葬,不就永远没有希望了吗?”小李叹了口气。“虽然……”

“我们现在也正在做这个方面的探索……您如果同意的话,就是中国的第一例。那个设备就像冰箱一样,可以把人冷冻之后保存在里面。但是至于三十年后什么样子,我们现在也不能保证。”工作人员很快地说。

老李又陷入的沉默。自己昨天刚刚问过病床上的妻子,愿不愿意被冷冻起来。他记得自己对妻子说“你要是同意,就眨眨眼睛。”但是妻子半晌无动于衷,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想到这里,他倒是有点隐忧。他的脑海里又很快闪过自己整理的妻子照片,照片里的妻子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虽然已经是年过百半的人,每每想到这些,他仍然忍不住为之心动。他难道愿意看着这一切灰飞烟灭吗?

“请把笔拿过来吧,谢谢。”

说着,他接过笔来,飞速签好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转身离去。

办公室的门外,他和他妻子的兄弟姐妹们在外面围着。老李和妻子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因此现在也就只有兄弟姐妹们了。老李不等他们问,直截了当地说:“字签完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妻子的姐姐叹了口气:“唉!谁也不知道这东西管不管用。那个材料上还说什么跟冰箱一样,我看不过是冰冻的棺材罢了!哪里还有起死回生一说呢。又有什么可折腾的?”

老李睁开疲惫的眼睛,回头看了看妻子的大姐。他已经无力反驳,因为这几天他听到的这种说法太多次了。久而久之,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冰棺”里的,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从科学上来讲,他并不知道。但就算知道,他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老李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是通体惨白,皮肤上仍然留存着一抹红润,脸上并没有丧失血色。他微微笑了一笑,仿佛得到了些许慰藉。他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是留下了几滴眼泪,眼泪默默地滴在他妻子晶莹的肌肤上。他看着妻子缓缓被推入冰棺,好像有什么堵在心口。他恨不得自己也要躺进去,尽管他知道妻子不可能再对他做出任何回应。

走出医院,已至深夜。老李急匆匆拖着身躯回到家中,躺倒在床上。忽然,他的手机响了,里面是他岳母的声音:“冰棺什么的都别整,好好运回老家来安葬。还搞什么复活?里面那么冷,她能好受吗?!”

“嗯……”

“尽早做打算吧,好择吉日下葬,别误了时候。”

“嗯……”
老李实在不愿意去想这个。很快,他睡着了,梦里都是玫瑰,玫瑰的颜色,和她妻子的脸色一样红润。

 

老李又来到了丰仁医疗科学公司的冷冻中心,这一周里他已经来过三四次了。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现在就在里面的某个角落,只是暂时还没有被移进液氮罐中。他觉得自己现在离妻子很近,很近。看到丰仁的高大厂房,就好像见到了妻子一样。

“您已经确认了要移入液氮冷冻罐‘冰棺1号’,是这样的吗李先生?”

“是的。”老李几乎没有任何由犹豫。“哦,另外,如果三十年之后我已经不在世了,一切就交给我儿子经办吧。这里是他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请你们到时候务必联系他。”

“现在她在哪里呢?”老李有一些焦急。

“嗯……?”工作人员迟疑了一下。“哦,您是指……哦,我明白了。她现在在3号储藏室中,马上就要进行移入操作。”
“这个过程我能看看吗?”

“很遗憾,您可能看不了。但是操作完成了您可以看一下。”

老李点了点头。

过了不久,他从等待室里缓缓地走出来,看着面前的高大的金属罐,心生敬畏之情。他走上前去轻轻地靠在铁罐上。“还好,不算冷,”他自言自语道,随后马上又笑了。“好好待着吧,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走后,老李马不停蹄地去买了一口好棺材,但是这是一口空棺材。他仔细整理了妻子的遗物,像收拾行李箱一般,填满了整口棺材。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轻轻抚摸了几下冰冷的木棺材,在自己的陪同下找人把棺材运回了老家。

呼——他长舒一口气。总算大功告成!

 

小李站在丰仁医疗中心的曾经的大门前,看着园区内那个标志性的、残破的铁皮厂房。当年繁忙的大厅,如今只是一片杂草,没有亲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当时这里的一切。小李——不对,他如今也是“老李”了——有点不知所措,手里紧紧攥着父亲的相片,旁边停着一辆灵车,车上的冰棺里就是母亲。他跟工作人员说:“让我再看看我妈吧!”工作人员熟练地回答道:“火葬场人太多,不早点去就拖得太晚了,排不上。”

无奈,小李只能跟着往前走。他心里多少有点五味杂陈。母亲“真正”的遗体不能再回老家安葬,父亲已经归葬,自己做不了什么,但绝无把墓掘开再放一个棺材进去的道理。这么看来,父亲大概是不能永远陪伴着母亲了。他手里拿着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和两束玫瑰花——这是父亲特意叮嘱的,他不知道为什么。

站在熊熊的烈火面前,红色的火舌不断地向外喷涌。泪水迷住了小李的双眼,他细细地摩挲着父亲的相片,把玫瑰放在父亲面前,玫瑰的背后是一片炽热。

“看呐,父亲,都在。”小林哽咽道。

父亲的梦里又一次充满了红色,更加热烈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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