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图by Ubik
一、最后的战舰
1937年的一个秋夜里,绵密的西风从镶嵌着大大小小水道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上空拂过,将一切笼罩在一层潮湿、沉重而透明的薄膜下。下弦月的银色光芒穿过这层薄膜,均匀地洒在江面上,每一个浪峰都点缀着一小团银白。岸边杂乱的草木和远处南京高大的城墙反射不出一点光芒,像是在天地的画布上挖出的漆黑的洞。没有渔火,岸上也没有灯光——它们会成为日本轰炸机投弹的绝好指引。
一艘庞大的军舰漂浮在江面上,随着波浪的起伏轻轻摇晃着,在泛白的波峰中投下一道冗长的黑影。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些更短的黑影,那是一艘老旧的拖轮和三艘形状各异、大小不齐的驳船。军舰和拖轮的锅炉已经生火,三胀式蒸汽机正按照自己特有的节奏均匀地喘息着。
“舰队指挥官”南宫檠站在军舰尚未完工的舰桥上,她的旁边是这艘船的舰长云衢。南宫檠转过身去,眺望东方的江面。一行大雁从空中划过,消失在晦暗的天边。
“守江阴的他们,真的连敌舰都没有见到?”尽管得到消息这半天以来,她已经无数次确认过这一点。
“是的,平宁两舰和逸仙都被飞机炸沉了,海字号巡洋舰全部自沉来加固封锁线。”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们是中国海军的全部了。”
“我们是中国海军的全部了……”她喃喃地念着。
下游不远处,人类海战史上最为悲壮的场景已然定格。在江面最窄的江阴附近,“同华”、“大同”、“通济”、“瑞康”、“辰”、“宿”、“威胜”、“贞安”、“沙市”、“海圻”等共计43艘军舰和商轮列成横排,已经全部凿穿了船体,坐沉在江底的淤泥中。浑浊的江水灌满船舱,冲刷着还带有火焰余温的锅炉和主机。水从煤仓淌进住舱,把黢黑的煤灰糊在湿透的床垫上。船钟在波浪的拍打下发出低沉的金属声音,桅杆歪歪斜斜地伸出水面,像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向昏暗天空中遥远的某颗星辰。这一场景被无限平移复制,从南岸延伸至北岸,形成了一道将长江拦腰斩断的封锁线。这道封锁线由四十三艘舰船的躯骸拼接而成,由六万三千八百吨钢材和木材所砌筑。后人形容它是一道“永不沉没的钢铁城墙”,这道城墙将是中国腹地最后的防线。
岸边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离开军舰的水兵们擦拭着拆卸下来的加农炮和机枪,这些武器——连同他们本人——会在不久的将来投入陆地战场——也许还会在不远的未来永远掩埋在某地的尘沙下。失去生计的船民怔怔地望着原本属于他们的船斜靠在江底,有人低声叹息,有人痛哭流涕。在远一些的南京城中,还有更多的人在为何去何从而煎熬。厚重的云层突然将月光遮住,让一切人间疾苦隐没在黑暗中。
在那艘仍然漂浮着的军舰上,突然消失的月光也让舰桥里一片漆黑。南宫檠转过头来:“江阴沉了六万吨的船,我们这里就有两万吨,”她迟疑了一下,“我不忍心这样走掉。”
云衢叹了口气,避开话题说:“没有两万吨,女士。这艘船还没有安装火炮和装甲,比预计的完工状态要轻不少。我们倒是给它加装了四个大型浮箱来减小吃水,这样才保证能够一直开到武汉。你是这艘船的设计师,这点应该比我清楚。”
“我只负责了动力系统的部分,”南宫檠指正,不知是敌是友的飞机引擎声从天空中传来,让人有些不安。“启航吧,”她下令道。
没有汽笛、没有船钟,只有手提式煤油灯暗弱的光线在军舰和拖轮间闪烁了几个来回。蒸汽机的喘息逐渐变得急促,接着变成了连续的叹息,最后成为低哑的嘶吼。排烟器喷出浓厚的煤烟,将本就漆黑的天空遮得更加阴沉。引擎的振动从机舱传到甲板,螺旋桨搅动着江水,船艏缓缓推开漆黑的波浪。中国海军唯一的战列舰启航了。
拖轮也启航了,它拖带着三艘驳船,里面装载了江南造船所几乎全部的物资——七根12英寸炮管、500吨装甲钢、110发炮弹、160个发射药包和450吨燃煤,外加六十余名技术工人。在未来漫长的征途中,他们要用这些物资将这艘军舰完工,并投入到对日作战中。五个流浪者的身影缓缓向长江上游驶去。
“给这艘军舰起一个名字吧。”
“就叫‘关山号’好了,这是我们在设计阶段用过的代号。”
几只不知名的水鸟从桅杆旁划过,成为了这一刻的见证人。
二、何为海军
更早一些的时候,在英国西南部的普利茅斯港,一艘外观略有些独特的军舰正在两艘拖船的协助下缓缓靠向码头。这是一艘训练巡洋舰,甲板边缘挤满了来自皇家海军学院的学员,他们挥舞着海军制服的帽子,已经等不及要踏上阔别已久的陆地。
南宫檠也在人群中。从1928年开始,她就在皇家海军学院学习舰炮射控理论。两年来,她一直在和各类公式与数学符号打交道,这是她第一次出海。
缆工的喊声停止了,跳板被搭在船舷上,学员们已经在栏杆的缺口前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想要下船。嘈杂的人声逐渐盖过了海浪涌动的声音,夹杂着行李箱与金属板的碰撞声和小声的咒骂。南宫檠惊讶地意识到预料中船舷与码头接触时的碰撞感并没有出现,紧接着便明白过来这样大吨位的船是不会直接靠上码头的。她向下望去,看到船舷与码头之间留出了一道一米来宽的水面,八根缆索像教科书一样标准地系在船头船尾,将战舰牢牢固定住。
南宫檠准备下船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她。她回过头,对方是她的航海教官约书亚。在出海训练期间,约书亚一直对这位来自异国的学生赞赏有加。
“南宫,毕业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回国吗?”
“是的。”被提问者不假思索地答道。
“南宫,我承认你很有才能,”约书亚不无遗憾地说,“但你需要一个能够施展才能的地方。你的国家有什么呢?几艘老旧的防护巡洋舰,没有统一射控,甚至还分散在不同军阀手中,还有那些作为驱逐舰前身的鱼雷艇?”约书亚努力使自己听上去不显得太刻薄——他说得的确是事实。
“我们会有现代巡洋舰的,”南宫檠固执地反驳着,“战列舰也会有的,我来英国留学就是为了这个。”一阵海风吹过,她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
“那你回去以后做什么呢?效力于某个军阀,指挥一艘老旧的炮舰,和敌方同一型号的姊妹舰相互残杀?还是当一名炮手,摇动老式甲板炮的手轮,在只有几百米宽的江面上和敌人对射?”约书亚停顿了一下,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能接受让一名皇家海军学院优秀毕业生做这样的事。”
南宫檠低头不语。
约书亚向前走去,当他发现南宫檠没有跟上时,又回过头来:“来吧,和我到舰桥上看看。”
当南宫檠与约书亚并肩站在舰桥宽大的舷窗前,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橙红色的太阳悬挂在海平线上方,漫天的晚霞映红了海面,港湾的防波堤和远方的灯塔像黑色的剪影映在一片光芒中。这光芒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投在墙壁上,连同舰桥里的舵轮、车钟、海图和各式仪表都带上了夕阳的余温。
“看那边,”约书亚指向一艘庞大的战舰,“那是‘胡德’号战列巡洋舰,是皇家海军吨位最大的军舰。”
南宫檠望向胡德号修长的身影。她对这艘军舰早已耳熟能详,从航速、尺寸、吨位到武备,她不会记错哪怕一个数字,但当真正面对这艘巨舰时,她却被深深震撼到了。胡德号的甲板距离海面两层楼高,它的舰桥则像一座高大的城堡;八门15英寸巨炮,如果将炮管竖立起来,可以和参天大树相媲美;至于这艘船的长度,南宫檠估算了一下,就算自己全力奔跑,也要花将近一分钟才能跑完。
“六年前的‘皇家巡游’中,我在胡德号上任职,和它一起走遍了世界各地,”约书亚说,“这个庞然大物全力开动引擎时,世界上没有任何一艘大型军舰能追上它。你会看到浓烟从排烟器喷出,感受到脚下巨大的金属结构微微震颤,强大的迎面风会吹得你站不住脚,船艏撞开波浪,甚至被直接埋入巨浪下方,飞溅的浪花打湿整个甲板,甚至会溅到舰桥的玻璃上。”南宫檠盯着胡德号高大的舰桥出神。
“再看这边,”约书亚指向另一个方向,“这是‘厌战’号战列舰,曾经参加过世界大战。”南宫檠很快就从记忆中翻出了这个名字。“‘日德兰’海战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海上决战,我们将几十艘这样的战列舰、以及数目更多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编成舰队,这样一支舰队宽达数十海里,它在几千海里宽的海面上航行,寻找同样庞大的德国公海舰队。
“最终的决战是一场标准的T字海战,据说在公海舰队的视角下,英国战舰的剪影像火车一样排列在天际线上,其间点缀着不时出现的炮口的闪光。这列火车的长度可以从白金汉宫直到伦敦市郊。”尽管对这场海战早已耳熟能详,南宫檠仍然被这样的宏大图景深深折服了。
约书亚转过头,望着南宫檠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跳动着晚霞的余温,像是有两团火要燃烧起来,又像是要即将熄灭。“南宫,你现在明白了吗,海战究竟是什么?海战不是指挥一艘船去摧毁另一艘船。”
“我明白了,海战应该是一艘或很多艘万吨巨舰,驰骋在没有边际的广阔大洋上,天气好时可以看到二十公里内的全部景物,天气不好时则直面能淹没半条船的滔天巨浪;与敌舰交战时,则是对天边的一个小黑点反复测绘,让炮弹在飞行几十秒后准确命中它。”南宫檠回想起这次出海训练的经历。
约书亚赞许地点了点头:“是的,战舰生来就是属于大洋的,要在海风中和海浪间与敌人进行一场骑士般的对决。至于内河舰艇像打群架一样毫无阵型,在几百英尺的距离上用直瞄火炮对射,这不能称为海战,只能算是街殴。
“所以,南宫,你想好毕业后要怎么做了吗?”
过了很久,南宫檠才抬起头来说:“我答应你,我会留在英国。”她紧咬着嘴唇,似乎还在为已经说出的话而犹疑不决。约书亚松了一口气,看着已经渐渐变暗的天空,挥挥手表示告别。南宫檠向门口走去,但又站住了,她回过头来:
“教官,如果我的国家爆发战争,我会立即回去。”
“他们现在就在打呢,”约书亚漫不经心地说。
南宫檠脸色苍白,用力摇了摇头:“内战不算在内。”
三、驶向内陆
“所以……九一八事变之后,你就回国了?”‘关山’号的舰桥上,云衢问道。
“差不多吧,我在30年秋天毕业,加入了皇家海军,在一艘‘郡’级巡洋舰上担任射控官。”南宫檠推开舱门,走到架设在甲板上方的舷台上。武汉没有港口能容纳关山号,他们在江心下了锚。
“九一八事变刚爆发时,我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小规模武装冲突,但后来我渐渐觉得事情的发展和我的预想不太一样。大约两个月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向指挥部递交了辞呈。”
“当时我就在想,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站在舰桥上吹海风了。”江风吹过南宫檠张开的双臂,撩动她的发丝和衣角。迎着初升的朝阳,她的背影被勾勒在天际线上——可惜那是遍布枯树与杂草的凌乱的地平线。云衢不禁想到,如果是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就好了。
“师弟?”南宫檠转回身来。
云衢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南宫檠笑了。云衢也在皇家海军学院留学过,比她晚毕业三年。
“我可以这样叫你吧?”南宫檠笑着说,“听说你学的是舰队指挥?”
云衢正要开口,忽然听到江面上由远及近传来的柴油机声,一艘交通艇正在向关山号的舷侧靠来。他冲南宫檠摆摆手,踩着嘎吱作响的舷梯下到甲板上。
没过多久,南宫檠就听到下面传来了不满的咒骂声。云衢一脸怒容地出现在舷梯尽头,但一看到她,就很快收拾好了表情。“军部那帮官老爷,真是连一点航海常识都没有,”他一边抱怨着,将一份电报丢在指挥席上。
“是航水常识,”南宫檠苦笑着捡起电报,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那封电报是这样的:
民国海军保存舰队代指挥官南宫檠、民国20年型战列舰代舰长云衢:
兹已知悉对民国20年型战列舰拟定舰名一事,经军部讨论,接纳“关山”为正式舰名,即日列入军籍。入役仪式暂略,待战事平息后补办。
今责令关山号立即泊入武汉港,进行补给休整,继续舾装工作。务要确保火炮安装到位。另:如战局不利,当于来年初转进荆州,并择机退至重庆。
民国XXX部门XXX
“他们真的认为这艘船能通过三峡吗?”确定自己没有误会发报者的意思后,南宫檠抬起头来。
两人相对无言,江水轻轻拍打着船舷。
“我下趟船吧,”南宫檠最后说,“我去协调他们疏浚一下港口,把船停进去,还需要调配一些食物和淡水。”
两人再次见面,是在大约一周之后。在长江与汉江的交汇处,一条长长的栈桥几乎延伸至江心,这是为停靠关山号而紧急修建的,这艘军舰现在正系泊在栈桥那头。码头的脚夫门扛着木箱、铁桶和麻袋,来来往往地在栈桥上穿梭着。缓缓飘落的蒙蒙细雨将一切笼罩在肃穆的寒夜中。
云衢来到港口的职工宿舍楼下,踩着发出沉闷响声的潮湿的铁皮楼梯爬上二楼,找到了南宫檠居住的房间。他轻轻敲了敲门,来开门的自然不会是别人——南宫檠没有随从。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南宫檠站在门口,一身浅灰色的便装,头发随意地扎着,煤油灯温暖的橙色光芒从她身后透射出来。
“南宫指挥官,是我。”
“哦……进来吧,”南宫檠抬手将额前的一缕发丝拂到耳后,拉上房门,坐到书桌前。云衢注意到桌上已经摆满了摊开的图纸和演算稿。“对我不必使用这么客套的称呼的。”
“是这样的,”云衢拂去公文包上的水珠,掏出一份文件,“国民政府已经搬迁到重庆了,前线战局越来越不明朗,军部命令我们尽快离开武汉。”
“时间?”南宫檠端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云衢面前,她把手肘支在书桌上,用手托着下巴。屋里的热气让云衢的眼镜蒙上一层水雾。
“元旦之前。他们预计武汉会遭受越来越频繁的空袭,关山号这样大的目标是绝对难以自保的。”
“就是说,我们需要把它开到洞庭湖或者荆江?”
“尽量退到荆州吧,岳阳也是大城市,不能完全避免受到空袭的风险。”
南宫檠点了点头,用目光询问对方还有没有要说的,对方给出了否定的回应。于是她从桌上抽出一张图纸。
“我们来讨论一下这艘船的未来吧,”她用钢笔的尾端在图纸上比划着,“这是‘关山’号现在的状态,动力系统已经全部安装完成——四座锅炉和三台蒸汽机,其中一座还没有调试好;装甲部分,穹甲和炮座装甲在造船时已经安装到位,主装甲带还没有安装;武器部分,十门305毫米主炮全部没有安装——并且我们只有七门,三座炮塔和四座炮廓中只有一号炮塔完成了炮架炮鞍的搭建,我们携带了一些配件,但显然不够将主炮全部安装到位;副炮,江南造船所为我们预留的十门102毫米炮全部被调到江阴要塞了……”
“驻扎在武汉的炮兵部队答应拨给我们几门加农炮。”云衢插话道。
“这样也好,不过要将这些杂牌陆军炮安到军舰上可是一个技术活,”南宫檠叹了口气,她又想到了海风吹拂的普利茅斯港,“另外,我们的舰桥还没有屋顶,前桅杆没有安装,测距仪、指挥仪也一概没有,这样说来安什么炮也无所谓了。”她扔下笔,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却被烫得低下头紧紧捂住嘴。云衢有些担心地站起来。
“不用……我没事,”南宫檠抬起头来摆摆手,又咳嗽了几下,抽出另一张图纸接着说,“这是我为在武汉舾装关山号设计的方案,将浮箱更换为永久性的附加船体,主炮塔改成共鞍式,这样可以节省一套驱动设备,一共可以安装两座炮塔和两座炮廓,一共六门主炮。考虑到吃水限制,主装甲带就只能舍弃了。这个方案可以确保在武汉以下正常航行……”
“但现在我们要去荆州,这个方案吃水太深了,是吗?”
南宫檠缓缓点点头:“是的,而且时间上也不允许我们在武汉进行舾装了。”
火焰在煤油炉中跳动着,桌上摊开的图纸也在明暗变化,桌前的两人相对无言。他们在武汉找到停泊之处已是十分勉强,如果驶向荆州,只怕连回身之地都没有了,以后的舾装工作又该如何进行呢?这艘本该属于海洋的战列舰,正在被迫一步步向大陆深处走去,每走一步,航道就愈加狭窄,他们的处境也愈加艰难。
南宫檠终于开口了:“你先走吧,做好启航的准备。后天晚上再到这里来,我会安排好的。”她起身送云衢离开。外面的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云衢在门口回过头来,发梢已经落上了银白的雪花,他望向南宫檠,眼里映着屋中的炉火。
“南宫师姐,这两天就辛苦你了。”
四、搁浅的海妖
1938年2月,荆州出人意料的冷。初升的太阳透过厚重的灰色云层,为九曲回肠的荆江带来了一丝光芒。江面上没有风,但漂浮着一层冰碴,让水面呈现出一种磨砂的质感。一段截弯取直后被废弃的河湾经过疏浚,成了关山号停泊的港湾。这艘战舰正静静的浮在港湾中心,锈迹斑斑的船舷上挂满了冰凌。
一个月以前,南宫檠与云衢设法沿着窄浅曲折的航道,将这艘战舰从武汉开到了荆州。他们卸下多余的燃煤,增加了两个浮箱,拆除了一部分舰桥、后桅杆和空荡荡毫无用处的提弹井装甲,将关山号的吃水减小了一米多。至于那三艘驳船,他们不得不放弃其中的两艘,使剩下那艘在拖轮的托带下拥有足够的机动性,避免中途撞上江岸。按照计划,拖轮会再次返回武汉,将另外两艘驳船也拖到荆州,但一场空袭提前结束了这一切。
“那两艘驳船都沉在武汉港了,”云衢简短地向南宫檠汇报,“按目前的条件几乎不可能打捞,我们永远失去它们了。”
工人们用仅有的物资完成了对关山号的改造。从重庆启航前,他们将港口的一台起重机安装到了驳船上,现在他们将这艘驳船坐沉在江底,成为了一个稳定的吊装平台。利用这个平台,他们安装了一座炮塔和两座炮廓共四门305毫米舰炮、2门122毫米加农炮、4门76毫米步兵炮和五挺马克沁机枪。尽管和他们所认为的“战列舰”相去甚远,这样的武备在严重缺乏重武器的中国已经堪称顶级配置了。
另外,按照南宫檠的设计,浮箱的位置被移到了水面以下,并进行了简单的减阻修型;船舱里水线以下的纵向水密舱门被全部封闭,靠近壁板的舱室用大大小小的气囊填充;甲板上,露天的炮座用沙袋加强防护,尽管由于全船重量十分吃紧,这样的加强并不全面。至于那台始终不肯正常工作的蒸汽机,已经被拆了出来,放在坐底的驳船的甲板上,后者正充当着码头、舾装平台、储物仓三个角色。
驳船内的一间舱室被改造成了指挥所,南宫檠推门走进去,看见云衢正坐在桌边,调试着电台上的旋钮。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诧异地望向面前这个她认为从不抽烟的人,接着便看到了第三者。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坐在房间对面,肤色黢黑,表情阴冷,几乎要和铁皮墙壁融为一体,他的帽子上镶着青天白日军徽。“南宫代指挥官,这位是程煜将军,”云衢率先开口道,“以后将由他向我们直接下达军部的作战指令。”
尽管对方的第一印象让她有些厌恶,南宫还是对程煜行了礼。毕竟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个令人不快的家伙都会是她的上级。程煜操着一口官腔开口了。
“南宫代指挥官,云代舰长,我代表军部祝贺你们完成了关山号的建造,从今天起,中国海军拥有了自己的战列舰。完工后的关山号我已经参观过了,这座钢铁堡垒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安装了我见过的最为强大的火炮。军部希望这艘战舰能够发挥重型火力点的作用,借助发达的长江水道,对陆战场进行有力的火力支援……”
南宫檠一脸木然地听着上级滔滔不绝的讲话,除了她的师弟云衢,她不指望有别人能够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海战。当然,对这艘被困在内陆深处的战舰来说,恐怕也只能像程煜所说的那样,作为移动火力点来发挥自己的价值了。
两天后,关山号从荆江湾启航了。它将拖轮倒拖在身后,以确保在河道过窄无法掉头时能够进行机动。按照那位上级的命令,关山号作为一座“浮动的要塞”,去迎接它的第一场战斗。
五、未竟之梦
关山号还在江南造船所的船台上时,一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深夜,南京的一家豪华酒楼中,一场奢靡至极的宴会已接近尾声。一群身穿华贵礼服的宾客围桌而坐,他们之中一部分是达官显贵,还有少数是初具名望的年轻军官,后一部分正在被前一部分力图拉拢至自己麾下。
一名年轻人也在人群中,他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但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贵族们的生活方式。他醉眼朦胧,半趴在桌上,昂贵的丝绒礼服沾满了酒污,扯着嗓子和邻座满面油光的秃顶长者答话。
“刘师长,您明白我的意思吧,”年轻人抬起一只手比划着,“现在的20年型战列舰只是应急之物,以师长您的威名,理应在麾下添置几艘更为强大的战舰才对。”
“而已经有人为我设计好了这样的战舰,是吗,”长者爽朗地笑着,大度地挥了挥手,“小云,你放心,造船所那边的人我来搞定。”
年轻人伸手抓过酒瓶,往长者的酒杯里倒满了酒,又举起自己的酒杯:“那么,就让我们为更加强大的刘舰队干杯吧……”
酒足饭饱的众人从酒楼的大门鱼贯而出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在其他人都坐上汽车离开之后,年轻人用力摇了摇头,脱下礼服,团成一团塞进包里。一阵微风吹过,他努力从酒精的侵袭中找回一点理智,无声地叹了口气,蹒跚着走上街头。云破,月出,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面庞,此人正是未来关山号的舰长——云衢。他消瘦而不尖锐的脸颊泛着潮红,暗金色的眼眸在银白的月光中蒙上了一层雾霭,黑色的长发被头油和汗液弄得凌乱不堪。
在南京城的一个角落里,云衢轻轻敲了敲一扇房门,开门者是未来的战列舰队指挥官南宫檠。在深夜被贸然打搅的南宫檠一脸不快,用一半是责备、一半是嫌弃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位浑身酒气的下级。
“你去参加庆功宴了吗?”她冷冷地问道。
云衢低下头去,默认了这个质疑。南宫檠厌恶地背过身去。
“以后这样的活动不许参加,否则就离开我的舰队。”
“指挥官,我……”云衢艰难地抬起头想要抗辩。一阵风吹过,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云衢,你回国以前在皇家海军学院留学,难道你的理想就只是像现在这样,和官僚贵族们混在一起,在权术和饭局之间过完浑浑噩噩的一生?”南宫檠的声音里已经只剩下失望,“你走吧,我不希望在夜里被这样的人打扰。”她沉重地关上了门。
“南宫指挥官!”云衢绝望地喊道,隔着房门,南宫檠听到了他的抽泣声,“我刚刚说服了刘师长,20年型的二号舰取消了,让位给你设计的超无畏舰……”
“我保证再也不会参加庆功宴了,我保证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我以在普利茅斯的所有经历向你保证!我……”
门的那一边,是长久的沉默。南宫檠忽然明白了一切,她又看到了她所熟悉的那个云衢,藏起自己的朝气,强忍着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去和自己所厌恶的人、以自己所厌恶的方式交往——这一切是为了一艘驰骋于大洋上的真正的战舰。她猛地甩开门,将云衢拥入怀抱,年轻人趴在她的肩上泣不成声。南宫檠的眼里也蓄着泪水,她轻拍着云衢的后背。
“别再这样了,答应我,再也别这样了。”
几年后,又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南宫檠和云衢并肩站在造船所的船台前。船台上是南宫檠设计的那艘超无畏舰,她称它为“洛城花”号。
强劲的北风吹过江面,芦苇丛发出簌簌声响,月光在破碎云层的遮挡下忽明忽暗。船台上的战舰完工度约有两成,外板残缺不全,钢梁扭曲着伸向天空,像一头巨龙的黑色骨架。自淞沪会战爆发以来,洛城花号的建造便完全停滞了,极为有限的物资和技术工人被调走,优先保证关山号完工,一些已经安装的部件也被拆下,用于加固江阴要塞。
“南宫檠,听说你为这艘战舰付出了很多心血,”云衢开口道。
南宫檠不语,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巨龙躯骸,江风拂动着她的衣襟。
她当然付出了很多。她还记得堆积成山的演算稿,还记得工作室里的一整排模型,她还记得一晚上要往煤油灯里添三次油,还记得冒着大雨奔向造船所,用仅有的一件雨衣裹着怀里的图纸。
当然,她还记得那场愚蠢至极的庆功宴,云衢献出了自己的一尘不染,让她的一切努力有了结果。
“真的不会有遗憾吗?”
“不论有没有遗憾,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南宫檠平静地说,“江阴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南京或许也会沦陷,建造工作已经无法继续了。再者,上海已经被占领,我们失去了出海口,这艘为海洋而生的战舰又有什么意义呢?”尾字的发音很平,不像是疑问句。
“我要求关山号在一个星期内下水,”她转向云衢,“携带舾装所需要的物资以及燃煤和弹药驶向九江,如果战局继续恶化,就驶向武汉。”
“那……这艘洛城花号呢?”云衢小心翼翼地问,仿佛即将接受命运的审判。南宫檠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日军轰炸机的引擎声从天空中划过,江阴要塞低沉的炮声回荡在江面上,长江对岸的火光隐隐跳动着。她的眼里映着寒冷的星光。
“拆下所有有用的部件,然后炸毁它。”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六、大洋的呼唤
“你听说了吗,法国政府投降之后,几乎整支舰队都自沉在土伦港,但有一艘战列舰逃了出去,加入了流亡政府。”
“黎塞留号战列舰。”
这是1943年的一天。南宫檠与云衢坐在关山号的舰长住舱里,这艘战舰刚刚结束一场战斗,在洞庭湖下了锚。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们参加了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斗,绝大部分都是对鏖战的地面部队进行火力支援。令南宫檠感到些许欣慰的是,她的弹道学知识多少派上了一点用场——在一些时候,关山号需要对视野外的目标进行曲射打击。
“戴高乐流亡到英国,建立了自由法国政府——虽然这个政权只被英国所承认。有一些原本属于维希法国的战舰也来到英国,加入了自由法国海军。”
“黎塞留号……”南宫檠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也会希望,我们可以驾驶关山号顺流而下,冲破日军的封锁,到大海中去。我们可以在日军的航运线上打破交,也可以在太平洋上帮助美军争夺岛礁,就像黎塞留号那样——故土已不复存在,我们只属于海洋。无论如何,一艘战列舰不应该留在内河里,把炮击岸边的目标作为自己的最高荣誉。”
“但真正可悲之处就在于,我们的国家还没有灭亡,我们只能而且必须留在这里,在这片没有海洋的半壁江山里发挥我们的力量。”
长久的沉默笼罩了两人。接着云衢开口了:“我希望有一天,能站在舰桥上吹海风。”
“等战争结束吧,一定会有的。”
许多天后,当关山号再一次顺江而下时,迎面遭遇了两艘日本护卫舰。这是关山号的第一次对舰作战,也是南宫檠的航海教官约书亚最为厌恶的那一类战斗。
这天拂晓,瞭望员在远方的江面上看到了两个黑影。
“正东方向,两艘舰艇,型号不明,敌我不明,距离约3000码!”
南宫檠和云衢对视了一下。这显然不会是友舰——除了关山号以外,中国海军已经全军覆没了。这里有民船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南宫,一会交战的时候,你到底舱的射击指挥室去。”
“可是……”南宫檠想要反驳。
“你是学舰炮射控的,那里需要你。”
这当然是骗人的话,关山号根本没有安装射击指挥仪,现在指挥室只是一间空荡荡的铁皮舱室。
“我要留在舰桥,我需要观察敌情才能指挥射击。”
“这是舰长的命令。”
在南宫檠看来,这场战斗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她躺在底舱的一个铺位上,听着外面的隆隆炮声。稍小一些的野战炮每隔几十秒就会发出怒吼,将水杯大小的炮弹射向敌舰;口径巨大的主炮则明显灵活性欠佳,每一发炮弹都需要装填两三分钟,但炮声格外震耳欲聋,连墙壁上的灰尘也簌簌落下。
第一声炮响后没过多久,日舰的炮弹也开始落在关山号周围。炮弹扎入水下,溅起高大的水柱,船舱里只能听见江水被划开的尖锐声音。接着近失弹出现了,它们几乎差点直接命中,在离船舷很近的地方炸开,沉闷的爆炸声充满了船舱,一些铆钉在冲击下弹出钉孔,小股水流沿着舱壁流下。南宫檠从床沿伸出手,捡起了一枚铆钉,翻来覆去地打量着它。
大约十分钟后,最令南宫檠害怕的事还是出现了。突如其来的巨大震动让她险些跌到地上。如果说近失弹的爆炸声像闷雷,直击弹则无异于一声炸雷,呼喊声和机械运转的声音被瞬间盖过,在爆炸结束之后留下一段诡异的寂静。几秒钟之后,她的听觉才恢复到原先水平。
她不安地坐起来,刚好听到了甲板上金属结构倒塌的声音。走廊里,损管小组来回奔跑,把灭火和维修物资送上甲板,把伤员抬回船舱。接着,又一发炮弹命中了关山号,命中点在舱室正上方,厚重的穹甲发出像钟一样的嗡嗡声。天花板上的灯泡炸开了,几片碎玻璃带着灯丝的余辉落下,接着一切便陷入黑暗之中。
南宫檠在一片漆黑中坐着,听着穹甲以上的地方,激烈的战斗仍在继续。敌舰的距离应该已经很近了,现在可以听到甲板上几挺机枪的扫射声——它们的有效射程只有一千米左右。很快,又是一阵爆炸声和剧烈的震动。炮弹正越来越频繁地命中关山号,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响一次次传来,南宫檠甚至有些麻木了。无论如何,关山号拥有厚重的穹甲,她想,驱逐舰级别的炮弹是铁定无法击沉它的。
除非……除非使用鱼雷!南宫檠猛然意识到,如果日舰发射鱼雷,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关山号是断然难以规避的。她跳下床,发现自己踩进了两指深的水中,她必须尽快到舰桥去,去告诉云衢提防鱼雷攻击,还要告诉他底舱已经开始进水……
关山号突然开始转向左舷,是南宫檠从未经历过的全速满舵转向,像是在极力躲避什么东西。硕大的船身向右倾斜,螺旋桨搅动的水流冲击着船舵,颤抖着将船尾横向推动,撞开侧面的江水。南宫檠扶着舱壁,屏住呼吸。甲板上的枪炮声也停息了,似乎所有人也和她一样,在静静等待着某种灾难的降临。
在下一瞬间,巨大的冲击和爆炸声席卷全船,夹杂着金属蒙板撕裂和钢梁扭曲断裂的呻吟。南宫檠扑到舱壁上,感觉整艘战舰都被抛到空中,又坠入水底。毫无疑问,这是一发鱼雷命中了关山号的右舷。一股强大的水流撞击着船底,将它再次抛向天空,又再次跌落,接着又再次抛起……一次次超重和失重连接成猛烈的震颤,似乎有一股超乎寻常的穿透力,撼动着每个人的躯体深处。南宫檠感到一阵晕眩,滑坐到地上,闭上了眼睛。
舰桥上,云衢奇迹般地躲过了战斗打响以来的所有枪弹炮弹,只有右臂被弹片擦伤。一艘敌舰已经负伤撤退,另一艘也被多次命中,甲板上燃起了大火,他希望能尽快结束这场并不高明的混战。几乎在南宫檠意识到鱼雷攻击的危险同时,云衢看到日军护卫舰的中部喷出一大团蒸汽,一枚两三米长的棒状物落入水中,溅起了高大的水花。海军学院出身的他几乎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这是驱逐舰的前身之所以被称为雷击舰的缘由,是它们面对巡洋舰、战列舰时以小博大的底气所在。
一条白色航迹划破波浪,向关山号侧舷冲来。这只是一条老旧的轻型鱼雷——但话说回来,关山号自己也只是一艘设计十分落后、几乎没有防雷结构的战舰。士兵们离开炮位奔向甲板边缘,静静注视着白色的死亡之蛇,以并不迅捷但无可挽回的态势扑向关山号的右舷。爆炸发生了,震动从龙骨传到舰桥,桅杆像一根瘦弱的天线一样摇晃着,崩断的张缆掉落在甲板上。在爆炸点附近,质量以吨记的江水被掀上高空,又重重地落下,打湿了整个甲板。
一切归于平静后,关山号的右舷开始快速下沉,两个浮箱已经无可救药地破损了。不过,舷外加装的浮箱意外地起到了防雷隔舱的作用,战舰的主体结构没有重大破损。云衢不由得赞叹南宫檠的设计精妙,能利用如此有限的条件保证关山号的生存性。
南宫檠?在底舱的她应该没有受伤吧?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七、短暂的平静
关山号在中雷后抢滩搁浅,所幸最后一艘日舰也负伤撤退,没有进行进一步攻击。也许日军指挥官认为,以中国的维修技术,是断然不可能将一艘坐沉的万吨级战舰打捞的。这种观点当然不无道理,六年前在江阴沉没的宁海、平海、逸仙三艘巡洋舰,最终都被日军打捞,用作训练舰和运输舰。
但关山号并没有坐沉。它的船体依然完好,只是失去了两个浮箱的浮力,船体倾斜、吃水加深,外加躲避鱼雷时偏离了航道,才搁浅在江边。只要修补好浮箱,排空里面的水,至多等到汛期到来,关山号就可以重获新生。
南宫檠和云衢正是这样做的。他们带着大部分船员乘坐拖轮回到荆州,将那艘坐底的驳船浮起来,又一路拖到洞庭湖,将它再次坐底在关山号旁边,开始了修理工作。
1944年初春,随着缓缓上涨的江水,关山号的锅炉再次生火,将高压蒸汽输送到两台三胀式蒸汽机中。
彼时,抗日战争已经转入相持阶段,没有太多激烈的战斗,关山号多半时间都停泊在荆江的河湾中。一个宁静的下午,阳光正好,微风摇动着岸边的树木,几只水鸟贴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掠飞,一切都宁静得不像是战争年代。
在驳船充作的指挥所里,南宫檠坐在面对窗户的扶手椅里,云衢靠在办公桌上,他面前的墙壁上是任何其他国家的海军指挥官都不会用到的东西——一幅《长江流域地形全图》。
“感觉最近异乎寻常的平静,给人一种好像战争已经结束了的错觉。”南宫檠说话经常会带一些“似乎”“感觉”“好像”这样的词——当然在下达命令时除外。
“他们似乎忘记了我们的战略后撤已经到极限,似乎忘记了还有半壁江山在敌人的控制下——他们不去想该如何收复失土,却已经把自己想象成胜利者了。”
“他们已经在为胜利后做打算了,”云衢没好气地说,“各大派系都在努力保存实力,至于总揽全局的那个人,又开始准备着手‘缴共’了。”
“危机使人们团结在一起,但只要危机稍稍缓和,甚至不等危机消失,人们就已经开始各自盘算了。”
“我有种预感,”南宫檠抬头看着云衢,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事情不会按照人们想象的那样发展,我们需要做更坏的打算。”
“有多坏呢?”云衢问,接着便猛然明白过来——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这是一艘为在海洋上航行而设计的两万吨级战舰,他们竭力为它减小吃水,才将它开到了武汉,后来又开到了荆州,但这已经是极限了。上游不远处就是三峡,想要让这艘船通过曲折湍急的三峡,无异于痴人说梦。
两人相对无言。几只蝉在窗外卖力地叫着,仿佛此刻的阳光与微风会永远保持下去。
“啊……先不考虑这个了,”南宫檠抬起搭在桌上的手,“云衢,下次作战的时候,请让我留在舰桥上。”
云衢低下头看着她,他的暗金色眼眸里映着地板上的明亮光斑。“舰船设计师是技术型人才,让他们牺牲在战场上是极不划算的,”他不带感情地说。
“但我同时也是舰队指挥官,指挥官不应该在作战时离开岗位。”
“南宫,你不害怕吗?”云衢突然问道。
“怕死吗,我是军人,怎么能怕死呢……”但是她的声音里带着犹豫。
“你不怕死,但你怕死在这里,”云衢毫不留情地指出,“你怕在一场混乱的内河炮舰对轰中,被一发老式甲板炮的炮弹削掉头颅,掉进浑浊的江水中;而不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被敌舰齐射的十五英寸炮弹击穿弹药库,与整艘战舰一起炸成碎片,飞上五百英尺高的天空,沉入一万英尺深的海底。”
长久的沉默笼罩了两人。南宫檠微微喘息着,两眼紧盯着云衢——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那……你不害怕吗?”
“这艘船总需要有人指挥,我的岗位就在舰桥上,”云衢缓缓起身,向外走去,“那么我先告辞了,我需要计算一下燃煤和弹药的用量。”
他在门口站住,又转回身来。
“南宫,如果以后发生了什么意外,请代我看一眼大海。”
八、无可退却的退却
南宫檠的预言很快就应验了。1944年的春天,日本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调集所能找到的一切兵力和物资,上演了最后孤注一掷的赌注。
那场战役,被后人称作“豫湘桂大溃败”。
洛阳、长沙、衡阳……当一座座城市落入日军手中时,南宫檠明白,不得不采取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衡阳陷落这天,南宫檠和云衢又来到了驳船上的指挥所。天气很阴沉,厚重的乌云笼罩着江面,狂风呼号,桅杆微微摇晃,高大的波浪撞击着船舷。
两人相对坐下,旁边的墙上是那张《长江流域地形全图》,几乎盖满全图的黄绿相间的陆地边缘,露出一小片蔚蓝的海洋。南宫檠静静地望着那里,那是长江的入海口。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云衢开口了,“上游是难以通航的三峡。当下荆州的压力越来越大,也许不久的将来也会陷落。目前我们唯一的选择,可能就是在荆江险要处自沉坐底,作为固定火力点,为荆州保卫战出最后一份力了。”
南宫檠没有回答,低头思索着。
“对此我也感到很遗憾,关山号最终没有机会驶向大海,终其一生都在内陆辗转。或许很多年之后,会有人记得这艘战舰吧。”
“不!”南宫檠突然抬起头来,“我们还有一个选择,我们不必自沉,关山号可以驶向大海!”
云衢惊奇地望着她,马上明白过来,“你是说,我们要沿江而下?”
南宫檠点点头。她深知这个计划的困难,但想必云衢也知道,因此她没有多做解释。
“这意味着关山号需要横穿一千多公里宽的沦陷区,但一旦到达海洋,我们就自由了。我们可以向美国海军寻求补给和支援,或许也需要听命于他们,但无论如何,关山号应该前往海洋而不是留在内陆。”
云衢当然没有反对,于是事情便这样决定下来。除了那四门原本就属于它的12英寸主炮外,他们拆除了关山号的所有武器——与其留在一艘要回到海洋的战列舰上,这些陆军炮在陆地上更能发挥它们的价值。关山号的弹药库里装满了12英寸穿甲弹、高爆弹和发射药包——这是他们从江南造船所带出来的全部主炮弹药。它的煤仓里也堆满了燃煤,这些燃煤足以推动它驶过设计师计算出的的最大航程。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由于吃水深度限制,上述的一些物资最初由驳船装载,航行了数日后才转载到关山号上——那艘驳船此前被他们浮了起来,继续发挥一艘驳船的作用。
在洞庭湖,关山号最终完成了燃煤和弹药的装载,与拖轮和驳船分道扬镳,全速向下游驶去。
“我终于开始觉得,关山号像是一艘真正的战列舰了。”南宫檠说,她站在舰桥外的舷台上,江风吹起了她的头发。这艘战舰残破而且残缺,主炮只安装了不到半数,副炮炮廓空荡荡的,舰桥依旧没有屋顶,桅杆有些倾斜,船舷锈迹斑斑,还残留着焦痕和弹孔。但现在,它装满了煤仓与弹仓,高傲地微抬着12英寸主炮,用坚固的舰艏冲开波浪,踏上了一场上千海里的远航。至少在这一刻,它是无愧于“战列舰”之名的。
九、海风未至
绵延千余公里的日占区毕竟不是无人之地,驶向大海的美好愿望很快就在炮弹和炸弹的轰击下开始破碎。经过武汉后,关山号开始遭受到越来越频繁的攻击。最开始是零星的炮击,很显然是来自于恰好在岸边的炮兵部队。接着是轰炸机的空袭,日军已经知道了这艘巨舰的动向,并且决心击毁它。
在九江附近,关山号第一次遭到了有组织的岸炮攻击。五门野战炮在岸边一处高地上展开,将几十发炮弹倾泻到江心。关山号很快用12英寸高爆弹解决了问题,在这场战斗中损失不算严重。接着,在第二天清晨,关山号又遭到了多达11架飞机的空袭,没有防空火力的它失去了一座炮廓,也就是四分之一的主武器。
从九江到南京的这一段航程里,他们遭受了九轮攻击,被至少三枚航弹和二十余枚炮弹命中——好在这些炮弹都是四至五英寸级别的野战炮,关山号的穹甲很可靠地抵御住了轰击。尽管水线以上的部分千疮百孔,轮机舱和弹药库却毫发无伤,船体也没有大量进水。
在1944年5月21日凌晨,关山号来到了江阴,与早已落入日军手中的江阴要塞展开了对决。这场战役,被后人称作“第二次江阴海战”。
“军舰与陆地要塞对战的先例,基本都以军舰的惨败而告终,”前一天晚上,云衢对南宫檠说,两人正站在千疮百孔的舰桥上,“一个比较近的的案例是德国布吕歇尔号巡洋舰,只身闯进峡湾后被280毫米岸炮和岸基鱼雷发射器永远留在了那里。”
“我们应该趁夜色驶过江阴要塞,最好在凌晨时分,这样可以把遭受打击的程度降至最小——不过,这需要我们在今晚全速赶路。”
“这样也可以让要塞的守军出其不意,他们想必已经计算好了我们通过江阴的时间。”
“但长江航道的航标已经全部被破坏了,在夜晚全速航行恐怕风险太大,这艘船本身也很笨重。”在此前,他们都是拂晓启航,黄昏下锚,对着航路图小心翼翼地航行。
“有一个办法……”
“什么?”
“关山号上有一座可以使用的探照灯,每隔几分钟扫视一圈,可以大致确定我们在江中的位置,敌人也很难以此作为炮击指引。”
“但是,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
“从荆州启航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没有其它选择了。”
云衢默默点了点头,她说得是对的。
不过,还有一件事他们没有说,但两人都早已心知肚明:
江阴要塞拥有一座310毫米要塞炮。关山号没有安装主装甲带,这样的重炮足以在任何距离上击穿它的穹甲。
按照预定的计划,关山号在夜幕下疾驶着,每隔三分钟就打开探照灯,在江面上来回照射,直到领航员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就关掉探照灯继续摸黑前进。相比于完全借着夜色潜行,这样做难免会在一定程度上暴露自己的行踪,当然,前者是根本行不通的。
在距离江阴要塞几公里处,南宫檠要求将每次开灯时间降低至五秒,仅仅能够确定与两侧江岸的距离。锅炉压力被烧到了额定最大值的1.5倍,甚至超出了应急最大压力四分之一。轮机兵拼命往锅炉中铲煤,煤渣还没有燃尽就被从排烟器吹出,暗红色的火星像烟花一样在空中飞舞,大片的灰烬像雪花一样飘落,两台三胀式蒸汽机发出高亢的振动和刺耳的噪音,推动这艘战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速度——18.3节。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搏了。
“跟据推算,距离江阴要塞还有1200码,”领航员向云衢报告。
“允许一次长时间开灯,”南宫檠替舰长下了指令,“定准航向,通过江阴要塞前不要再次开灯。”
半分钟后,关山号最后一次关闭了探照灯,在一片漆黑中向前冲去。
凌晨4时25分,江阴要塞开火了。南宫檠和云衢站在舰桥里,看见漆黑的山上突然腾起一团橘红色的火球,一发炮弹在一百多米外落入水中,激起高大的水柱。受惊的鸟群从树林中飞起。接着又有两门炮相继开火,炮弹呼啸着从舰桥旁掠过。
“舰长,我们要还击吗?”枪炮长冲着舰桥上喊。南宫檠和云衢望着要塞所在的山坡,没有说话。
“舰长!”枪炮长爬上舷梯,冲着舱门里喊,“我们……”南宫檠转回头来,上下打量着他,“你觉得你能测定射击诸元吗?”
的确,凭借那些转瞬即逝的炮口闪光,是几乎不可能进行瞄准的,即便在对方开火瞬间测定好方位、距离和仰角,也很难计算出弹道。而只要火光一消失,要塞便隐没在漆黑的山体阴影中了。
“我怎么感觉,我们才是措手不及的那一方。”
“我们一直是措手不及的那一方。”
一发炮弹在甲板上炸开,舰桥的一块玻璃被震得粉碎,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们要还击吗?”南宫檠扭头看着云衢,“在这样近的距离上,采用直瞄校射也是可以的。”
“那就开火吧,”云衢回答,然后对着传声筒喊道,“所有炮组注意!各炮塔自行观瞄射击,压制敌方要塞!”
关山号的主炮响了。一发305毫米炮弹落在山坡上,周围的树木燃起了大火。它依然以接近二十节的航速向前冲去,至多再要三分钟,它就可以脱离江阴要塞的火力范围,再过一天,它就可以投入大海的怀抱了。
在下一瞬间,310毫米要塞炮开火了。
后人在描绘这一刻时,经常会这样说:“南宫檠与云衢听到了一声比此前大得多的炮响,在炮弹落下之前,他们已经预料到了难以挽回的结局。”但是实际上,炮弹的飞行速度超过700米每秒,是声速的两倍多,在炮弹落下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听到任何声音的。这样一发炮弹——重达数百公斤,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和更大的化学能,以无可阻挡之势向关山号扑来。
炮弹砸向关山号的舰尾。舰桥上的两人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和之前命中的那些陆炮炮弹不是一样的。战舰的中弹处没有腾起火球或燃起火焰,也没有四处横飞的破片。他们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炸,看到甲板变形撕裂,扭曲的缝隙里透出火光。
这是一发穿甲弹。
“舰体外板被击穿,正在快速进水!”
“推进系统受损,推进功率下降!”
“舵机损毁,已失去操舵!”
单是后两条就足以使关山号处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了。它继续向前行驶着,接着开始飘摆不定,像一个醉汉一样左右摇晃,然后突然偏离航线,向右侧江岸转去,拖着一道弧形的白色航迹。靠近岸边的地方水深较浅,不足以支持关山号,它撞上江底,在一阵剧烈颠簸后停了下来。
关山号搁浅了。与上次不同,这次它是在接近最小吃水的状态下全速冲入了浅水区,几乎没有脱身的可能。
船底已经在撞击中撕裂,海水开始灌入底舱。龙骨似乎已经变形,主机发生移位后停止了工作,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刮擦和撞击声,高温蒸汽从管道中喷出,发出嘶嘶声响。江阴要塞的炮弹仍然不断落在战舰周围。
舰桥上的两人对视了一下,这次,他们是真的别无选择了。
“开启探照灯!照射要塞,全舰主炮齐射!”
这是一场异常惨烈的对决。关山号的探照灯为自己指引了目标,同时也成为了对方的目标;战舰与要塞都是固定靶,在这样的距离上可以轻而易举地相互命中;双方都装备了威力巨大的12英寸级别火炮,但自身的防护水平又都不足以抵御这样的攻击。这是一场血淋淋的相互摧毁的战斗。
战斗的场面过于惨烈,很难通过文字来描绘。爆炸的火光在关山号周围闪烁着,甚至一度将它淹没在火光里。大约十分钟后,关山号的水上部分已经完全没有船的样子了,像一堆废弃金属堆成的火山岛,流淌着火苗和滚滚浓烟。
四门主炮全部失灵后,云衢最终下达了弃舰命令,水兵们跳入水中,向岸边游去——救生艇早已毁于炮火,况且在如此靠近岸边的地方也不需要救生艇。
“我们也走吧。”确认所有水兵都已离开后,南宫檠说,她伸手拉云衢,云衢退后了一步,她的手悬在空中。
“师弟?”
云衢不语,他的眼里映着舱外熊熊燃烧的大火。
“快点走吧,日本人还没打算停火呢,这里很危险的!”又一发炮弹落下,南宫檠眼里的云衢微微摇晃着。
“师姐,”云衢缓缓说,“你忘了吗,我是这艘船的舰长。”
“什么?”
“我是舰长啊,”他淡淡地笑了,“现在这艘船要沉没了,我……”
南宫檠猛然明白过来,她想起从人类开始航海以来,数不胜数的史实、故事和传说,当一艘船遭遇事故或者败于战斗,永远从海面上消失,这艘船的船长也会留下来,将海底作为自己的最终归宿……
“不!不要!”她喊道,第一次觉得这些传闻是如此残忍。她抓住云衢的手,把他往舱外拽,“这艘船是搁浅的,不会沉到水下的!不要想什么与舰同沉了!”
云衢撑着门框站住。“师姐,我说过,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请代我吹一次海风。”
十、终末的焰火
两人面对面站着,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对方。云衢的脸上是一种心意已决的平静,南宫檠则失去了往日的冷淡,脸上写着错愕、惊恐与担忧。你真的要这样吗?她用目光再一次询问云衢,火光一明一暗地照在她的脸颊上。
是的,尽管我也会感到遗憾。云衢轻轻摇了摇头。一发炮弹从不远处的舱室穿过,扰动的激波像雷声一样炸响,巨大的声压让两人有些晕眩,云衢看到了师姐的眼泪。
但是,为什么?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南宫檠的眼神里写满了不甘和哀怨。
云衢给出了一个她无法反驳的回答:“日本人不会放过我的,与其死在战俘营里,我还不如留在关山号上。但是他们不知道你也在船上。”
“为什么?”
“启航前我放出了假情报,说你受命留在荆州,指挥当地的保卫战。”
南宫檠无言地望着他。许久,她叹了口气。原来一切的结局早已注定,顺江而下的成功率极低,她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愿去想罢了。好像只要不把那个小得可怜的数字计算出来,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就可以小心翼翼地保留着略微多一点的希望似的。
“我们真的不会有别的结局了吗?”
“我是不会有了。至于你,带着我们共同的愿望走下去吧。”
云衢拉住南宫檠另一只手。
“以后的日子里,所有的战火与乱离,所有的风雨与浪涛,所有的遗憾与不甘,都只能由你来承受了,对此我很抱歉。”
“我会活下去的,带着我们对海洋的憧憬,带着这艘战舰未能完成的旅途。”
“师姐,我很高兴能够遇到你。”
“我也是。”
在火焰、硝烟和焦黑卷曲的钢板间,两人紧紧相拥。
南宫檠爬上甲板,走到背向要塞的一侧,翻过栏杆,跳了下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松开了云衢的手,如何转过身去,如何走出船舱。冰冷的江水没过她的头顶,让她清醒过来,她才猛然意识到记忆中的上一瞬间还是和云衢告别时。她浮上水面,抹去脸上的水珠,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痛了眼睛。
她的面前,是一座发出耀眼橙白色光芒的火之巨树。数十米粗的树干向上伸展着,分成十几根颜色稍暗的橙色枝杈,又分成数目更多的细小树枝,这些树枝呈现出血一般的暗红色,在末端逐渐变暗,融入到漆黑的夜空中。巨树在她的面前和头顶伸展开来,遮住了四分之三的天空,树干的根部膨胀到近乎臃肿,那是一个直径近百米的大火球,两侧依稀可以看到关山号的船头船尾,各自朝不同方向倾斜着。
或许是被一发310毫米炮弹击穿了弹药库,关山号殉爆了。南宫檠没有听到爆炸声。不只是她,在场的所有亲历者也一样,在回忆起这一刻时都不记得听到了任何声音,这是一场无声的爆炸。
火之巨树在短短几秒内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历程,从萌发、生长到盛放,现在正在逐渐枯萎。耀眼的光芒很快暗淡下去,干枯的枝条变形下垂,不计其数的落叶从烟与火的树冠中脱离,在风中旋转着飘落,坠入江中——它们是原本属于战舰的金属碎片。
南宫檠在水中漂着,在整颗巨树彻底消失之后,又花了些时间使瞳孔适应黑暗,找到方向,向岸边游去。
十一、尾声
1948年秋天,南宫檠再次来到江阴。战争已经在三年前结束——当然,仅仅指外战而言。
日本投降之后,南宫檠切切实实高兴了一段时间,可惜并不久。她看到了混乱的战后接收,看到了蠢蠢欲动的野心家,她看到曾经并肩作战的人们摩拳擦掌、刀剑相向;她木然地翻着报纸,上面混杂着震天的政治口号和低俗的娱乐新闻;她走在重庆街头,看昏暗天空下的灯红酒绿,看狭窄巷道里的行色匆匆。
战争、混乱,真的结束了吗?一张张故人的面孔浮现在她的记忆里:
……荆江湾的驳船里,云衢斜靠在办公桌上,端详着对面舱壁上的地图:“危机使人们团结在一起,但只要危机稍稍缓和,甚至不等危机消失,人们就已经开始各自盘算了。”
……“柴郡”号巡洋舰上,舰长略有些轻蔑地打量着她:“南宫射控官,你真的认为一个人回国与否,能改变什么吗?”
……海风吹拂的普利茅斯港,约书亚站在舰桥的舷窗边,温暖的夕阳洒落满身。“他们现在就在打呢,”他抬起头,不经意地说。“内战不算在内!”她咬牙切齿。
内战,为什么又是内战?南宫檠回国十七年,似乎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这片土地上的枪炮声始终不得停息,攘外也好,安内也罢,历史好像和所有人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中国依然没有自己的战列舰,也没有任何一艘其他战舰驶向海洋。
1945年冬天,南宫檠从民国海军退役,离开了这些永远不会驶出内河的战舰。
她逐渐得知了一些人后来的情况。程煜因指挥荆州保卫战有功,后来晋升为上将;刘师长当下是一名军长,正在南京指挥淮海战场的部队——这人真可谓海陆通吃,南宫檠不禁想到。柴郡号巡洋舰在战争中沉没了,一艘德国U艇给了它致命一击,连同它所护送的十几艘商船。她对德国人的无限制潜艇战有所耳闻,这些船员的生还率恐怕不会很高。她还挂念着约书亚,便写了一封信到普利茅斯,询问他的近况。她在几天前收到了回信:
“我校前航海教官约书亚·汉弗莱斯已于1941年5月24日胡德号战沉时牺牲,时任胡德号领航员。皇家海军学院,普利茅斯”
胡德号……她猛地想起约书亚对她说过的话:“六年前的‘皇家巡游’中,我在胡德号上任职,和它一起走遍了世界各地……”当时他站在舷窗前,身后就是胡德号修长高大的身影,看上去如此雄伟,如此坚不可摧。
她想起在荆州,云衢低下头,用暗金色的眼眸望着她:“你不怕死,但你怕死在这里……而不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被敌舰齐射的十五英寸炮弹击穿弹药库,与整艘战舰一起炸成碎片,飞上五百英尺高的天空,沉入一万英尺深的海底。”
被十五英寸炮弹击穿弹药库,她当时就知道这是胡德号,但她怎么可能知道,在丹麦海峡殒命的1418个人里,竟然有约书亚的名字。
我访故人半为鬼,烽烟未减当年。
两天后,南宫檠来到了长江边。江阴要塞仍然伫立在萧瑟秋风中,但里面的火炮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有些讽刺的是,由于战局吃紧,人们又将一些火炮装了回去。靠近岸边的地方,一堆焦黑与锈褐色混杂的金属结构扭曲着伸出水面,底部还带着一些防腐蚀涂层的猩红色。这是关山号的残骸。
有一瞬间,南宫檠仿佛觉得眼前的景象与11年前重合了,那时她站在船台前,看着永远无法完工的洛城花号,残缺的钢结构扭曲地矗立着,像一尊巨龙的骨架。
她知道,在下游稍远一些的上海,有一批日军的驱护舰加入了民国海军序列。而他们的地位也无过于安上几门杂牌火炮,充作大号炮艇游弋在长江上。
“你的国家有什么呢?”约书亚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几艘老旧的防护巡洋舰,没有统一射控,甚至还分散在不同军阀手中,还有那些作为驱逐舰前身的鱼雷艇?”
南宫檠用力摇摇头,甩掉这些回忆,向船民借了一条舢板向关山号划去。
当下长江正处于枯水期,残骸的大部分都露在水上,船舷像一面高大的金属墙壁,依稀还带着一些曾经的雄伟。她将舢板划到舰体中部,那是殉爆发生的地方,龙骨断裂,壁板扭曲塌陷,一块变形的装甲板刺穿了甲板,歪斜着卡在那里——它原本是穹甲的一部分。南宫檠犹豫了一下,从船体断裂处跳进了船舱。
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其实无路可走,爆炸的冲击几乎摧毁了船舱里的一切。舱壁早已不在原位,扭曲着被推向船体深处;地板有的变形,有的坍塌,有的不知所踪;断裂的钢梁从各个方向刺出,碎片洒落满地;舷梯倒立着通向不开口的铁皮地板,水密门卡在属于舷窗的缺口上。南宫檠努力回想着她与云衢最后分别的时刻,却再也找不到那个舱室了。
于是她退了出来,继续划着舢板,从各个角度看着关山号,最后停在了船头附近。锚链和锚机都没有严重损坏,漆黑沉重的锚正悬挂在甲板边缘,似乎会在风中微微摇荡。她反复打量着这具锚,心中逐渐升起一股异样感。她很快就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这是一具内河锚。
横杆、转动锚爪、单爪入土。她想起教科书上的描述:“使用较海军锚更方便,但抓力小,结构强度不足,多用于内河船只。”
抓力小,结构强度不足,多用于内河船只。
多用于内河船只。
原来,关山号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驶向海洋吗?
日暮时分,南宫檠回到了岸边。秋风萧瑟,江水滚滚,这些江水来自青藏高原,流过三峡,流过荆江,流过武汉、九江、江阴、上海,最后注入太平洋。浩浩荡荡的江水从未停歇,静静注视着每一个路过的身影,今天是如此,十一年前关山号启航时是如此,十七年前战争爆发时是如此,二十年前南宫檠远赴重洋留学时也是如此。时光流传,搅乱了风烟,催老了容颜,带走了故人,唯有长江亘古不变,与天地同岁。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敌不过一句逝者如斯。
最后,南宫檠写下一首诗:
重过江阴万事非,依稀断舰曙光微。
荆州雪落烽烟色,白下涛平铁骨辉。
旧甲兵留今晚照,新河山带故秋霏。
海风已至曾无诺?抚遍残栏人不归。